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把这段奇特的记忆给了我们,绝不应该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命运天定,我想再试一次,朱宣文,你愿意吗?”
1
华光璀璨,美酒飘香,酒杯叮当中映出一张张表情相似的脸,喜悦,喜悦,还是喜悦,罗开怀站在会厅入口,暗想从古至今为庆祝而办的酒会都是一个样的吧。
她为弄这身造型来晚了些,酒会已经开始,会厅人流如梭,可是找到他并不难,美女如云、众星捧月的那个地方就是了。她慢慢朝他走去,倒不是为了追求仪态万方深情款款的效果,实在是高跟鞋鞋跟太高,走快了怕摔着。
这身造型是Dave帮她弄的。当时在办公室,他只说让Dave陪她去换身造型,她还以为只是给她个司机外加拎包小助手,谁知一进商场,Dave立刻激动地化身时尚造型师,从腮红的颜色到礼服裙的款式一直到鞋跟的高度,没有他不精通和执着的。
“这支不适合你,你皮肤白,要用亮色,看,就像这一支,艳而不妖,相信我,它绝对是为你而生!”
“背带裙?怎么可以穿背带裙?妹妹请问你今年十几了?”
“对嘛,斜肩款才对,你的脖子这么长,肩又这么美,不秀出来多可惜!”
“别动!就这双……不高不高,没有八厘米怎么能叫高跟鞋?”
罗开怀一向对穿衣搭配还是有些自信的,可是经Dave这样一顿狂轰乱炸,终于被他弄得信心全无,她有些感慨地问Dave:“要是你没遇见你家少爷,是不是现在已经是国内顶尖的造型师了?”
谁知Dave一听眼圈就红了:“要是没遇上我家少爷,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的街头卖艺,风餐露宿,遭人欺负,哪儿能当什么造型师?没有少爷就没有今天的我,呜呜呜……”
说着话就哭起来。罗开怀一下被弄得心里酸酸的,只好什么都顺着他:“好了好了,你别哭啊……那,就这双,就要八厘米的了。”
Dave一听,立即抹干眼泪。“这就对了嘛,相信我,八厘米它不只是一个鞋跟的高度,还是女神和女人的分水岭……”
所以现在,罗开怀就穿着这身香槟色斜肩礼服裙,踩着这双八厘米的高跟鞋,朝簇拥他的人群走去。算不算得上女神她不知道,只觉平生都没有享受过这么多目光。
一位男士注意到了她,惊艳地给她让了路;一个漂亮女孩离她最近,也退开几步上下打量着她。许是上午的股东大会她已一战成名,此刻似乎所有人都认得她,每个人见到她都让开几步。罗开怀站在这里,觉得自己就像手握了一颗避水神珠,所到之处百水退避,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于是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措手不及。她看着他同样怔怔无语的一张脸,暗想,自己也是吓了他一跳吧?原本畅谈的人群也一下安静下来,道道目光射来,让她觉得自己像被人群盯上的稀有动物。
她扯了扯唇角笑笑,抬手冲他招呼:“嘿——”
然后便发觉气氛变得更尴尬了,只好让笑容再深些,无视这无声飘荡的尴尬空气,迈步朝他走去。
Dave怎么说的来着?胸要挺,目光要温柔,脚步要慢,要走直线,一、二、三……
砰!左脚绊右脚,她膝盖一弯,直直地就朝大理石地面摔去。摔倒那一瞬她竟然忘了怕疼,只觉得这一路走来都平平安安,眼看到他眼前了,却还是要摔上一跤,真是功败垂成,有种行百里而败九十的感觉。如果注定要摔这一跤,为何不是一进门就摔,或者半路上摔,而偏偏要摔倒在他面前?难道这都是命吗?
脑中胡思乱想着,其实只是一瞬间,膝盖却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剧痛,一双手扶住了她,她仰脸,下巴卡在他腰带上,以一个跪拜没跪好的姿势,撞上他惊讶的一张脸。
人群里传来轻笑声,旁边一个女孩悄悄翻了个白眼,一副“这一招早就过时了好吗”的表情。罗开怀发誓,如果此时给她一个缝,一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你的脚怎么样?疼吗?”他问。
她摇摇头,立刻又点点头。其实是没扭到,不过还有什么比逃离这些目光更要紧的呢?
他向旁边看了看。“我扶你到那边去坐坐,能走吗?”
