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哪,”她咯咯笑着说,“强抢民女了。”
“这江山万民都是朕的,朕便抢了你又如何?”
1
“怎么会查不出来呢?”罗开怀陡然一大声,引得刑警队好几双眼睛看过来,吓得她又急忙降低音量,“那是实实在在的绑架案,怎么会没办法查?”
“绑架案当然能查,”桃子无奈地说,“可问题是查不出你想要的结果。最多抓出几个流氓小头目,你的证词又说绑匪之前已经放弃了杀人意愿,这种情况还得轻判,真的再抓不出大鱼大虾了。”
“大鱼大虾就是朱力,肯定是他,一定是他!”
“我的大小姐,要是像你这么办案,我们刑警队人人都能当神探。”
“你不就一向自诩女神探?”
桃子张了张嘴,被她气得瞪眼睛,拿了块饼干扔进嘴里。罗开怀也觉得桃子大概真的黔驴技穷了,想了想又问:“那之前朱宣文那起车祸呢?还有秦风的投毒,都有新线索了吗?”
桃子一块饼干已经吃完了,被她这么一问,又拿起一块。罗开怀一把抢过饼干。“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桃子第一次在自己办公室有了一种当嫌疑人的感觉。“之前那起车祸呢,他是真的做得干干净净,肇事司机都死了,经济往来上又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至于秦风呢,”她顿了顿,长叹一声,“人家一口咬定自己是一片好心,想给朱宣文用最好的药,只怪自己业务不精,事先不知道那药有毒,你能拿人家怎么样?”
“怎么会?你以前不是总吹嘘不管嫌疑人多么嘴硬,你一出马就能问出实话吗?”
桃子觉得今天简直是她的打脸大会。“可他们都不是秦风啊!秦风是你的老师、你的所长,他什么水平你不知道?不怕你笑话,别说是我了,就连我们局干了几十年预审的老前辈都出马了,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人家老前辈都说,他干了一辈子预审,什么嫌疑人没见过?这回算是开了眼了。”
“秦风那么厉害呢?”罗开怀捧着水杯,下意识地转着,“以前在学校,没觉得他那么厉害呀,在诊所里也就是觉得他挺好色的。”
桃子终于吃到了她的第二块饼干,想了想说:“可能是早有准备吧。他要是真像你猜的那样,跟朱力狼狈为奸许多年,肯定对这一天早有准备。”
罗开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桃子,你说得对,秦风他肯定早有准备!不只心理上,证据上只怕也早留着一手,只要我们能把他拿下,朱力肯定跑不掉。”
桃子木然地看看她,用“这用你说”的表情扯扯嘴角:“那你先告诉我,要怎么拿下他?”
罗开怀一滞,闷闷地靠在椅背上,也抓起一把饼干扔进嘴里。
2
“我倒是觉得,劝说秦风还有另一个角度。”朱宣文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车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去,让人想起沉思中的福尔摩斯。
罗开怀紧锁的眉心骤然一抬:“真的?”
Dave从驾驶位好奇地回过头:“真的?”
朱宣文看看她,又看看他,片刻,镇定地说:“桃子说,始终没找到秦风和朱力私下来往的痕迹,是吧?”
“没错,就像他们两个真的不认识似的。”
“这绝不是一种信任关系。”
“是啊,他们其实是互相提防,以免一个出了事,另一个也被牵连进去。”
“正是,”朱宣文点头说,“在这段关系里,朱力需要秦风帮他办一些常人所不能办的事,而秦风应该只是求财,两人各有所需,所以关系稳定,但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
罗开怀恍然大悟:“你是说,朱力现在已经得到TR,再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秦风帮忙,而秦风又刚刚被警方传讯过,有暴露的危险,所以朱力就……”
“你说,这一点能不能让秦风开口?”
“朱探长你太厉害了!”罗开怀喜极而叫。朱宣文摆出“好说,好说,少夸几句就行”的谦虚造型,却见她根本就没接着夸,而是低头划起手机来。
“你在干什么?”
“打电话给桃子啊,叫她赶紧出来,我们去诊所找秦风。”
“现在就去?”
“当然,不然朱力那么老辣,万一我们去晚一步,秦风被他除掉了怎么办?”说完又觉得这话太不吉利,忙又改口,“我是说,雷厉风行嘛。”
3
玻璃转门周而复始,人来人往,诊所所在的大厦与往日看不出任何不同。四人进了电梯,罗开怀在数字12前停了片刻,终于按下去。朱宣文拍拍她肩膀,她回身,冲他点点头。
其实还是怕的,自从上次Linda误服了朱宣文的药被送到医院洗胃,她就再没和秦风联系过了,辞呈也是托同事转交的。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开口,要怎么说呢?所长,因为你利用我去毒杀患者,所以我不能再为你工作了?
秦风是她的老师,虽然在学校时并没有走得很近,但他毕竟在她找工作时收留了她,她对他还是有感激之情的。虽然现在看来,他当初收留她也很可能存了伺机利用之心,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想在面对秦风时少想一些人性之恶。
电梯门开了,她走出去,发觉虽然才离开不久,对诊所却已经有些陌生了。她以为这陌生感来自时间,却很快发现并不是这样。
前台空无一人,等候区椅子凌乱,桌上、地上散落几只一次性水杯,整个诊所都静悄悄的。这是工作时间,怎么会这样?
