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干金忽然不期而至,他穿着一身不丹男人都穿的短袍,出现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门厅。干金的现身让李进像打了强心针般兴奋起来,马上起床来到门厅。干金解释说他今天一直在艺术宫的工地,因为从美国来的设计师明天就要离开不丹了,所以很多事须在今天和他交待沟通。干金从工地赶过来的目的,就是要请三位中国来的客人吃顿晚饭,聊尽地主之谊。
和干金一起到旅馆来的还有一位外国人,梳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但看不出岁数。干金解释道:“因为这位美国设计师明天就要返回美国,所以想今晚一并请了,给你们算是接风,给他算是饯行。和这位美国朋友一起吃饭你们不介意吧?这位美国设计师是位大设计师,在美国都很有名的。”
能见到干金已是大喜过望,李进顾不得什么讲究,只说没问题一起吃吧,要不我们请你?干金连说:不可以不可以,你们是客人,客人都要招待好,这是不丹的风俗。李进急于和干金谈正事,也就不再磨叽,道:“客随主便吧,去哪里吃?”
干金把他们带到距旅馆不远的一间餐厅。餐厅不算高级,但很安静。干金已提前在这里预定了一个有窗的单间,窗外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和山上不知什么建筑,远远的灯火通明。落座之后,侍者把提前准备好的菜肴一并端上,还是热辣为主,邵宽城看看李进,担心他怎么受得了又吃这么刺激的饭食。李进被高烧折腾得双颊凹陷,面色狼狈,但他显然不关注饭菜的口味,始终等着开口谈正事的机会。
菜齐之后,众人动箸,以水代酒,彼此碰杯。李进尚未开口,那位一头白发的美国设计师倒先发声:“你们是中国哪个地方的人,到不丹来旅游吗?”
李进们未及回音,干金便代替答道:“他们是从中国西京来的,来找一座古代的石雕,他们说有人偷走了那个古代的石雕。”
“偷走了?”白发设计师现出惊讶的表情:“是偷到不丹来了吗?那座古代的石雕是你们的财产吗?”
还是干金回答:“中国这种古代的宝物,都是属于国家的财产。”
“哦哦,”白头道:“那你们是政府的代表?”
一问一答,还是干金:“中国和不丹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所以他们是以旅客的身份来的,来找那个石雕的收藏人谈谈。”
“噢!”白头设计师似乎听懂了这事:“没有外交关系,用私人的身份谈判,恐怕很难啊,不丹政府是很难帮助你们的。你们说石雕是被偷走的,可如果那个不丹的收藏家不这样认为,不丹的政府也不能单方面相信你们啊。那个古代的石雕也不可能开口说话呀。”
李进开口了,声音干涩,却没有露出半点虚弱:“我们要找的人,是一个美国人!”
白头设计师眉头上扬,夸张地表示着惊讶:“美国人?那你们为何不去美国?”
李进说:“在需要的时候,我们会去美国!”
白头设计师一脸正色:“美国更是一个重视证据的国家,没有经过美国法律认可的充分的证据,美国政府不可能也没有权利剥夺美国公民已经持有的任何财产,这就是美国!”
白头无奈地耸肩,摇头,但表情上还是同情李进的。李进道:“中国有句名言,叫做先礼后兵。我们来到这里,就是想找到占有这件中国文物的人,礼貌地和他谈一谈。我们有非常充分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他占有的石器是中国重要的古代文物,是不久前被非法盗掘的出土文物。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盗贼是通过在公海上的非法运输通道,将这件文物盗运出中国的。我们会向收购这件文物的人说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我们相信他会将这件中国文物交还给中国人民。如果他拒绝和我们会面,或者,拒绝交还这件文物,那中国政府一定会启动追索的法律程序,并且一定会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追究这桩罪案,这件文物一天不回到它的祖国,我们的追究一天不会停止!如果你认识这位占有者,那就请你转告他,中国政府有决心,也有能力,一定会把这件国宝追缴回国!”
李进的病重,无碍他语调铿锵,让邵宽城的翻译,也跟着一通慷慨激昂。翻译完这句话,李进戛然而止。邵宽城盯着李进,李进盯着白头,白头转脸看看干金,尴尬地笑道:“我不该扯这种太复杂的话题,如果我令你的朋友感到不快,那绝非我的本意。”
邵宽城还没来得及翻译,干金连忙打着圆场:“啊,不丹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国家,中国人,美国人,在这里都会得到快乐,想打架的人到了不丹,也都会讲和!”