她急忙又点点头,一边由他扶着,一边努力思索扭到脚应该是怎样一种走姿,慢慢朝休息区走去。
“把脚给我,我帮你看看。”他一坐下就说。吓得她连忙把脚缩回去,想了想,又笑嘻嘻地伸出一只去。“没事了,已经不疼了。”说罢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上下左右灵活地扭动起脚踝。
他盯着她那只灵活的脚,唇角就斜斜地似笑非笑起来:“你刚刚扭伤的,不是另一只脚吗?”
她一怔,又看看自己的脚,立刻意识到好像确实伸错了,不过思索一瞬还是决定硬撑着不认账:“哪里,一定是你记错了……哎哟,都怪那个Dave,非要我选这双八厘米的高跟鞋。”
他闻言看向她的高跟鞋,不由得也蹙了蹙眉:“可你为什么要听?”
“还不是他说的,说什么八厘米是女神和女人的分水岭。”
他一听,眼中就蓄了一点笑意,良久,含了点意味深长的意思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做女神,不能只靠一双高跟鞋?”
这个用你说?她气得朝他瞪眼睛。
“要靠命。”他接着说。
哦?
“遇上一个把你当女神的男人,不论你穿什么,做什么,怎样都是女神。”
他的声音有点与平常不同的低沉,一双眸子在酒会厅的灯光下有种醇酒一样的光芒,她明明还一杯都没有喝,此刻看着他的眸子,竟有了微醺的感觉。
“你这话,说出去不知要让多少女人伤心。”她笑着,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如果要靠男人才能成为女神,那如果遇不上那个男人,一辈子岂不是没指望了?”
“也不是这么说,”他低语,“有时候命运特别偏爱一个女人,就会帮她找到这个男人,然后,送到她面前来。”
这灯光,这眼神,这语气。
饶是罗开怀一向自认心理素质不错,此刻也没办法不脸红心跳地别过脸去。刚好身边经过一个服务生,她赶紧如见救命稻草似的叫过来,拿过两杯香槟,一杯递给他。
“说到命,我今晚还没有正式地祝贺你呢,”她笑着说,“祝贺你,战胜命运的大英雄!”
她暗指他战胜了朱力,就像战胜了上辈子的敌人,改写了今生的命运。
他也举起酒杯:“命运天定,也靠争取,这是你教给我的,我会铭记。”说罢叮的一声,两杯相撞,杯中液体击出美丽的小水花。
那杯香槟是罗开怀此生喝过的最特别的酒。她从前不明白,为什么庆祝的酒一定要是香槟,而喝过了那一杯,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哎哟,罗小姐,你的伤好些了吗?”人随声至,一个笑容满面的男人举着酒杯走过来。
罗开怀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稍一思索,想起他就是刚刚第一个给她让路的男人,记忆再往前推,她想起在上午的股东大会上,这男人就坐在朱力身边,看样子当时他还是朱力的人,几个小时的工夫,立场已经转变得如此干脆,她不由得想起“朝秦暮楚”这几个字,不过还是快速把这几个字赶出了大脑。思维影响语言,可不要不知不觉间言语得罪了人。
“不严重,已经好很多了。”她站起来说。
朱宣文也站起来,为她介绍:“这位是华东区总经理,程总。”
被叫作程总的男子举了举酒杯,浅笑着说:“朱董事长,我必须声明,我这杯酒可不是敬你的,而是专门敬我们罗小姐的。罗小姐和令尊今天在股东大会上的表现实在精彩,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这话听得罗开怀有些不自在:“程总,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和我爸爸今天破坏了大会秩序,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
“哪里哪里,你们可是今天最大的功臣哪!要我说,董事长,今天的酒会就应该把罗小姐的爸爸也请来,不然不就少了一位大功臣嘛。”
罗开怀更不自在了。想到这位程总和朱宣文之间微妙的关系,她举着一杯酒,简直不知该不该喝。
朱宣文想了想,倒是点头说:“程总说得对,之前是我疏忽了,我们的确该请你爸爸过来。”
罗开怀忙说:“啊?这个……不要了吧,我爸爸他不会来的。”
“来不来是一回事,请不请是另外一回事,奖功罚罪,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之前我疏忽,已经是不对,现在程总既然提出来,我若是不请,落在别人眼里还以为我赏罚不明。”
程总干笑了两声。罗开怀也听明白了,自古降将降归降,大部分未必是真心服你,许多都是走投无路,能不能真正收服这些人,还要看你能不能镇住人家。所以请他爸爸,此刻已经不是请他爸爸本身那么简单,她也不该再阻拦。
“酒会已经开始了,现在才请很失礼,”朱宣文说着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亲自去请,你爸爸应该会原谅吧?”
