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纽约,我的心情又开始低落起来。小区的楼房紧密,一排连一排,看得人喘不过气来。放眼看去,除了楼就是人,除了人就是楼,没有天空,没有草地。地铁从地面上开过,一阵轰鸣,门一开,人群熙熙攘攘的下车,开始了各自的奔波。
许述把我送到门口,和他们告别后,我上楼回到房间,把行李往地上一扔,试图睡觉,用沉睡来忘却很多烦恼。
纽约的生活不容易,这个汇聚了世界上各路精英的城市,你作为一个才来了几年的人,想要出头,简直是比登天还难。除非你有的是技术,做别人做不了的活儿,才有一席生存之地。如果想和主流文化拼概念,拼头脑,那个简直是以卵击石。认了吧。我心里默想。除了工作,还有身份问题,除了身份还有各种账单,好不容易付清了,房东又要你搬家。这一波接一波呀,生活永远是在解决麻烦。根本不是在追求快乐。
纽约的生活又很容易。当你有了一个稳定的恋情,或者成了家,你会成为朋友圈子当中最被羡慕的一个。你甚至都不用说“我孩子有多好,有多棒”,你有孩子这个事实,就会让多少人羡慕到流口水。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很佩服张妮的,她可以轻易的拥有任何一段感情,但是她执着的追求她想要的relationship,没有为了一时的安宁而在纽约这个都市迷失。我也很佩服许述,纽约大把的女孩任他挑,他宁可选择最难的那条路,去修补一个本不可能work的感情,只是因为他相信他爱她。
说不定在国内的生活是更简单的。人到了年龄就是要结婚生孩子,到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捡了棵白菜就往你篮子里扔,告诉你,生活就是那样的,人人都那样,你也就从了。但是心里对生活的诸多不满又通过攀比来掩盖,你不爱你的丈夫,但是他比别人的丈夫有钱,你出去和女性朋友吃饭,就可以变着法子说自己幸福,引来别人羡慕,以得到一些满足。比不了丈夫就比孩子,比不了孩子就使劲骂孩子,指望他出息了你能找到一点幸福感。
哎,这生活呀,到底是哪种状态才是最好的?是随大流还是随自己?随了自己你能保证你不羡慕大流吗?
我想着想着,脑子又有点发懵。
也难怪艾小杨总是发呆,人想多了的确是会变得古怪。
艾小杨回到纽约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表姐原来说好住两个月,可是已经四个月了,丝毫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室友拍外景回来,看到客厅里奶瓶尿布一大片,先是没有说话,过了几个星期也终于忍不住了,说那么下去不是一个办法。艾小杨于是说,我付租金的2/3,算是替表姐付的,室友蛮不情愿的达成了协议,但还是冷脸进出,搞的艾小杨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趴到电脑前,装作在写稿子。
而他的确有一个稿子要写。毕业了快一年,眼看签证要到期了,工作没有眉目,H1B没有地方着落。刚巧有一个美国短片大赛,艾小杨也诚指望拍个拿奖的片子,或许可以推销自己,或许可以作为艺术人才申请杰出人才签证。
不能说完全有把握,但是艾小杨对电影有了个基本的思路,说的是一个画家在纽约和老婆没有激情了,整天幻想着对门的一个年轻模特,拿模特做原型,创造了很多作品,卖了一幅,很多钱。他老婆绝望了,知道如果再卖出几幅,他会跟她离婚,而她一辈子只有他。于是她拿了他卖画的前去买了□□,那天晚上画家吃了她做的菜,告诉她,画里其实是年轻时候那个让他一直爱慕的她,但是中毒已深,筷子跌落。
绝对的欧洲风格。抽象,符号,悲情,大起大落,李尔王的呼天号地。
框架出来了,但是他要写很多对话。尤其是画家老婆去买□□时候的内心独白。艾小杨这辈子没有想过给人下毒,不知道□□拿在手里什么滋味,整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企图理解那种因为绝望而想下毒的心情。他认为,作家自己不抑郁,人物就不会抑郁。于是,像蘑菇一样没事就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或许,她并不想害他。”艾小杨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充当的□□罐,心想,“那个□□只是她的愤怒,她爱他,并不想下毒。”
“或许,她出于冲动放了□□,但是听到他说他依旧爱她的时候,把菜掉转来,自己吃了。”他拿着瓶子开始自言自语:“当我对于你的恨多过对于你的爱的时候,只想与你同归于尽。”
