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深夜,酒吧外的街上还是热闹非凡,一群嬉皮青年吵闹着走过,有背着吉他的,有背着睡袋的。或许流浪是他们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愿意被这个都市的无数金钱、权力和情感的欲望舒服。
“对了,我一个朋友想拍一个广告片,那,片酬不高……”许述凑近艾小杨道,“算是最低的那种报酬,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两分钟,大概200块。”艾小杨扯着嘴角笑了笑,摆摆手,“你太小看我了,那种活儿我不接的。”他又摸了摸下巴,“我只拍艺术片,不拍商业片。广告吗,最商业不过了。”
许述刚想再说,张了张嘴,又闭上,喝了一口酒。
“行了,你别担心我了。我快去洛杉矶了。”艾小杨拿起啤酒瓶,跟许述碰了一下。“祝我好运吧。”
许述没有拿起杯子,只是有点疑惑的看着艾小杨,“去洛杉矶很大的一笔费用啊,你打算去多久?”
“个把月吧。”
“住哪里?”
“朋友家。”
“机票什么的呢?”
“哦,我卖了相机,旅费应该够了。”
“小杨……”许述抬头看他,“你卖了相机?你最心爱的那个尼康?”艾小杨撇了撇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是啊,卖了,价钱还不错。”许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张妮一眼,“那你以后……还怎么接活儿?怎么拍习作?”
许述深知这个行业,搞电影的不论是学生还是资深的,自己总是会有相机,或者是平时练习的时候拍拍,或者有外面的活儿,带上设备更能谈价格。
“啊呀,卖了就卖了,套现呗,”艾小杨抬头喝了一口酒,“也算是投资。要知道,这次去洛杉矶可不是去玩的,我有一个项目。”说着,他的眼神更迷离起来,“几个月前呢,我写了一个剧本,很长的,不是学生剧本,是一个小时的科幻片。我一个朋友呢,帮我联系了洛杉矶的制片人,他们打算投资拍了。我这次去,嘿嘿,”艾小杨笑的更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就是去拍我的戏的。”说完,他又自顾喝起酒来。
不知道为什么,桌上的气氛有点凝固。大家好像都没有要庆祝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艾小杨的眼神很怪异,只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许述看了看我,满眼的疑惑,然后又把眼神向张妮递过去。
张妮毕竟是心理医生,不动声色的搅了搅饮料,问,“小杨,纽约还回来吗?”
“回来啊,”艾小杨终于把看向天空的眼神收了回来,“等我拍完了戏就回来。到时候……”他的嘴角浮起了笑意。
“那你好歹把纽约的事情先搞定了啊,先把签证弄好了……”许述又着急的道。
艾小杨笑着摇了摇头,“我还顾虑那个干嘛?我艾小杨要去拍大戏……”说着,猛的又喝了一口,“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我到处晃,不着边儿……”
“小杨,我可没有那么说你。”许述急急的辩解。艾小杨阻止他说下去,“虽然你们不承认,但是我知道,你们就是那么看我的。”
“不是吧。”我疑虑的看看许述,又看看张妮。张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你们啊,”他朝天空嘘了一口气,“都太小看我了。在你们眼里,我什么都不是。的确,我一直没啥出息,你们都不睁眼瞧我。大事小事,总是拿我当听差的。的确,我没有像你们一样有个正经体面的工作。可是,你们不了解我。一个人为了他自己的梦想,是需要牺牲的。如果今天我像你们说的,为了一个签证去找一个工作,整天坐在那里帮人处理信件、修改图片,那我艾小杨是白出国了。当初,我也是放弃了国内很多的东西,才一门心思过来的。和你们一样,我也有奋斗目标,也有甜酸苦辣。可是,我缺少机会。我没有能够像你们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稳定的生活。可是,我艾小杨敢说,你们已经放弃了当初的执着。许述我问你,你一直说要获得国际设计大奖,但是你的作品是老板的署名,你有没有敢去争执?”他继续看着张妮,“你说中国的心理健康是一个空缺,可是,你每天就光顾着自己在这里上班,你曾经说要把理念带回去的想法,是不是一点都没有去实现?”
“还有你,”他转过来看着我,“你现在有多少热情在设计上?还是仅仅是在挣扎,为了保住你的工作?”