罗开怀暗想,那也不用你亲自去吧?
程总讪笑着插言:“这样恐怕不好吧,董事长,您是今天的主角,酒会不能没有您。”
说话间又有几位来敬酒,待一一应对了,罗开怀说请她爸爸不用那么麻烦,打个电话,让爸爸自己来就好了。
程总似乎是为了挽回留给新主子的坏印象,积极地说:“要不这样,由我代表公司跑一趟,去罗小姐家里接罗先生过来?”
“那怎么行?”罗开怀说,人家好歹也是个经理,怎么好随便使唤人家,“其实还是我去最合适,就我回去一趟吧。”
程总想了想,笑着说:“那再好不过了,罗小姐当然比什么人都合适。”
道理上倒是这样。“可是……”朱宣文不知怎的,就有些犹豫。
“放心吧,董事长,”程总暧昧地笑着说,“我保证给罗小姐找个最快的司机,用不了多久,您就又能见到罗小姐了。”
朱宣文终于点了头,只是当罗开怀走出几步,他却又突然叫她回来,然后拒绝了程总派的车,让Dave亲自去送她。
对这个突然做出的小小改变,罗开怀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猜想大概他和程总的关系一般,还是用Dave自在些。
2
罗开怀久久都没有回来,Dave也联系不上。
朱宣文再看一眼腕表,感觉那小小的指针仿佛心烦意乱似的,越走越快。Dave跟在他身边七年,手机关机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程总一脸轻松地走过来:“董事长,我查过了,相关路段并没有车祸发生,您放心,大概只是哪里堵车了。”
程总的话不无道理,可他就是坐不住。
“程总,我出去一趟。”
“不是吧,您现在出去?”程总说着也看一眼表,“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您现在出去,万一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朱宣文顿了顿。“那你到时电话通知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厅外走去。
刚才那种直觉又上来了,不,其实是从未消失。他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在最初那一刻阻止她。又或许是杞人忧天吧,他想,也许程总说得对,他们只是在哪里堵住了。可他就是坐不住,好像只有亲自出去看一看,才能确保她平安似的。至于出去了又能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脑子在清晰与迷乱之间切换,所能想到的,只是开车在她的必经之路走一遍。
一路上霓虹绚烂,车流如梭,目之所及如往日一样繁华而普通。他的心便稍稍放了放,也许的确是太敏感了吧,城市这么大,稍稍在哪里堵一堵,这个时间回不来也很正常。
下意识地瞥了眼手机,那个电话打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少……少爷……”是Dave的声音!
猛地一个急刹,差点撞上前面的车。朱宣文握住手机的手指节泛白,一瞬间有太多的话想问:Dave为什么用陌生号码打来?他的声音为什么这样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开口却只能拣最要紧的先问:“Dave,你在哪儿?罗开怀呢?”
Dave喘息了一会儿,像在确认位置:“……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罗医生她没和我在一起。”
“没在一起?!那她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Dave又喘了一会儿,声音透着惶恐:“我是真的不知道罗医生在哪儿。我们从酒店出来不久,就有几辆车跟着我们,后来我拐到另一条路上,那几辆车还是跟着,再后来,我被他们逼进一条小路,前面又撞过来一辆车,我躲啊躲,结果就……翻车了。”
“翻车了?!”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刚刚才醒过来,救我的人说,他们发现我的时候,车上就只有我自己。”Dave越说声音越弱,语气里还渐渐带了哭腔,“对不起,少爷,我没保护好罗医生。”
已经不能更清楚。Dave是当年爷爷特地找来给他做贴身保镖的,虽然人有点娘娘腔,但车技武艺都经过专门训练,能把他逼得翻车,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算上这一次,一共发生过两次。
身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鸣笛声,朱宣文一醒,匆匆开动车子停到路边。
“这不是你的错,Dave,”他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仍保持镇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的伤怎么样?”