一阵不好的感觉升上心头。如果他们都想得到秦风现在处境危险,他自己怎么会想不到?看诊所这个样子,秦风一定已经失踪不止一天两天了,很可能最后一次露面就是被警方传讯。往好了想,他是跑路了;往坏了想,甚至可能已经被灭口。
Dave嫌弃地迈过一只空水杯。“哎,你们诊所没有人打扫卫生吗?”又不解地抻长脖子,“工作时间,人都哪儿去了?”
罗开怀与朱宣文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样的担忧。
“我们去秦风办公室看看吧,”桃子说,“事出仓促,他很可能留下些有价值的线索。”
罗开怀顿觉有理,暗叹带个刑警来真是对了。Dave露出更加不解的表情:“这样不好吧?乱翻人家的办公室,很不礼貌的。”
4
办公室倒是打扫得很整洁,窗明几净,文件资料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只杯子敞口立在办公桌上,里面还有半杯水。桌上的相框里,秦风依然乐呵呵地笑着。若不看外面,简直会以为主人只是刚出去一会儿,用不了五分钟就会回来。
他们翻找了一遍书柜、抽屉,都是些日常工作用的文件和书籍,如预料中一样一无所获。四人立在屋子里,一时都一筹莫展。
“看样子,秦风是主动逃走的,而不是被灭口。”桃子想了想,问罗开怀,“你知道秦风如果逃走,可能会藏在哪里吗?”
罗开怀摇了摇头:“我和秦风工作以外没什么交往,再说就算我知道,我都能想到的地方,他怎么可能去?”
桃子一时也没了言语。罗开怀忽然感到很无力,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那是一张意大利产的墨蓝色丝绒沙发,亮泽的丝绒迎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芒。诊所里许多医生都曾艳羡这张沙发,Linda就曾说应该给每个诊室都配一张,秦风当时笑说诊室是治疗的地方,环境以整体和谐为主,并不是建座皇宫,病人一走进去病就好了。Linda反驳说他只是嫌沙发贵,舍不得给大家配而已。
此刻她坐在这张沙发上,往事历历在目,仍是这样近,却又已那么远。
朱宣文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慰说:“没关系,我们一定还能找到新的线索。”
罗开怀看了看他,只是更沉地叹气,又把视线转回来。突然,她的身子一僵,又朝他转过身去。他以为她想到什么,正等她开口,却见她倾身向他怀里扑去,他一惊,一股热血轰地涌上脑子。
她这是……重压之下承受不住,急需有个贴心人安慰,所以主动投怀送抱?可是,当着桃子和Dave的面,这样有点不合适吧?不过既然她都主动抱过来了,我一个男人也应该有所担当才对。
一串想法一闪而过,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了她,却感到她的身体陡然一颤,紧接着万分诧异地看向他。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有些尴尬地问:“你……你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她眼中诧异更甚。
他这才发觉自己还在抱着她,忙松开手。“那个……我以为……以为……”
桃子抿唇笑起来:“你看朱帅哥脸都红了,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快给我们看看你拿到了什么。”
罗开怀也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是怎么了,脸“腾”地红了,好在手里有东西可以转移注意力。
“我刚刚在那个沙发缝里看到了这个。”那是一支口红,金色的外壳十分抢眼,夹在朱宣文那边的沙发缝里,要不是他坐下,她还真发现不了。
桃子接过去,仔细观察一番。“秦风身边有关系稳定的恋人吗?”
“没有,”罗开怀说,“他一直没结婚,虽然人看起来总色眯眯的,但从没见他身边有稳定的女朋友,在学校时,我们还私底下开过玩笑,说是不是他心理学研究得走火入魔,所以没办法和女性建立稳定关系。”
“那这支口红……”
“是Linda的。”
三人齐刷刷看向她。桃子的目光尤为谨慎,虽然之前他们偶然听到过Linda和秦风在电话里交谈暧昧,但既然秦风向来色眯眯,Linda又是那样的性格,两人未必就是稳定的恋人,更不足以据此判定口红就是Linda的。
“你确定?”桃子问。
“确定,这是那个牌子今年情人节出的限量款,管身还有一个字母‘L’,情人节有特别刻字服务,‘L’代表Linda。”
“你一向不关心这些彩妆品牌,”桃子又问,“怎么对这支口红这样了解?”
“这是Linda今年收到的情人节礼物,”罗开怀边回忆边说,“我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特别高兴,几乎向诊所里每个人都展示了一遍,说是新交的男朋友送的,我们问男朋友是谁,她却又保密,说是等关系稳定了再说。”
“既张扬又内敛,”桃子盯着管身上那个飞扬的“L”,思索着说,“这很矛盾,后者应该不是她的本意,可能是那个男朋友的身份不方便透露。”
几人一时无声,各自思索这个新发现所带来的可能。
Dave忽然惊讶地睁大眼睛,一手掩口,惊叫道:“啊!我知道了!”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他。罗开怀虽然对他的智商不像对他的功夫那般乐观,但还是很好奇他想到什么了。
“秦风就是Linda那个隐藏的男朋友!”
绷紧的气氛一松。桃子煞有介事地拍拍Dave的肩膀。“你这个发现很重要,对破案有很大帮助啊!”