我们都沉默。
尴尬的沉默。事实上,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境地中,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或许,没有对错,犹如那些刚从路上经过的嬉皮士,他们有着自己的选择。
许久。每个人都像吃了一个爆栗一样,闷声不响。只有路人经过,和马路上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声。
酒吧的电视机里放着billboard上榜歌曲的MV。一个抹着大红口唇的歌手伸着脑袋到镜头前探视,一副天真像的看着镜头,像是探寻我们这群无知者的思维。一会儿,镜头换到一个被拉伸了的空间,歌手和一群男女在白色的大块积木上坐着各种造型。
艾小杨挥手又拿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小杨,可不能那么喝。”许述要阻止。艾小杨伸手挡开他要去拿酒瓶的手,继续喝了几口,“这点酒算什么。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像你们一样安于现状,或者为了一个小工作诚恐诚惶。我艾小杨出来了,就要干一番大事。你们现在,和在国内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换个地方打工、吃喝吗?何必大老远的出国?”“或许,出不出国,本来就都是一样的吧。”我轻轻的道。
“怎么会一样?如果我不出国,谁会正眼看我?如果我不拍这部戏,你们谁会觉得我艾小杨是真的在做事?”“小杨,朋友间,没有看低谁的说法,”许述见无法阻止艾小杨喝酒,所以拿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我们只是有点着急。太顾虑了。平时我说话急,今天给你道个歉,来,干!”他一大口,把剩下的酒都喝完,然后又招手再要几杯酒。
艾小杨没有接话,喝完了自己的啤酒,又拿起旁边的一瓶,自顾自的喝了几口。月光下,他的眼睛有点泛潮,“当年,我上大学,我妈要我学了个机械专业,说是以后好找工作。我就去了,但是我非常、非常讨厌学的东西,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差点毕不了业。我们家把这个看的很重,大家都觉得我艾小杨这辈子大概就是个机械工了,没啥出息了。大家当时都围着考取了MBA的表哥转哪,那情形我现在都记得。上饭桌,他不动筷子,我就不能动。赫赫。”他抹了抹眼角,“后来我考取了电影学院要出国了,大家才知道,我艾小杨真不是什么废物。真的,我家客人就特别多,以前看不上我们的,居然还有人给送礼来。我当时就发誓,不在美国混出点名堂不回去。”
许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拿起服务员刚送来的酒,又和他干了一下。
“其实谁都不知道,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美国搞艺术太难了,TMD我们就是非主流。在他们眼里,我们和墨西哥人差不多,不用说话,只管干活。我艾小杨受够了!”他猛的把酒瓶放在桌上,声音很大,我们都吓了一跳。
“你们也不理解我,”艾小杨瞟了许述一眼,“你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们只知道要求我按照你们的生活方式走。但是,那行不通。如果我艾小杨朝九晚五的工作,就s定了,永远不会出头了。只不过,你们没有想到,我艾小杨也会出头吧。赫赫。”说着,他笑了起来,那样子,甚是难看,像是那笑随时都会变哭。
“好了,小杨,别说了,”许述拍拍他的肩膀,“咱哥俩今天喝他一醉。姐,回去的时候你开车吧。”
我点头。
张妮一直不语,趁着许述和艾小杨开始大声猜拳,我踢了她一脚,“哎,说话啊。”
张妮没有接话,只是拿起酒杯道:“今天晚上的夜色真是不错,去天台走走?”我也拿起酒杯,跟着她起身,穿过长长的酒吧,走过一扇小门。
天台上的墙角下,点着很多小蜡烛,放在通透的玻璃瓶里,星星点点,把个长廊照得甚是妩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迷香和迷幻。
张妮摇了摇杯子,抬头看了看天空,唉了一声。
“怎么了?你刚才一直没说话。”
“我很担心小杨。”她重重的皱起眉头。
“你是说他去洛杉矶的事情?他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我道,“或许我们本该祝贺他一下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感觉有点不对。具体哪里,我也说不上来。”
“就是那么说,”张妮道,“所以我才担心的,因为那个项目可能根本不存在。”
我诧异的看着她,等她解释。事实上,我原本只是觉得艾小杨可能去洛杉矶的决定做的太冲动了,而完全没想到张妮会有另外的看法。
“如果真有一个项目,那他们用的是艾小杨的剧本,又请了他当导演,但是为什么艾小杨要卖了相机、自己筹集资金去洛杉矶?为什么去了洛杉矶不是住hotel而是住朋友家?”
