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了一下,搭车去Williamsburg。看到这个小区的人群,觉得世界上还是有人没有烦恼的。一群一群的在街上逛着,灯红酒绿。几乎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有些朋克打扮,有些异国情调,仿佛觉得他们是和纽约不相干的一群人。
到了Kirsten乐队的排练基地,按门铃,走了进去。
过道上几个嬉皮打扮的人背着乐器走了出来,刚一出门就点上了烟。
楼道里不时传来各种乐器声,吉它,鼓点,热闹非凡。我循着声音走过去,推开门。地上七七八八堆满了各种包、乐器case,空酒瓶。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海报,蓝色的光束从背后打来,一个女孩,背对着光源,脸看不清楚,正在激情的唱歌,长发在风中飞扬,飘满了整个画面。
“姐,你来了?”许述的声音。
“怎么样,我的设计不错吧?很酷,是不是?”
“嗯,那是Kirsten对吧?”
“是啊,”许述笑的情不自禁,“我花了几个晚上才做好的。她也很喜欢。”
“真的是不错。”我笑着道。
“喏,提琴手在那边,”许述抬手指了指一个角落。那边,提琴手正在抱着大提琴,擦琴弦。
“列文,”许述高声叫着,“这是我姐,她有问题想问你。”
列文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抬手摆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我走过去,一路也不知道踢到什么,踩到什么,尴尬不已。走近了,看清楚这个小伙子很清瘦,蓄了些胡子,头上微卷的头发乱蓬蓬的。
“你好,”我挤出微笑,寻思着怎么把他叫出去比较好,自然一点,不引起Kirsten注意。碰巧这个时候,键盘手开始弹奏,我赶紧提高声音,“你好啊~”列文抬头看看我,像是搞不清楚我为什么那么大声。
“这里太吵了,我朋友的孩子想去NYU,想问你一些问题,能借用你两分钟吗?”我哇哩哇啦的大声道。
列文皱了下眉头,估计是被我那豪迈的气势吓到了,往嘴里塞了半支没点燃的烟,把提琴放到一旁,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赶紧跟在后面,一面跟许述打招呼,“你们先忙,我一会儿就把他送回来。”
说着,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跟着列文往外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感觉是,列文跟我使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
出了门,他倚着墙,拿出火柴,兹的一声,火苗燃起,照亮了角落里他的脸,烟的一头变成了一个红点。
“你有什么问题?”他揉了揉眼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哦,我请你喝咖啡吧,”我指了指街对面的一个露天餐馆,“要不吃饭也行。”
他吸了一口烟,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过马路的时候看都没看。我赶紧跟在后面,心里琢磨着,待会儿怎么开口。
到了餐馆的桌子旁,服务员刚走过来想带座,列文直接找了个靠近路口的桌子,拉开椅子就坐了下来,“给我一瓶啤酒。”
我拉了对面的位子坐下,对服务员道,“我要一杯咖啡。”
列文漫不经意的往椅子上一躺,又吸了一口烟,“什么问题?”
“哦,我一个朋友,”我寻思着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好,“孩子要考NYU的音乐系,我想你是一个……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提琴手,很优秀……演奏很动人……所以想问问你一些经验。”但愿这个故事没有编的离谱,因为他的演奏其实我根本没怎么听过。
听到这里,列文咧嘴笑了一下,有些自嘲,“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我支吾着。
“现在几月份?”
“九月。”
“NYU入学申请要明年了吧。”
“额……”我一下子语塞。
“问的这么早,还特地来找我出来,你对这个朋友挺上心。”他拿过刚上来的啤酒喝了起来,“通常这种事情打个电话,发个email就可以了。”他顿了顿,“虽然,我是肯定不会回的。”他吐出一口烟,把吸的差不多的烟头扔在地上。
我的手心里开始冒出了汗,这个列文不知道在想什么,怎么听着都是话里有话,又不挑明。
他自顾自的又道,“其实音乐这个也没什么好学的,爱好可以,当职业,太辛苦。”
“哦,是吧,”我赶紧道,“我理解。我也算是一点点搞艺术的吧,完全知道这行的辛苦。”
“你唱歌的?”他问。
“不是,”我赶紧回答,“和音乐没有关系。”
“哦,我想你也不是搞乐器的,你的手上有两个疤,说明你不怎么爱护手。声音倒是还可以。”
“我是搞玩具设计的,这些疤都是车间里做模型时留下的。”我道。
他耷拉了一下嘴角,跟自己点着头。于是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他不怎么想说,而我不知道怎么说。咖啡上来,我放了牛奶和糖,搅了一下,开始喝。这个场景比我料想的要尴尬一点。
“除了入学申请,你还想问什么?”他突然道。
我举着咖啡杯,喝着,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又喝了一口,尽量拖延时间。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研究的看着我。
“我就是紧张。”我索性说,“而且也不知道还有其它什么可以喝的。”
“挺直接的。说说你为什么要搞玩具设计?”
