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催眠状态下说的话,本身就有半分不可信,所以被催眠者口中的‘前世记忆’,我们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他的幻觉,还是真的前世记忆。”
1
是真的累了,罗开怀一回来就趴到床上,原本只想小憩一会儿,谁知倦意无边,刚一合眼意识就渐渐远去。
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游戏。不,这一次不是游戏,红墙金瓦都那么真切,她也穿了一身古代衣裙,只是……他在哪里?皇上呢?她有些惊慌,茫然四顾,却不见他的身影。她在宫道上跑起来,到处都不见人影,她的一颗心越提越高,越提越高。
终于找到他了!她急急收住脚步,心差点就跳出来。他着一身绣金龙袍立在一座雄浑大殿前,殿檐高耸入云霄,檐下匾额上几个苍劲大字:奉天殿。
“皇上!”她惊喜地奔向他,却见到他满目悲凉。
两支长枪突然架在眼前,她一惊,回身,看见黑压压一众兵将。恍然忆起宫城已破,眼前皆是叛军,为首叛贼向她踱步而来,骇人微笑间,森白刀刃贴上她颈项。
全部忆起来了,她是逼他退位的筹码,是叛贼手中最后一张牌,用以换一块遮羞布,遮住谋反篡位的罪名。她向他看去,极度悲凉间隐隐竟生出喜悦,她拔下发上玉簪,最后看他一眼,火红霞光中他长身玉立,天人一般。
簪尖猛然刺入颈项,霞光下他的面容变得模糊,她不舍地慢慢合上眼睛,用尽余力记住他的容貌。
2
猛然睁开眼,罗开怀一骨碌坐起身,一手按在颈上,好像还在隐隐地疼。
又做了那个梦。
她坐在床边喘息,习惯性地回忆梦境,本以为还会如以往般飘忽不定,不想这一次画面却格外清晰。似乎是一场谋反,大殿前反贼逼宫,年轻的皇帝决不退位……等一下!
她猛然闭上眼睛,皇上……那个皇上!
再睁眼,这一次无比确定。梦里的皇上怎么会有一张朱宣文的面孔?她茫然地站起身,环视这间古色古香的卧室,铜妆镜、纱罗帐,还有这精雕卧榻,虽不是游戏里的模样,倒也有几分相似。她在这里住了许多天,每天都见到他,白天又刚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个游戏,所以,潜意识把他代入梦境,也是可能的吧?
对,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走到窗边,下意识地推开窗扇,外面红霞满天,连余晖都和梦里一模一样。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合理的,未必是正确的。
学校里的老师告诉她,所谓前世记忆是不可确信的,可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告诉她,要相信身体,而不是意识,要相信感觉,而不是知识。可是,如果我的身体和感觉坚信那就是前世记忆呢?我到底,该不该信自己一次?
她在屋子里踱着步,脑中好像有什么思绪,却又乱乱的,一时捉不住。她不断扫视这间屋子,扫视着,扫视着,终于,目光停了下来。
倒不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正相反,住了这么多天,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已经太熟悉了,正因熟悉,才会对近在眼前的事实视若无睹——朱宣文得妄想症是最近才发生的事,而这所房子的复古装修却显然有些年月了,如果他以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症状,谁会把家弄成这个样子?
记得那次问Dave,朱宣文以前有没有过妄想症病史,Dave说没察觉,她便也没有多想,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是多么愚蠢,作为一名心理医生,这种问题根本就不用问Dave。
可是,Dave那时也的确不像在骗她,还有老董事长的态度,这也是她当时选择相信Dave的原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把双手按在头上,脑中满是迷乱的碎片:复古大宅、满屋古董、妄想症、梦里的他……
突然,她睁开眼,脑中仿佛有一道电光划过,所有碎片刹那间都有了意义。
她被自己的猜想惊得僵在原地,良久走到桌边,又良久才慢慢坐下,过了一会儿,翻出手机快速查找,手指最终悬在一个名字上方。
方远山,那是她在学校念书时最崇敬的一位教授。方教授一生致力于心理学研究和教学,在学校里威望无双,虽无行政职务,但不要说院长,就连校长也要敬他三分。
她犹豫又犹豫,手指终于按下。
很快就接通了,方教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感觉也一如既往地敏锐,不待寒暄完毕就察觉出她的小心思。
“开怀,你是遇上什么难解的病症了吧?”
罗开怀鼓起勇气,把朱宣文的病症简要介绍了一遍。
“的确有些特别,不过你专门打电话过来,应该不只是问我诊治意见吧?”
“嗯……我其实是有一个猜测,但又觉得太荒谬,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
方教授笑道:“看来是个很大胆的猜测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沉默片刻,终于郑重地点头:“方教授,我知道这个猜测说出来,可能会受到您的批评,可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来。我怀疑他是保留了前世的记忆,车祸前,这记忆一直被他当作秘密保留在心里,所以外人也就无从知晓,但这记忆对他来说又太珍贵,他便把家改造成现在的样子,借以不时沉浸其中;车祸后,也许是前世记忆从潜意识中喷薄而出,挣脱了他意识的控制,所以看起来,他就好像是得了妄想症。”
电话那边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罗开怀觉得手心都出汗了。她几乎都能想象出方教授会怎样批评她:同学,既然你知道会受批评,为什么还要说?这问题你与其问我,倒不如去问问庙里的和尚,哦,对了,顺便上炷香,也许回来你病人的病就好了。
谁知方教授开口,语气却依然认真:“你这样推测,是因为还有什么别的依据吗?”
