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生活在底层的人,通常都足够现实。她想读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能获取更多的知识,而是为了能拥有更高的起点,能帮助她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所以,听耗子说,读完夜校并不能获得和耗子他们这些正规学校毕业生一样的竞争机会,刘文静不做声了。
但是,刘文静内心的小九九并不被耗子所熟知,耗子自顾自算着读五年夜校的学费。
耗子说:“我的薪水,到手六千五,你的两千五,加起来九千。我年终奖一万二,咱俩加起来一年挣十二万。租房和水电煤,每个月两千,生活费两千,这样一年就是五万。还要给你家一万,平时跟朋友聚会,一年下来最少也得五千。还要其他杂七杂八的开销五千,咱俩买衣服,更新电子产品最少得五千往上走,再加上过年回家车票飞机票,算下来,一年也就余个两三万。夜校的学费一年一万多,买书得几千块。全部算下来,咱们到年底可能剩不下什么钱了。”
刘文静不做声,只默默想着心事。
耗子说:“咱俩都还年轻,现在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旦结婚,花钱的地方就多了。再有了孩子,就算把脖子扎起来,只怕也是不够的。读个夜校要五年,这五年之内咱俩肯定要结婚的,这些都要计划起来。我不是反对你读夜校,相反,我对你这样追求进步很赞同。我只是觉得,咱们得好好计划一下,看看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省点钱。”
刘文静继续不做声。耗子以为他这样小肚鸡肠地算钱,惹得刘文静不高兴了,连忙开玩笑弥补:“哎呀,你怎么就找了个这么穷的老公呢!要不咱俩买几双丝袜套头上,抢银行去吧!”
刘文静笑着捶了一下耗子,突然很严肃地说:“你觉得我考正规大学的四年制本科怎么样?”
耗子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刘文静的心这么大,居然看不上夜校。耗子直接说:“不可能!你的户口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考。而且你还得解决能否在某所高中挂靠的问题。还有钱的问题,你去读大学,咱们每个月就少了两千五的收入,我一个人赚钱,不够供一个大学生花。最主要的是,高考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要跟全国的学生竞争呢!你读的初中,据说不怎么样,只怕没教什么东西。你要去读书的话,得连初中的课程一起捡起来。你打算花多少时间去读书,才能考上大学?特别是上海的大学。如果你没考上上海的大学,咱俩怎么在一起呢?我可不想跟未来的老婆两地分居。”
耗子的语气斩钉截铁,分析得有理有据,刘文静自己也觉得她有些异想天开了。低着头想了想,跟耗子说:“回去吧,我再想想看要不要读夜校。”
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刘文静因为退学早,现在想重回学校是那么的难。
因为不能去念书的事情,刘文静有段时间挺沉默的,耗子反复逗她开心都没有用。耗子是个很细心的男朋友,知道刘文静为不能去读书的事不开心,就买了初中和高中的教材拿给刘文静,让她没事的时候在家翻翻,还买了习题集给她,跟她说不懂的问他,若他不在,就在网上查。耗子的这种做法很贴心,刘文静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谈恋爱这种事,若真想瞒着爹妈,还是能瞒一点点的。但如果和女朋友同居,经常当女友的面给父母打电话,再想瞒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耗子妈从耗子的语气中、打电话不时发出的声响中,明显感觉他谈恋爱了。耗子妈多精的人啊,怀疑一件事,就能旁敲侧击问个三六九出来。本来耗子还想负隅顽抗,把刘文静的家庭条件美化一下,然而他非常不擅于撒谎,说着说着就说漏嘴了。
耗子妈一听,来自小山村,爹妈是农民,初中毕业,家里还有俩姐姐一弟弟,这条件得多差啊!立马表示不同意。
耗子很坚持。他有自知之明,一米六五的身高,工资只有六千五,在大上海,谁跟他啊!刘文静起点是低了点,但除去原生家庭不能选择以外,刘文静配他耗子,其实是绰绰有余的。
最重要的是,刘文静把耗子伺候得多好啊!两个人上班,是刘文静下班路上买菜,回家包放下就煮饭,把耗子的口味拿捏得准准的,餐桌上全是耗子爱吃的菜。吃完饭推耗子去玩游戏,刘文静一个人默默洗碗……
现在的年轻姑娘,不让男人伺候她就已经很好了,还能伺候男人?耗子很明白,刘文静根本就是一块宝,他烧了高香才能遇到。跟刘文静在一起之后,再想想之前的日子,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虽然他损失点钱(其实根本没多少钱),实际上还是他赚到了。
耗子这样想,耗子妈可不这么乐观。
耗子妈说:“咱家是找儿媳妇,又不是找小保姆,起码得门当户对吧?她伺候你怎么了?女人伺候男人天经地义。你找个条件好的女人回来,还不是得做饭洗衣的伺候你。更何况,她学历那么低,条件那么差,再不对你好点,她凭啥待在你身边啊!”