“我小时候没有人玩,也没有玩具,所以设计玩具是对我童年的补偿。”
“呵,”他笑了,“有意思。知道我为什么学提琴吗?”我摇头。他提起酒瓶喝了一口道,“其实如果我不学提琴,可能就会成为裁缝。我小时候,家里只有两样东西,缝纫机和大提琴。琴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妈靠给人做裁缝养活两个人。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玩提琴,后来她索性叫隔壁的一个学生来教我。大概是有天赋,我很快就可以拉的很好。”
我听着,不觉又再次审视起这个提琴手,他在我眼里,又成了另外一个不同的列文,和那个整天嗑药、喝酒脑子不清楚的列文不同,这个列文其实很细腻,很真实。或许真的如张妮所说,吸毒的人都是在逃避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而当你真的去了解他们的时候,会发现他们比任何人都值得同情。
“你对你弟弟很好。”他突然说。
“嗯?”我不解的看着他。
“我是说,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你对他很好,可以为了他,特地来找我谈话。”
没等我询问,他又继续道,“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而且,刚才,你可以说出自己非常柔弱的一面,就是你为什么搞玩具设计,来换得这次谈话的继续。说明你真的很在乎你弟弟。”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酒瓶差不多见底,“所以,我也可以跟你说实话。我听到过的事情,对我来说无所谓,但是可能会影响另外一个人的生活。我知道许述很爱Kirsten,在我眼里,他整天来陪她彩排,简直是对她不能再好了,不可思议。整个演出的费用也都是许述出的,所以我知道他对她很用心。至于他自己的生活,我觉得那是无所谓的。性和□□都是麻醉剂,都是镇痛用的。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伤痛,”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不能用一个人服用的药去评判这个人。”说完,他喝尽了最后一口酒,把酒瓶往桌上一放,起身。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
“别担心,许述是个不错的人,你也不错,Kirsten是我的朋友,大家这样很好,没有必要去打破这个平衡。”说完,他朝街对面走过去,“对了,你如果真有朋友的孩子要考NYU学音乐,告诉他们别去了,除非你就是为了学着玩的。”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先是斑驳在路灯中,又消失在那道门里面,我心绪复杂的搅着咖啡,还是像个失恋的人。
有些在我们看来糊涂的人,其实并不糊涂,只是他们不愿意把自己的智慧用在被这个社会接受的条款上。他们有自己的世界,给自己设定了一套约定俗成,并且有着自己的各种道德标准。是的,如果性和□□只是用来平息伤口的疼痛,我们又有什么权力去指责他们。这和使用Advil和阿司匹林有什么区别?你没有痛过,所以不知道他们的疼痛,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又愿意用那些东西去镇痛呢?
但是他们是不是伤害了其他人?我也说不准。目前情况,如列文所说,大家都很好,关系很平衡。所谓没有人受伤。理论上,的确应该是服药的人先受的伤,疗伤又怎会让他人受伤?
想着,我对着有一个飞旋漩涡的咖啡杯摇了摇头。我的脑子开始糊涂起来。一方面觉得列文的理论很有道理,另外一方面又觉得从外面的角度来看,他很没道理。
但是什么是道理?社会约定的东西?哪个社会?道理是不是文化的一部分?每个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道理吗?如果是的话,我们这群习惯了中国文化的人在美国岂不是很没有道理;而当我们某一天熟悉了美国文化后,再回国,是不是又很没道理?我们是不是一群走到哪里都有悖社会约定的人?或者,我们是不是在主流社会的眼中,其实也是边缘文化?而这种时不时被排斥的感觉是不是早就应了我们的不安全感、使得很多人变得很极端?
出国的那一天起,是不是注定了我们永远是outcast?即使你把西方文化学习的精透,你仍旧不是他们的人,而同时,你又被国人排斥。你永远找不到一个中心点,到底是要被生存文化接受,还是要被根文化接受,而这两者又那么的相互排斥。
我们不停的融入各种社交生活,为的就是一个认同感。但是被一种文化认同的同时又被另外一种文化排斥。即使,我们每天和周围每个人一样上班、下班、约会、泡吧,可是有多少人可以说自己没有alien的感觉?即使你生活在华人最多的法拉盛,你又怎敢说自己找到根的感觉?
每个人,刚来有刚来的alien感觉,来了几年的有几年的感觉,几十年的有几十年的感觉。从小就来的人可能跟我们的感觉又不一样。喜欢西方文化和习惯东方文化也不一样。
在国内大家都说出国是一种磨练,其实真的出过国的人才知道,所谓的磨练其实是对心理的磨练。那种寂寞和无助,那种抱着冰块漂浮在海洋上的感觉,或许是没有出过国的人这一辈子都不能理解的。
想着想着,我头疼欲裂。好在许述的问题解决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