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闹的一夜结束了。纽约的街道渐渐恢复了平静。
段啸亮和张妮走在街上。
“那个,我……我先送你回去吧。”段啸亮挠了挠耳朵道。
“嗯。”张妮随着他慢慢的走着,一边呼吸着晚上的空气。一时间二人无话,有些尴尬。
“对了。”张妮抬头道。
“啊?”段啸亮紧张的看着她。
“你刚才说,你妈一直教导你不要记仇?”
“哦……哦。”段啸亮稍微放松了一下,“是啊,她跟我说不要恨一个人。”
“为什么呢?”
“那个……说来话长……”
两个人走着,路灯把两个人影拉的很长。
“因为吧,”段啸亮接着道,“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离开了。”
“离开?”
“嗯。后来听说他重新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段啸亮抬头,看着远处路的尽头,“就是说,他抛弃了我们。”
张妮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夜晚,宁静的像雷雨之后的海面,偶尔有点波涛,但是又平静的像哭泣后的孩子。
“那时候我大概5、6岁吧,还不太懂事。就记得小时候,妈妈带着我很辛苦,她又要上班,又要回家给我做饭。”段啸亮说着,仿佛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他童年的影子,“等我大一点懂事了,有一次缠着妈妈问爸爸到哪里去了,我妈才告诉我的。从此,我很恨那个男人,有一次跟我妈要钱,一定要参加武术班。我妈问我是不是学校规定的要参加课余活动,我说不是,我要学了武术,以后去揍那个男人,他让我妈那么辛苦。”
顿了顿,很久都没有说话。段啸亮咬了咬嘴唇,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妈听了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晚上的时候,吃完晚饭,她一面摇着蒲扇一面看我写作业,然后跟我说,她说只要我健康快乐的长大就好,不要报仇,不要记恨我爸。她说,恨不恨,日子都得过下去,不恨的人会更快乐一点。”
“那时候,很长时间,我不理解我妈,不知道为什么她叫我不要恨我爸。但是看着我妈很辛苦,我就听她的,不想她难过,所以,习惯了以后,我真的不恨我爸,对他没感觉……等我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其实,我妈一直爱着我爸,即使他抛弃了我妈,我妈还是爱着他。她从来没有恨过他。”
段啸亮说着,转头四处看了看夜色下的风景,但是目光里毫无目标,仿佛只是为了避开眼前的东西。
“那,”张妮想了想,问,“你后来见过你爸吗?”
“见过一次。我妈带我去的。后来我妈把他的电话给我,但是我从来没有打过。我们的生活很平静。”
“其实……恨一个人也不是错啊。”张妮轻轻的说。
“不知道,我妈说不要恨人的。”
“可是……”张妮突然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有话要说,但是又不想伤害段啸亮,所以努力想着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可是,人的感情没有对错的。你怎么感觉就是怎么感觉的。并不会因为你恨一个人,而显得你很弱小。感情是不应该去克制的。”
段啸亮疑惑的看着张妮,“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张妮看着他,抿嘴笑了,“嗯,让我尽量直白一点,不过我未必一下子就能解释清楚。人的感觉呢,就像舌头,它不会骗你的,甜的就是甜的,咸的就是咸的。如果你吃出什么东西是辣的,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说,那东西不辣,结果,会伤到你的胃。承认自己的感觉很重要,这样你才不会让自己受伤。”
“但是,恨一个人不会更让自己受伤吗?”段啸亮皱了皱眉头。
“会啊。你要明白自己的恨来自什么地方,只是不要去刻意加深就好。”
“那……我还是不太明白……佛说,菩提本无树。哦,我妈信佛。意思就是,世间的尘埃都是来自自己的内心,你不去烦恼,它也就不存在了。”
张妮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一个以弗洛伊德为主导的唯物世界,这曾经彻底颠覆了她对世界的理解。她用了很长时间探索自己的内心,探索自己的潜意识,她理智,她客观,但是,段啸亮的话,却使她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或许,自己已经开始远离了中国文化。她叹了口气。
“呵呵,你叹气干什么呀?”段啸亮乐了。
“没什么,countercultureshock。长时间接触西方心理学,反被自己的文化震慑住了。”张妮无奈的说。
段啸亮看着她。
夜空下,张妮的彷徨使她显得有点无助,在月光的照射下,更是有点娇俏。
“那个,”段啸亮咳了一下,说,“我现在很明白我的感觉。”
“哦?”张妮抬眼看他。
“就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说完,他一把拉过张妮,轻轻的吻在她的唇上。
微风吹来,树叶在沙沙作响。犹如海面掠起一点波涛拍打着海滩。
喧闹的周末终于过去。
有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纽约的生活丰富多彩。每个人每天都是上班、下班,家务,逛街,也就是周末可能会有一个聚会。或许是形形□□的人,或许是各种五光十色,让纽约这个城市显得与众不同。
周一大早,6点的样子,阳光已经照了进来,如同大白天一样。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心里极不情况的想到,又是周一了,又是一周了。
拖着到了7点才起床,无精打采的去刷牙,一边刷一边想着今天会接受什么样的刁难。
认真的穿好职业装,赶着大潮一起挤上地铁。下车远远看见公司的大楼,心情开始往下沉。甚至有点厌恶的看了一眼书报亭里那个每天都防贼一样的印度掌柜,他放着不知道什么曲调的印度音乐,呱噪的声音让人焦躁。