耗子妈这种强盗型的思维模式真是让人无语到极点,连耗子都听不下去了,他暗自腹诽:这一辈子怎么没见你伺候我爸呢?天天把他训得跟孙子似的。现在倒指望我找个媳妇洗衣做饭伺候我,还得条件好,你当我爸是李刚呢?
耗子腹诽归腹诽,可不敢当他妈面把这种话说出来,于是打着哈哈:“你这个观点在大城市里根本行不通。城里人的普遍观点是,油烟对女人皮肤不好,洗洁精、洗衣液伤手。你不知道在上海,都是男人做家务、女人享清福……”
耗子话还没说完,耗子妈就打断他:“那你回咱们县城啊!你爸好歹是个退休的副院长,虽然一辈子没有什么出息,但有面子啊。咱们家的条件,在县城里挑,那还不是想挑啥样就挑啥样的?何必找个家那么远的初中毕业生呢!”
耗子加重语气:“妈!你又来了,你的眼睛能不能不要只盯着咱们县?我在上海这边挺好的,干吗要回去?至于文静,反正我这辈子认定她了,你不要管。”耗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全程刘文静一直听着,有些忐忑地试探耗子:“你妈不同意呀?”
耗子懊恼地说:“别管她,是我娶媳妇,又不是她。”
虽然耗子这样说,但刘文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她劝耗子:“你跟她好好说说呗,她就你这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你过得好。”
刘文静以为,耗子多跟他妈说几次,说不定他妈就能回心转意,却没想到耗子妈执行力那么强。挂了电话第三天,耗子妈就浩浩荡荡地冲到了大上海,而她和耗子之间,也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耗子妈到了上海南站,一个电话call过来,耗子和刘文静不得不急急忙忙请假迎接太后娘娘大驾。
耗子妈看见刘文静的时候,先是很威严地瞪她一眼,没有做声。耗子为缓和气氛,百般逗趣儿,老太太都没有说话,一直沉默地坐在出租车上。
耗子讨好他妈:“妈,我来的路上给你订了酒店,我先送你过去,把行李放下,然后咱们去吃饭。”
耗子妈说:“我不去酒店,浪费钱!跟你们挤一挤就成了。”
耗子讨好地说:“我那房子跟人合租的,房间特别小,只能放下一张床,挤不下。”
“那我睡客厅!”耗子妈说。
“你不了解上海的行情,租房都按平米算,那么小的客厅,房东还隔出来一个小房间,租给了一个单身男的。你进去就知道了,整间屋子根本没客厅,只公用一个走廊。”
“那我跟你们睡一张床上,咱三个人打横睡。”
耗子急了,看刘文静一眼,想让刘文静帮着说句话。刘文静看得出来这老太太来者不善,没敢吱声。耗子妈见耗子看刘文静,又瞪了刘文静一眼。
耗子见刘文静很,亲妈又太强势,为缓和气氛,哄了他妈两句。耗子妈总得给耗子个面子,没再多吱声。耗子打圆场:“那咱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决定住哪儿。”
耗子跟刘文静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待会儿表现好点儿。
饭店里,刘文静百般讨好,一会儿帮耗子妈夹菜,一会儿帮耗子妈倒水,阿姨长阿姨短叫个不停。本该服务员做的事情,都抢着做了。
耗子妈一直斜觑着刘文静,越发觉得她上不了台面:饭馆里服务员出身,才会殷勤备至。换个大方得体的姑娘,安安静静地吃饭,安安静静地说话,岂不是好很多?
这就是耗子妈的偏见了。若刘文静真是那没眼力见儿的,只顾自己吃,偶尔跟她说两句话,说不定她又会认为刘文静太过于木讷。
不喜欢一个人,她做得再好,都能挑出毛病来。然而这个道理,第一次见公婆的年轻女孩,又有几个懂得?