“真的吗?”Dave又高兴又羞涩地咬着指甲,“呵呵,也是你们引导得好,我才想到的,呵呵呵……”
桃子忽然又正色,问罗开怀:“秦风和Linda的关系,你们诊所以前从来都没有人察觉吗?”
“我是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至于别人,”她想了想说,“大家应该也没发现吧,就算有人看了出来,也没说出来过,毕竟涉及所长隐私。”
桃子神情微微一振:“这么说,在秦风看来,他和Linda的关系仍然是秘密的,Linda对他仍然代表着安全。”
“你是说,他现在藏在Linda那里?”
“不一定,但只要找到Linda,或许就可能找到秦风。”
5
整洁宽阔的街道,华丽高耸的大厦,在两栋大厦的中间,有一条稍不留意就会被忽视的小巷,沿小巷走进去五十米,你会大吃一惊,因为在这座城市如此繁华的中心,你绝难想象只一个转身的距离,竟会藏着如此破败的住宅小区。它就像一个美丽姑娘脸上的痤疮,赫然存在又格格不入。
Linda的家在这里。桃子通过户籍信息查到了这个地址,罗开怀对这里也有印象,念大学的时候,她曾和几个同学来这里找过Linda,只是Linda当时坚持让她们在马路对面的咖啡馆等,以至直到三分钟前,她一直以为Linda的家是与那些华丽大厦差不多的高级公寓。
这些暗灰色的小楼委委曲曲地挤在一起,只有这巷子一个出口,四人稍一商计,决定不贸然前去敲门,而是守在巷口外大厦门前的停车位里。
从正午到傍晚,再到夜幕低垂,每个人都累得腰酸背痛,虽然车是豪车,坐久了也一样受罪。
“那个Linda不会根本就不在家吧?咱们这样苦等有意义吗?”Dave有些沉不住气地说。
桃子不动声色:“上次我们蹲守一个通缉犯,在雪地里守了三天三夜,那家伙以为我们肯定熬不住走了,结果稍一露头,立刻被我们拿下。”
Dave知趣地不作声了,朱宣文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华灯亮了又灭,夜的繁华苏醒又睡去,罗开怀在昏昏沉沉中只觉被突然晃了晃胳膊,耳边一声桃子的叫喊:“快看,那是不是她?”
Dave也突然惊醒,条件反射似的就要去开车门。“哪儿?出来了?在哪儿呢?”
朱宣文在副驾驶位上一把拽住他。“别急,再等等看。”
罗开怀彻底醒过来了,透过桃子那侧的车窗,清楚地看到一个纤细身影拖着行李箱,前看看后看看,又走到街边挥手打车。虽然戴了顶帽子,头发遮住半边脸,可只看身形和走路姿势,罗开怀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错,那就是Linda!”
一辆出租车停下,Linda迅速上了车。Dave也发动车子悄无声息地跟上,四人一路无声,罗开怀只觉心脏越跳越快。
晨曦中的车流畅通无阻,才开出不久,出租车就停下了,Linda拎着箱子下了车,看似朝一家快捷酒店走去。罗开怀先是心生疑惑,接着又感叹大隐隐于市,这里交通便利,旁边又是公安局,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四人尾随Linda下了车,借着酒店内便利店的遮挡,见Linda已经进了电梯。
电梯一关,Dave立刻身轻如燕地冲出去,眨眼工夫武林高手般消失在楼梯间里。前台女服务员睡眼惺忪地抬了抬头,四下看看,又趴下接着睡。三人装作住客模样大摇大摆地朝楼梯走去,上至四楼时,听见走廊内传来清晰的人语声。
远远便见Dave貌似懒散又岿然不动地斜倚在一间房门口。秦风压低的声音隐隐传来:“旁边就是公安局,你别以为可以胡来!”
罗开怀心中一紧,脚步就滞了一滞。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想好怎样面对秦风。左手一暖,是朱宣文的手,镇定眼眸投来稳稳一瞥,她点了点头,心莫名其妙地就稳了一稳。
“呀,少爷,你们来得可真及时!”Dave瞥见他们,高兴地说,“罗医生,快跟你们秦所长解释一下,咱们是来帮他的,刚刚秦所长还以为我要谋财害命,连门都不让进呢。”
秦风闻声向他们望来,先是一惊,接着由惊转恐,镇定片刻,最后竟笑了:“陶警官,开怀,这位是朱董事长吧?你们够快的,我这儿刚住下,你们就找来了。”
罗开怀还是有些尴尬:“所长,我们……”
秦风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仍不改标志性笑容:“几位别站着,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不过我这儿条件简陋,可没有茶水招待几位。”
房间内只有一把椅子,秦风大大咧咧地坐下,对将他围住的四人视而不见。Linda局促地搓着双手:“那个,我就是来给他送点东西,他说他要出门办点事情……”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瞄着众人。“那个,你们找秦所长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啊。”说着闪身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风向她的背影投去复杂视线,桃子顺着他的视线一瞥,想了想说:“秦风,既然你今天藏在这里,就应该已经明白你自己的处境,现在你连一个女人都留不住,将来的生活可想而知。”
秦风哼笑说:“陶警官,咱们之前呢能说的都说了,要是您还想重复之前那些话,我建议您还是省省力气。”
桃子气急,一下握紧拳头。罗开怀按住她,又劝道:“所长,我们也是为你好。”
秦风倒了杯水,自顾自喝起来,一副“怎敢在尔师面前班门弄斧”的姿态。罗开怀交握着手指,一时也没了言辞。
“你怕死,还是怕坐牢?”朱宣文忽然问。
“两个都不怕,我秦风行得正,坐得端……”
“秦风!”桃子突然一拍桌子。这一下拍得极重,吓得秦风也是一颤。
朱宣文唇边浮起一丝讥笑:“你藏在这里,我们能找到,朱力也一样能找到。先遇到我们,是你的幸运,但你不要以为会永远这么幸运下去。”
秦风悠然地斜瞥了瞥朱宣文,不解地说:“朱董事长,这话我听不懂呀,我光明正大地住酒店,怎么就成了藏在这里了?我没有躲避任何人。”
朱宣文没料到这样也说不动他,一时也对他的顽固不得不重新认识。
当当当,响起几下敲门声。秦风悠然的表情一敛,警觉地看向门口。
“谁?”