会吗?不会吗?艾小杨从来没有大爱大恨过,他无法了解当爱到深处,与恨只是一线之隔的那种感觉。
许述曾经跟他说过:“小杨,你要写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不要去揣测你根本没那个感悟的事情,那个你写不了,也不会有效果。”
但是艾小杨不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他经历过的事情无非就是上学,工作了几年,又上学,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抢劫放火,但是一个片子如果要出人头地,那是主角一定残疾、精神病或者变态。他要为此一博。谁说他都不信。
“当她拿着这个瓶子的时候,绝望的跪在了地上,企望上天怜悯……”艾小杨想着,趴到地上,想去感觉那种撕裂的悲痛。
“小杨~~~”表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小杨,快来~~~”
艾小杨好不容易掠过的那丝悲情,被表姐尖利的呼喊声催的顿时全无。他看了看手里的酒瓶,刚想往地上砸,又用力捏了捏,咬了咬牙,用酒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企图冷静下来,“来了!”他回应道。
艾小杨蹬蹬跑上楼,开门,只见表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小杨,看见那个奶瓶了吗?”
“哪个?”被表姐嚎叫上来的小杨发现只是奶瓶问题的时候,不经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就是早上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呀。”
“表姐,奶瓶不是有好几个吗?再洗一个不就完了吗?再说,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搞创作的时候不要叫我。我把手机都关了,朋友都找不到我了,就是为了静下心来。您这一叫……”
小杨话没说完,表姐开始暴躁了,“再洗,你给我洗呀?孩子现在吵着要喝,我就刚才调的奶粉,放桌上不见了,不问你问谁?”
“可是……我这有要紧的事儿呢……”艾小杨快哭出来了,想着自己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想着一个多星期地下室的生活好不容易出来的台词,经不住满肚子委屈。台词要是再写不出来,片子就不能按时拍,他肯定参加不了比赛。
“这孩子饿的嗷嗷哭呢,你再要紧,有这要紧吗?”表姐的声音更高了,“给,帮我抱着,我来找。”表姐把孩子交到艾小杨手里。说也奇怪,孩子到了艾小杨手里,居然不哭了,还瞧着他直乐,艾小杨又抱又逗,嘴里还得跟表姐说话,“柜子里都没有吗?”
“啊呀,都没有,哪儿都找过了……哎,会不会谁给我放在那个大铁罐里?”表姐说着就往桌前跑,艾小杨抬头的时候,她手里正捧着一个巨大的铁盒,使劲掰开。
“表姐,千万不能开!”艾小杨的心一下子掉到胃里了一下,急吼吼的叫出,不,是嘶叫出最后一句话。那个声音真是旷野中的哀嚎。
但是,声音的传播速度绝对没有表姐的行动快。哗的一下,铁罐一下子被掰开,两个亮闪闪的银色铁盘被分了开来,里面是一卷胶片。
这个时候,室友正好开门进来,目睹表姐手里拿着的被掰开的铁罐和曝露在阳光下的胶片,一下子惊呆。站在原地,嘴张成了一个巨大的o型,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表姐尴尬的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看到室友的表情,知道情况不是很妙,赔笑着说,“我就看看里面是什么,奶瓶不见了……”
室友还是不说话,一步一步,很慢的朝胶片走了过去。
艾小杨杵在原地像是被雷打过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卡住。
整个房间空气凝固了,而且气氛相当之恐怖。谁都不说话。
突然,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被施了魔法的人像是被解了咒一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室友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这是我过去两个月拍的片子!没有洗过!!”