05
饭后,耗子妈坚持要去耗子的住处看看,耗子争不过她,只好带她去了。
耗子妈像太后娘娘一样,在耗子的出租屋里转来转去,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她第一次到上海看望耗子,以前每次电话,耗子从来只报喜不报忧,她以为耗子在上海的日子过得特别好呢,看了这房子,才知道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好。
这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的房子,住了五户人家。阳台被封起来,做了一个房间,客厅隔起来,也做了一个房间,廊窄得两个人并肩通过嫌拥挤。就这样,每个门口还放了个小鞋架,用来放鞋子。进了房间,看起来还好点,十多个平方,收拾得井井有条,只可惜东西有点多,看起来还是很拥挤。
“我们这个房间还算大的,是个次卧,你没看别人的房间,摆张床之后,就什么都放不下了。”耗子见他妈的眉头一直舒展,小心解释道。
“一个厨房,几家人共用的吗?”耗子妈没理他,转身出了门,打量起厨房来。
“说是几家共用,其实就我们和一个女孩子用,其他几个房间住的单身老爷们儿,他们都不做饭的。”耗子把刘文静推上前,“文静勤快,为了替我省钱,都不让我在外面买饭,每天下班再累,也自己煮饭。”
刘文静不好意思地笑笑。耗子妈没说话,心里却在嘀咕:就一个前台,能累到哪里去?
耗子妈转到水池旁,眉头皱得很厉害:“你们一家用的最多,咋也不收拾得干净点儿?”
耗子尴尬地摸摸头:“那个女孩刚用完,她还没收拾呢!”
耗子妈又转到厕所,看着脏兮兮的马桶,问刘文静:“这脏的,你也用得惯?”
刘文静还没来得及说话,耗子就抢着说:“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文静也会收拾下卫生间,但没办法,屋里住的大部分都是男人,刚收拾好又脏了。”
见耗子妈始终没说话,耗子又说:“等经济好一点,我们就搬间大点的房子住。我一直想出去租个一居室住,其实比这个也贵不了多少,文静不让,她说能省点就省点。”
尽管耗子百般替刘文静说好话,耗子妈却始终不接腔。转完一圈之后,耗子妈拿起洁厕灵倒了进去,拿刷子刷了起来。刘文静看见,连忙挽起袖子帮忙收拾洗手台,不一会儿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收拾完厕所,耗子妈又转到厨房,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厨房太小,刘文静帮不上忙,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耗子看着他妈因为忙碌有些乱的头发,眼角有些酸。虽然妈妈有太多缺点,此次更是来者不善,对他却是一心一意。到了之后,还没休息,就开始帮忙打扫公共卫生,像厕所和厨房这种很多人公用的地方,越发脏得不像话,她却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帮忙收拾,只为了能让他住得舒服点。
收拾的过程中,耗子难过,耗子妈心里面又何尝好受?从来当成个宝贝宠的儿子,在上海的日子过成这样。找了一个这么穷的女朋友,帮不了他不说,还拖他后腿,这更坚定了她要拆散他们的决心。
厨房收拾好,回到房间坐下,刘文静眼明手快地端了杯茶过来,嘴巴很甜:“阿姨您辛苦了,喝杯茶吧!”
耗子妈没接。在古代,给婆婆敬茶有特殊的含意,耗子妈虽然没读过什么书,电视剧却看了不少,她不会接刘文静递的茶。
“看样子你这儿真的住不下,不是给我订了酒店吗?去酒店说吧。”耗子妈环顾着这间十多个平方的房子说。
到了酒店,耗子妈笑着跟刘文静说:“我儿子之前跟我说你长得很好看,我今儿来一看,比他说的还好嘛!”
未来婆婆突然表扬她,刘文静一下子脸红了,她还以为是刚刚帮忙打扫卫生,之后又眼明手快递茶讨了婆婆的巧,心下一阵惊喜,连忙受宠若惊地说:“哪里,哪里。阿姨您真年轻,我妈跟您差不多岁数,看起来比您老多了。”
耗子妈说:“你妈在农村,拉扯三四个孩子,比我辛苦。”
刘文静说:“是呀,我妈命苦,不比您。”
耗子妈打断她,继续表扬:“刚在你们住的屋子看了看,房子不大,收拾得倒挺干净。女人家务做得好,到婆家才能不受气。”
刘文静赶紧笑着谦虚:“阿姨,您家务做得更好,我应该向您学习。”
耗子妈收起笑容,板下脸:“但是——”
这两个字拖长了音说出来,伴随着的是耗子妈威严的环视:“但是,终究是女孩子家,婚前跟男人同居,总是不好的。”
这句话说得很重。刘文静骨子里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她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当时情况特殊,不得已才跟耗子住在了一起。听到耗子妈这样说,不由得羞红了脸。
耗子妈说:“你就这样跟我儿子住在一起,我拆散你们吧,你们已经一起过了;不拆散你们吧,心里又堵得慌。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赖住我儿子,不想让他找其他人了?”
