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送你的第二束花,它的名字叫,心动。
“夏雪,我们不写了好不好?”南玄可怜巴巴地哀求。
“不行不行,说好每周一封的。南玄你答应我的,我要让方柯把看到我的信变成一种习惯。你知道吗?一个人如果形成了习惯,倘若突然有一天信没有按时到达,他就会开始不安,开始想念……”
夏雪说着说着,就开始沉浸到了自己的幻想中。
南玄愁眉苦脸。
夏雪的情书计划进行到了第四周,原谅她实在已经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而且现在她每周日都要去方家做事,尤其这一周方潜已经回去了,她经常要独自面对方柯,心理压力真的好大啊。
这种压力,大概就叫贼心虚。
她总觉得方柯看她的表情好像已经洞悉了这个小秘密,害她这两次放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要心脏病发作了。
奈何夏雪根本不能理解她的这种感受,完全不肯放过她。
“魏南玄。”
听到方柯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南玄和夏雪都吓得如兔子般猛跳了起来,夸张的反应把刚想走近她们的方柯给惊了一下。
他不满地看着这两个如同见了鬼的表情的女孩儿,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魏南玄,你跟我来一下。”他才懒得管她们是怎么回事。
“啊?”南玄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一时没回过神来,还在想着刚才和夏雪的对话他是不是听到了。
“你跟我来。”方柯不耐烦地重复。
这个魏南玄最近是怎么回事?越来越夸张了,他都主动和她说话了,她就不能配合一点?一脸警惕的样子,弄得好像他对她心怀不轨一样。
“哦,对不起。”南玄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暗暗深呼吸调整状态。
“夏雪,我过去一下。”她回头对夏雪说。
夏雪一脸狐疑的表情盯着她。
看到方柯已经自顾自走远了,南玄也顾不上和夏雪解释,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那一天……”南玄努力地回忆起来。
和方柯一起并肩走在夏栖的林荫小路上,不远处,就是隐隐可见的青山,流动的空气带来夏栖水库边花朵们的清香,这真是非常特别的体验。
方柯却并没有感受到这些。
他今天找南玄,是因为一些事不方便在学校里问。
但他始终有一些疑问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就是关于那天方潜溺水的情形。
或许别人会相信方潜那天只是意外,然而,他却不敢这么轻易相信。
方潜在他的记忆里,曾经留下过一道很深的伤。
那是在方潜上大学后的头一年暑假,方柯在外面打完篮球回来,照例路过哥哥的房间时踹了一脚门,却没有听到方潜一如往常的笑骂回应。
他有些意外地想方潜是不是出去了,却隐隐听见门里似乎有水声。
方潜是一个有着极为规律的生活习惯的人,从很小开始,他的每一天,都像是被魔法兔子定好的时钟般,一格一格按部就班毫无意外地走着。
比如,这个时间,他的房间里,是不应该有水声的。
后来想来,当时的方柯,如果急着回房冲澡,或者粗心一点,大概事情就完全不一样。
但方柯却莫名地产生了一丝不安,于是推门而入。
他寻到了虚掩的卫生间。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一幕。
闭着眼睛脸白如纸的十九岁的方潜,像一个坏掉了的美丽人偶般,漂浮在一池鲜红的浴缸里。
一直微笑着,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仿佛永远不会有阴霾的方潜,终于不再笑了。
那一次,因为方柯的及时发现,方潜死里逃生。
也是那一次,抱着方潜冰冷的身体时传过来的彻骨寒气,仿佛就此侵入了方柯的骨里。他终于知道,看似一团糟的自己也好,看似完美无缺的方潜也好,都不过是这个家里不够快乐的玩具。
只是,面对这样的命运,方柯选择了用叛逆来反抗,而方潜学会用微笑去伪装。
脱险以后,方潜得到了一张令方宝剑完全看不懂也不愿意面对的专业心理医生开出的诊断书:边缘性人格障碍引发抑郁症。
方宝剑愤怒地把诊断书撕成了细碎雪片。
他那么阳光开朗自信优秀的大儿子,怎么可能得这种病?抑郁症?笑话!