罗开怀一怔,一边暗赞果然是方教授,一边还是摇了摇头。总不能说因为我也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所以我怀疑自己也保留了前世记忆,而他就是我梦里的人,我和他可能前世是一对帝妃吧?
“倒也……没什么别的依据。”
方教授似有所悟地“嗯”了一声,倒也没有追问,只是说:“这个猜测的确很大胆,超出了我能回答的范围,按照目前的科学认知来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哦。”
“不过你念书的时候,我也常对你们说,当代科学对人类自身的认知尚浅,而科学最宝贵的精神就是探索未知。科学从不会停止探索,也从不对未知轻易说不,所以,对于你这个猜测,我现在虽然不能支持,但也不能贸然否定。”
沉到触底的心又忽地一弹,罗开怀向前探了探身子:“真的?可是国内心理学界不是反对人有前世这种说法吗?”
“是不支持‘前世回溯’,而不是反对人有前世。人在催眠状态下说的话,本身就有半分不可信,所以被催眠者口中的‘前世记忆’,我们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他的幻觉,还是真的前世记忆。对不能确定的东西,我们当然也就无法认可它。”
罗开怀思索着点点头,又说:“可是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呀。”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贸然否定你的猜测。”
“那您的意思是,我有可能猜对了?”
“我现在只能说,我不知道。”
这就够了,这已经够了!挂上电话,罗开怀感到无比振奋。她原本是做好了被痛批一顿的准备的,没想到竟得到这样的回答。这是方教授,是全院最具盛名的方教授!连方教授都没有否定她的猜测!她很兴奋,又隐隐地失落,如果当年她第一个请教的人是方教授,那么今天,她对前世回溯和自己那个梦境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不过这失落又转瞬即逝,现在改变看法也不迟啊!
朱宣文说,他是明代建文帝。
她兴奋地翻出电脑,打开搜索页面,深呼吸后郑重地键入三个字:建文帝。
出乎意料地,查到的资料却不多。除了他是朱元璋的孙子、明代第二位皇帝、在位四年即遭叔父谋反,其他就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连画像都没有留下一幅,明代十几位皇帝,他是唯一没有留下画像的一位。还有后宫嫔妃档案、生活起居录,所有这些帝王该有的东西,都被后来的永乐皇帝销毁了。她上下翻动着网页,确认是真的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毁得可真彻底。
她合上电脑,似乎隔着几百年岁月沧桑,仍能感受到当年那场皇权之争的惨烈。年轻的皇帝输掉了江山,输得片纸不留;英武的皇叔赢得了天下,却终生走不出自己心里的阴影。他以为销毁了史料,便可以遮蔽世人的眼睛,却不知上下几千年,人们早已目睹太多这样的故事,没有了史料的牵绊,人心反倒看得更清楚。
彻底的毁灭源自疯狂的嫉恨,而疯狂的嫉恨源自内心的恐惧。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永乐皇帝似乎是自己把自己钉在了篡权者的耻辱柱上,一生都没有解开这个心结。
奖励是垂涎已久的江山,代价是一辈子内心不安,如果这算一场交易,不知是值还是不值?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不知永乐帝又会如何选择?还有那年轻的建文帝,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输吗?历史究竟是一条注定的轨迹,还是无数偶然的集合?
正兀自胡思乱想,电话铃忽然又响起来。罗开怀一怔,见还是方教授。
“开怀啊,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方教授开门见山,连寒暄都省了,“如果这位患者有家谱,你不妨去查一查,看他的口述在家谱里能不能找到相吻合的人和事,如果能找到,也算是一种佐证。”
“家谱?方教授您是说……”罗开怀眼前一亮,仿佛有什么重要线索跃入脑中,只是一时还抓不住。
“当然了,如果没有家谱也没关系,”方教授又笑着说,“毕竟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即便是有,也未必能找到经历相似的先祖。总之这只是我的突发奇想,说给你听,权当参考吧。”
方教授似乎自己也对这想法没什么信心,可是罗开怀听了,脑中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黑夜。
朱宣文的家谱自然无须再考,因为反正也考不到什么,可他们罗家却是确确实实有家谱的。她还记得从小到大常听爸爸吹嘘家史,说他们罗家有位先祖曾做过明朝正二品龙虎将军。如果出过将军这事是真的,那罗家会不会也出过一位妃子?如果不但出过,还刚好是建文帝的妃子……
她之前从不相信爸爸的吹嘘,只当他是信口胡说,可是今天却第一次由衷地祈祷这胡说是真的。
挂了方教授的电话,她只觉得全身血脉偾张,毫不犹豫地打给了爸爸。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爸爸心情似乎也不错。
“开怀呀,你知不知道爸爸我今天赚了多少钱?一开盘就涨停,涨停的呀!连着好多天啦!”
“爸,股票的事先不说,我有件要紧事想问您。”
爸爸实在是心情奇好,难得地好脾气:“好的呀,问吧问吧,什么事?”
“您不是常说咱们家在明朝的时候,曾经出过一位将军吗?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家谱里有记载吗?”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爸爸言之凿凿,但紧接着却又语气一软,“不过,家谱里却没有记载的,是罗家代代男丁口耳相传下来的。”
她心中一紧:“那是为什么?”
“据说当年是怕杀头,”爸爸有几分神秘地说,“因为咱们那个老祖宗啊,他虽然官做得大,可是命不好,跟了个倒霉的皇帝,叫什么建文帝的。”
“建文帝?!”