耗子打着哈哈:“妈,你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了。”
耗子妈看都没看耗子,继续跟刘文静说:“我知道,拆散你们不好,但是,我得为我的孩子打算。我是过来人,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你想过没有,结婚后,你们不新鲜了,每天被柴米油盐压着,再有了孩子,你们怎么过日子?还有啥话说?你只上了初中,我儿子讲啥,你都听不懂吧?现在,你年轻、漂亮,我儿子喜欢你。将来呢?你老了,不漂亮了,咋办?”
耗子妈连续两个但是,看起来像是为刘文静着想,但句句诛心,每一句都直击要害,把刘文静的笑容打僵在脸上。
耗子赶紧打圆场:“哎妈,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事儿了。我俩共同语言挺多的,真的!而且,文静现在还自学呢!她没事就在家里看书,高中教材更是经常翻。她还打算去念夜校呢!”
耗子妈瞟了耗子一眼,没搭理他,继续对着刘文静说:“我知道,你是个知道上进的姑娘。说实话,要我换了你,也做不到你这样。我也想你早日把学上好,快点跟上我儿子。但你想过没有,你这辈子可能都不能再上正规的大学念书了。一辈子长着呢,你会不停地拖累我儿子,拖累一辈子。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孩子知道自己的妈妈只上过初中,心里也会看不起你的。”
刘文静脸色惨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耗子妈再接再厉:“这次,他爸没跟我一起来,不过,他跟我说了,他也不认你这样的儿媳妇。我看,你们还是分开吧。”
这就是耗子妈聪明的地方。她看得出来,现在自家宝贝儿子被这个女人深深地迷住了,她说服不了他。但是,凭她老辣的人生经验,说服这个才从农村出来的、只有初中学历的、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却没什么问题。如果这姑娘肯主动走,那么困扰着她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还能把这件事对她们母子关系的伤害降到最低。
耗子妈言辞过于犀利,岂是刘文静这种段位的女孩子能招架的?
刘文静傻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说:“阿姨,我知道论家庭条件,我家里跟您家里差别很大。但我和耗子是真心想在一起过日子的。我也会好好学习,争取配得上耗子。”
耗子妈冷哼了两声,没有做声。
耗子拉着刘文静,跟他妈说:“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认定她了。将来能不能有话说这是将来的事,现在我们有话说就行。”
耗子妈瞪了耗子一眼,突然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她哭诉道:“把你养这么大,我花这么多功夫培养你,一辈子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三岁时发高烧,半夜烧到昏迷。那时候咱家还没车,你爸爸也不在家,我抱着你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才找到医生,连续二十多小时没敢合眼……”
耗子提高了声音:“行了妈!这件事你从小到大唠叨多少回了!”
耗子妈看了耗子一眼:“你五岁时调皮,从楼梯上掉下来,腿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端屎端尿伺候你仨月。你不在床上老实躺着,嫌石膏不舒服,硬要拆了它,我为了你开心,每天你醒着就背着你到处转,这一背就是仨月。”
耗子妈继续说:“你八岁时,把清凉油抹手指上,从后面捂住姑姑家玲玲妹妹的眼睛,清凉油进眼睛太多,玲玲妹妹因为这个住了很长时间的院,到现在眼睛都不好。我拿着东西赔礼道歉,这些年家里有什么都给你玲玲妹妹分一份,这都是在替你赎罪……”
耗子妈说这些的时候,刘文静一直看着她很认真听着,她发现耗子妈边说边抬头看她。很显然,这些话不仅是说给耗子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刘文静很反感,觉得耗子妈特别作,像她们村那些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一样。她不知道耗子妈哭诉到最后若还无效的话,会不会从包里拿出一瓶农药来喝……那就跟村里的女人更像了。
耗子知道,如果他不阻止,他妈会一直说到他大学毕业。他太了解他妈了。
耗子的声音再次提高了:“妈,这些事你都念叨多少遍了,能不能别说了!”
