徐参谋长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是瞪着眼睛看龙相。露生旁观,见他那眼中没有批评的意思,也没有轻松的意思,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然而也没有惊喜之色,纯粹只是若有所思的发现。
露生不知道徐参谋长这是忽然生出了什么主意,但是据他所知,徐参谋长方才抖得是有道理的。龙镇守使,虽然在家里是活成了这个德行,但是出了家门,他改头换面,也是个精明人。这么多年了,他将脚下这一片土地霸占得铁打一般牢靠,自己派官,自己征税,他俨然是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称他一声土皇帝,是绝不为过的。
有这个土皇帝在,龙氏麾下的各路军队打他龙家的旗,可以相安无事;可土皇帝若是一朝没了,那正如徐参谋长所说的那样,“群龙无首”,怕是就要出大乱子了。当然,土皇帝家的后院里还养着个太子。可这太子还是个毛头小子,土皇帝毕竟不是真皇帝,各路豪杰们又不傻,既然都有自立门户的力量,何必还非要再把个毛头小子供到脑袋上?
想到这里,露生忽然有些怕了。
怕归怕,他只在心里暗自盘算思索,嘴上并不多言多语。
而县内最好的大夫闻讯赶来,开了几个方子往龙镇守使身上一试,效果立竿见影——龙镇守使从文疯子变成武疯子了!
龙相把大夫打了出去,露生则是带着几名男仆上前,抱住了连喊带叫的镇守使。龙镇守使彻底不认识人了,口齿不清,也没人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把镇守使绑在床上之后,露生独自一个人往后院走,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陈妈。
陈妈的男人在龙家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人,陈妈自己如今虽然还是下人的身份,但平时养尊处优,并不真的劳动。白白胖胖的手伸出来,她抓儿子似的一把抓住露生,问道:“怎么样了?”
露生叹了一口气,“龙相在前头看着龙叔叔呢。药是吃了,一点儿用也没有,越闹越厉害。”
然后他很困惑地换了题目,“陈妈,这也是疯病吗?人家发疯都是受了刺激才疯的,龙叔叔怎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说疯就疯了?”
陈妈只不过是想要出来探探消息而已,如今消息探得了,她便转身想要往回走。一边走,她一边低声嘀咕道:“这家的人,就这样。”
话音落下,她的袖子被露生扯住了,“就这样?”
陈妈扭过脸,低低地吆喝了他一声,“哎呀,没你的事!他家好,你多住住;不好了,你自己找活路去。反正你又不姓龙,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露生不怕陈妈。一步横跨到陈妈面前,他开始人高马大地撒娇,“你给我讲讲,你不讲我就不让你回去。”
陈妈又吆喝了他一声,并且还打了他一巴掌,“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巴巴地缠着我讲什么?”
话说到这里,陈妈沉吟了一下,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自打我到了龙家,他家除了老太太长命百岁,老太爷、大小姐,都是死在了疯病上头。老太爷最惨,疯了四五年,那真是一点一点熬死的;大小姐反倒是有福了,老爷一枪打过去,她是一了百了,反倒得了解脱。”
露生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分析了一通,末了是一头雾水,“大小姐?龙相有姐姐?”
“少爷哪来的姐姐!那是老爷的姐姐。那时候老爷还是少爷,老爷的姐姐,可不就是大小姐吗?”
“龙叔叔,把他姐姐打死了?”
陈妈沉默了片刻,最后对着露生一招手。这一回,她开始嘁嘁喳喳地耳语。露生静静听着,越听得多,一双眼睛越睁得大——他几乎被陈妈的一篇话吓着了!
他记得在小时候,龙相曾经说过自己的亲娘是被父亲“毙了”。不知道这个“毙了”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总之他别的不知道,就只知道一个“毙了”。
他不知道的,知情人也绝不敢提,现在露生知道了。龙相的亲娘,乃是龙家的大小姐,是龙镇守使同父异母的姐姐。姐弟二人从小就要好,好着好着,好到了十七八,就忘了自己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了。大小姐始终是不肯嫁,等到家中老一辈的人全没了,他俩放心大胆,竟是明公正气地过起了日子。
好日子过了几年,大小姐有了身孕。顺顺利利地生下龙相之后,她在月子里忽然就疯了。疯还不是好疯,不是要打杀龙镇守使,就是要张牙舞爪地去祸害儿子。龙镇守使照顾了她一年多,有一天,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就拔出手枪,把大小姐给毙了。
事情就是这点事情,陈妈三言五语便讲了个清楚。而露生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妈,口齿艰难,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那……龙相岂不是……岂不是……”
陈妈对待龙相素来冷淡,此刻也懒得多说,只对着露生把脸一板,“这些丑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万万不许对别人讲,听见没有?”