“对对对,就是建文帝,有帝王命,没帝王福哦!才做了四年皇帝就被他叔叔夺了位。”罗开怀平时从不关心这段家史,今天突然如此感兴趣地问,这让爸爸很是兴奋,唠叨多年的话题终于有了听众,讲起来滔滔不绝。
“咱们那位先祖,哦,名字叫罗铮的,就是为了支持那个倒霉的建文帝,结果打仗打到全军覆没,最后自己也战死了,后来新帝上位,罗家搞得满门抄斩,凄惨得很呢。后来据说是下人们拼力救出罗家一条血脉,这才有了今天咱们这些后人。”
“您是说,罗家那位先祖罗铮,曾因为效忠建文帝而与朱棣对抗,最后全军覆没?”
“就是啊!说起来,咱们罗家祖上也算一门忠烈,只可惜效忠了个倒霉皇帝,结果搞得差点灭族。”爸爸感叹地说,“当时为了逃命,连罗姓都不敢用,哪里还敢把这些事写进家谱里?后来是一直到明朝灭掉了,咱们家才恢复罗姓。”
窗外晚霞越发火红,一阵晚风吹进来,罗开怀只觉胸中激荡,拿着电话竟什么都忘了说。
“开怀?喂,闺女,你听得见吗?”
“哦,我在听。”罗开怀急忙回神,想起最重要的问题,“爸,那罗家祖上除了那位将军,还有没有出过别的人物,比如……妃子什么的?”
“咦?闺女,你今天怎么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
罗开怀急得抓心挠肝:“就是心血来潮,您快告诉我啊,有还是没有?”
“还真被你给猜着了!”爸爸哈哈笑道,“那个罗铮的妹妹曾经进宫,本来一开始只是个贵人,后来建文帝见到她,喜欢得不得了,一路升为贵妃呢,人称罗贵妃。”
“罗贵妃?!”
“没错,就是罗贵妃,只差一步就是皇后了。”爸爸长叹一声,“哎,你说这兄妹俩,本来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在宫中得宠,明明是奔着外戚专权去的戏码,结果赶上皇上倒霉,生生给改成满门抄斩了,哈哈哈哈。”
隔着几百年的时光,曾经惊天动地的悲伤也已沦为笑谈,爸爸虽是罗家后人,语气里也满是戏谑,听不出半点忧伤。
罗开怀满心满脑充斥着“罗贵妃”三个字,整个人凝固了一般,无言良久,终于又问:“爸,那你知道罗贵妃最后的结局吗?”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别说她,那建文帝最后下落都成谜,谁会在意她一个妃子的下落?多半是惨死了吧。”
又一阵晚风吹来,床边纱幔拂动,映在铜镜里,仿佛带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叹息。
“啊,不对!”爸爸突然又说。
“什么?什么不对?!”
“今天怎么不是涨停?”
“……”
听筒里传来弟弟的声音:“爸!爸!你快看,TR集团怎么有负面消息?有人说它明天还会跌。”
“啊,没事,涨这么多天了,回跌一点也正常,”爸爸嘴上这么说着,声音却没那么淡定,“开怀啊,我这边忙,不和你多说了啊。”之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罗开怀仍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一时什么都忘了,也是第一次没有因爸爸炒股而生气。
3
晚餐又是那家私房菜餐厅送来的。罗开怀记得,上一次吃这家餐厅送的晚餐,还是她初到朱家那一天,算起来,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星期,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就好像白天在游戏里,明明只有五分钟,却像过了一辈子。
“爱妃怎么不吃?”朱宣文认真地问,“是不喜欢菜的味道吗?若是不喜欢,朕叫他们重新做。”
朱宣文的声音将她叫醒,她忙拿起筷子,想了想说:“臣妾喜欢,臣妾只是在想,皇上怎么又吃起御膳房做的菜了?是不是臣妾的手艺这几天不合皇上胃口?”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如果是今天之前,她一定会觉得自己人格分裂,可是现在,在经历了白天的种种,特别是方教授和爸爸的电话之后,她忽然很想放任自己,任自己猜想也许这并不是人格分裂?
“依朕的胃口,当然更喜欢爱妃的手艺,”他笑着说,“可是今日出宫巡游,爱妃劳顿了一天,朕怎么舍得再让你下厨?”
餐桌两旁的落地灯做成复古宫灯的样式,明亮的灯光照在他好看的脸上。不知当年的罗贵妃,曾是怎样的宠冠后宫?
朱宣文盛了碗莲藕汤给她:“白天累了一天,莲藕汤补益气血,爱妃多喝一点。”
皇上盛汤给她,这些天还是头一次,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了,低头喝下一口,抬起头,见他的目光仍未从她这里移开,一下脸热,急忙又喝一大口。
“嗯,真好喝。”
“是吗,那就多喝一点。”
忽然记起不知以前在哪本书里看过:爱一个人到极致,便是想看着他好好吃饭。
耳根一热,没来由地脱口而出:“皇上也多喝一点。”
他点点头,收回目光安静地吃饭。
忽然又怀疑自己想多了,也许只是餐厅送来的汤太多,他怕喝不完浪费?正兀自愣怔,忽见碗里又多了个琵琶腿。
“这琵琶腿是今天主厨特别做的,据说做法是他的家传,别处吃不到,爱妃也尝一尝。”
怕他看见脸颊飞红,她急忙低头吃起来,饿坏了似的。于是很快,碗里的琵琶腿又多了一个。
晚餐后,罗开怀第一次没给他吃药。倒是朱宣文还记得,主动问道:“爱妃,今日的补药呢?”