耗子妈住嘴,眼泪却止不住,就像坏了的水龙头,汩汩地流出很多眼泪。
刘文静拿纸巾给耗子妈:“阿姨您别这样,您别哭了。”
耗子妈一边哭,一边拿眼睛看刘文静,她的眼睛在说话:“我已经这么不容易了,你就不能放过我儿子吗?干吗一定要缠着他呢?”
刘文静在旁边只反复劝,并没有因为压力说出不跟耗子在一起的话,耗子妈只好提醒她:“孩子,你也有妈,你将来也会做妈妈,我这辈子为耗子操碎了心,你怎么能在我的心上再划一刀呢?”
软刀子最伤人,耗子妈这句话说出来,刘文静坐不住了:“阿姨,您别这样……我也不想伤害您,我和耗子是真心的……他对我确实挺好的……我知道您这辈子不容易,我虽然年轻,但也挺不容易的……我家里条件差,小时候爸妈只疼我弟弟,一年到头都没什么好吃的。来了客人,女孩子都不允许上桌……我这辈子饿了很多次肚子……还差一点被他们送人了……在认识耗子之前,都没什么人对我这么好……”
刘文静情绪很激动,语无伦次,唠唠叨叨地诉苦。耗子妈本来就嫌她们家条件差,听刘文静这样一说,不仅没有同情,反而对她更加厌恶了,越发觉得,刘文静这是跟耗子一起过上了好日子,要赖上她儿子了。
06
耗子妈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都没说。
刘文静继续唠唠叨叨:“你不知道耗子对我有多好,这辈子都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们才认识的时候,冬天天冷,走在街边,他买个玉米给我暖手,玉米凉了,他要扔掉,我舍不得,要自己吃掉,他怕我吃坏肚子,连忙自己吃了。”
耗子妈冷哼一声。
“我一直痛经,亲戚来的那几天,浑身上下酸疼不止。跟他在一起之后,快到日子了,他就会提前准备好热乎乎的红糖姜水。他虽然不会做饭,但那些天会提前把饭买好,不让我沾一点凉水。我们才认识的时候,他去我表哥店里帮忙。他从来没做过家务的人,为了我端盘子擦桌子,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他带我去认识他的朋友和同事,他们对我都特别好。我不懂的东西,跟他一样不厌其烦地教我。他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呢?阿姨,您也是从年轻处过来的,我是真心想跟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希望您能成全。”
刘文静边回忆边诉说,耗子妈越听越生气,大吼一声:“够了!”打断了刘文静。
人都说婆媳是天敌。为什么是天敌呢?因为你跟她争夺了同一个男人的爱。聪明的媳妇,不在婆婆面前跟男人撒娇,不在婆婆面前命令男人,给男人面子,听他的话,不能动不动就表现出“他爱我,他离了我不行”的态度。
刘文静还是没经验。她这时候可以说自己有多爱耗子,有多离不开耗子,以自己的感情打动耗子妈。即使打不动也没关系,起码不会减分。但是,她在耗子妈面前说耗子有多爱她,为她付出了多少,这不是找对立是什么?
