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愤的狠厉来。来吧,她怕什么?!
乔伊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在梦里,她仍然是夏栖镇上的小公主阿乔。
但她的生活,却不再是轻盈的、美丽的、任性的。
破碎的画面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张佳伟的脸,在绝望地叫她的名字。
一会儿是爸爸妈妈抱着她手足无措地哭。
一会儿是熊熊的烈火,让她无处可逃。火光里,魏南玄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想叫魏南玄快跑,魏南玄却微笑着摇头。
再一会儿,是魏南玄不见了,突然,火光里出现了方柯。
他还是那样冷冷的样子,像她最初遇见时一样令人心动,然而他说出来的话,永远比他的表情更冷。
“不用再见了。”他说。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迈向火场。
“方柯!方柯!不要进去!”
她哭喊出声音来,但方柯根本没有回一下头。
乔伊坐在专属化妆间里,今天是她的新代言试拍的日子。
对她来说,这个代言的高度是她今后事业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如果是之前,她可能会借故叙旧多打几个电话给她当练习生时的那几个“姐妹”炫耀一下,但是现在她却明显兴奋不起来。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与魏南玄重逢。
几天前,她听到助理小黄打电话订拍摄当天要使用的一些花艺作品,就随口说了一句:“上次见面会的那些花弄得挺不错的。”
小黄立刻邀功似的跑过来:“我要转告魏小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乔伊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眉,对“魏”这个姓,她总是免不了敏感。
“哦,姓魏啊。”她很后悔多了这一句嘴。
小黄把刚刚打完电话的花店名片往她面前一递:“是的,名字很好听的花艺师呢,叫魏南玄。”
魏……南玄。
像一桶冷冷的冰水,从她的头顶,缓缓地无声地浇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多年以后,以为一切都已经被尘土密封在过去的时光里的时候,她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那一年,魏南玄因为她的失误,险些葬身火场。
是她深爱着的那个少年方柯,护魏南玄死里逃生。
可是后来,谁也没有得到正确答案,她知道的,在事情发生后,魏南玄只身离开了夏栖。
她小心翼翼的命运之线仿佛被那场大火烧断了绳。
像无所归依的风筝,飞向了谁也不知道的茫茫天涯。
是因为她的错,她的罪吗?!
她无数次地问自己。
不,并不是!
她从来没有想要伤害魏南玄,她从来没有想要把魏南玄推下悬崖……
也许,是魏南玄自己一直都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而她,也同样为此承担了这么多年的愧疚与噩梦,真的够了。
“乔伊小姐!乔伊小姐,您怎么了?”
“小黄,这个魏……南玄,拍摄那天,她会来是吗?”
“是的,魏小姐是店里手艺最好的花艺师,她会亲自来布场。”
“哦。”
乔伊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愤的狠厉来。
来吧,她怕什么?!
就让她来!
南玄和飞飞一起,把修剪好的花材插到目标位置。
今天的主花材用的是市面上很少用到的一种,叫落新妇。在西方,它时常会出现在婚礼上,作为新娘的捧花花材。
而她今天选择的配花,是粉色的“亚历山大女王”和白色的“瑞雪”。
今天拍摄的主题,据说是“女人一生最奢华的梦”,而落新妇,是她觉得最吻合这个主题,能制造出令人心醉的梦境的花儿。
平日里永远被当作主角的“亚历山大女王”和“瑞雪”,在这一天里,也只能作为配饰。
对于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来说,没有比成为最美的新娘更奢华的梦境。
这就是她想要表达的内涵。
只是……
主角是阿乔。
三天前,当黄小姐声音欢快地打电话给她时,她其实下意识的一瞬间,是想拒绝的。
与阿乔重逢,其实在与方柯重逢之前。
那一场明星见面会上,她在花墙背后,而阿乔在前面的舞台。
她们未得相见,待发现时,南玄已感觉万箭穿心。
后来方柯出现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拒绝去想起阿乔,因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故人。
没想到,这么快,她们就有了面对面的机会。
要拒绝吗?
可是,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犯了错误的,从来都不是她呀。
“乔伊小姐对上次的花艺非常满意,这次的拍摄指定要找你呢。”黄小姐添油加醋。
指定要找我吗?
南玄心里有些酸涩地想,做错了事情的人都不在意,为什么她要逃?
况且,对于一个小小花店来说,这样大好的机会,是送上门来的广告,做一场花艺布置,收入也完胜店里一个月的辛苦收成。
她从来,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的理智的魏南玄,不是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声音回复:“好的,谢谢你,黄小姐。”
南玄低着头忙碌着。在人造景致的小溪边,粉的白的如云如霞的落新妇次第盛开,一阵喧闹过后,穿着雪白婚纱长裙的主角带着迷人的微笑登场。
南玄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她发现,她还是没有办法抬起头来,微笑着对着前方的人,说一句“好久不见”。
当年的事,被关在火场里的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是相信阿乔没有说谎的,也许真的不是阿乔放火,但是,当她只身逃出那个小镇,当她知道方柯生死未卜,当她一路流浪受尽艰辛,当她苦苦维持的一切小小安全岛在光明即将到来的前一刻,如沙堆四散崩塌……
她如何能不怨、不恨,那个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任性妄为摧毁他人生活的同龄姑娘?