他宁愿相信方潜不过是被鬼上了身,他撞了邪!
他甚至托人找来了各路大师,在家里泼狗血开法场,为方潜驱魔。
奇怪的是,方潜自那次以后,好像真的又恢复了正常,年复一年,他似乎在努力表现得更好,让大家淡忘那一次的阴影。
方宝剑满意极了,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是的,他优秀的儿子方潜什么病也没有,那次,只是一个意外。
唯一不相信那是意外的,只有方柯。
以前,他一直以为,方潜是强大的、毫无裂缝的、不需要任何支持和保护的,他那么美好、那么自信,被每一个人所喜欢着,就算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都会孤单,那也不该轮到他。
但现在,他知道了,比起他来,方潜才是那个最需要保护的人。
从此,无论哥哥身在多远,表现得多正常,他都保持着每天和方潜通一次电话的习惯。当年的一幕,对他的震撼冲击太大,令他始终坚信,方潜依然只是在掩饰,掩饰他的脆弱、危险和不安。
全世界都不相信,也没有关系,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守住方潜。
他们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那天……方潜哥哥,好像有点奇怪。”南玄回忆着,有些迟疑,怕自己说错了。
“为什么?”方柯问。
“就是……当时我发现有人溺水,跳进水里救人的时候,我看到方潜哥哥正在下沉。”南玄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说,“但是,他看上去好像昏迷了。溺水的人不是会大力挣扎吗?但是他一点都没有,他特别安静、特别放松,就和睡着了一样,一直那样慢慢往下沉……”
她努力想找一个更贴近的形容。
“对了!”她突然眼睛一亮,“有点像是一个布娃娃落到了水里!”
她为自己终于说清了那种感觉而有点高兴,不由得又补充了几句:“我一眼看到的时候,其实觉得有些吓人,像一个巨大的布娃娃……”
她说像个巨大的布娃娃。
和那一年,他在浴缸里见到的方潜,是一样的感觉。
没有生命气息的,美丽的人偶娃娃。
方家有意在夏栖水库附近投资度假村,方潜过去散步顺便看看的理由当然很合理,但是,说失足落水,方柯却无法不产生怀疑。
治疗方潜的医生曾说过,边缘性人格的成因非常复杂,多数发病于成年后,表现也因人而异各有不同,有时会做出这些危险行为的当事人自己,也是处在情绪完全失控的状态下。
因此他们清醒后,会下意识地试图掩盖事实。
这次的溺水事件,说明继那一年以后,方潜的病,或许又一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恰好是方柯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情。
那是他所不能允许,不会接受的变化。
在那个并不太美好的家里,父亲凶暴蛮横,母亲懦弱无知,只有方潜,他给他的弟弟取了小木这样温暖又乖巧的名字,然后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就用最温暖的怀抱和最温柔的呵护,守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天天长大。
没有人知道,方潜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是父亲,也是母亲;他是兄长,也是朋友;他是信仰,他是阳光。
他是小木也同样愿意付出生命去守护和交换的人。
这一切,习惯了用外表的冷漠来掩饰自己的方柯,什么都不会说出口。
但他知道方潜一定也懂。
这一生,就算是追到地狱,他也不许方潜做一个逃兵。
他们都得在这个辛苦的世界里,相依为命地继续活着,努力活着。
南玄看到方柯停下了脚步,她也停了下来。
方柯的表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南玄却觉得,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里,有一些很悲伤却又很温暖的东西掠过。
那些东西,使他整个人变得闪闪发光。
而他,却是不自知的。
“对不起啊,我爸的事,给你带来了麻烦。”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正式道个歉。
“哦。”怔了一怔,意识到她是在解释周日代班的风波,方柯应了一声。
他想了想又有些别扭地补充:“反正我爷爷奶奶也高兴看到你,跑上跑下的热闹。”
南玄有些开心地抿嘴笑了。
她知道上次的事侥幸过关不容易,不过,幸好在爸爸的用心调理下,方家爷爷奶奶的身体状态最近都稳定了不少,这让南玄减少了一些内疚不安,也让方柯的脸色舒缓了一些。