“警察临检,查身份证。”
桃子蹙了蹙眉。这种小酒店,偶尔是会有警察临检,有时是查通缉犯,大多时候是扫黄,不过这个时间……她看看外面晨光渐明的天,又看看门口。
秦风小心地走去门镜处观察,见真是两名穿制服的警察,犹豫一会儿,终于把门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那两名“警察”飞身而入,一人直接把秦风紧抵在墙上,手起匕首现,只是猛然见房内还立着一屋子人,刹那间怔了一怔。
也只这一怔的工夫,Dave飞身一脚踢在那人手上,“当啷”一声匕首落地,那人反应过来,下意识反抗,却哪里是Dave的对手,三两下便被制伏。另一同伴见势不妙,转身欲撤,被桃子一水杯砸中膝盖窝,直接倒在地上。秦风趁乱想逃,被Dave一个横腿绊倒。倒在地上的“警察”已经跳起,开门想跑,桃子奔过去把门重重一关,刚好夹住那“警察”的胳膊,对方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桃子把他拽回来,和另一名“警察”一起用手铐铐了,朱宣文和Dave把浴巾做成绳子将两人绑紧,关进卫生间里。
生死一线般的镜头,前后竟也不到五分钟。秦风悄悄爬起来,坐在地上,慢慢往门边挪,刚挪出不远,正撞上从卫生间出来的朱宣文和Dave,忙挤出一个笑容:“呵呵,你们……这么厉害呀?真是……厉害,厉害。”
Dave神气地一昂脑袋。朱宣文淡淡地说:“我告诉过你,你不会一直都这么幸运,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你猜还会不会有人救你?”
秦风脸上阴晴不定。
桃子冷哼一声说:“秦风,你心理素质好,我也不和你绕什么弯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坐牢,还是想死?”
叫人煎熬的沉默。秦风与桃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良久,秦风终于慢慢败下阵来,低头沉沉地叹息。
6
“十五年前,心理诊所在人们眼里还属于新鲜事物,我那时刚心理学本科毕业,雄心勃勃地开了全市第一家心理诊所,准备大干一番。”
朱力说着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像在讽刺那个年轻无畏的自己。
“当时全诊所医生护士加起来,就我一个人,不过我还是很有信心,相信大门一开就会患者盈门。谁知一个月过去,一个患者也没有,后来总算有了几个病人,收益也入不敷出,第三个月的时候我快坚持不住了,打算如果再没有起色就关门不干。不过就在第四个月,我遇见了朱力。”
秦风顿了顿,视线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玻璃杯,像是透过那层玻璃,隐约能看到十五年前站在命运岔路口的自己和朱力。罗开怀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朱力和秦风结识于十五年前,这也正是朱宣文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她紧张地看向朱宣文,见他下颌紧绷,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秦风,她想握一握他的手,又见他神情专注,终究忍住了。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种患者。他衣着光鲜,眼神里却满是焦虑,那是一种长期经受巨大精神压力而特有的焦虑。慢慢地,通过交谈,我才得知他原来是TR集团董事长的二少爷,这个身份让我吃了一惊,可我很快又注意到,这身份并不能让他感到骄傲,相反,却正是他痛苦的根源。”
“他母亲是朱董事长的情妇,本以为生下儿子就能稳住地位,可朱董事长本就有一个长子,又疼爱有加,对他们母子并无足够的关爱。他从小到大都一边渴望着父爱,一边敌视着父亲,矛盾的心态使他的性格扭曲,这也是有他这类经历的人的普遍心理。”
秦风停了停,喝了口水,接着说。
“大学毕业那一年,他母亲向他父亲求到了一个让他进TR工作的机会,他原本不愿意,可挨不住母亲乞求,还是答应了。”
“噩梦就从那时候开始。他大哥早他几年进公司,又被明确当作接班人培养,当然处处都胜过他,可他偏又存了争口气的心,处处与大哥攀比,结果可想而知。他大哥越发众星捧月,而他越发自怨自艾,觉得每个人都对他鄙夷嘲讽,嘲笑他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子。他自卑又自负,一边在人前扮光鲜,一边被愤怒、委屈折磨得形容枯槁,来到我这里时,他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我原本想帮他做精神分析,疏导他的童年阴影,”秦风抬了抬头,下意识地瞥了朱宣文一眼,“可是几次治疗之后,一件事情的发生,使我改变了主意,也把我和他的人生从此捆绑在了一起。”
朱宣文牙齿咬得紧紧的,几乎是从齿缝里说:“是不是他问你,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我父亲?”
