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应该从那一面墙开始说起。
1990年夏天,彰化精诚中学国中部,美术甲班二年级。
一个坚信自己杂乱的自然卷发终有一天会通通直起来的男孩,由于太喜欢在上课时乱开玩笑、爱跟周遭同学抬杠,终于被赖导罚坐在教室的最角落。
唯一的邻座,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
“柯景腾,现在看你怎么吵闹!”赖导冷笑,在讲台上睥睨正忙着搬抽屉的我。
“是的,我一定会好好反省的。”我打包好抽屉里乱七八糟的参考书跟图稿,正经八百挤出一张痛定思痛的脸。
马的。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烂同学,我上课不收费努力搞笑,让大家的青春欢乐到疯掉,你们竟然这样对待我?我一边整理新桌子一边在心中干骂。
为了拿到每周一次的“荣誉班”奖状,赖导对上课秩序的要求很高,采取的管理手段也是高规格的“狗咬狗”政策。每个礼拜一,全班同学都得在空白测验纸上,匿名写下上周最爱吵闹的三个人,交给风纪股长曹国胜统计。
每次统计后的黑名单一出炉,被告状最多人次的榜首就要倒大霉,赖导会打电话告诉家长这位吵闹王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然后罚东罚西,让常常荣登榜首的我不胜其扰。
对于这次我被罚坐在墙壁旁边、近乎孤岛地一个人上课这件事,全班四十五个同学并不以为然,个个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是的,身为登疯造孽的黑名单榜首,怎么可能被这种不像样的处罚给击倒?
“哈哈,现在你要怎么办?”杨泽于拨着头发,他是黑名单的榜眼。
“靠。”我很不服气,带给大家欢笑难道也是一种罪?
“喂,说真的,我没有写你喔!”廖英宏指的是黑名单的匿名投票。他本人身为班上的王牌小丑,当然也是黑名单的常客。
“我也没写你啊,王八蛋你明明就比我爱闹。”我说。
但其实我有写廖英宏,不懂自保就大错特错了,这就是匿名下的白色恐怖,逼得大家泯灭友谊交换恶魔的糖果。而且……我也不相信廖英宏没有写我。
“柯景腾,你现在超可怜的啦,只剩下墙壁可以讲话。”绰号怪兽的郑孟修,是我的好哥们,家住鹿港,每天搭校车上下学。
“靠。”我比中指。
大家安静上课我也安静上课,简直毫无创意。
我玩着原子笔,看着右手边的那面墙。
区区一面墙……区区一面墙?只是要给我难看罢了。
“我的青春,可不是一面墙。”我嗤之以鼻。
※※※
于是我开始跟墙壁说话,卯起来用原子笔在墙壁上涂鸦留言,一个人跟很有义气却默不作声的墙壁讨论起漫画的连载内容,有时还故意提高分贝,让大家知道我即使身处劣势,还是不停地战斗。
一个礼拜后,跟墙壁说话的我再度蝉联黑名单榜首。
毫无意外。
冷硬的黑板前,赖导气得全身发抖,看着满脸无辜的我。
“柯景腾,你是怎么一回事?干吗跟墙壁讲话!”赖导的额头爆出青筋。
“老师,我已经在好好反省了,我会尽量克制跟墙壁讲话的冲动。”我难为情地抓头,手指在脑袋后面比了根中指,全班同学竭力忍住笑意。
赖导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皮底下转着各种压制我的念头,全班屏息以待赖导的大爆炸。当时的我非常享受这样的氛围,幼稚地将这种惩罚对待当作是聚光灯下的骄傲。
来吧!赖导!展现你身为名师的气魄!
“柯景腾。”赖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是的老师。”我诚恳地看着赖导。
“你坐到沈佳仪前面。”赖导睁开眼睛,血丝满布。
“啊?”我不解。
什么跟什么啊。
沈佳仪是班上最乖巧的女生,功课好,人缘佳,是个连女生都无法生起嫉妒心的女孩子。短发,有点小雀斑,气质出众。
气质出众到,连我这种自大狂比赛冠军在她面前,都感到自惭形秽。
“沈佳仪,从今以后柯景腾这个大麻烦就交给你了。”赖导语重心长。
沈佳仪皱起眉头,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对“我”这个“责任”感到很无奈。
而我,恐怖到了极点的黑名单榜首,竟然要给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严加管教?全班同学开始发出幸灾乐祸的嘘声,杨泽于甚至忍不住大笑了出来。靠!
“老师,我已经在反省了。真的!真的好好反省了!”我震惊。
“沈佳仪,可以吗?”赖导竟然用问句,可见沈佳仪超然的地位。
“嗯。”沈佳仪勉为其难答允,我整个脑袋顿时一片受尽屈辱的空白。
于是故事的镜头,从那一面涂鸦拙拙的墙壁,悄悄带到沈佳仪清秀脸孔上的小雀斑。
我的青春,不,我们的青春,就这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