“……呃,补药也是药,是药三分毒,这补药皇上吃了有段日子了,所以,也该停一停了。”
后来,当她得知这药真的是有毒的,不禁为自己这天的话颇感惊讶。其实她当时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不给他吃药而已,至于原因,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因为方教授和爸爸的电话,让她相信他并不是得了妄想症那么简单,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她并不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4
“TR新任掌门高调露面,挥金如土击破病重传闻!”
“豪买半座商场,只为听句万岁,豪门的世界你不懂!”
“有钱就叫万岁,这个世界怎么了?!”
……
无忧心理诊所休息室里,小刘一边神采奕奕地翻着网页,一边声情并茂地读着标题,周围站了一圈长脖子医生。
“帅!太帅了!”小刘说着又把脸往屏幕上贴了贴,屏幕上是一张朱宣文身着西装的侧面照片,像素不高却依然帅得满屏生辉,“人帅也就算了,还这么有钱,有钱也就算了,还这么豪爽,这要不是得了精神病,可让我们这些普通的职场精英怎么比?”
“醒醒吧你,”一个女医生开玩笑说,“你以为人家有精神病你就比得了吗?人家的病有治好的那一天,你呢?你是有变帅的那天,还是有变有钱的那天?”
“不像话,太不像话!”小刘愤然回身,义正词严地说,“身为一名心理医生,你难道不知道,语言有时候比刀子更伤人吗?”
“自视过高也是病,”女医生笑说,“我这是帮你义诊呢。”
大家一阵哄笑,哄笑声中却也有人忧心忡忡。
“我说,罗开怀这回祸闯大了,说好的保密治疗,她怎么把人往商场里带?还闹这么大动静。”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万一病情宣扬出去,病人家属要追究的,到时咱们诊所恐怕要负责任。”
“我就说嘛,这么特殊的病人,怎么能派个实习医生去?简直是胡闹。”
小刘想了想,摇着头说:“我看也没那么严重,现在网上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土豪任性’和‘土豪凭什么这么任性’这两点上,至于妄想症这事,估计咱们不说,家属不说,别人也想不到。”
“喂喂,你们看,你们看!”前台小丽连前台也不守了,举着手机跑进来,“‘石破惊天,朱宣文豪举另有隐情!’手机上也报这件事了!”
大家一惊,争先恐后地凑上去。
“TR集团新任董事长、英俊贵公子朱宣文自半个月前神秘消失后,昨日突然在一商场挥金如土。”小丽大声念道,“据神秘知情人透露,朱宣文此举并非性情乖张,而是另有隐情,他半个月前突然遭遇车祸,醒来后便患上了一种十分罕见的妄想症……”
小丽弱弱地敛住声,众人也一时都目瞪口呆。喧闹的休息室安静下来,因为刚才实在是太喧闹,也就显得此刻实在是太安静。
突然,安静中就听远处桌边传来“duang”的一声。众人惊讶回身,只见一直独坐在那里的Linda铁青着脸,手中水杯紧握,桌上却落着点点水渍。
“看什么看?不认识啊?”Linda瞪着眼睛吼一句,径直甩门出了休息室。
“招她惹她了?”待人走得没影了,小丽才弱弱地说。
众人一时没出声,只是脸上都挂着了然而不屑的神情。小刘见小丽实在茫然,人道主义地解释说:“她那是妒火中烧呢。你想啊,这事要不是当初罗开怀换下了她,昨天陪朱宣文在商场豪买的就是她呀。罗开怀昨天那一身,上上下下加起来,起码有几十万吧?”
小丽不确定地问:“可是Linda那么生气,难道就为了那一身奢侈品?”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刘摆出一副心理学界资深泰斗的架势,“性与金钱,是驱动人类所有行为的两大天然动力,无论多么荒唐的行径,多么精心的伪装,你盯着这两大动力看,都能迅速拨开迷雾看到本质。”
小丽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那她也可能不是为了那身奢侈品,而是为了朱宣文这个人呢?”
小刘挥舞在半空的手滞了一瞬,思索片刻,由衷赞赏地说:“小丽,你有学心理学的天赋啊!”
5
所长办公室的门关着,Linda怒气冲冲地推开,又砰地关上。秦风正盯着电脑屏幕沉思,见她进来,微微抬了抬眼皮。
Linda把手机往秦风桌上一扔:“怎么样?看看怎么样?你当初把我换下来,执意派她去,现在怎么样?她病没给人家治好,倒惹出这么大麻烦!人家朱宣文的家属是什么人?追究起来,动动手指就可以让我们诊所倒闭的!”
秦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诊所了?”
“我……”Linda语滞,顿了顿,转而怒道,“我关心诊所还不是因为你?怎么,难道我没资格关心吗?”
这一招果然管用,秦风转而笑脸相迎,从办公桌前走出来,揽住她肩膀。“有资格,当然有,我的小宝贝,”又耐着性子扶她到沙发上坐好,“只是这次的麻烦实在不小,我也是疲于应付,你就别和我计较了吧。”
Linda气哼哼地坐下,语气稍稍软了些:“我怎么会和你计较?我急匆匆进来,还不就是为了帮你想办法?”
“哦?”秦风笑,“你有什么办法?”
Linda想了想,坐正了身子,说:“告诉你我的办法之前,你首先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错就错在信错了人,之前总觉得罗开怀比我专业能力强,现在如何?知道错了吧?”
秦风把她又搂得紧了些:“知道知道,你才是最好的。”
Linda扭扭身子,流光顾盼间,粉白颊边绽开两朵梨窝。“所以啊,在哪里错了,就在哪里改过来,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叫回来,换我去啊。”
秦风保持着搂住她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半分也不减,只是目光一圈又一圈地打量着她,看得Linda有些毛毛的。
“喂,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这样看着我干吗?”说着噘嘴靠在沙发上,扭过头去,“你果然还是不信任我。”
这一次秦风却没有立即哄她,笑意也慢慢散去,只是目光仍环绕在她身上,一圈又一圈。
“行,”思虑良久,他忽而又笑着说,“就按你说的,派你去。”
“……真的?”