刘文静回忆得越多,耗子妈越生气,肺都要气炸了,却忍着没有发火,只坚持:“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而刘文静却回忆上了瘾,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眼看着无计可施的时候,刘文静突然扑通跪在了地上,哭着给耗子妈磕头,让耗子妈成全他们。
耗子妈吓了一跳,连忙拉刘文静起来。哪知道跪着的刘文静就像一坨鼻涕,怎么拉都不肯起,还嚷嚷着:“阿姨您成全我们吧,您不成全,我就不起来。”
耗子妈拉刘文静起来,刘文静不肯起。两人拉拉扯扯间耗子突然也跪下了。一个大男人,突然跟女朋友一起跪在他妈妈前面哭。
如果说刘文静那一跪让耗子妈很惊诧,甚至很无语,那么耗子这一跪只能让耗子妈扶额了。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没想到她花尽心思培养的儿子,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给她跪下,不仅跪,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她的内心深处也升腾出一股莫名的愤怒:看,这就是我一直视为珍宝的儿子。他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然而毕竟是亲生的儿子,做母亲的,遇到问题,心都是偏的。她虽然认为儿子很没出息,但更多的却是对刘文静的愤怒:耗子能做这样的事情,都是被刘文静影响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个狐狸精,转世妲己。
耗子妈把耗子推到一边,跟刘文静说:“你要是好好跟我说话,我还能看得起你。但你再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让我很瞧不起你。”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正常姑娘都应该起来了,但刘文静居然还不起来,而耗子呢,本来已经站起来了,突然又跟刘文静跪一起去了。
好一出深情款款的孔雀东南飞啊!耗子妈眼前一黑,坐在了床上。
那俩居然还鼻涕眼泪直流,诉说着彼此坚贞的爱情。
耗子妈越发生气,怒从胸口生,踹了耗子一脚。然后指着刘文静说:“我怎么着都不会让我儿子娶你的,你这种攀高枝的女人,我见多了……”
刘文静哭着说:“阿姨,不是你想的这样,不是的……”
几个人在屋子里吵吵闹闹,有大嗓门,有哭诉,引来宾馆的服务员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事!”耗子妈觉得丢人极了,瓮声瓮气地回答。
刘文静泣不成声:“阿姨,我们很相爱,你不要拆散我们……”她的解释越来越无力,耗子妈突然就来了气,踹了刘文静一脚。
我其实挺理解耗子妈这时候的反应,不是琼瑶奶奶的电视剧,女主角哭上一阵子,心肠多硬的人就都心软了?
正常的情况不就是,你好好说话咱就好好说,你一直哭一直哭,像坨鼻涕一样缠着我,唠唠叨叨说半天,没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你这不是摆明了想激怒我嘛!
耗子妈这一脚踹下去,三个人都傻眼了,耗子妈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了。
耗子木愣愣地站了起来,站在一旁发呆,像是傻了一样。
耗子妈那一脚,刚好在气头上,力气不小,刘文静吃疼,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耗子妈最先反应过来,无论怎样,这一脚已经踹下去了,反悔是来不及了,那么,该硬的心肠就不能软下去。耗子妈推刘文静:“你走,你给我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如果是正常女孩子,在耗子妈连哭带骂的时候,就该起身走掉,起码不必挨这一脚了。就算已经被踹了,立刻起身走掉也好。但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太过于伟大,还是刘文静真不正常的女孩,那一刻她仿佛被魔鬼附了身,扒着门不肯走,耗子妈怎么推,她都不肯走。
耗子妈见刘文静这样没脸没皮,打都打不走,胆子更壮,一直把她朝门外面推。
这时候耗子才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你们别闹了!文静你先回去,我妈这里,我跟她说。”
耗子妈说:“她回去可以,你今晚不许回去。”
耗子瞪他妈一眼,没理她,给我们几个打了电话,说场面有些失控,让我们把刘文静拉走。
耗子一共打了四个电话,只有我跟插销到场,另外两个有事没来。
我和插销到场的时候,耗子妈坐在酒店的床上边生气边抹眼泪,嘴巴里偶尔还冒出一两句数落他俩的话。
刘文静趴在门口的地上哭。是的,她是趴着的,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耗子,在一旁抽着烟,焦虑地走来走去,显然是等我们来。
当时,房间的门半开着,估计是耗子开的,我们估计,一方面是怕场面失控,开着门,耗子妈多少有些顾忌;另一方面,等我们来呢这是。
我们刚一现身,耗子就把我们拉一边:“我妈现在情绪不好,文静不肯走,你们先帮我把她弄回去。”
又单独跟我说:“今儿晚上只怕消停不了了,让文静到你那儿住一晚上,我再劝劝我妈。”
据说,我们来的这段时间,耗子妈一直朝外推刘文静,推推攘攘中,手劲大了点,之后好几天,刘文静的肩膀上都留有瘀青。
我们去拉刘文静,刘文静趴在地上哭,不肯起来。
我说:“我二十岁的时候,也曾经为一个男人哭到想死的心都有。但是,我现在二十四岁了,单身,当年那个男人,我很少想起了。偶尔想起来也没有心痛,没有难过,只有后悔,后悔自己眼光太差。你说我看起来也不赖,当年怎么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呢?”
耗子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说,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没看见大家都很难过吗?何必火上浇油?
