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了当兵去
——电视剧《号手就位小说》原著小说——
第23章草绿
如果用饭局来作比的话,大学生活无疑是一场盛宴:饕餮青春、挥霍年华、醉生梦死、乐不思蜀、推杯换盏、不亦乐乎。遗憾的是我们得提前退出——在****开始前离开,因为我们要赶赴的是另外一个饭局,没有莺歌燕舞没有美酒佳肴,桌上只有一道菜:苦难。你必须努力进食用心咀嚼。“生活”二字已经不起推敲,你务必把“生活”调整为“生存”。是的,生存下去!
这是我在穿上军装后吃第一顿饭时的感受。
早上我们由绿皮大卡车拉到火车站,和另外上百名湖南籍的新兵一起被赶上同样是绿皮的军列。坐在石头一般冰冷坚硬的座位上,迎着从不知哪个角落灌进来的冷风,一帮素不相识的大男孩子像窝里的雏鸟一般偎在一块儿相互取暖。车厢里一片哑然,间或有压抑得可以忽略的哭泣,只有从脚底下传来的“轰隆轰隆”的列车碾过铁轨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忐忑地等待着,等待着即将降临在我们头上的一切。
五个小时后的下午两点半,在车厢里成片鸽子叫一般的肠胃抗议声中我们的军列终于停在了铁路上一个小小的军供站。
馒头——满满两箩筐的馒头,冒着热气飞扬跋扈地搁在站台前坑坑洼洼的煤渣地上,跟馒头并肩而立的,还有一箱涪陵榨菜和一个硕大无朋的保温桶,保温桶上打着灰底红漆的字“茶陵军供站一九九六年制”。
“下车!集合!成四列,立正!向右看——齐!”指挥我们的,是一个黑脸矮个子上尉。除了脸黑,长得倒无甚新意,只是嗓门儿大得出奇——整整九个车皮拉的都是新兵,就我们这个车皮前面的声音最雄壮:“后面的快点!别跟羊拉屎一样——现在我们是在行进途中,在这里停车吃饭,解决个人问题,时间十分钟。呃,那啥——馒头加榨菜,管够。但拿到手的必须吃完,否则——”上尉大大咧咧地伸出食指,“你们身上哪里有洞,就从哪里塞进去!”说完这句食指还不放下,如同端着随时准备镇压反革命的机枪。人群中一片压抑的嘘声,但仅此而已。我和易子梦对视一眼,同仇敌忾地悄悄伸出中指,以示抗议。
“妈的,这谁啊?怎么就这么牛×?”欧阳俊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黑脸上尉。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往后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头儿。”
易子梦长叹了口气:“那哥儿几个就‘嗝屁’了……”
“嘿,”我拉住欧阳俊,忍不住悄悄地告诉他一个重大发现,“你说这个连长,他这张脸像不像一块普洱茶饼?”
欧阳俊认真端详了他一番,随后果断地与我达成共识:“那确实!咱们以后就叫他‘普洱’算哒。”
安哥不动声色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以示同意。
于是,“普洱”作为对黑脸连长的尊称获得了“B4”组织的一致通过,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尊称不知在哪一环泄露了出去,等到新兵连结束时,“普洱”作为新兵连长的小名已经家喻户晓了。
队伍开始缓缓往前挪,每人左手捏着两个或三个馒头,右手从箱子里捡起一包榨菜。
“领……领导,有米饭吗?”在我前面的一个小胖墩很没有底气地冲普洱问道,其实闭着眼睛都知道这话问得比脱裤子放屁还多余,但毕竟一车皮都是大米养活的南方人,这也算是道出了我们的心声。
普洱把目光从无穷远处收回,眯起眼睛如同机场安检一般把胖墩上下扫描一遍,“米饭有,现在打报告回家,米饭管够,”完了骤然瞪大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哪儿那么多废话,下一个!”
“嘿,这孙子,”欧阳俊叫住我,“你说他是不是吃炸药长大的?”