Dave似乎对少爷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他很感动,哭得更凶了:“我只是一点皮外伤,就是罗医生……罗医生她……嘤嘤嘤。”
朱宣文深深地吸了口气:“罗医生的事,我会处理。”
挂上电话,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现在反倒不害怕了。当最坏的担心变成事实,身体里仿佛突然生成一股极不寻常的力量。他几乎没经思考就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立刻就被接起来了,仿佛那边也是在专门等待。
“宣文,有事吗?”朱力扬扬得意的笑声里透着阴冷,“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开你的庆祝酒会吗?怎么有兴致打给我?”
“放了她,”他沉沉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朱力讶异地抬高语调:“放了谁?你说什么?”
“你现在放人,就还有机会谈条件,不要等到我失去耐心,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注意你在和谁说话,”朱力不悦地说,“宣文哪,虽然你现在做了董事长,但我好歹还是你的二叔,和长辈说话,应该是这样的语气吗?”
“你到底想要怎样?”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低吼出来,“到底怎样,你才答应放了她?”
朱力发出阵阵笑声,仿佛一只逗弄老鼠开心了的猫。“我想怎样?哈哈,到现在你还问我这样的问题,看来你的智慧水平的确不适合领导TR。”
“你还想做董事长?”他哼笑,“恐怕现在就算我肯让位给你,股东们也不答应。”
“那就要看你了,事在人为,只要你真心想让,一定会想到办法。”
片刻的沉默。
“你想要我所有的股权?”
“本来今天之前,我也没这个想法,”朱力故意做出为难的语气,“可是你都看到了,你那个小宝贝在会上那么一闹,我再想做董事长,如果没有你的股份还真是有些难办。”
更长一些的沉默。
“舍不得了?”朱力等了一会儿,笑着说,“舍不得也没关系,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若是能连这一关也过去,说明你够狠辣决绝,有大将之风,输给你这样的对手,我也算心服口服。”
“你不许伤害她!”
朱力哈哈大笑:“我比你更不想伤害她,可决定权在你手上。”
“……你在哪里?”
3
疼。
头、脖子、肩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好像哪里都疼。罗开怀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几米外的门缝里透进一点微光。手脚被缚,身下是冰冷的水泥地,她借着微光四下观察,见这间屋子四壁皆空,旁边墙上的窗子被木板钉着,粗缝间透过夜的沉黑。
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儿?意识转动起来,昏迷前的记忆纷至沓来。酒会,程总,朱宣文临时改叫Dave送她,他们被跟踪,然后前面冲来一辆货车……
彻底醒了。绑架?!这两个字一入脑,毫无预兆地,股东大会上朱力那怨毒的一瞥突然跃入脑中,她突然打了个寒战,脊背像有冰刃划过。
朱力绑架了我?对,这几乎没有疑问。但他绑我做什么?有两个可能,一、杀了我泄愤,二、做人质。
一不大可能,他当然不怕杀人,但不会只为泄愤而杀人,杀了我他得不到什么,又徒增危险,他不至于这么鲁莽。
那么就是二了。他要用我威胁朱宣文?用来交换董事长之位?这想法一冒出来,她发觉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那可怎么办”,而是“他会答应吗”。脑子一下就乱了起来,下意识地把“他答应”和“他不答应”两种结果交替设想了许多遍,难过地发现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一阵夜风从窗缝吹进,带起一点灰尘的味道,她忽然又想此时此地,自己被绑架至此,脑子里想的不是怎样逃走,而是能否成为一名合格的人质,智商沦落至此,真是叫自己都无话可说。
想到逃走,她再次四下打量这房间,觉得这里像废弃的郊外民居。朱力绑架她,应该不会把她藏到太远的地方,因为路途遥远容易节外生枝,可也不会太近,还要人烟稀少,所以这里最有可能就是郊外村落。忽然想起近郊有个村子最近正拆迁,这里四壁皆空,感觉却并不荒芜,极像是住户刚刚搬走的样子。
心脏猛地激动一秒,可下一秒又沮丧起来。如果真是这里,那就说明远近住户都已搬走,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那就只有靠自己了。
窗板被钉得牢牢的,徒手一定打不开,就算能打开,也得先解开手上的绳子再说。她挣了挣,绑得还真结实。记忆中影视剧演到这里,镜头中都会出现个玻璃瓶、水果刀什么的,以供主角逃生之用,可她这儿却是干干净净,好像对手早料到她会生此念,事先特地打扫过。
门缝外的灯光一直在,却没什么动静。朱力为掩人耳目,定然不会派一个加强连来看守她,就安静程度来看,外面的人应该不多,少则一个,多则两个。
思绪到此便停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想不到怎么逃出去。大脑一停,疼痛便又乘虚而入,左肩后一处尤其火辣辣的,那是斜肩礼服裙露出来的地方,应该擦伤得很严重。
不由得就想起Dave那句话:“对嘛,斜肩款才对!”
