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前,阿史那苏乌还真把闺女带来了。
楚楚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这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汉人衣裙,跟在阿史那苏乌身边,红扑扑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害怕,高挺的鼻梁两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一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呼扇呼扇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娃娃一样。
“乌兰,拜见安王爷,安王妃娘娘。”
阿史那乌兰像模像样朝萧瑾瑜和楚楚磕了个头,爬起来之后就直直地盯着萧瑾瑜的轮椅,用稚嫩的声音说起不大流利的汉语来,“安王爷,你的椅子上为什么有轮子呀?”
阿史那苏乌明显没料到自家女儿张嘴就是这么一句,脸上有点儿发窘,还没张嘴就听萧瑾瑜淡淡地道,“方便办案。”
阿史那乌兰将信将疑地看着萧瑾瑜,“那……你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坐了这样的椅子吧?”
萧瑾瑜眉梢微扬,“我怎么厉害?”
“我父汗说,天底下的人谁干坏事你都能知道,谁干坏事你就惩罚谁,就像……就像……”阿史那乌兰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好一阵搜肠刮肚,才突然笑起来,“就像仙女下凡!”
萧瑾瑜额头一黑,默默看向正在僵笑的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忙道,“夸你呢,夸你呢……”
“……”
楚楚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准儿媳妇,笑得合不拢嘴,“你才是像仙女下凡呢!”
阿史那乌兰眨眨眼睛,看向楚楚,“你就是能让死人骨头说话的楚楚娘娘吗?”
萧瑾瑜毫不留情地瞪向已经开始仰头看房梁的阿史那苏乌,这人给四岁的小姑娘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楚倒是点头点得痛快,“不光是骨头,心肝肠胃什么都行!”
阿史那乌兰的大眼睛顿时亮得像小太阳一样,“没有脑袋也行?”
“当然行啦!”
萧瑾瑜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阿史那乌兰一蹦三尺高,甩开阿史那苏乌的手就扑到楚楚身边,抓着楚楚的衣角直蹦跶,“我想看!我想看!”
楚楚笑得比阿史那乌兰还灿烂,弯下身子把阿史那乌兰抱了起来,“没问题!咱们先去吃香喷喷的桂花糕,然后就带你看没脑袋的骨头说话!”
“娘娘是大好人!”
萧瑾瑜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阿史那苏乌嘴角直发抽,勉强挤出一句,“这样……这样我就,放心了……”
楚楚脆生生地回了一句,“大汗你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
楚楚抱着阿史那乌兰说说笑笑地走出去,阿史那苏乌才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声,“幸亏没给我那两个秃小子讲你俩的事儿……”
萧瑾瑜冷眼瞪过去,“那你为何要给个姑娘家讲?”
阿史那苏乌抓起一旁茶案上的杯子,连灌三口茶压了压惊,才道,“她两岁那会儿怕打仗怕见血怕死人,胆小得像个耗子一样,这在草原上根本没活路……本来就是讲给她长长胆的,谁知道一长长过头了……”
萧瑾瑜脸色微阴,拿他和楚楚事儿给闺女壮胆,亏这人想得出来……
阿史那苏乌一口闷完剩下的茶水,声音还是有点儿发虚,“安王爷……你帮忙看着点儿,那些开膛破肚掏心挖肠子什么的,就别让她学了吧……”
萧瑾瑜捧起自己手边那杯茶,“帮不了。”
“这丫头已经学武一年多了,”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的一张冷脸,“要是她哪天把你儿子剖了,你可别来找我。”
萧瑾瑜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一身。
“所以……”阿史那苏乌诚心诚意地道,“拜托安王爷费心了。”
萧瑾瑜无声默叹,“不客气……”
阿史那苏乌抬眼扫了下这间宽敞的大厅,浓眉轻蹙,声音微沉,“这地方能说话吗?”
萧瑾瑜微怔,轻声道,“去书房吧。”
阿史那苏乌跟着萧瑾瑜进到一心园书房,把门窗一关,就一屁股坐到了萧瑾瑜的书案上,看得萧瑾瑜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什么事……说吧。”
阿史那苏乌把腿一盘,从怀里拿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萧瑾瑜面前,“这也是在阿史那图罗那里找着的,不过不是萧玦的字迹,是跟一些汇报汉军军情战报的字迹一样,还是在阿史那图罗身上搜出来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没看懂,找我的汉师问过,他说有一页是报平安的家书,有一页应该是用暗号写的密信,他拿去解了两个月都没解出来。”
萧瑾瑜接过那两张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嗯……这页确实是家书,不过,这页不是什么暗号密信……”萧瑾瑜把纸页递还给阿史那苏乌,慢悠悠地道,“是我随手乱写的。”
萧瑾瑜淡淡然地看着阿史那苏乌瞬间变得乌漆抹黑的脸,“如此看来,吴琛所言非虚,凉州驿驿丞确实曾向突厥抄送我军战报,还是抄给阿史那图罗看的……阿史那图罗可曾说过,与他合作的是我朝何人?”
要不是看在萧瑾瑜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的份上,要不是还有求于他,阿史那苏乌一定先在他一片风平浪静的脸上挥个几拳,再说答话的事儿。
可这会儿他就只能把怨气发泄到那两张纸上,“嚓嚓”几声把纸撕个稀碎,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回道,“没来得及说。这蠢货在西边打了败仗回来,不知道我已经跟父汗说了那件案子,还想跟父汗告我的状,被我父汗狠骂了一顿。我本来跟我父汗说好,这事儿查清之前跟谁都不能说,结果我父汗一时没忍住,质问他是不是跟汉军有什么勾结,他一心虚就带着他手下的一帮人围了我父汗的牙帐,逼我父汗让位,我父汗就只能当场把他就地正法了。那些书信也是他死后我才从他那搜出来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还查出什么别的?”