秦风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良久摇头说:“不是。”
那代表愧疚,罗开怀心中一紧,料想那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时我的诊所只交了半年租金,眼看租约就要到期,我又没钱续约,只能要么关门,要么另想办法。我想来想去,实在舍不得放弃诊所,而朱力是我当时能看到的唯一希望,我犹豫又犹豫,最后决定试一试。”
房间静得针落可闻,罗开怀隐隐有种可怕的预感,可又宁愿自己想错了。
“所以当朱力再一次来访的时候,我告诉他,他的童年阴影只是诱发他心理问题的一个因素,而问题的根源,在于他有一个处处胜过他的大哥,只要大哥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便都不再是问题。他听了很苦恼,说这是无解的。我告诉他慢慢来,跟随自己的心,只要用心,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听进去了我的话,却并没往那方面想,还变得更焦虑了,所以我决定再帮他一把。我给他开了些缓解焦虑的药,都是些正常的药,只是心脏病人吃了有诱发心衰的危险。开药时,我特意叮嘱他,如果感到心脏不舒服或是特别劳累,就千万不要吃,因为容易诱发心衰,甚至过劳死。”说到此他又顿了顿,“我记得他说过,他大哥一直心脏不太好。”
“你在暗示他!”罗开怀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朱宣文一把揪住秦风衣领,将他狠狠地从椅子上拽起来。“原来是你!原来我父亲的死,罪魁祸首是你!你害人一命,就为了保住你那个小小的诊所?!”
他把秦风拎出来,狠狠扔在地上。秦风脊背磕到桌角,痛苦得表情扭曲。朱宣文作势又要打,秦风急忙抱住桃子的腿:“陶警官,他打人,打人!”
桃子嫌恶地踢开他:“他打你,你告诉我干吗?难道要我和他一起打?”
秦风刚爬起来一半,被朱宣文又一拳重重击倒,鼻血立刻就流了出来。罗开怀怕朱宣文打坏了人,忙上去拉他,又示意桃子快阻止。桃子哼了一声,说:“下手别太重了,别出人命就行。”
Dave一听也来了精神,拎起秦风说:“那这事就交给我吧,少爷,保证下手精准不出人命,您就说您要几级残废吧。”
秦风吓得浑身虚软,嘴唇抖得都说不出话来。
朱宣文被罗开怀拽着,情绪也终于恢复了些,他狠狠盯着秦风,从齿缝里说:“先让他把话说完。”
秦风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往远离朱宣文的方向挪了挪,说:“没错,我是暗示了他,可是说到底,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如果他不是杀人的人,我就算拿把刀去逼他,他也不会做的呀。”
这话也有道理,四人同时沉默一会儿。
“说重点,”桃子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有一次,他又来找我,我一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我的暗示成功了。我问他,最近在公司还顺利吗?他一听就崩溃了,对我说他杀了人。他趁他大哥加班的时候,把一粒药给了他大哥,谎称是抗疲劳的保健品,他大哥不疑有他,竟真的服用了,当晚猝死在办公室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心脏病诱发过劳死,没人怀疑到他,但他还是怕得厉害。”
“我当时也有点害怕,”秦风说着又小心地瞥一眼朱宣文,“生怕他东窗事发,把我牵连出来,就尽全力帮他疏导情绪。后来慢慢地,他终于摆脱了恐惧情绪,不过从那以后,我和他之间也有了一种特殊关系。”
“你的诊所,也因此被保留下来了?”朱宣文恨恨地问。
“没错,我暗示他向我付了一笔钱,他也自此不再来找我。原本我们的关系应该到此为止,可是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忍不住又来找我,说他的问题并未解决,他怀疑他父亲察觉到了什么。我也很害怕,为了自保,我把我们那次的谈话做了录音,在录音里,我引导他又说了一遍杀人经过,而使我自己的话听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心理医生,在怀疑他只是臆想自己杀了人。”
桃子问:“那录音还在吗?”
“在,不止那一次,还有之后很多次。”
“很多次?”
“那之后,他身体里的另一面好像被释放了出来,他不再需要我的引导,只是偶尔承受不住的时候,到我这里倾诉一番,有时也找我帮一点小忙。我慢慢成了这世界上了解他秘密最多的人,他防着我,又离不开我,我对他也是一样。”
“小忙?”罗开怀对这个词很在意,“利用你诊所里的医生,以治病为名去杀人,也是小忙吗?”
秦风看了看她,说:“对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我和他之间的牵扯,早已由不得我对他说不。”
“什么牵扯?不过都是借口!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利益?”