他们之间,这似乎还是两年来第一次,面对面地正常地说着话,聊着天。
“魏南玄。”方柯突然叫她的名字。
“啊?”南玄有些茫然地回应道。
似乎是她的错觉,方柯的脸色有些怪怪的,像在做什么别扭的决定。
下一秒,她却猛地落入了一个强硬而不容拒绝的怀抱里。
她的耳朵里嗡的一下炸响了,全身都僵成了一块石头。
“就是,谢谢你……救了我哥。”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突然想对她这样。
他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温柔,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和强硬,但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
一定是因为感激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是真心感激她救了方潜的。
意外的是,他这么做了以后,怀里的女孩儿并没有任何的激烈反应,既没有用力地推开他,也没有失声惊叫,甚至都不曾出言询问。
方柯有些好奇地低下头去,他怔了一下,发现魏南玄竟然紧闭着眼睛,双手攥在胸前,呈现出一种有点好笑的姿势。
她似乎在用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控制着表情不发生变化,控制着身体的稳定,而这种异常的用力,使得她微微发抖。
他听不见她心里疯狂尖叫的声音:不,这是危险的,这是不能够的,这是烈火,会把她容身的那一方寸土,也崩坏于茫茫大海。
推开他,现在就动手。
但是,她怎么动不了呢?
方柯感觉到了怀里的南玄异常急促的心跳。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跳竟然也在加重加快,这是一种他所陌生的感觉,让他无法再对此情此景有轻慢和调笑之心。
“魏南玄,只是感谢你而已,你怕什么?”他放开双手,想让语气轻松一点,但却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微的不淡定。
南玄什么也不回答,飞快地落荒而逃。
而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马路另一边,背着书包的顾念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身边,是满脸担心的张佳伟。
自从那次从葛明薇手里脱险后,张佳伟就开始每天上学放学寸步不离地守护着阿乔,生怕她再落单遭到报复。
奇怪的是,葛明薇最近竟然没有再出现了。
这实在不符合她一向有仇必报的风格。
不过,比起葛明薇,阿乔对方柯的执念,对张佳伟则是另一种担心和折磨。
只身犯险,试图诱使方柯“英雄救美”的计划彻底失败后,阿乔似乎受了巨大打击,性格有些变了。
她原本是一个明朗活泼善解人意的女孩儿,而最近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脾气暴躁。
她总是怀疑方柯拒绝自己是因为他喜欢其他的女孩儿,在她眼里,方柯周围的任何女性,都是可能的假想敌。
而亲眼目睹到一向独来独往的方柯竟然和魏南玄一起散步回家,两人还有说有笑表情温馨,最后竟然公然在街上拥抱,似乎一切完全证实了她之前的担心与猜测。
原来她不是不够好,只是他不想要。
看着魏南玄跑开,方柯在原地站了片刻,也渐渐走远。
顾念乔突然弯下腰,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的脸似乎窒息般涨成了痛苦的红色,手指用力地抠住树皮,指节泛出有些骇人的青白色来。
张佳伟吓坏了,拼命地拍着阿乔的背,又迟疑了一下,似乎想伸手抱住她,却被她用力地一把推开。
阿乔的眼泪流了出来,有几滴恰好滴在他的手背上,像火一样烫,仿佛比燃烧的烟头按在皮肤上时还要痛上几分。
张佳伟知道,阿乔在伤心。
这样剧烈的不甘的伤心。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一股恶气横冲直撞,找不到可以突围的地方。
这口恶气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滋长,他想要忽略,也想要逃避,但最终,它只狞笑着,变得越来越强。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初次交手时,黑衣少年那冷冷的充满讥诮的眼来。
还有带着呛人的风,迅速灌满他鼻腔的血气。
原来,时间并没有带走不甘和怨恨,而是成为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