“安王爷,我听说两年前你因为把我从军营里放走,被朝廷里的人告状了?”
萧瑾瑜一怔,抬起头来冷冷看他一眼,一言未发。
“不知道安王爷查没查清楚,这事儿到底是谁捅出去的?”
萧瑾瑜声音比脸色还要冷硬,“自己人。”
阿史那苏乌眉梢一挑,“我要是没记错,当时帐子里除了你,我,王妃娘娘,都离,就是两个御林军吧?”
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们朝廷的御林军一向是只按皇帝的亲笔调令办事的吧?”
萧瑾瑜脸色一沉,“大汗想说什么?”
“安王爷,如果这个模仿吴郡王写字的人,也会模仿你们皇帝写字呢?”
萧瑾瑜一怔,身子明显一僵。
他确实查到了那两个御林军的身上。萧瑾瑜冒死偷查了那八名随行御林军的调令,发现那封调令之后还有一封皇帝御笔亲书加盖玉印的追加函,函件内容就是要求这几个御林军按日上报他与楚楚的行踪。
当时查到这个地方,萧瑾瑜就没再往下查。
朝廷和公堂不一样,有些不该他知道的事儿,萧瑾瑜轻易不会去引火自焚,尤其那时楚楚的肚子已经鼓得像是揣着个大西瓜了,只要麻烦不找上门来,萧瑾瑜绝对不会去自找麻烦。
可若真像阿史那苏乌猜的这样……那可是个比他原本猜测的情况还要麻烦得多的麻烦。
实话实说,要不是阿史那苏乌问得这么直白,他恐怕下辈子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从桌子上跳下来,看着脸色隐隐发白的萧瑾瑜,这是个身子比兔子还柔弱,脑子却比狼王还精明人,他开个头,这个人一定能想到结尾,“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旁观者清……现在我家丫头的命也在你手上了,请安王爷千万跟神仙一样耳清目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只要我家丫头能平平安安长大,我阿史那苏乌一定拿命谢你。”
萧瑾瑜微微颔首思虑须臾,抬起头来云淡风轻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阿史那苏乌一愣,坦然地摊了摊手,“不知道,你们汉人老这么说。”
“你的命我用不着……你记得每年向安王府交千两黄金就好。”
“……千两!”
萧瑾瑜轻轻点头,“汉人养女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说过千金小姐吗?”
看着阿史那苏乌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萧瑾瑜淡淡地道,“不交也无妨……”
读多了书的汉人在带有让步意思的句子之后往往会跟着什么样的话,阿史那苏乌的汉师可是讲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萧瑾瑜这种既会读书又会当官还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
阿史那苏乌忙道,“交,我交!”
“好。”
阿史那苏乌刚要出门,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安王爷……你府上那个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小翊,还真喜欢女人啊?”
萧瑾瑜嘴角微扬,“嗯……已经和喜欢的女人成亲好些年了。”
阿史那苏乌顿时瞪圆了眼睛。
萧瑾瑜像是漫不经心地道,“长子今年有五六岁了吧……”
阿史那苏乌僵在门口张了半天嘴,才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安王爷……乌兰,肯定是嫁给你儿子,对吧……”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头,淡淡地道,“犬子生有心疾,体弱多病……”
“不要紧不要紧!男的活的就行!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把嫁妆全都送来,就这么定了啊!”
“……!”
楚楚回来的时候,萧瑾瑜正坐在屋里的桌案边看卷宗,清平就倚坐在萧瑾瑜怀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萧瑾瑜拿在手里的纸页。
“乌兰呢?”
楚楚给萧瑾瑜换了一杯热水,“大汗哄她睡觉去了。”
萧瑾瑜看着楚楚明显洗漱过的清爽模样,“你……真带她去看骨头了?”
“当然啦,”楚楚立马兴奋起来,白嫩的脸颊上直泛红光,“她又乖又聪明,不吵不闹,一说就明白,和平儿真是太般配啦!”
萧瑾瑜默默低头看了眼注意力还全在那些纸页上的可怜儿子,“楚楚……你从哪里弄来的骨头?”
楚楚眨着眼睛,“厨房里呀。”
萧瑾瑜突然觉得胃里抽了一下,脸色一白,“厨房里……有骨头?”
“当然啦,”楚楚笑得美滋滋的,“猪骨头,牛骨头,羊骨头,鸡骨头,鸭骨头……要什么有什么,我全教乌兰认清楚啦!”
萧瑾瑜隐约觉得自己的额角默默划过一滴饱满的汗珠。
“我还教她炖排骨汤了,她可喜欢我做的排骨汤啦!”
萧瑾瑜无声地舒了口气,摸了摸那个挨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喜欢就好……”
楚楚抿了抿嘴,声音放轻了点儿,“王爷,你是不是不喜欢乌兰呀?”
“喜欢……”那一看就是个可爱灵巧的小丫头,难得的是还跟楚楚这么投脾气,连兴趣爱好都凑到一块儿了,“只是他俩都还小,还不能跟乌兰说嫁娶的事,就先拿她当女儿待吧……别吓着她。”
“没事儿!乌兰已经知道啦,”楚楚笑得眼睛都弯了,把清平抱到怀里,在他血色清浅的小脸上饱满地亲了一口,看着被她亲愣了的儿子,笑盈盈地道,“她说她愿意当平儿的娘子,还愿意给他生一大堆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