露生立刻用力地一点头,“我知道!”
陈妈认为露生是自己半个儿子,并且是有心计懂道理的半个儿子,所以敢对他多说几句。依着陈妈的心意,是希望他早早地离开龙家,自己出去创一番事业。纵是不彻底地离开龙家,也不要和龙家的人纠缠太深。所以今天有了机会,她便向他做了一番剖白。
她是说完就走,露生落了后,却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不是为了别的,他是正在心算龙家两代人发疯的年纪。老太爷——能被称为“老太爷”,并且养下了一儿一女,年纪一定小不了;大小姐——她是龙叔叔的姐姐,因为迟迟不嫁,所以永远都是家中的大小姐。自己来的那一年,龙叔叔看着像是三四十岁,龙相是十岁,那么倒退十年,龙叔叔是二三十岁,大小姐作为龙叔叔的姐姐,大概也是二三十岁。二三十岁的年纪,可不算大啊!
至于龙叔叔——龙叔叔发病的年龄,介于大小姐与老太爷之间。所以这三个例子摆出来,除了“疯”是一定的之外,在年纪上,似乎也没什么规律可循。
理智的分析到此结束,露生忽然扭头冲上来路,一路狂奔回了前头。
气喘吁吁地在前院找到了龙相,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龙相喘。龙相双手叉腰,站在一株樱花树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露生死死地盯着他,看不够似的看,不言语,只是喘。
龙相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袋,“你到底怎么了?说话!”
露生上前一步,展开双臂拥抱了他。大巴掌捂住他的后脑勺,露生运了力气,恨不能直接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龙相被他勒得哇哇直叫:“放开我!妈的,你也疯了?”
露生依言松了手,想要对他说句话,可是想了一想,却又是无话可说。
所以他最后只道:“你在这里守着吧,累了就派人叫我,咱们两个轮班。”
龙相揉着肩膀、晃着脑袋,很不耐烦地答道:“滚!”
不出几天的工夫,从天津请来的医生到了。
这医生金发碧眼,是个洋毛子,据说拥有妙手回春的本领,随行还带了看护妇和助手,以及很大的一箱子西药。但是对待龙镇守使,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一点比本地郎中高明——一针药水注射下去,他能让龙镇守使安安稳稳地睡上几个小时。
可也就是几个小时而已。及至睡醒了,龙镇守使依旧是不吃不喝,一阵一阵地闹。他本来就是个鸦片鬼的形容,到了如今,越发瘦成了一具骷髅。皮肤呈暗淡的苍黑色,松松垮垮地绷在他那身骨头架子上。饭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有时候龙相下了令,让男仆们摁住他,可以勉强往他嘴里灌点汤汤水水。灌了十分,他要呕出五分,余下五分留在腹中,被他消化了,排泄在裤裆里。
络绎地总有师长旅长前来探望镇守使。长官们要么脑满肠肥,要么膀大腰圆,全是标准的武夫形象。再看他们的气派声势,也都是威风凛凛、虎视眈眈。龙相和徐参谋长商量了一番,末了亲自出了面,只说父亲病得厉害,不能见人。
长官们这一趟来,基本全是心怀鬼胎。及至见了龙相,他们要么和蔼可亲,要么愁眉苦脸,心中则是胎动得厉害,简直要当场生产。
原来镇守使那位传说中的真龙儿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目光盘旋在龙相的头上脸上,长官们放了心,因为“太子”看起来着实是不足畏惧。徐参谋长往日在营里大吹大擂,说少爷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多么多么会练兵治军,想必也都是拍马屁的鬼话了!
城内营中驻扎着的人马,乃是龙镇守使的警卫团。长官们心想:自己平素驻扎在外面各县,若不是亲眼见了龙少爷的尊容,那么几乎要被徐老狐狸震住了。真是!如果没有镇守使撑腰,徐老狐狸又算个屁?镇守使一上西天,看他还给谁当参谋长去。
思及至此,长官们遏制不住了脸上的笑容。虽然他们的阶级力量各不相同,可此刻却是统一地达成了共识,纷纷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孝帅第一大,老子第二大。
所以孝帅一完,他们就取代孝帅,成为第一了!