这是罗开怀第一次对秦风斥责相向。这个曾被她视作师长的人,曾经在象牙塔里告诉她,人性绝不可测,因为那是一个深渊,你绝不会想知道那深渊里面究竟住着什么。她一直对这句话似懂非懂,没想到今天,他竟以身教的方式让她彻底懂得了这句话。
“你说的那些录音,现在在哪里?”桃子问。
秦风走到衣橱边拿出一个箱子,打开,取出一个小箱。
“所有的录音、笔记和其他证据都在这里了,我为防万一随身带着,”他递给桃子,唇边露出一丝自嘲,“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7
抓捕行动却直到傍晚才被批准。TR集团是市里的重要企业,朱力又是TR集团的重要人物,所以任凭桃子急得跳脚,领导们还是把报上去的证据层层确认,又层层审批,直到确认证据确凿、万无一失,才终于把逮捕证批下来。
手机定位显示朱力此刻就在TR大厦里,桃子觉得消息很可能已经走漏,这可能是朱力的声东击西之计。可暂时又确实没在别处发现他的踪迹,所以就算撞运气,也要来上这一趟。
抓捕小组赶到时,已是华灯初上,TR大厦今夜无人加班,值班保安惊恐地面对一队刑警,知道自己无力拒绝可又不敢放行,正凌乱纠结间,看到朱宣文现身。
“让他们上去,你守住这里就好。”
保安如获圣旨,忙闪身让路。抓捕小组兵分两路,一路乘电梯,一路走楼梯,悄无声息间向目标房间靠近。
门虚掩着,一线光亮透出来,桃子带队悄悄摸至门边,稍停片刻,砰地撞开了门。
画架前的背影僵了一僵,又继续画起来。那是一片星空下的白桦林,墨色星空璀璨,白桦棵棵挺拔,延向远方。
朱力又添了几笔,终究是没有画完,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他看看朱宣文,又看看一众刑警,线条硬朗的脸上平静无波,竟似比往日还柔和几分。
“看看,我这幅画怎么样?”他笑着说。
画是不错,可桃子不知他存着什么心思,警惕地说:“朱力,你知道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看你的画。”
朱力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转头看向窗外。“你们看,这城市里的夜色多么华丽,却不知这华光淹没了星空,而星空,才是夜晚真正迷人的所在。”
他的语调不似平时那般冷硬,而是有种诗人般的悠远,和着此刻他身上不一样的气息,莫名其妙地带了几分感染力。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画中的星空。
“你们看,这夜色像不像许多人的心?拼命努力地发光,却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光芒在哪里。”
桃子愣怔片刻,还是亮出逮捕证。“朱力,你涉嫌绑架、故意杀人、勾结黑社会团伙,这是你的逮捕证,你看清楚。”
朱力瞥了一眼那张纸,脸上浮现一丝讥讽的笑容,仿佛要被逮捕的人并不是他。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想当一名画家,用手中这支笔,去画星空、海洋、原野、苍山,画这世间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最有生命力的吗?就是这画家的笔、雕塑家的刀、诗人的文字,噢,对了,还有音乐家的音符,这几样东西里面,凝聚着我们生活的意义,还有全人类的灵魂!”
朱力边说边激昂地挥动画笔,似乎有点陷入癫狂状态,几名警员警惕地慢慢靠近。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被一所美术学院录取,你们知道是哪一所吗?佛罗伦萨美术学院!”他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几个字,却并没有在众人脸上看到他期待中的惊讶或崇拜,有些懊恼地哼了哼,“那是世界顶尖的美术学院,没有一点天赋,是绝对进不去的,如果我当年选择了去就读,现在绝对是响当当的画家。”
桃子冷哼着说:“可你现在正等着被逮捕,接下来,还有不知多长时间的刑期。”
朱力身体一颤,像正兴奋时被狠狠浇了盆冷水。他阴冷地斜睨向桃子,眼里又露出平日的狠戾:“所以,你们知道我为今天付出了多少吗!我努力、卑微、逢迎,我甚至放下对他的怨恨,千方百计地讨好他,可这些全都没用,在他眼里,我无论怎样,都不及他婚生子的一个手指头。可是我能怎么办?那怪我吗?是他造的孽,他生了我,他凭什么不爱我?凭什么?凭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发狂一样挥舞着画笔,一甩手笔身打在画布上,一团油彩污浊了夜空。他露出心疼的表情,旋即却更加愤怒了,索性蘸了油彩,恨恨地毁掉他曾珍惜的夜空。
“每个人都当我是小丑,每个人都当我是小丑!他们谁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谁知道我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放弃了什么?!”
几个特警一拥而上,将癫狂状态的朱力扭住,画笔啪嗒落地。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就杀了我父亲?”朱宣文沉沉的嗓音里掩不住激动,“然后呢?你就得偿所愿了?这十几年来,你没做过噩梦吗?”
朱力被警员按着,身体挣扎不动,情绪也渐渐被压制下来。他侧脸贴在画布上,脸上蹭了一抹棕黑的油彩,狼狈中透着狰狞。他的嘴唇裂开一条缝,静夜里传出骇人的低笑,那笑声越来越大,像要冲破天际,笑出这一辈子的荒唐与不值,紧接着,却又戛然而止。
“当年秦风对我说,我痛苦的根源在于有一位大哥,我信了。可是直到今天,就是今天,我才明白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在于把精力都放在了别人身上,唯独没有关心过我自己。”
桃子哼笑:“这么说,你很伟大了?”