“大概是部队伙食不好,他老拿着炮弹当饭吃吧。”
我费了老鼻子劲吃了两个馒头,紧接着上车,车门一关,列车又缓缓前行。
或许是刚才的馒头发酵粉放多了,上车不久刚才找连长要饭吃的那个胖墩放了个嘹亮的四四拍的屁。俗话说“响屁不臭”,胖墩的屁没引起大家的反感,却把大家逗乐了。
“听口音不像湖南的啊!”我闲着无聊开了个玩笑。
“放屁!”小胖墩义愤填膺,“老子是岳阳的!”
这一下整节车厢都爆笑起来,连我也未能幸免。胖墩的屁像一声冲锋号,吹过之后大家都开始行动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好像不聊便跟不上形势,不聊便融不进圈子,以至于到后来,整个车厢跟周末晚上的黄兴路步行街一样,喧嚣得甚至有些过了。
“嘿,哥们儿,怎么称呼?”小胖墩不计前嫌地转过身来——转身的幅度有些大,差点把坐在他旁边靠过道的那哥们儿给挤下去了。
“我?”我左右看看,确定不是别人,回答道,“我叫夏拙,夏天的夏,笨拙的拙。”
猛然之间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那年那月,在那个清冷的秋夜,我对刘菁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刘菁,你在哪里?
“嘿嘿,这样啊!我叫朱聪,朱元璋的朱,聪明的聪。嘿嘿,刚好!你拙我聪,我们算是冤家了,”胖墩跟捡了个多大的便宜似的,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不眯还好,一眯眼珠子就不见了,“上车那会儿没见你啊,你是从哪个县招的兵?”
“呃,我是从学校走的,湘大。”
“哇!大学生啊?!”朱聪同志为了配合其吃惊的表情,拼命睁大眼睛,这样总算是让人看见了他三分之一的眼球,“那……跟你一起上车那三个也是?”
我扭过头去搜索了被普洱拆开分别坐在车厢前面、中部和尾巴的“B4”组织其余三人:易子梦正在唾沫横飞地跟人瞎侃湘大女生的风流韵事,欧阳俊抄着手在睡觉,林安邦正抱着一部板砖那么厚的书在啃,双眉紧锁看似与外界绝缘。
我轻声笑道:“是啊,奇怪吗?”
朱聪睨了我一眼,无比惋惜地摇了摇他那颗圆润饱满、肥而不腻的头,“你说我们当兵吧,是因为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没出路了。你们大学都上了还过来干吗?脑子让大学给上傻了吧?”
周围的人附和着笑了起来。
我笑着看看他,“哥们儿你说得对。上大学嘛,你原以为是自己把大学上了,四年上完才知道,是大学把你给上了!”
周围爆笑起来,有人开始向我打听大学里怎么样,是不是泡妞特容易之类的。
看来想融入一个圈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损一损自己。
又过了四五个钟头,当我们再一次饥肠辘辘的时候,列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我到过的最小的车站:站台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十年没有修葺,墙上“一人超生,全家结扎”的标语显得斑驳而陈旧,“扎”后面的惊叹号倒是显得利索整洁,就像我们前面的普洱;站台上唯一的一盏路灯在暮霭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泽,像在指引着山外的游子和孤魂回家;两条铁轨横亘在眼前,呈现出一种锃亮却压抑的铅灰色,一直延伸到无穷远处,看上去让人绝望而心碎。
“我操!这不会就是我们当兵的地方吧?”易子梦代表我们所有新兵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感叹。
“下车,集合!动作快点!”普洱站在车厢门口冲里面一声吼,然后身先士卒跳下车去,紧接着我们一群新兵像被长篙赶下水的鸭子一般扑棱棱往下跳,有个笨手笨脚的新兵下车时竟然摔了个四仰八叉。一想起这帮人以后就要穿上军装成为“祖国的钢铁长城”我就觉得好笑,这不笑不打紧,一笑就刚好被普洱逮了个正着。
“那个兵!”普洱死死盯着我,“说你呢!好笑是吧?等明天我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普洱的这句话杀伤力甚强,所有人刚才还萎靡不振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全部换成了惊恐,配上车站萧条荒凉的场景,一种悲壮的情绪像被投进了石子的池塘的水波,迅速蔓延开来。
“集合!成四列,向右看齐!向前看!”队伍刚站整齐,列车便开始缓缓向前挪,并且“哐当哐当”地有了加速的趋势。
“领……领导!火车、车、车开了!”又是我们的朱聪同志,他正站在我的左边,用手向后面指着惊恐万分地提醒着普洱。普洱正在为队伍的不整齐窝着火,就差引信了,“这个新兵,你叫什么名字?”