李进又想开口,刘主任以手势劝住,替他说道:“我们不想打架,但我们也不接受某些人偷走我们祖传的东西,又来与我们讲和。”
干金看一眼白头设计师,无奈地笑笑,似乎不知道应该再做何种回应。白头同样做了一个西方人惯用的表情,也是表示无奈的意思。之后他看一眼双目赤红的李进,转脸对刘主任和邵宽城说道:“我深表同情,祝你们好运。”
李进几乎水米未进,那顿晚饭虽然算不上不欢而散,但也草草结束,干金开车送他们回到旅馆,邵宽城和刘主任扶李进下车,李进要邵宽城与干金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他强调:“你跟他说,明天必须把问题谈清,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迈克·里诺斯在不在不丹,他都必须派出代表和我们正式谈判!否则,我们也就不谈了,我们将以我们的方式,捍卫中国人民的尊严!”
邵宽城把这番强硬的表态原原本本转达给了干金。干金的态度则有些模棱两可:“好,我会转达,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迈克先生,我也不知道迈克先生能不能在近期派出代表来见你们,我不知道。”
邵宽城见李进病相严重,于是并未把干金的话完全翻给他听,只说:“他说他会转达。”别无多言。
那位白头设计师和他们同车到了旅馆,但只是礼貌性地与三个中国人说了拜拜,并未下车。干金表示还要送这位美国设计师回酒店去,所以也匆匆告别,开车走了。邵宽城再次提出要送李进去医院,但李进再次拒绝,李进说他只想马上躺下,睡觉。刘主任也说对发烧的人来说,睡眠是最重要的,充足的睡眠强过一切药物,一切治疗。
刘主任年龄大了,一天劳累,吃的又不对胃口,体力也颇感透支,安顿好李进,也回房睡觉去了。
邵宽城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敬陵盗案从始到终的每一幕,历历如昨。他不能控制地再次想到他帮着总队领导劝说红雨参与敬陵盗案的那些情境,每个对话,每次争吵,都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那些情境,那些细节,在邵宽城心里,无不带血带泪,带着不能克制的哽咽……
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邵宽城的生活是多么完美。他爱他的工作,爱他的父母,爱他家的小院,他还有一个彼此相爱的女孩。他没有想到后来的一切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未来。以前,他怎么可能想到他会在遥远异域的一个小旅馆里,有这样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这一夜过后,太阳将照常升起,新的一天还会发生什么,无法预知。他们能见到与他们谈判的人吗?能达成他们的所愿所求吗?接下来的一至二天,将决定他们成败和去留。
在这个佛教盛行的国度,邵宽城躺在床上,忍不住在黑暗中双手合十,虔心祈祷:“慈悲的佛,帮助我们惩恶扬善吧!”但他最终还是把手放在胸口上,更多地默默恳求:“红雨,你在吗?你会保佑我吗?你保佑我吧!”
他能感觉到红雨在给他力量,让他激昂地去完成她未能做完的事情!
太阳照常升起。
佛也好,红雨也好,似乎都没有显灵,因为出现了更加不好的情况——李进经过一夜沉睡,高烧仍未退去,其状几近昏迷。邵宽城不再请示李进,自己做主,让旅馆的老板帮忙叫来救护车,硬把李进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医院诊断李进感染了肺炎,因为拖延两天未采取正确的治疗措施,所以导致心脏有衰竭症状,已经发展为肺心病的初期,如果再晚救治,将危及生命。
李进躺在治疗室里输液。在镇痛药物的安定下,进入深度睡眠。邵宽城和刘主任坐在治疗室外的走廊里,失败的情绪笼罩在心头,两人全都沉着面孔,默默无言。
整整一天,李进的体温始终未降,干金也没有电话打来。到了晚上,邵宽城陪刘主任去外面吃饭,饭间刘主任肯定地判断:干金不会再来电话了,此次不丹之行,将无功而返。
刘主任悲观地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诸多珍贵文物被盗运到西方。一九四九年之后,文物被盗出境的现象亦未禁绝,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件被盗运到西方国家的国宝级文物,被成功地追缴回国,可见追宝之路的无限坎坷,难比登天。
邵宽城低着头,无话。
饭后,邵宽城送刘主任回旅馆休息,自己又返回医院陪护李进。医院刚刚给李进进了一些流食,但主要还是依靠输液供应李进的营养,并且仍然让他入睡。邵宽城没有请示李进,在病房外的角落里,直接给西京刑侦总队的总队长打了电话。他打电话时几乎忘了,此刻已是北京时间夜里十二点钟。
但是,电话还是很快接通,电话那边正是总队长本人。总队长很耐心的听了邵宽城缺乏章法,顺序混乱的汇报——情况非常不好,李进重病入院,干金不见踪影,签证的期限也很快就要到了,不丹限制入境旅游的法规很严,也不可能再办理延期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