朱力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你不懂”。“我可怜母亲,嫉妒大哥,讨好父亲,可是唯独轮到我自己,我是那么热爱一件事,却又那么狠心地亲手把这梦想掐灭了。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也包括你们,因为爱或者恨,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别人身上,只有对自己,从头到尾都很吝啬。”
他向后挺了挺身子,重新用目光“爱抚”面目全非的画作。“你们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安静地画一幅画,画的时候我忽然在想,大哥的荣耀、父亲的重视,还有这TR帝国,这些和我原本有什么关系?如果早在进入TR那一年,我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人生会不会精彩得多?”
一时无人回答,办公室陷入安静,桃子拿出手铐走过去。朱力顺从地伸出双手:“小姑娘,你知道人生最可悲的事是什么吗?”
桃子铐上手铐,看了看他说:“我见过很多犯罪分子,他们各有各的可悲。”
朱力叹了叹:“最可悲的事就是,当你老了,回想你这一生,想起某件事如果你当初再勇敢一点,做了另外一个选择,那么你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可那个时候,你却再也没有机会重新选择,你的人生,再也不能重来。”
桃子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怜悯。两个警员押着他向外走,他也并不挣扎,只是行至朱宣文身边时,稍稍顿了顿。
“宣文,对不起。”
朱宣文别过脸去。
“其实我很羡慕你的性格,”他自顾自说,“你率性、勇敢、骄傲,哪怕是这万众瞩目的商业帝国,这些财富、权力,你通通不放在眼里。我挖空心思想要得到的,却是你根本不屑一顾的。”他说着十分失落地叹了叹,又说:“时尚产业最需要的正是你这种精神,你的确比我更适合领导TR,当初你爷爷选你做继承人,是对的。”
朱宣文转头冷冷地看他,唇边浮起讥讽:“是吗?如果不是今天你东窗事发,你还会这么想?”
朱力沉思片刻,回身环视这个办公室,良久,眼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这个屋子囚禁了我半生,如今解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着又自嘲般挑起唇角,“不过马上又要进下一个牢笼了。算命的说我上辈子贪欲太重,这辈子要与世无争,否则难逃天劫,我不信,如今看来,这世间万事玄妙,对不懂的东西,还是应长存敬畏之心。”
桃子和一众刑警带走了朱力,朱宣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眼中浮上复杂神色。
8
警车远去,TR大厦重归安静,挺拔楼身耸立在夜色中,看上去与十分钟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线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黑暗的楼层里拉出一道狭长的光亮,罗开怀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敲敲门,推门进去。他听见她脚步声回身,怔了片刻,旋即淡淡地笑了。
“很顺利,他几乎没做什么反抗。”
“我知道。”她没有资格参加今天的抓捕行动,可十分钟前还是在外面把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朱力衣着整齐,发丝未乱,显然是束手就擒,“可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开心。”
“也不是不开心,”他叹了叹,转头看向窗外,“只是脑子很乱,想起以前很多很多事情。”
她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问,只是伸出手,悄悄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反握住她的手,侧头看了她一会儿,眼中升起一抹浓浓的期待。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朱力,”他说,“可是有句话,我觉得他说得对。”
“哦?是什么?”
“他说,最可悲的事就是,当你老了,回想你这一生,想起某件事如果你当初再勇敢一点,做了另外一个选择,那么你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可那个时候,你却再也没有机会重新选择,你的人生,再也不能重来。”
她叹了叹,若有所思地沉默。
“所以,罗开怀,今天我有句话必须对你说。”他神色极其严肃,吓得她本能地就把心提到喉咙口。
“什、什么?你说。”
他微微有些喘,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嫁给我,好吗?”
“……”她有种跟不上他思路的感觉,“你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
毫无预兆地,仿佛有种排山倒海似的情绪自心底升腾。她看着灯光下他宽额头、高鼻梁、轮廓英挺又不失柔和的脸,心想这个人,他是出现在我梦里的人,也可能是我上辈子就爱过的人,而此刻他在向我求婚。人与人,真的会有累世的缘分吗?
“你不用现在就回答,”他见她久久不答,有些紧张地说,“只是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想清楚,想清楚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回想起今天这个决定,会不会追悔莫及,会不会怪自己当初没有勇敢一点。”
一颗泪珠从她脸颊滑落,行至唇边,被弯起的唇角撞破。
“好吧,我原本想要答应的,听你这么一说,那我就再考虑考虑。”
他愣怔片刻,紧接着嘴巴大张:“啊,那个,倒也不是那么绝对……”
“不,还是你说得对,要想清楚,不然万一以后追悔莫及……”她说着,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不会的,你放心,我保证你嫁给我,这辈子一分钟都不会后悔。”他边说边绕了半边过去,却又忽然一怔,看到她使劲憋住不笑出声的样子,反应片刻,终于明白过来,“你戏弄我。”
她笑着赶忙跑开,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抓回来,抬手扳起她的下巴,一脸“看我怎样收拾你”的表情。
“说,嫁给我,答不答应?”
“来人哪,”她咯咯笑着说,“强抢民女了。”
“这江山万民都是朕的,朕便抢了你又如何?”
两人的笑声混作一团,盈满整个房间,许久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明亮的灯静静的,映出一对亲密的影子。
9
“……那真是外有叛军,内有刺客,建文帝自知身临绝境,早已存了自焚殉国的决心,谁知正要点火,就听‘吱嘎’一声,宫门被推开,一个小宫人捧着个铁盒踉跄着奔了进来。”
说书人说得口渴,停下来喝一口水。近旁一个男子随口接道:“那铁盒里是朱元璋留下的锦囊吧?还有一套袈裟,让他扮和尚逃跑?”