“只是罗开怀不必回来,毕竟朱宣文脑子不清楚,你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有她在,你们也好互相照应。”
“有什么可照应的?有她在才麻烦!”Linda脱口而出,说罢又意识到什么,捂了捂嘴,“我是说,她水平那么差,有她在,会给我添乱的。”
秦风并未追究她话里的意味,只是语气也不容置疑:“你去以后,多留心朱宣文的病情、日常起居、身体状况,把你和罗开怀的工作每天向我汇报一次,还有,”说着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她,“这个药,每天饭后给他吃一粒。”
Linda皱眉看了看瓶身:“这是什么药啊?我怎么没见过?”
秦风背对着她关好抽屉,转过身,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你当然没见过,这是国外的新药,又贵又难得,但就一个优点:疗效好。”
Linda把药拿在手中琢磨了一会儿,又瞧瞧秦风:“罗开怀走的时候,你没给她带上一瓶?”
“前天才寄到,本想这两天拿给她,谁知她就给我捅这么大个娄子,还是你可靠,这药交到你手上,我才放心。”
“那如果换了这个,罗开怀现在用的药,需要停吗?”
“这个我会和她交代,你只要保证朱宣文每天按时服下你手中的药就可以,记住,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服下,妄想症患者常常想方设法拒绝吃药。”
Linda又琢磨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行,医嘱我记下了,还有别的交代吗?”
秦风笑着把搂在她肩上的手移到腰间,丰厚的嘴唇贴近她耳畔呢喃:“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千万千万记好了。”
“什么?”
“每天一个电话,不打会要了我的命。”
Linda嗔笑着推开他:“那我倒要试试看,会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
“我的小心肝,求你别折磨我。”秦风又将她一把搂回去,“把你送到那样一个大帅哥身边,每天要是听不到你的消息,要我怎么放心得下?”
“不放心就别送我去。”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两人又腻了一会儿,Linda终于脱身离开了所长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瞬,她从衣兜里拿出药瓶,放在眼前瞧了瞧。
6
“你弄清楚,这是命令,不是商量,”秦风在电话里不容置疑,“Linda今天就会赶到,到时你务必想好怎么把她留下来。”
“所长,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罗开怀抓着电话奋力哀求,夏日的阳光将身后的假山石烤得炽热,却远不及这通电话更让她坐立不安。
“哦?是吗?我让你为难?那你昨天在商场拉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会让我们所有人为难?”
罗开怀痛苦地闭上眼睛。把老好人都气成这样,可见自己昨天的祸真是闯大了。
“你知不知道,朱宣文他不是普通的病人,昨天那场闹剧让他的病情曝了光,如今各大网站都在热炒这件事,不要说委托人很不满意,今天A股开盘都直接下跌!”
“啊?影响A股啊,不会这么严重吧?”
“TR集团新任董事长被曝得妄想症,会不会连累TR集团股价受重创?”
“……这倒有可能。”
“TR是行业龙头,它的大跌会不连累整个行业股价下跌?”
“好像,也会的哦。”
“整个行业下跌,会不会连累A股下跌?”
“……”
罗开怀痛苦地闭上嘴,虽然她一向不炒股票,不过也觉得秦风所言似乎有点道理。自己昨天带朱宣文出门,原本只是想帮他治病,谁料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想到那么多人的投资受到影响,她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
她痛苦地抓了抓头发。
“朱宣文的家属是TR集团的董事,”秦风接着说,“现在人家已经放出话来,如果我们不能在短期内消弭影响,他们会让诊所付出相应的代价。”
“是……什么代价呢?”
“倒闭。”
“不是吧?!”她立刻就尖叫着从石头上跳起来。
人通常都是这样的,哪怕是闯了天大的祸,你对他说:看,你的行为使多少人陷于水深火热当中?他最多觉得自己好内疚啊,真是过意不去啊。可是如果你说:为了以示惩戒,现在要罚光你的每一分钱。他这才会深刻地体会到自己闯大祸了。
这就是愧疚与切肤之痛的区别,所以要想真正地触动一个人,一定要让他感到切肤之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秦风反倒没了刚才的怒气,镇定地说,“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让朱宣文的病快些见起色,只要他能以正常状态见媒体,哪怕只是简短见一下,也足以扭转舆论了。”
“可是,以他目前的状态,恐怕很难短期内见起色啊。”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派Linda过去?”
“可是Linda她……”
“怎么,你觉得Linda的水平不如你?”
虽然是很想这么说,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万万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那倒也不是。”
“不是就好,Linda现在已经动身了,我要求你在她赶到之前,务必和那个生活助理沟通好,给她在朱宣文面前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另外Linda去了之后,一切治疗以她为主,你只要配合她就行。哦,对了,”秦风轻描淡写地说,“你那个药也停一停。”
这就表示自己从主治医生直接被贬为助手了?罗开怀“嗯”了一声,失落之余,暗想,既然这样,何不干脆把自己调回去?不过想归想,终究是没有问。万一问了,秦风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然后真的把自己调回去可怎么办?
挂了电话,她郁闷地靠在背后的假山石上。
“爱妃可是头痛?”身后一个声音慢条斯理,不是他是谁?
她一个弹跳从石头上坐起来:“皇上,我……我……”
朱宣文失笑:“朕有三头六臂吗?爱妃何以如此惊慌?”