呵,Dave。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被灭口了,还是逃走了?他那么厉害,应该会逃走吧?他会找到朱宣文吗?他们会来救我吗?
水泥地面冰凉,躺久了很难受,她想自己应该坐起来,那样脑子也许会灵活些。以手脚被缚的姿势坐起来很费力,她稍一用劲,左肩好像突然被撕裂,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她不由得就叫出了声:“啊!”
立刻意识到糟了。
还没等她想好对策,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男子进来,对上她的目光,一瞬有点不知所措。
罗开怀迅速打量那男子:他看起来比她还年轻,一头黄发夹着几缕紫色,尖瘦脸,黑色骷髅头T恤,脖子上挂条银链子,牛仔裤看不出颜色,不知是破洞款还是穿破的。
几乎是城乡接合部不良青年的教科书级打扮。
男子看了看她的手脚,见绳子还缚得紧紧的,便略有放松。“老实待着,别乱动。”说完便要转身出去。
“哎,等一下!”
其实她也不知叫住他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他身上或许系着她逃生的希望,她必须叫住他,然后见机想办法。
“干什么?”男子不耐烦地说。
“呃,我有点怕黑,”她飞快地边想边说,“你能把那扇门开着吗?”
男子想了想,大约觉得开着门正好方便查知她动静,便点了点头,转身又要走。
“再等一下!”
“又干什么?”
“那个,我好渴呀,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男子想了想。“你等着。”说着出去了。
罗开怀轻出了一口气。其实倒水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只是直接说有可能被拒绝,她便先求他开门,这是个非常简单又对他有利的请求,他很可能答应。虽然这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请求和答应,可一旦实现,却会在他和她之间建立一种柔软的连接,使他在潜意识里对她不再那么冰冷,这时再请他倒杯水,他便很可能继续答应。
他端着个玻璃杯进来,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大约也觉得躺在地上实在没法喝,便蹲下扶她起来。她起了起,尽量表现得很痛苦,这个几乎不用装,本色演出就可以。她想如果自己表现得足够痛,或许会激起他的恻隐之心,他就会暂时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
不过事实是他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她终于坐起来了,用被缚的双手小心地捧着杯子喝水,既表现得像是很渴,实际又喝得很慢,脑子飞快地转着。
假装失手摔碎杯子,然后趁其不备藏起一块碎片?她构想了一下,难度太大,又极易被发现,即使真的成功了,解开了绳子,她也很难从他手里逃出去。
她用余光瞄着他,看到他胳膊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像是打架留下的,都是旧伤。以他的年纪,起码初中就辍学了,他应该来自不正常的家庭,从小缺乏父母一方或双方的爱,自幼常受苛责,外表狠辣,实则内心一定自卑,还缺乏安全感……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若是在诊所做咨询,每周一次连续半年,她有信心让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层次的问题,从而放下屠刀改邪归正也说不定,可现在她只有一杯水的时间,她必须像个精准的神箭手,瞄准靶心,一箭中的。
余光从胳膊扫到银链子,她的视线一停,飞快地收了回来。倒不是他发现了她在打量他,而是她看到了一样东西。
在他的银链子上,坠着一只可爱的小熊。
那是与他的外形不相符的东西,他却明晃晃地戴在胸前。那代表什么?他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或者更简单些,一个在意的人送他的?
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她放低杯子,假装不经意地看向他胸前。“这个小熊真可爱。”
他一怔,低头,唇角微微向上抿。她暗喜。
“是谁送你的吗?”
他抬手摸了摸那只小熊,脸上现出一种不经意的柔软。“我弟弟给我的。”
“你弟弟?”她大着胆子追问,“他年纪很小吗?”
“他小时候给我的,”隐含的笑更明显了,“现在都念中学了。”
他把“中学”两个字说得稍重,神情里有种骄傲,像是卑微的父母对人说起成绩优异的孩子。
“那他学习一定很好吧?”