说书人喝够了水,当即将茶碗置于桌上,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
“非也!那宫人捧着铁盒奔至建文帝驾前,扑通跪倒,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当——啷啷啷啷啷啷……”一串拟声词极富感染力,引得众人屏息相向,说书人横扫一眼众人,满意地抿起嘴角,“铁盒掉落在地,盒盖被摔开,从里面滚出一个锦囊,一套袈裟……”
“哈哈哈哈哈!……”
茶馆里哄堂大笑,说书人自己矜持片刻,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罗开怀好不容易收住了笑,拿起茶壶给对面的朱宣文添茶。这趟古镇之行,是为了庆祝她通过了精神病院的试用期,桃子和Dave本来双双赞成去海岛,可她偏偏就想选这个古镇,没想到到来的第一天,就在茶楼里听到这段故事,不觉有种宿命般的奇妙感。
“这段历史无据可查,最容易被发挥创造了。”她说,接着又想了想,“不过你说,如果当年建文帝的皇位没有被他皇叔夺走,后来的明朝会不会不一样?据说后来永乐帝派郑和七下西洋,虽然名声捞了不少,不过很劳民伤财呢。我想如果是建文帝当政,一定不会那么做。”
朱宣文想了想,拿起眼前的粗瓷茶杯端详一会儿,说:“历史就像这个杯子,有时一个杯子制出来,人们会忍不住想,如果拉坯的时候再小心一点,火候再精准一点,制出来的杯子会不会更好看?但其实制出来了就是制出来了,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罗开怀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问:“是吗?真的没有可能吗?”
朱宣文会意莞尔,举茶杯相邀。两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你再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窗边突然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喊。那声音太有特点,以至说书人都不由得顿了顿,茶客们更是齐刷刷看过去。
只见Dave气得双颊粉红,正站在窗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桃子的鼻子。
桃子哪里是示弱的性格?被这一指一看,当下也来了脾气:“说就说,你就是娘娘腔,娘娘腔!”
“你,你再说!你再说!”
“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你……你!”
Dave气得手指发抖,突然咬起嘴唇,转头看向窗外。罗开怀心里一惊,暗想,他不会是想把桃子从窗户扔出去吧?这里虽然是二楼,扔出去也够摔得很惨的,关键桃子不是他的对手……
正想着,就见Dave嘴角一瘪,一步扑到窗边,带着哭腔说:“你再说,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满室茶客一惊,罗开怀也十分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以他的身手其实跳下去也没什么,又一想,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不厚道?正想起身去安慰,就听邻桌茶客起哄道:“那你倒是跳啊,我看你就是娘娘腔,跳啊,跳啊!”
还有几人跟着笑,Dave气得浑身发抖,趴在窗框上竟真的要跳。桃子反倒不笑了,上前一把将他拽下来:“别听他们瞎说,你不是娘娘腔。”
Dave用力抽回胳膊:“可你不也这么说?”
“我那是开玩笑呢,你一点也不娘娘腔,你很有男子气概的。”
那几个茶客也觉得自己言语欠妥,讪讪地低头喝茶。
谁知Dave却更伤心,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就是娘娘腔,嘤嘤嘤嘤……可这也不能怪我呀,我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嘤嘤嘤嘤……”
桃子有点手足无措,匪徒她是抓过不少,可是安慰痛哭的男人,这还是头一回。她扯过几张纸巾递上去,搜肠刮肚地想半天,也只想出一句话:“那个,你别哭,别哭啊。”
“你们要笑就笑好了,”Dave接过纸巾,抽抽搭搭地说,“反正我是改不了,我爸妈为了让我改这毛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送我上山学功夫,结果学到现在,功夫是练了一身,可是我,我还是娘娘腔,嘤嘤嘤,嘤嘤嘤……”说着又哭起来。
桃子彻底没辙了,抬了抬手,试探着把他搂在怀里。Dave也不客气,就着她的衣襟和纸巾,眼泪混着鼻涕流。
朱宣文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你知道吗,判断一个男人到底够不够男人,并不看他是不是娘娘腔。”
Dave揩了一把鼻涕,疑惑地仰头,问:“那看什么?”
“看他是不是有一颗勇敢的心,敢于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勇敢做自己。”
“勇敢做自己?”
“是啊。你呢,是有一点娘娘腔,可这也是你的一部分,我们都很喜欢你这个样子。Dave,你永远都是我们独一无二的Dave。”
Dave点头思索一会儿,似乎是想明白一点,擦干眼泪重重地点一点头,片刻,又抬头目光炯炯地说:“皇上,您也永远都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皇上。”
“……”
朱宣文一怔,罗开怀在一旁反应过来,笑着回身对众人说:“今日陛下出宫巡游,各位的茶资都由陛下承担,以显皇恩浩荡!”
众人一时不明所以,说书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此话当真?”
朱宣文笑着答应:“当然,朕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小二,那个特级龙井给我来一壶——哦,对了,谢皇上!”
众人亦哄笑起来。
“谢皇上!”
“皇上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