CokeLynn倒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学来了肚皮舞的摇摆动作,每次见到我不开心,就展开双臂,耸着肩膀逗我笑。看到他整天无忧无虑的样子,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人没什么追求会快乐一点。
办公室里,同事到了大半。打开邮箱,今天一早小组有个会议,是商量下个季度的设计走向。看着时间快到了,我收拾了一下,跟着几个小组成员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长条的桌子,大家各自落座。印度主管普佳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着招呼每个人。
“好了,今天的会议是商讨下个季度的设计。”她带着浓重印度口音,开腔了,“大家都知道,我们组是新建立的,所以这次是我们的第一个季度设计,我希望大家都呈现最好的作品。公司很重视我们小组,已经买了变形金刚的专利。我们组人不多,所以,外形图纸在这里,每个人拿一个人物,20天以后交稿。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设计的时候,人物动态是不是要模仿电影里的?”一个同事问。
“基本上是,但是也可以加入个人创意。图纸旁边都有人物动态注释。”说着,她递过来一叠彩色稿纸,大家七手八脚的去挑选。我只是愣愣的看着。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张,旁边一个同事拿过来给我。
接过图纸一看,我已经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我拿到的是擎天柱……
“这个人物是最复杂的,”普佳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我,“我知道你的水平,要是不行的话,跟别人交换一个吧。”
我看着图纸没有作声。
“哦,还有一个小飞机没人拿,不过那个是最简单的,几乎不用设计,没有动态,应该属于硬塑玩具吧。怎么样?你要吗?”她笑盈盈的问。
“不用了,我就拿擎天柱好了。”我的声音低到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
“好,那么散会。大家记住交稿时间。”
回到小隔间里,我趴在桌上,愣愣的看着钉在墙上的图纸。人物一百多个零件,加上各种动作需要的齿轮,我的脑子飞速的旋转了起来,各种齿轮和轴承开始打架,碰击,碎掉,落地。
“喂,你想什么呢?”CokeLynn的短信传来,“你都那样趴了一个上午了。”
“CokeLynn啊,人为什么要活着啊?”我回道。
“为了泡妞啊,为了冲浪啊,为了肚皮舞啊。”
“你从来不烦恼吗?”
“来不及烦恼,有那么多大波妹等着我去泡。”
我无奈的看着手机摇头,心想怎么会有那么个没脑子的同事。
“小妞,你就是太执着了,所以容易烦恼。”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难道是CokeLynn说的话?茫然的时候,我抬起头,朝后面的隔间看过去,CokeLynn正一脸凌然的分派他的图纸,看到我看他,冲我眨眨眼睛。
“此话怎讲?”我问。
“你什么事情都要争第一,设计也好,presentation也好,好像总是在拼命追赶一样东西。”
“是吗?”
“是啊,所以你就很辛苦。学学我,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会开心很多。”
哎,我叹了一口气。老美怎么会理解我们的烦恼。没啥上进心,我们这群人还为什么来美国呀?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开始摊开图纸,打算先做一个动态设计。先做一个擎天柱从一辆车子的状态站起来变成一个人,这是变形金刚的第一步演变吧。首先应该是后面两个轮子开始支撑起来,然后手臂舒展,头抬起,然后腿站直,再是上身展开,各种汽车部件变成身体的部分合拢。总共应该有六个图案吧。我不紧不慢的画着。每画一个步骤,脑子里就吧唧的出一个声音,我感到每个关节的旋转在我的脑子里卡壳。齿轮大小、旋转幅度、轴径……想到这里,我的脑袋就开始不管用了。立体几何,高中的课程,是我最讨厌的,最挥之不去的恶梦。
画到一半,我已经没有任何动力。草草的收拾了一下,百无聊赖的callitaday。
周二,一封电子邮件到了组里每个人的信箱里:这是本组第一次设计,希望大家按时完成,否则将不再视为本组设计人员。
几个同事开始窃窃私语:听说公司要重新整合,不需要那么多设计师,很可能会打发人去车间做技术打样,再不行或许就直接让走人,谁让现在经济不好呢。他们看到我,又放低了声音。我勉强冲他们笑了笑。
一整天,我还是毫无思路,勉强画了几张,又觉得动态效果都不对,怎么看怎么别扭。站起来,围着图纸走了一圈,越看越郁闷。顺手拿起几张,揉成团,扔进纸篓里。然后坐下来继续画。
我不知道自己对玩具的热情去了哪里,不知道那些设计时候心动的感觉去了哪里,只是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工作,必须完成的,必须完成的。
下班的时候,我换了运动衣和跑鞋。打算去跑步,缓解一下情绪。
一路低着头走到中央公园。跑步的人不多,90几度的高温的天气,即使已经到了傍晚,热浪还是迎面袭来,压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几个慢跑的人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低垂着脑袋,开始跑了起来。血液的带动,让我有了些许兴奋,一点点加快了步伐。跑步流出来的汗,带走的岂知是水分,更是我内心淤积的垃圾。伴随每次呼吸,我仿佛都感觉到了瘴气从我体内释放出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跑就好了……我想着,没有烦恼,没有抑郁,只有新鲜空气和绿色的树草。这样的想法使得我越发加快了步伐。喝酒的人也大抵如此吧,想让烦恼跟酒精一起散发。我有很多很多的郁闷,所以我要跑很长很长。
或许CokeLynn是对的,人要是没有追求就会过的很快活。当初,从签证官手里拿到签证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意气风发,决意到美利坚闯荡一番事业。可是这么多年,我做到了吗?或许,我只是换了个地方挣扎?