她咬了咬唇,默默地收拾好工具,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慢慢抬起头来,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阿乔,但阿乔,大概看不见她。
她亲手营造的梦幻场景里,阿乔在闪闪发光。
那些年,无力质问生活的她,曾经多么羡慕这个活泼单纯快乐嚣张的同龄姑娘,羡慕对方拥有着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自由。
而现在,已经走出这么远的她,却仍然只能远远地看着对方在发光,满心苦涩与迷茫。
熟悉的面孔,将所有刻意忽略的记忆与疼痛带至眼前,无法回避。
南玄的心像被巨人的手狠狠捏住,瞬间粉碎。
眼泪不可控制地上涌,任如何用力睁大眼睛,似乎都无法阻挡。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躺在床上的那个苍白、脆弱、疼痛的方柯。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猛地一个激灵,仓皇转身,泪水不小心落到了那人的手背上。
那人也是一怔。
竟然是秦云凡。
“你……”
南玄窘迫地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想强行挤出一个笑来:“秦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乔伊代言的这个品牌,方总是资方代表。”
秦云凡装作没有看到她的异样,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拍摄场地的方向。
“所以我来看看。”
南玄心里一沉。
方柯,顾念乔,乔伊……这几个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晃动,晃得她心慌意乱。
那么,方柯是早就知道,乔伊就是阿乔了吗?
还是,他们俩早就重逢,或者一直有联系……
其实,秦云凡本来可以不出现,但是直到早上,他才得知,这次的花艺布置是请的一家叫“繁花盛开”的小花店来做。
魏南玄与乔伊见面难以避免。
而知道这个消息的方柯,沉默了片刻。
“魏南玄也许知道是乔伊就是顾念乔,却仍然接了这次活动,说明她想要去面对,去战胜自己的噩梦。所以,云凡,你先去看看,不必说什么,只是务必保护好她。”
“啊,秦先生,您在这里!”
身材肥胖却梳着一个莫西干头的导演冲过来,一把拽起正在摆弄裙子的乔伊,把她拉到秦云凡的面前来。
“这就是小雅泉品牌方的代表秦先生,之前乔伊小姐一直想见您,当面感谢的。”
南玄猝不及防,和阿乔正面相逢。
两人皆是瞬间僵硬。
秦云凡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稍稍遮挡住了南玄的视线,使南玄猛地清醒,换了一口大气。
“乔伊小姐,幸会。”他朝乔伊伸出手去。
长身玉立背景不菲的年轻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的精英范儿,面容英俊,任哪个女人,也很难移开目光。
但乔伊却失魂落魄般,被导演连捏手臂才回过神来,梦游般地招呼道:“你好。”
导演的心里奔跑过一万头羊驼,埋怨着乔伊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而秦云凡却微微笑了。
乔伊突然甩开导演的手,拨开秦云凡,面对南玄。
“魏南玄!”
她终于喊出来了,这个名字。
其实从进入这个摄影棚,她就一眼发现了花丛中忙碌着的南玄的身影。
还是那么清淡如水,那么不急不徐,像一股清风,仿佛这世间的污浊,都无法将她浸染。
虽然已经做了太多次心理建设,但真正重逢,她仍然感觉到内心的天塌地裂。
仿佛又回到了夏栖的夏天,窗外的蝉鸣日复一日,香樟的树叶绿得心动,空气里翻滚着潮湿的热浪,她趴在课上百无聊赖,一点也不想刷卷子,走神地思忖着很快就会下一场大雨。
那时,她的身边有张佳伟、江小淮、杜明,还有方柯、魏南玄。
他们都不叫她乔伊,他们都叫她“阿乔”。
“阿乔,好久不见。”
南玄想,终于说出来了,这一句好久不见。
原来它就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既没有带着爱,也没有带着恨。
“魏南玄,你就那么恨我吗?”
南玄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沉默。
阿乔,这么多年了,终于再见面了。
而我的心,也已经从坚定简单,变得复杂曲折。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它的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恨你吗?
不恨吗?
有那么多的问题,我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也许,你不再是夏栖镇的阿乔了,而我,也不再是夏栖镇的魏南玄了。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穿堂而过的毫无意义的风。
广告正式开拍的时候,南玄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带着飞飞离开了。
她到底没有和阿乔说什么,因为内心里也是空空荡荡。
秦云凡也接着离开。
而乔伊的情绪,则随着南玄的出现和离开,变得敏感而暴躁起来。
甜美的笑容、优雅的转身、自信的眼神,给世界一个完美的乔伊,每个女人一生都应该成全自己一次,心灵深处最奢华的梦想。
小雅泉,最懂你的心。
不不不,小雅泉不懂,方柯不懂,魏南玄不懂,这个世界都不懂!
没有人懂,她很难过,她很憋气,她很焦躁,她想大叫。
但是,她只能优雅地甜美地微笑。
去他妈的甜美行不行!
导演也已经很不耐烦。
他之前和乔伊合作过多次,也算是老朋友,互相提携的关系。
这一次拍小雅泉的广告片,如果不失误,不仅以后乔伊身价提升,他的头衔前面,也会加上闪亮的“国际”二字。
所以,他珍而重之。
但是乔伊今天太反常了。
不仅在品牌代表面前失态,而且拍摄过程中也频频走神,根本无法进入状态。
“乔伊,你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喊了停,走到乔伊身边,冲她低吼一声。
乔伊心烦地挥开导演,径直走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
“水!”
她冲小助理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只喝某个牌子的矿泉水,似乎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有个人也有这样的习惯,但她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担心临时买不到这个牌子的水,所以她出行前小助理都会自带好。
小助理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一堆行李里翻出一瓶水来递给她。
乔伊拧开瓶子,猛地仰脖喝了一口。
冰凉清洌的水拂过嘴唇,经过喉口一路向下,带来某种令人清醒的快感。
乔伊的舌尖突然触到了一种异常感。
她疑惑地把矿泉水瓶从嘴边拿开,举到眼前。
一声变调的尖叫划破空气——
“针!水里有针!”
在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片场外围,一个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戴着大口罩、佝偻着背的扫地老妪,费力地推着一辆清洁车,慢慢地贴墙而行。
她的灰暗,与今天不甚晴朗的天空似乎融为一体。
那么,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