“名列前茅,”他扬了扬眉毛,“比我强多了。”说完忽然怔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自己怎么和这个人质说这么多。
“你喝完了吗?”
“呃,我再喝点。”她说着急忙捧起杯子又喝起来。
父母缺位,成绩优异的弟弟,以弟弟为荣的大哥……他辍学是为了养活弟弟?小小年纪做不了什么事,又遇人不淑,最终堕入帮派?想起母亲去世后自己照顾弟弟的这些年,罗开怀忽然觉得,这个陌生人的形象在自己心中鲜活了起来……水喝完了。
他一把拿过杯子,转身要走。
“你挺不容易的吧?”她脱口而出。
这句话没前没后,他却陡然站住了,回头看她一眼,沉默片刻,还是转身出去。
那一眼,罗开怀分明从中看到了震惊、脆弱、茫然、柔软……还有许多许多,那是语言无法表述的情感,非经历一番那样的遭遇不能理解。那一刻,她清楚地确信,自己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点,再给她一点时间,她甚至有把握劝说他放了自己。
可惜他已经走了。
她坐在水泥地面上,背靠着冰凉的墙面,心跳有点异常,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挫败。屋子又恢复了安静,好像与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门开着,透进的亮光不觉间消弭了一丝阴寒。
咦?她侧耳细听了听,有音乐声?再听,的确是音乐,就从门外传来,很快节奏的那种,像是……手机游戏。
手机游戏?!手机!
她猛地坐直上身,带得几处伤口剧痛,她咬紧牙齿,内心一阵狂喜。手机!只要弄到他的手机,就有办法求救了……可是,要怎么弄呢?
她看看门外那束光,又看看自己被缚住的双手,咬了咬唇,张开嘴,伸出一根手指向喉咙里抠去。一阵强烈的恶心,她“哇”地呕吐起来。胃里没什么东西,只把刚刚喝的水吐了出来,湿漉漉的一大摊,很有视觉效果。
男子果然立刻冲进来。“怎么了?”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做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心里却兴奋地怦怦直跳。他果然是拿着手机进来的!大多数人玩手机正入迷的时候,如果有事要突然离开,通常不会放下手机,而是下意识地把手机拿在手中。她刚刚赌他会带手机进来,她赢了!
“我……我也不知道,”她边咳边说,“就是突然胃难受得厉害。”说罢又干呕起来。
他犹豫片刻,蹲下来,放下手机,把她往旁边干爽的地方挪了挪。罗开怀一边继续干呕,一边悄悄把腿放平,盖住他的手机。
“谢谢你,”她缓了缓,虚弱地说,“可能是刚才喝了凉水,你能帮我倒杯热水吗?”
他蹙眉:“这儿没热水。”
很好,要的就是没有热水。
“求求你,”她痛苦地说,“你能帮我弄一点儿来吗?我……我好难受。”
有了刚才那一眼,她相信他潜意识里已经对她有些在意,所以应该不会拒绝这个请求。他看守她不知要多久,不可能叫外卖解决温饱,所以外面应该有烧水工具,用来泡个面什么的。
他想了想,果然点头:“你等一会儿。”
他的背影刚消失,她立刻奋力拿过手机。脚步声渐远,外面响起接水的哗哗声,她飞快地给桃子发了个短信:桃子,救我。接水声停了,不一会儿他的脚步又渐近,她飞快地调好游戏界面,把手机扔在原地。
“得等几分钟,你还行吧?”
“嗯。”她忙点头。
他转身出去,想了想,又快步回来,一眼看到地上的手机,捡起来,看看界面,又看看她,终于转身出去。
她舒口气靠在墙上,感觉刚刚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
“桃子”是她对桃子的专属称呼,这四个字,她相信桃子能看明白。短信里没有地址,可她听说警方会手机定位,那么,剩下的就是寄希望于桃子尽快找到她了。她能找到这里吗?她能找到这里吧。还有他,他能找到我吗?他会来救我吗?
等待变得无限漫长,窗外始终暗沉沉的。一阵倦意袭来,她闭上眼,仰头靠在墙壁上。模糊中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反应一瞬,急忙抬头,看见的却不是桃子,也不是他。
男子持刀立在门口,见她醒来,表情一僵:“对不起,但我也没办法。”
“你要杀我?”她惊恐地向后退,但身后已是墙壁,“……为什么是现在?”