“说不定人家是完成项目付款呢?”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你们这行我不了解,但是如果一个制片人能找到投资拍一部一个小时的科幻片,应该有钱付点或者叫定金、或者叫首付的什么吧。又不是craigslist,光叫干活不给钱。”
“倒也是,不过,他为什么要骗我们?”我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爽。
“他也未必是故意的。所以我才更担心。”
“什么意思?”我再次等待她的解释,对于艾小杨,我是越来越不了解。
张妮皱着眉头,看上去心事很重。她走上前去,伏在栏杆上,手里的酒也已经喝的所剩无几。
“艾小杨未必是真的要骗我们,而是长期受到压抑,加上各种压力,比如来自家庭的压力,比如他自己一味追求不现实的东西。总之,他一直生活在焦虑中,那种感觉就好比蒙上你的眼睛让你走路,而前面随时会有悬崖。是的,的确很恐怖、让人难以承受。所以艾小杨为了让自己内心好过一点,开始幻想,而且把幻想的东西不自觉的当成了现实的东西。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罢。那种情形就像一个长期寂寞的女人,开始幻想自己有个情人,然后每天给这个不存在的情人写信,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信了,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张妮说着,两眼呆呆的看着前面的街道。微风吹来,她竟然看上去有点沧桑。
“其实我很早就一直觉得艾小杨有点不对,但是我自己那么多事情,没有分心去跟他多聊聊。我这个朋友也是不够格的。我只是希望……现在还能帮上他。”
夏夜深夜的风竟然有些冷。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我也看着街道上的行人,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应该想什么、怎么去想。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像电影,纽约,路人,嬉皮士,像是很久以前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我苦笑了一下,我们这群看电视电影着迷了的人,受着西方文化的影响,如今真的来到美国了,却又觉得无限的漂泊、孤独和无根。即使眼前的一切都是以前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即使我们现在过着以前自己一心想要的生活,但是电影和生活真是太不同了。
甚至或许,张妮、许述和我现在在下东城酒吧喝酒的情形如果拍成电影,其实看上去也很棒的,又摩登又有品,至少看的人会这么想。
“现在我也没想好。你和许述就先哄着他吧。他看上去还有点意识,应该还……还可以拉回来的罢。”
生活就是这样,张妮还没解决她和段啸亮的关系,又有了多一个事情让她牵挂。何止是她,许述、我,都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不停的在各种事务之间挣扎。
“现在才八月啊,晚上怎么有点冷。”张妮抱了抱双臂。
“是有点冷。我们进去吧。”我说。
走过那墙角排成一排的蜡烛,走过那个同样的小门,我们又回到昏暗的lounge。许述和艾小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桌球台旁。许述正拿着一支杆瞄球,艾小杨手里也拿了一根,站在一旁看。桌球台的边上,放了两瓶还是满的啤酒。看似两人刚叫的。
“我还不信了,这球要是我打不进去,我就叫你哥。”许述嘴里嘀咕着,球杆猛的一抖,白球飞出,狠狠的撞了一下蓝球,蓝球摇晃了一下,径直朝洞口奔去,直直的跑到洞里,啪的一声,应声而落。
“我的球技还不错。”他开心的笑起来,拿起一旁的啤酒,灌了一口。又沿着桌子走了半圈,观察着桌面上的球,仿佛一个研究战略的将军。“我说小杨,等你回纽约了,咱们再战。”
我和张妮远远的站着,看着他们。许述和艾小杨丝毫没有察觉我们已经回来了。
“话说,小杨,能帮哥一个忙么?”许述道。
“说吧,咱哥们,能帮的当然帮。”
“明天或者后天吧,我请个假,咱们去把学校的事儿办了。”没等艾小杨开口,许述继续说,“我知道,你艾小杨不在乎这个。可是,哥我在乎啊。你也知道,哥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管闲事。啥事不解决了,我心里不痛快。就是你这挂名学校的事儿吧,它就老烦我,你知道吗,”许述找到了一个目标球,又伏下身来开始左看右看的瞄准,“我不是说你艾小杨要靠着这学校留美国,可是哥我心里就是不踏实。你如果在纽约报了个学校呢,哥我会一直觉得你小杨还在我们身边,不像那个钟如海啊,说走就走,你不知道哥有多难受,当时……所以,”许述拉了拉球杆,“你就当安慰哥,咱把学校的名给报了,钱当然是我出,就帮哥这个忙。纽约生活久了,都没什么安全感,你总得让哥觉得你还会回来吧。”说完,他猛的抖了一下球杆,白球又把一个黄球撞入球洞。“怎么样?这个忙你帮不帮?”他抬起身,拿啤酒跟艾小杨碰了一下。
艾小杨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说定了,我去请假,请到了告诉你。”许述开心的笑了,又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停下,发现艾小杨没动,“喝,咱哥们,今天无醉不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