“呃,臣妾不是惊慌,”她仓促间四下环顾,“是被这假山石烫的,阳光太热,把石头都烤热了。”
“哦?”他还真的伸手去摸了摸那石头,“果然很热,”说罢又抬头看看天,笑着说:“天气炎热,爱妃陪朕去避暑亭那边坐坐可好?”
凉亭修在水池中央,四周水汽环绕,中央摆上瓜果凉茶,倒确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只是Linda这名字此时搁在她心里,就像颗定时炸弹,不先解决了这事,就算给她个冰窟窿她也一样凉不下来。
“皇上,臣妾心里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宣文已经走出几步,闻言转身回来,看着她欲语还休的样子,不由得三分好奇,七分有趣,笑着问:“爱妃有何心事?直言便是。”
阳光下他的笑容帅得她芳心一颤,她生生克制住按压心脏的冲动,暗想,自己若真的是他的妃子,绝不愿和任何人分享他,又一想,这不是废话吗?自古哪个妃子不想得到帝王专宠?又一想,那不一样,那是不一样的。
他奇怪地看着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太多了:“啊,皇上,臣妾是想,您贵为天子,理应恩泽万民,所谓皇上之爱,就是帝王之爱,帝王之爱,贵在广而不在专,理论上应该雨露均沾,一视同仁……”
“爱妃到底想说什么?”
“呃,皇上再纳个妃如何呀?”
“……”
她仔细琢磨着他的表情,思忖他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如果不同意,她还要再想些说辞力劝才行,那样的话,岂不真成了“我劝皇上雨露均沾,皇上却偏独宠我一人”?
正胡思乱想,忽听大门处传来门铃声,她陡然一惊,紧张得简直不知怎么办好。Dave一边嘟哝着会是什么人,一边走去开门,吓得她一把抓住他衣领。
“还是我去开门,我去!”
“……”
她也没时间解释,只快步朝大门口走去。剩下假山这边朱宣文和Dave面面相觑。
“少爷,她今天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我也正在琢磨这个问题。”
7
厚重的大门悠悠推开,眼前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或者更年轻些。男子健康的身体着一身得体西装,属于那种一见面就让人情不自禁想对他说“您好”的类型。
“您好,”罗开怀见不是Linda,心下一松,小心问道,“请问您是……?”
“你好,我姓梅,梅长亭,是宣文的姑父。”男子递上名片。
一听“姑父”两字,再一看名片——TR集团独立董事,罗开怀刚放下去的心又陡地提了起来——完了,这一定是家属来兴师问罪的。但是再一看男子神色,却又不像是含着怒气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总该自己先道歉:“梅总您好,我是朱……董事长的心理医生,昨天的事真是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梅长亭十分激动地说,“罗医生,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宣文的病有所好转。”
“……”
好转?他哪里好转了?罗开怀迅速判断出他应该不是那个对她不满的委托人,可对他的话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Dave踏着欢快的步子及时赶来:“哎哟,原来是梅总,快请进,请进!您要来怎么不早说呢?我好专门出来迎接您。”
梅长亭则没那么客套,开口就问:“小戴,宣文的病好得怎样了?”
“这个……”Dave眨着眯眯笑的眼睛,瞥向罗开怀。
罗开怀只好接住:“不好意思,梅总,董事长的病情并不乐观,恐怕还需要些时间才能见起色。”
“怎么会?我在昨天的视频里明明看到他好多了。”
“呃,视频只是截取的片段,有时会给人造成错觉的。”
“不会,不会是错觉!”梅长亭十分肯定地说,“我从小看着宣文长大的,他好没好,我会看不出来?我今天,就是特地来看看他好到什么程度,你们快带我去见他。”
对梅长亭这态度,罗开怀也是无话可说。对每个人而言,这世上的事实都分两种,一种是客观的事实,另一种是人心里的事实。通常一个人心里想要什么,他就会倾向于看到什么,比如一个女孩子花痴地暗恋一个男神,有天人家只是对她说句“早上好”,她也会春心萌动一整天,暗想他是不是也对我有意思。
如此说来,这个梅总是特别希望朱宣文的病好起来了?资料里说,朱宣文的姑姑早年病逝,他现存的亲人一位是那个叫作朱力的二叔,还有一位就是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父了。
秦风从没向她透露过那个找到诊所的神秘委托人是谁,但想来也应该是他们两人之一。秦风刚刚说委托人对她很不满,梅长亭的态度看起来不像,那么,就说明委托人是朱力?
Dave将梅长亭请进去,罗开怀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在他们身后。
8
“梅总,我还是得跟您说清楚,”Dave推开迎客厅的门之前,又殷殷地叮嘱一遍,“少爷的病是真的没什么起色,您一会儿见着他,千万得注意言行,可别刺激了他。”
梅长亭半信又半不甘心地点点头,随Dave踏进那个宽敞的大厅。
六扇窗子全开,阳光普照,朱宣文端坐在居中的“龙椅”上,像煞有介事地刮着茶。
“启禀皇上,驸马爷梅大人到了。”Dave躬身说。
驸马这称呼也是他们刚编的,梅长亭是朱宣文的姑父,算起来也该叫驸马,不管他认不认,总得有个称呼。
梅长亭立在Dave身后,仔细观察着朱宣文。
朱宣文抬了抬眼,又继续刮他的茶:“驸马?朕怎么看着眼生啊。”
梅长亭眼皮一跳,自进门以来一直撑着的神色终于撑不住,两行眼泪滚滚溢出:“宣文,你还是不认识我吗?我是你梅姑夫啊!”