越想心里越憋屈,我一个劲的跑啊跑啊,觉得如果把自己跑到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才好,那样就不会想太多。
空气仿佛被炙烤过了一样,又热又闷的往鼻子里面冲,但是又丝毫不能提供足够的氧气。这使得我不得不再次大力吸气,吸进来的又是一口热气,越发闷热。我拼命的吸,但还是感觉不到氧气带来的清透。
“哎哎哎,我说你慢点,别那么跑,你会晕厥的。”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对我说,也没有闲心去判断。前面还有很长的跑道,我要跑完。
“你停一下行吗?”那个声音有点远,好像是天空里传来的。
“呦,你别吓着我……”然后那个声音有点模糊起来。一个人影站到我面前,伸手拉着我的胳膊,我木然的被拽离跑道,踉踉跄跄的朝路边走去,想反抗却又意识模糊。
人影把我带到水龙头边,一手摁着按钮,一手往我脸上泼水。渐渐的,空气变得不再那么燥热,透过水珠,空气也逐渐有了很多氧气。我大力的吸了一口。
“好点了吗?来喝口水。”人影把我拽的离水池更近,在我背后按了按,我低头任凭水在我嘴边流淌,然后咽了一口,又咽了一口。
阳光变得不那么炙热了,我逐渐的开始想,刚才怎么从跑道到水龙头这里来了?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很丢人呀?然后抬头,看到哪吒正看着我。
我一激灵,马上一扬头,甩了甩水珠,站直身,心想,就那个小样,千万不能让他看到我体力不支的样子,然后想用平和的语气说话,一开口,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呛的咳嗽了几下。
哪吒又想过来表示问候,看到我火冒三丈的样子又举步不前。
咳停了,我清了清嗓子道,“这么热的天,你也敢来跑步呀?”
他笑了,“呵呵,好久没来了,没想到今天居然碰上你了。”
“嗯,这种天气只有有经验的人才能跑,你没跑残了就好。”我说完转头看着其它地方,试图想起来刚才是怎么从跑道来到这里的。
哪吒的样子看上去,既想笑又忍住没敢笑,“是是。咱能坐一会儿聊天么?”
“喏,那边有长凳。”我估摸着自己今天也别想跑了,索性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两人来到公园的长椅子坐下。
“你干嘛每次都拼命的跑?”哪吒笑呵呵的看着我。
“我想参加马拉松不行啊?”我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句。这小样怎么看怎么一副欠扁的模样。刚才到底是有人把我拉到水龙头旁边的,还是我自己神游过去的?我心里还在琢磨着。
“呦,这个好,下个月就有一次呢,你是参加的这一次吗?说下个月,其实也就两周时间了。”
“为什么不参加?”我又顶了一句。
“呵呵,那好,我给你鼓劲。”他咧嘴笑了,“你还真挺能跑的。”
看到他的样子,我颇觉好笑,也跟着笑起来。
“哎,你笑起来多好啊,干嘛老板着脸。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跟谁有仇似的。”他又揶揄道。
我气不打一处来的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反击,突然电话响了,是张妮,我瞪着了哪吒一眼心想一会儿再收拾你。然后接起电话。
“小杨好像生病了也不知道受伤了,许述叫我们都去聚一聚。大概过半个小时他来接我们。”
“哦,我就在曼哈顿,可以自己过去的。我这儿步行过去大概也就十分钟的样子。”
“那好,我也直接过去了。一会儿见。”
合上电话的时候,看到哪吒手里多了样东西。
“这个……”他递过来,“Gaterade。你跑步会出很多汗,光喝水是不行的,要矿物质饮料。否则跟着汗流失的矿物质补充不回来,人很容易抽筋或者晕厥的。你刚才的情况就有点危险。”说着,他站起身,“我不打扰你了,回见。”
我拿着瓶子看着他的身影在跑道的尽头消失。难道……刚才揪我去喝水的就是哪吒?天哪,不会那么惨吧,被哪吒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我以后还怎么出来混中央公园啊?
我差点没仰天大啸一声。然后又想要不要拿他灭口之类的。
边想,边往公园出口处走,开始担心起艾小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