我直接望向耗子的眼底,用眼神告诉他: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会说得比这难听起码十倍。
是的,作为一个女人,我心疼刘文静,也同情她。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待遇。
听了我的话,刘文静愣了下,慢慢坐直了身子,在地上坐了会儿,然后才起身,去卫生间洗了脸,跟我们一起走了。走的时候,看了一眼耗子和他妈,眼神挺绝望的。
我其实不太想让刘文静去我那儿住,不是怕要安慰受伤的女人会很麻烦,会聊到很晚,而是,我那儿没有收拾,实在太乱了。
那时候单身,一个人住,出门上班、出去约会都挺光鲜的。一回到自己的狗窝,恨不得每一秒都在床上度过。那房间的脏乱程度,你们懂的。我下决心,回去一定收拾好,免得下次连朋友都没办法收容。
我跟刘文静说:“事情最终还得你们自己解决,躲也躲不掉。你有家里钥匙没?我们把你送回家,等耗子回来,你俩商量着看这事儿怎么办。”
送刘文静回家的路上,我给耗子发了条短信,说刘文静已经回来了,让他瞒着他妈,晚上回来自己解决问题。
送刘文静回去的出租车上,她突然来了句:“你知道吗?认识他之前,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几次肉。现在跟他在一起,每顿都有肉吃。”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插销听的,反正当时我俩同时抽了一口冷气,相互看了一眼,面面相觑。在我俩的人生经验里,这是第一次认识一个快二十岁的人,一辈子还没吃过几次肉,而她偏偏还是个美女。
07
耗子妈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又有无数次的谈判,过程之复杂,内容之虐心,就只有当事人最能感受了。姜还是老的辣,最终耗子妈硬逼着这俩人签下“再不见面”的保证书,才肯离开了。
耗子妈离开上海之前,帮刘文静在她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一次性交了半年房租。
耗子现在住的地方,他妈也帮着交了半年房租。耗子妈想着,两个地方都交了钱,他俩总不至于退了房再住在一起吧!耗子妈这种想法挺奇葩的,两个人想在一起,怎么都能在一起。
不过我猜,耗子妈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坚定的态度而已,这就跟她让他俩写保证书一样。一纸保证书和租两处房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反对态度的坚决罢了,而她的态度,必将影响这两个人对这份感情的信任度。
耗子妈临走之前,跟耗子说:“我不知道上海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让你放着家里好的生活条件、我们帮你找的好工作不做,到这里吃苦。如果你一定要待在上海,我没什么话好说,只能告诉你,我们不会资助你买房子,也不会给你一分钱。你现在还年轻,不懂得有人帮你把路铺好的好处,将来迟早会懂得。但愿那时候你年龄不大,回头也不算晚。”
耗子低着头,一句话没有说,这次,他是真被他妈伤透了心。
耗子妈看耗子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没说话,叹口气走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正上班,刘文静突然哭着跟我打电话:“果子姐,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趟?”
我问她怎么了,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大姨妈好久没来了,会不会怀孕了?”
这可真不是小事,我电话指示她:“去药店买两支验孕棒,明天早上醒来,验一下晨尿,双条杠的话,后天一早再验一次,如果真是怀孕了,周末我陪你去医院。”
我但愿她不是。
据说自从耗子妈走了之后,耗子又找了刘文静很多次,堵门、赌咒、发誓、哀求,什么事情都做了。每次耗子找刘文静,她都得哭一场,但语气一直很坚决,始终不同意和好。
那段时间,几个朋友基本都被耗子骚扰了。他也曾找过我,希望我能跟刘文静说说,毕竟他对她有过“知遇之恩”,他俩也曾相濡以沫过。
我没肯去,跟耗子说:“你搞不定你妈,你这是准备让她做你的地下情人吗?如果是,请你去赚足够多的钱,多到能够包养她。做不到,就给彼此留点尊严。”
耗子没想到我这么直接,一生气走了,自此一个多月,我都没见过他俩。却没想到,刘文静一出口就是怀孕了的重磅消息。
那个周末,我还是如约到了医院,同在医院的除了刘文静还有花花。我本来以为她只告诉了我一人,没想到花花也知道。
花花笑着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本来想到文静那儿借住两天,没想到她出了这样的事情。”
花花向来是个活泼开朗、有任何事都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人,任何时候我们见到她,都是开开心心的,这是她第一次坦陈心情不好,而且,她心情不好没有告诉我们这些老友,反而告诉了此时还不算太熟的刘文静,并且想要搬到她家里去住,这让我感觉很诧异。
然而此时,医院里人多嘈杂,刘文静的事情迫在眉睫,我也不好追问花花究竟为什么心情不好,只对花花笑笑,跟刘文静说:“先去做B超。”
拿到B超单子的时候,刘文静的脸色更苍白了。她默默地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问:“打算怎么办?”
