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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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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昶说完这话,负手转身,往殿门走去。

  昭元帝看了眼落在地上的匕首,目光移向程昶的背影,慢吞吞地道:“你说得对,让你拿命跟朕换,的确有些不划算。此前太医为朕诊脉,说朕——大概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从那时开始,朕就想啊,朕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他悠悠地道:“你出不去的,朕早已让殿前司的人在外头守着了。”

  程昶听明白昭元帝这话的意思。

  他就是死,也要把罪名栽到他身上,他要让他背上一个弑帝的名声,这样殿前司便能名正言顺地除掉他了。

  程昶觉得可笑。

  可笑这个老皇帝到了现在依旧执迷不悟。

  他回过身,看向昭元帝。

  “陛下这几年,可曾觉得愧对程暄?”

  昭元帝的瞳孔微微一颤。

  “你其实是愧对他的吧?否则郓王倒台后,你不会让他掌权;否则他起兵弑帝,你不会想法子为他开脱;否则他杀我,你不会是非不分地包庇他。”

  “最重要的是,你忽然意识到,你这个心狠手辣的第三子,或许才是几个儿子中,最像你的一个。”

  “可是,陛下今日在做什么呢?”程昶抬手指向昭元帝的书案。

  书案上除了笔墨砚山,只放着一卷陵王通敌大案的卷宗。

  “陵王的罪名早已定了,礼部与刑部也在草拟咨文告昭天下了,陛下这时候,还看他的卷宗做什么?”

  程昶笑了笑:“其实我知道陛下想做什么。”

  “陛下想看看,有没有法子在卷宗上找几个漏洞,把通敌的罪名,害死塞北将士的过错,一力推到陵王身上,你想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想保全自己好皇帝的名声是不是?”

  “你对陵王的心疼、愧疚、自责,终究抵不过你的自私。”

  “你担心他起兵弑帝、害死忠良将士的罪孽,也会成为你身为君王教子无方的污点。”

  “你不想自己为政的一生中,背上这么大一个罪过对不对?”

  “朕、朕……”昭元帝听了这话,脸色终于变了,“朕是个好皇帝,一直是个好皇帝。”

  做太子的时候,昭元帝不被先帝所喜,险些被废除太子之位。

  后来先帝忽然驾崩,宫中几王夺位,朝野动荡暗流汹涌,杀伐流血长日不休,若非琮亲王与诸多旧臣帮昭元帝稳住储君的宝座,只怕今日无上尊位上的人并不是他。

  以至登极后的几年,朝野中也异声难平。

  昭元帝的这个龙椅,来得战战兢兢,坐得也战战兢兢。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想为自己博一个为帝的好名声。

  所以直到他大权在握,起初战战兢兢不被人信任的几年,终究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从一个心结,酿成心魔。

  其实最开始,他也许是一个好皇帝,甚至是一个好人,可惜无上的尊权最是消磨人心,何况还是一个凡心入魔的帝王。

  于是在后来长日累月的岁月中,在慢慢剔除掉是非与仁善后,私欲凌驾一切之上,这颗满目疮痍的帝王之心,除了自私与猜忌,便什么都不剩了。

  “朕当政的这些年,勤政自勉,兴水利、惠民生、造福百姓,大绥的昌盛富庶,是天下万民看得见的,你……你不能抹杀朕的功绩。”

  “哪怕朕到老了,快死了,也想为这个江山寻一名英主,所以朕才拼命去找旭儿,立他做太子。朕、朕是不愿朝野动荡,不愿当年流血杀伐重现绥宫,所以朕才要杀你!”

  “没有人要抹杀你的功绩!且你是不是好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就因为你想当一个好皇帝,我就要因为你的猜忌之心牺牲吗?”程昶道。

  “我不偷不抢,不伤人害人,我堂堂正正地活着,任何人,都不能决定我的生死。”

  “况且你就是惠及了天下人,只要有人因你的私欲冤死了,你就不是干净的。功绩不能弥补罪孽,陵王犯下的过错,最终会成为你毕生的污点,青史流传,这就是你自私自利的代价。三万亡魂未息,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你到老了,回头望,你还有什么?”

  “你以为你和宛嫔情深?其实不然,你与她本就不伦,不得相守也属天理伦常。”

  “你以为你建下丰功伟绩,可满堂的朝臣皆因为你待陵王的一念之差,纷纷拜在新任储君的陛台之下,有谁曾来看过你一眼?”

  “你以为你登上了无上尊位,可三十年功名无非尘土,你行至朽年,还不是要在这个深宫里化为枯骨。”

  “你行事若真对得起自己的心,何必一辈子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与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而活?”

  “你的妻、你的子、你的臣,皆因为你的自私自利离你远去。”

  “你什么都没有了。”

  昭元帝听了程昶的话,惶恐地睁大眼。

  固执行事?

  什么叫固执行事?

  他帮他铲除祸患,他竟然觉得他在固执行事?!

  昭元帝一瞬间怒火中烧,他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虽仍是勉力站着,却如同一片飘落凋敝的叶,已无力自持了。

  程昶于是对程烨道:“烦请小郡王稍等,陛下尚还有几句话要对本王说。”

  程烨颔首,带着翊卫司的禁卫后退数步。

  程昶走到昭元帝身边,淡淡道:“你不是说,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程旭吗?”

  “陛下耳清目明,程旭近来写给忠勇侯府的私函,陛下想必看过一二,不知陛下注意到没有,程旭在私函上的署名,从来只用望安二字。”

  “不止如此,礼部那边,有人有意无意试探程旭对年号的口风,听说太子殿下也意属用望安来做登极之后的年号。”

  “陛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望安这两个字,是老忠勇侯为程旭赠的字。”

  “在你决定不予追查陵王通敌的过错后,程旭的这条命,就不再是你给的了,而是云舒广与塞北的万千将士给的。”

  “所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程旭,他自始至终,都是田望安。”

  昭元帝听了这话,终于跌坐在地,眼眶涌上浑浊的,可悲的泪水。

  程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续道:“陛下或许眼下会觉得自己这一生偏宠错付,早知如此,应当好好待陵王才是。”

  “陵王临死前,的确让我给陛下带句话。”

  昭元帝隔着浑浊的泪眼望向程昶:“什……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悔。”

  程昶不知当怎么应答他,正打算找一个无人之地,刚一迈步,心上忽然重重一擂,天地一瞬恍惚,沉沉的下坠之感迫得他一下跌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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