当然,在孝帅完了之后,怕是会一时间出现许多“第一”。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有兵有马、有枪有炮,如果总是不打仗,还要兵马枪炮干什么?
长官们端详着龙相,龙相也端详着长官们。长官们心中有计划,龙相也有自己的主意。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自立为王,其中也有老实的,也有随波逐流的,也有恐慌的。他暗暗地将不速之客们分门别类地归了档案。脑筋转得太快了,无论是多么复杂的关系表,他心念略微一动,便已得出了通透明白的结果。目光移向身边的徐参谋长,他睫毛一颤,一视同仁地把这位叔叔也归了类。
日子过得很快,洋毛子已经对龙镇守使无计可施,带着看护妇和助手讪讪地离开了。而龙镇守使奄奄一息地滚在床上,眼看着就是真不行了。
龙相,因为对父亲太没感情,所以并不伤心。回到后院进了卧室,他对面前的露生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家进入戒严时期。以后我主外,你主内。”
丫丫站在一旁,也感觉最近家中空气紧张,“那我呢?我能干点儿什么?”
龙相抬手向她一指,“问得好,你负责后勤!”
丫丫有点傻眼,“后勤……是什么呀?”
龙相收回手一拍胸膛,“就是我的吃和喝!从今往后,我就是一家之主了,万一有人给我下毒怎么办?”
露生感觉龙相实在是小题大做,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凡事都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龙相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将来至多是打打家产官司,倒也罢了,可他不是。他自己已经是极端地不安分,那个徐参谋长近日来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也是个有所图谋的样子。露生真怕那姓徐的是要拿龙相当枪使——龙相欺负人,他看了生气;旁人欺负龙相,他看了,会更生气。
“他说得对。”露生告诉丫丫,“以后你拿小炉子给他做饭做菜,用不着好,能让他吃饱就行。”然后他又转向龙相,“你……”
将一个“你”字拖了长声,他在一刹那间转了许多念头。转到最后,他只说道:“你别怕,还有我呢。”
他这话是带着感情说的,可惜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龙相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话,不料等到最后就是这么一句,于是当场嗤之以鼻,“你能顶个屁!”
露生听了这话,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一点儿也不生气。
龙相给露生和丫丫分派了任务,露生的确是恪尽职守地主起了内,可龙家这个“内”,除了人心惶惶之外再无大变。露生每天在宅子里兜转一圈,并没看出自己有何可主,反倒是丫丫比他更忙碌一些,因为一天三顿饭,顿顿真的都得做。龙家不是什么讲究人家,从龙相到丫丫,自小到大虽然也是好吃好喝,然而见识有限,平日所食的佳肴,也谈不上精妙的手艺,无非是油重肉肥罢了。丫丫一直不馋,烹饪的饮食全偏于清淡,而龙相到了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也顾不上挑嘴了。露生把喝剩下的小白菜汤泡了米饭给他,他端起大碗西里呼噜地连吃带喝,倒也能够吃饱喝足。
如此又熬了一个多月,在时节将要转为秋凉之时,龙家上下内外的人,包括龙镇守使,终于熬到头了。
龙镇守使是死在了梦中。临死前的那几天,他微微有了几分清醒相。旁人没想到疯病也会回光返照,所以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还欢喜了一阵子,以为镇守使这是要还阳。然而就在眼看着是越来越好之时,他忽然一觉睡过去,无声无息地在床上断了气。
徐参谋长在确认龙镇守使当真是已经归天之后,因为感觉自己前途凶险,立刻就又悲又怕地号啕了起来。他哭了,龙家的人听了消息和哭声,立刻也跟着落了泪。黄妈涕泪横流地找到龙相,搂着他“儿呀肉呀”地大哭,意思是可怜龙相没爹没娘,成了孤儿。龙相被胖胖的黄妈拥抱着,像是站在了个大肉包子里。黄妈哭得伤心欲绝,他苍白着一张脸,眼中却是无泪。不但无泪,他听着黄妈的哭声,甚至还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并且几乎想笑。因为黄妈哭得如同老鸹叫一般,着实是难听极了。
他想,父亲死了,那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呢?应该干的太多了,于是他用力推开黄妈,自顾自地跑去了账房,一边跑一边又想:“露生呢?中午还是汤泡饭?丫丫也在哭吗?爹死了,城里的警卫团从此就该归我管了吧?当然,当然是归我管。他们不服我怎么办?这是个问题,我得马上把它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