“你叫朕什么?”
“宣文,你在装疯对不对?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大胆驸马!”朱宣文喝道,“御前放肆,可知何罪?”
梅长亭一怔,半晌终于以手掩面别过脸去。罗开怀看得心中动容,将他扶到旁边椅子上坐下。Dave使劲使眼色,总算叫梅长亭认清了现实。
“皇上……近来身体可好?”梅长亭坐稳了,悲悲戚戚地问。
朱宣文便敛了怒气,慢悠悠喝了口茶:“劳驸马惦记着,还不错。”
梅长亭更加悲戚地哀叹一声,仿佛皇上身体不错,倒叫他越发难过似的。
罗开怀递茶过去,梅长亭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接过茶杯在嘴边比了比,终究是没心思喝。
朱宣文拿眼角扫了扫他,柔声问:“朕近来久未上朝,驸马以及朝中大臣可都安好啊?”
应该就是句客套话,谁知这一问,却勾得梅长亭刚收拾好的情绪一下子又崩溃了。他喉头滚动半天,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说:“不好。皇上不在的这段日子,朝中奸臣当道,多少老臣走的走,贬的贬,现在整个朝政都被那个人弄得乌烟瘴气,皇上您再不回去,恐怕国将不国啊!”
朱宣文刮茶的手极短地停了停,若不是罗开怀职业病似的练就一副好眼力,怕是注意不到的。
“驸马多虑了,”他笑说,“朝中皆是股肱之臣,怎会国将不国?”
“股肱之臣?”梅长亭重重地冷哼一声,“股肱之臣会趁着您不在,把老董事长带出来的那批老臣一个个踢出公司?股肱之臣会专横跋扈到自己一言堂?他要是有水平,一言堂也就算了,偏又不是那块材料,把咱们好好一个奢侈品牌都快要带成大路货了!”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
Dave忙向他使眼色,可他正说到激动处,哪里停得下来?
“他降低TR的品牌形象和价格,美其名曰拓宽产品线,可咱们奢侈品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在消费者心中的地位!是‘哪怕我今天买不起,将来攒钱也要买’的追求!当年老董事长带领一班老臣,花了多少年才把TR这个品牌塑造成今天的形象?可是他呢?他朱力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毁掉老董事长的心血!”
梅长亭说得动情,把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洒出许多水。
朱宣文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盖子遮住脸,看不出神色变化,只见喉头滚动得厉害,似乎是喝了一大口。
“戴公公,驸马今日是着了什么魔吗?怎么说话疯言疯语的?”
“我没疯!”梅长亭克制不住地站起来,“疯的是你,宣文!但你不能再疯了!你知不知道,朱力已经把公司弄成了什么样子?哦,对了,他还为了炒高股价,虚假宣传要和一个外国品牌合作,结果对方辟谣,导致股价暴跌。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事!”
Dave不得不上前制止,梅长亭顾不得风度,奋力甩开他。
“你别想拦我!我今天来,不是代表我一个人,而是代表老董事长的英灵!宣文,我求求你!”他说着一步上前,扑倒在朱宣文面前,“我替公司里那些老臣求求你,快点好起来!你若再不回来,大家就只能一个一个被赶走,老董事长的心血也会被毁掉的啊!”
梅长亭激动之下碰翻了朱宣文的茶碗,茶水虽不滚烫,却也是很热的,一下子洒了大片在他身上。朱宣文这下真的怒了。
“戴公公,把驸马带下去,以后不要叫他再来见朕!”说罢挣开纠扯,大步朝门外走去。
Dave得了令,真正挡起来,梅长亭自然是挣不脱的。梅长亭眼见朱宣文背影消失,急得大叫:“宣文,我不相信你真能疯成这样!我在视频里看到了,你那时明明举止正常,我绝对不会看错!”
朱宣文转身消失在门口,罗开怀快步跟上去,走廊光线一暗,叫人有点视线不清。身后仍听得见梅长亭的叫喊:“我不信你疯了,你是装疯对不对?你有苦衷对不对?就算你有天大的苦衷,也不该躲在家里,看着爷爷的江山一点一点被毁掉!”
后面就听不清楚了,他们走出了太远。
朱宣文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上楼梯。罗开怀在后面小心地跟着,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大概只是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那样怒气冲冲的吧。记忆中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生气,来朱家这么多天,看见他气人的时候不少,别人把他气成这个样子,还真是头一回。
她不由得有点佩服起那个梅长亭来。他说他装疯?不,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自己一个科班毕业的心理学学士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若是连真疯假疯都没看出来,那得是有多瞎?
猛然发现朱宣文站住了,她来不及收步子,一下撞了上去。他还在盛怒中,她有点害怕,本能地向后退了退,这才发现他们已停在他的卧室旁。应该是来换衣服的了,按理说她是“妃子”,这种时候不该躲的,可是……
“你去帮朕拿瓶烫伤药来。”他敛了些怒气,回头淡淡地吩咐她。
她一怔,向他手上看去,这才发现刚刚被茶泼过的地方已经红了。她急忙应了,转身跑去取药。
储药室离得不远,她一心想着快点帮他涂上,药瓶一拿在手里就要往回跑,可是一抬脚却又犹豫了。
古装衣服换起来很慢的,里面一层,外面一层,一个纽扣,又一个纽扣,万一自己跑到他门口,他还没穿好,又或者说……还没脱好,自己是进呢,还是不进呢?