“我想今天就做手术。”
“你最好不要瞒着耗子。即使不要孩子,他毕竟是孩子爸爸,有知情权。”
刘文静默默想了想,点点头。我打给耗子,不一会儿耗子就到了。他来的时候,眼睛通红,嘴唇干裂,嘴巴边上的茸毛变长了,以前是焦黄色,现在变得灰白,配上他那灰暗冒油而毛孔粗大的脸,以及很多天没洗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特别颓废。
见到我们的时候,他的嘴角扯了下,算是打过招呼。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谴责的话没有说出口。花花照着他的胳膊捶了一拳:“没事不要熬夜打游戏,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他虚弱地冲花花笑了笑。
刘文静说:“我去跟医生讨论下手术时间。”
说完刘文静就径直走向医生的办公室,耗子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快步跟了上去。
医生看了报告,又看了跟在身后的耗子一眼,跟刘文静说:“去门口导医台建小卡,12周之后转入产科。”
刘文静说:“医生,这个孩子我们不要。我想请您尽快安排手术时间。”
耗子却说:“不,医生,我们要生下来。”
刘文静重复了一遍:“医生,这个孩子我不打算要。”
医生看看刘文静又看看耗子:“你们回去商量好再来。孩子很健康,结婚了就不要轻易打掉,不然你们会后悔的。”
“我们已经分手了。”不知道刘文静哪里来的勇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和花花站在他们后面,相互看一眼,真尴尬!
出了医生办公室,他俩就开始吵。一个不要孩子,一个坚持要。刘文静怪耗子最后那次不应该不采取防护措施,耗子怪刘文静心太狠。
在他们杂七杂八的争吵声中,我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这个孩子是耗子妈来上海的那段时间有的。
耗子妈一共在上海待了一个多星期。那一个多星期天天想各种办法逼迫小情侣分手。比如说大清早,天没亮就去他们住的地方敲门,大声嚷嚷,让合租的人知道刘文静死缠着她儿子;眼看着快到上班时间了,耗子妈让刘文静走,却把门反锁,不让耗子出门,逼着他答应分手才可以;把耗子的钱包藏起来,跟耗子说:“既然你们是真爱,让她别花你的钱试试?让她养你试试?”
撕破脸之后,耗子妈无所不用其极,像一个泼妇一样用各种恶劣的手段逼迫着他们。
那段时间,耗子和刘文静基本就是耗子妈一走,两人就抱着一起哭,哭着哭着就相互用身体取暖。在极度悲伤之下,并没有做好防护措施。
后来,刘文静率先想明白了,有耗子妈这样神奇的人物存在,只怕她这辈子都进不了耗子的家门,而她同时也看出来了,耗子比她想象的要软弱得多,不仅软弱,还没有处理事情的能力,才会让他妈一再逼迫。
神(经)(病)一样的对手,猪一样的队友,这是一场必输的仗。既如此,又何必苦苦痴缠?冷静下来的刘文静,并不像第一次一样跪地哭求、誓死保卫爱情,而是主动提了分手。
耗子自然是不同意的,然而他确实搞不定他妈。
当刘文静看清楚现实的时候,分手的态度就特别坚决。耗子在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
耗子找我们帮他跟刘文静说说,所有人的态度跟我一样,都是拒绝,只不过有些人直接、有些人委婉罢了。这让耗子多少有些心冷。
耗子也算痴情,分手就分手,他却担心刘文静的生活有困难,把手里全部的存款都给了刘文静。
其实也没多少,不过七八千块钱。耗子本来还有点存款的,跟刘文静在一起这几个月,帮她报名学电脑,买衣服、化妆品,两人一起购置各种家庭用品等,把存款用了个七七八八。想着刘文静还要给家里钱,在上海两千多的工资根本不够用,刘文静走的时候,耗子深情款款地跟她说:“以后想再帮你就没那么容易了,各有各的生活,又没住一起,想照顾也照顾不到。”
刘文静抹了一把眼泪,二话不说把钱收下了。刘文静是个现实的人,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钱过不去,既然已经分手了,拿他点钱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