她飞快地猜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失去人质价值了吗?朱宣文不肯救她?不,不会!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她忽然确信朱宣文一定不会不管她,只是……就算他答应了朱力的要求,朱力就会放了她吗?陡然一惊,她这才发觉自己其实置身于一个死局:朱力怎么可能放了她?当然是杀她灭口,把他自己和这件事撇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你,”男子走近了,刀抵在她脖子上,眼中凶光显露,“但老板有命令,他们让你现在死,你就得现在死。”
“等一下!”桃子还没动静,她必须想办法自救,“杀了我,他们给你多少钱?”
男子愣了片刻:“多少钱也得杀,别以为你出双倍我就能放了你。”
“我不会给你钱,我只是想问你,这钱你想用来干什么?”
“你想多啰唆几句,多活一会儿?”
“用来养活你弟弟吗?”
男子持刀的手一颤,她颈上多出一道血痕。她忍着疼,继续说:“你弟弟学习很好是吧,他在念初中,还是高中?你还希望他将来念大学吗?你杀了我赚的钱,就是要用来养活他?”
“你闭嘴!”
“你害怕了?你怕等到有一天他长大成人,你不敢告诉他,他的学费里沾着人命呢!就算他再优秀,他的过往里也有你欠下的血债。”
“杀你是我做的,与他无关,别以为你伶牙俐齿,我就会放过你。”
她紧紧盯着他:“你就不怕被抓吗?”
他唇边浮起一丝不屑:“万无一失,这个真不用你操心。”
万无一失?这个词让罗开怀有些在意,是他口出狂言,还是他们真的有什么万全计划?朱力做事谨慎,看来很可能是后者。那怎么办?自己今天是真的逃生无望了吗?
“你就不怕万一吗?”她不放弃地追问,“多少杀人犯被抓前都认为自己万无一失,你以为警察都是白当的?技侦、网侦、图侦、刑侦,还有多少你听都没听过的侦查手段,天罗地网,你以为你们那点小小伎俩真能瞒天过海?”桃子以前和她吹嘘警察多厉害,她只哼哈地听着,一共就记住这么多,没想到今天真派上了用场。
这些话明显起了作用,男子的刀无意间松了松。
“万一你被抓了,你攒下的钱够养活你弟弟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他以后怎么办?有人继续供他念书吗?”
他下颌紧绷,眼中却闪过一瞬惊恐。
她知道自己找准了方向,继续说:“想也知道,他一定会辍学,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得像你一样,甚至比你更惨。真是可惜啊,原本那么好的成绩,也许能考上名牌大学,有个锦绣人生呢。”
“你别说了!”他竭力吼叫着,脖子上青筋毕露。
“我是可以不说,但你可以不想吗?我不知道他们给了你多大压力让你杀我,但我告诉你,许多你以为非做不可的事,其实并不是真的非做不可。想想你加入这一行最初的目的,你是为变成杀人犯而加入这一行的吗?还是只是为了养活你弟弟?杀了我,你只会离最初的目的越来越远!”
她越说越有气势,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眼神比他的刀子更锋利。男子的目光开始躲闪晃动,手中的刀子也在她颈边摇晃,半晌,终于当啷掉落。
“啊——啊——”他踉跄着站起来,两步跑到被钉住的窗边,声嘶力竭地大叫。
砰!大门就是在这时被撞开的,桃子转瞬就和一队便衣冲进来,三两下制伏了半崩溃状态的男子。罗开怀第一反应是怎么来得这样巧,又一想,怪不得影视剧里的警察都在麻烦解决后才出现,原来艺术果然源于生活啊。
这时另一个男子突然出现并蹲在她身边,马上带来了第二个更加有深度的问题:“朱宣文?你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朱力告诉了我这个地方,刚好桃子也定位到了这里,我们就一起来了,”他简短地说,一脸紧张,“你怎么样?哪里受了伤?严重吗?”边说边以目光检查。
罗开怀惊讶地问:“朱力?他怎么会告诉你的?”