情不自禁地开始脑补一些画面,她只觉自己一颗小心脏扑腾扑腾地跳起来,一时还真是拿不定主意。她纠结了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烫伤要紧,医生治病都不避男女大防的,自己此时纠结这般小事,着实不应该。主意已定,她立刻又飞快地朝他房间跑去。
万一跑得慢了,他换完了衣服可怎么办?哦,不对,他烫伤严重了可怎么办?
谁知当她拿着烫伤药,气喘吁吁推开房门时,却赫然见他已经换好了一身素色家居服,悠悠然地坐在案边椅子上。
见她进来,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淡笑着问:“怎么?没见过朕穿番邦的衣服?”
“哦,不,不是,”她忙说,“只是奇怪,皇上怎么突然穿番邦的衣服了?”
“觉得穿起来方便,一时兴起,就穿了。”
她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觉得他的笑容里好像有什么不对。
走到近前帮他擦药,虽是装在复古小瓷瓶里,味道却是如假包换的现代味道,她用棉棒蘸了小心地帮他涂,刚才在楼下的情景没来由地又闯入脑中。
她想起他听见“国将不国”,刮着茶的手极短地停了那么一停;她想起他听到梅长亭说到激动处,忽然端起茶碗喝茶,碗盖遮住脸,也遮住神情。
“装疯”两字再次浮出脑海,从这些细节来看,倒的确是有一点迹象呢。当然,也可能是她看错了,她看过的病人不多,就好像外科医生没怎么上过手术台,遇到特殊病例,看错想错也属正常。
烫伤面积不大,药很快擦完了,她想着这些模模糊糊的细节,不由得一边慢慢收拾药瓶,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爱妃收拾好了,就下去吧,”他靠在椅背上,些微慵懒地说,“朕今日有些累了,想独自休息一会儿。”
收拾个药瓶实在磨蹭不了多少时间,罗开怀蹭无可蹭,也只好慢吞吞地离开。走到门口回身,见他仍保持那个姿势靠在椅子上,慵慵懒懒的,每根头发都天然地释放着皇帝范儿。
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关门出去,觉得自己大概是受了梅长亭的暗示。装疯?怎么可能?梅长亭关心朱宣文的样子倒是情真意切,不过应该是关心过了头,急疯了吧。
回储药间送回药瓶,猛然见走廊前方立着一个身影,不是梅长亭是谁?
突然有种背后说人坏话,却撞上当事人的感觉,她脚步一滞,勉力扯出一个嘴角向上的表情。
“呃,梅总,您怎么在这儿?”
“我专门在这儿等您的。”梅长亭情绪好了些,但看着仍很激动,“罗医生,宣文他怎么样了?”
“哦,不算严重,刚刚用了点药,应该很快会好吧。”
“真的?”他眼睛放光,“那要多久才能回公司?”
呃,您问的不是烫伤啊?
“这个,恐怕一时还难以确定。”
他眼中黯了黯,叹道:“罗医生,我恳请您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尽早治好宣文的病。现在TR集团处在一个很特殊的时期,整个集团的未来都系在他的身上……也就是系在您的身上了!”
忽然觉得压力好大啊。
“呃,我一定会尽力的。”
她一直把梅长亭送出了大门,返身回到园中,这才有时间慢慢分析今天听到的信息。
听起来TR集团内斗争挺复杂的,不过古往今来,再复杂的斗争也不过是帮派之争。TR的情况呢,应该是老董事长刚过逝,新董事长又生病,二叔朱力独霸大权,踢走了很多不听话的人。而这些人当然不能任他随便踢啦,便以梅长亭为代表前来探望朱宣文,希望朱宣文快点回公司帮他们。
简单说来,就是集团阵营分两边,梅长亭和一众老臣站在朱宣文这边,而朱力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当然,事情也有可能没这么简单,最明显的疑点,就是找到无忧诊所的委托人到底是谁。
她刚刚推测是朱力,可如果朱力站在朱宣文的对立面,那他就应该巴不得他的病好不了,怎么还会找心理医生替他治疗呢?
哦,对了,还有前几天来行刺的两个杀手,他们又是哪一派找来的?如果是梅长亭找来的,那他岂不是一边假装盼着朱宣文好,一边又要杀他?这不可能呀。如果是朱力找来的,那他也是一边要给他治病,一边又要杀他……或者,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第三派?
唉,这个朱家好复杂!
罗开怀用力揉了揉脑袋,发现刚好走到之前坐过的假山石边,莫名其妙地就站住了,想起半小时前他就站在这里,笑着问她:“朕有三头六臂吗?爱妃何以如此惊慌?”
她苦笑了笑。朱宣文,你最好是有三头六臂,不然你那个TR集团,实在是比你这妄想症更叫人头疼呢。
下意识地朝他那扇窗望去,窗子紧闭着,她盯着窗棂望了一会儿,想起刚刚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朕今日有些累了,想独自休息一会儿。”
突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自己也好累。她在石头上坐下来,盯着池水发呆。一条小鱼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去,明亮的水面被打出一个小水花,她追着那水声看过去,看着看着,突然目光一亮。
想起一个今天听秦风说过、梅长亭也说过的细节:TR集团股票大跌!
因为深恶爸爸炒股票,她多年来对“股票”二字产生了一种近似免疫的心理反应,以至于今天两次听过这个消息,竟到了现在才有反应。
爸爸和弟弟好像买了很多TR的股票!不过,他们说之前已经赚了很多,即使现在暴跌,及时卖出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心里终究放不下,拿出手机想打给爸爸,谁知还没拨号,就听门外猛然一阵咣咣巨响。她一惊,手机差点掉进水池里。
响声是叩门声,这回定是Linda无疑了。
啊,我今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