咆哮声和孩子的哭闹声混作一团。艾小杨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走过去解围,说实话,他不知道是应该帮谁解围,帮表姐解释还是安慰室友。那是一个6小时长的索尼彩色胶片,光是胶片本身的价格就是上万块,更别说里面包含的,是室友两个月的外景心血。
“你知道这是什么呀?”室友叫喊当中,一把拿过胶片,捧在手里,两眼空洞的看着手里的被曝光的胶片,满脸不相信事实的样子,“你都干了什么呀?”
“我,我这不是看看吗,你又没说不让看……”表姐还在徒劳的解释。
孩子哭的更起劲了,表姐抱过孩子,跟小杨说,“那,我先去找奶瓶了啊。”说完赶紧回房间,小杨不接话,只是走过去,到室友旁边,“这……我……真是对不起……”
室友抱着已经废弃的胶片,跌坐在沙发中,嘴里喃喃的念到,“我怎么办?”
“笃笃笃”,艾小杨敲响了表姐的门。
“进来。”表姐正给孩子喂奶,艾小杨进门,随手带上,表姐一边讪笑着解释,“看我这记性,奶瓶我给拿进屋子来了,都给忘了呢。”孩子喝完奶,砸着嘴,表姐把孩子抱起来,拍着,见艾小杨站着不动,道,“怎么了?你室友没啥事儿吧?”
艾小杨心里苦笑了一下,“姐,今天这事儿吧……”
“咳,一会儿我去给他陪个不是,不就是一卷胶片吗。”表姐见孩子打了饱嗝,把孩子放下,回头道,“怎么了这是?”
“姐,你别误会。刚才我室友跟我说了,他在这儿没法干活儿。要不……要不明儿我给您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您也好带孩子。”
表姐听到此言,停下了手里忙着的事情,也不擦奶瓶了,看着艾小杨道,“你这是要把我赶出去?”
“不,不是那么说,”艾小杨不知道怎么解释,急于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就是,他也不方便,您也不方便不是。”
表姐慢慢的走到床前坐下,眼圈红了,“你这是叫我们到哪里去?”
“就,就附近啊,明儿给您找个舒服宽敞的地方……”
表姐的眼泪开始从眼眶里滑落,“其实你姐夫,本来是不要这个孩子的。我执意要生,他给了我一笔钱。我想也好,到美国来生,以后有个美国公民也好有个依靠。其实……你姐夫在外面有女人的,我一直拖着不回去,就是因为怕回去了,他索性跟我把事情摊牌了……”说着,不停的擦眼泪,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我在美国就你一个亲人,你都把我往外赶,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啊?”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种伤心,真是感觉有之只手在揪住你的心。
艾小杨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原本不知道表姐的事情的,只是以为表姐赶了个出国生孩子的大潮,生完孩子就该回去的。谁知道表姐还有那么一个心酸的故事。正如纽约的每一个人,出门时候是光鲜开心的,可是各自背后的辛酸又有谁知道。
“那个……表姐,我,知道,”小杨在表姐身旁坐了下来。艾小杨小时候在表姐家寄住过一年,表姐大他五岁,经常是表姐背着两个人的午饭、带着他一起去上学。有一次,他踢球扭了膝盖,是表姐一步步把他背回家的。这些,他都还记得。他难过的看着表姐,拍了拍她的后背,“姐,你要是不嫌吵……就继续住着吧,室友那边我去说。”
表姐哭着点头,“谢谢你,小杨。我知道你这孩子有良心。”
艾小杨退身出门,到了客厅,站在窗口对着窗外长叹一声。室友那边怎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候,闹铃响了。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有个半天的活儿,是给一个摄制组做助理。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烦心的事儿多了,最近一段时间,任何事情都要用手机或者笔记本记录,否则准保忘记。顾不得细想,艾小杨收拾起客厅一隅的背包,换上鞋,出门往地铁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