朱宣文微微一顿:“你的肩膀受伤了。”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你别乱动,我帮你把绳子解开。”
桃子制伏了绑匪,也过来关心罗开怀的伤势,确认她只是一些皮外伤,终于放下心来,扬眉笑着说:“哎哟,我的大小姐,还好你没事,你不知道,这一路上我们的朱大帅哥担心得魂都快掉了。”
罗开怀看向他,他仍在费力地解绳子,因为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那个,”她小声说,“你旁边,其实有把刀。”
他看向手边,这才发现绑匪刚刚掉落的那把刀,忙捡起来挑开绳子。桃子抿唇看看他,又看看她,再次确认了她伤势无碍,意味深长地说要带绑匪归案。警察似乎都有高于常人的洞察力,临走时,好几个便衣向他们投来含蓄的回眸。
屋子静得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屋外的灯光投进来,房间半明半暗。也是奇怪,明明是一样的昏暗,现在与十分钟前却分明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说。
她嘴唇动了动,有些话在喉咙里,想说,却有什么东西堵着。他来救她了,比她想象的更干脆果决,这是她今晚设想了许多遍的结果,此刻真的发生在眼前,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难过。
“你到底给了朱力什么?”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笑了。“没有什么比换回你的平安更重要。”
一滴泪珠落下来,濡湿他指尖。“你放弃了你的股权对不对?”
他暖融融地看了她一会儿,用手指帮她擦干眼泪。“你知道吗,刚听Dave说你失踪了的时候,我急得快疯了,那时我心想,只要能把你平安找回来,我愿意放弃所有的东西。现在愿望成真,这不是很好吗?”
她嘴唇一瘪,汹涌的眼泪决堤而出。自从妈妈去世,她已经很久没有大哭了。过去的许多年,不管生活每一次如何艰难,她都相信自己能挺过来,她也确实都挺过来了,即使是今晚刚刚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想要哭的感觉。她以为自己大概被生活磨炼了太久,以至遇到再大的危险、再难的处境,她也都不会哭了。谁知就是现在,明明危险已经过去,她应该很开心很开心的时候,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流,汹涌不绝。她想这十几年自己原来不是没有眼泪,它们只是攒了下来,在等待今天。
哭了很久很久,眼泪濡湿了他半边衬衫,她终于止住眼泪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哦,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要是还想哭,我还有半边衬衫,”他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他的眼神语气像有魔力,明明泪珠还没干,她看着他,就真的笑起来了。想起以前桃子说,女孩子谈恋爱的时候就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想,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这样一想,笑得更浓了。
忽然,她又蹙了蹙眉。
“怎么了?”他问。
“我觉得不对劲,朱力怎么真把地址给你了?我还以为他会杀我灭口。”
他想了想,也说:“我签《放弃股权同意书》的时候,也以为他不会轻易告诉我你在哪里,可没想到他真说了,我当时救你心切,也没想太多,现在想想,的确是太容易了。”
她思索一会儿,忽然问:“你在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有几个村民模样的人,怎么了?”
“我知道朱力的计划了!”她脱口而出,“刚刚绑匪对我说,他们有个万无一失的计策,还说老板让我现在死,我就得现在死。他们是算准了你赶到这里的时间,在你到达之前杀了我,然后嫁祸给你,连目击证人都找好了。这里已经在拆迁,如果不是特地安排,深更半夜怎么会有村民出现?”
他听着,也慢慢露出惊讶的神情,良久,齿缝里念道:“朱力!”
“我们绝不能让他得逞!”
他有点诧异:“他的确没得逞,你不是好好的?”
“我是说股权,你的股权不能就这么让他抢走了。”
他轻叹了叹,和她一起背靠在墙上。“上次我装病,就是想把公司让出去,兜兜转转这一场,现在终于让出去了,又要把它拿回来,你说何必呢?”
她看了他一会儿,良久问:“那你甘心吗?”
他笑,抬手摸摸她头顶。“有你,我什么都甘心了。”
“可是我不甘心,朱宣文,我不甘心,我们明明都已经赢了,我们已经改写了命运!”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命运其实就像历史一样,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已经尽力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我们还没有尽力,”她坚定地说,“你那份《放弃股权同意书》是被胁迫签的,只要能证明朱力是这起绑架案的主使,就能让‘同意书’失效。”
他目光投向远处,哼笑了一声:“以他的谨慎,恐怕很难。”
“几个小时前,你在酒会上对我说,命运天定,也靠争取,这是我教你的,你会铭记。现在,你还记得吗?”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微光闪动。“我当然记得。”
“命运把这段奇特的记忆给了我们,绝不应该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命运天定,我想再试一次,朱宣文,你愿意吗?”
他深深地看着她,唇角慢慢地弯起来。“好,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