“朱聪。”似乎觉得不够热情,我们的朱聪同志又狗尾续貂地补充一句,“朱元璋的朱,聪明的聪。呵呵——”
这个“呵呵”就像是氯酸钾制氧实验中加的二氧化锰,催化效果奇好。果不其然,普洱原地跳起来了!
“朱聪同志!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长了眼睛吗?!”
我旁边这张胖嘟嘟的脸刹那之间变得通红,像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
“听我口令:稍息,立正!”这口令喊得气势磅礴,威震四方,以至于没有人再去看那渐行渐远的火车,以及另外八个车厢没下来的新兵。
“知道他们去哪儿吗?”我们站在队伍里,不管知道不知道的,就是没人敢吭气。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
普洱似乎很满意这种噤若寒蝉的效果,而后又像给自己圆场一般,“贵州!”他环顾四周,脸上泛出让人费解的笑容,“你们运气好啊同志们,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出湖南了。湖南好啊!三湘四水,人杰地灵……”
我并不关心在湖南当兵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非凡的意义,我只是本能地对周遭的环境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排斥。
这是一片隐蔽在群山之中的小洼地,它的存在倒像是提醒我们:改革开放的东风并没有真的吹遍神州大地,至少在中国还有这么一些贫瘠、落后的地方。火车从山洞里钻出来,又“轰隆隆”地从另一个山洞钻进去,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群山中恢复原本的宁静。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杨,以后就是你们新兵连的连长。换句话说,你们这七十二个新兵以后归我管——向右转,登车!”
懵懵懂懂地,我们又坐上了另一趟车。这次是大巴车,七十多个人塞了整整两台。
大巴车在山谷密林中穿行了整整一个小时,外面除了偶尔一闪而过的零星灯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车窗内一片死寂,窗外倒是时不时传来阵阵类似鸟兽的哀嚎,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包括易子梦在内的许多新兵们,脸上全是看僵尸电影时的表情:凝神屏息、双眉纠结、两眼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在等待什么?等待一片属于自己的灿烂前程?还是等待着奥斯维辛集中营式的炼狱?抑或是等待着贞子的出现?
我们终于远远地看见一片灯火——一片隐匿在山坳中的灯火。车上的人都开始兴奋起来。在城市里待了这么久,并不曾觉得城市的灯火有多么可爱,可是就在刚刚穿越密林的那一阵子,我们才开始怀念城市里一直为我们所不齿的代言着喧嚣、功利与浮躁的灯火来。
可是我知道,城市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枚高悬在大门上的熠熠闪光的五角星。
“下车,集合!”
普洱说完,跳下车去,随即伸了个大幅度的懒腰,“奶奶的,累死我了——刘排,你带几个班长把这群新兵蛋子扒拉扒拉分了吧。”听那口气,就像在说“你带几个班长把这箩筐土豆分了”一般。
“林安邦,一排一班,出列……欧阳俊,一排三班,出列……夏拙,二排一班,出列……”
我双手拎着两件硕大的行李走出列,班长看看我的行李,又看看我,满脸狐疑地问了我一句:“多大了?”
“二十二。”
班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领着我和另外八个新兵向前面的楼里走去。
另外八个新兵中,有一个就是之前出尽风头的朱聪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