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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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住的是双人病房,隔壁床是名退役军人,刚摘了监控仪,陪护的是他儿子。晚上六点多,我洗完碗回到病房,就看到隔壁床病友靠在他儿子怀里小腿抽搐。

  “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值班医生。”身高马大的父亲靠在他怀里,他一时不好抽身。

  我跑向护士站:“F主任呢?”今天他值班。

  值班护士:“大概在值班室吧,你去看看。”

  值班室房门并没有关死,我曲起手指轻叩了门一下就滑开了一道缝,正准备喊人,就看见柜子转角,一个穿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趴在一个穿白袍的人怀里,两只胳膊环着对方的脖子。白袍的脸没看见,但他的手表我记得,一小时前出现在病房——“今晚我值班。”

  我惊得往后倒了两步,脑子里就一句话:shit,这种事我也能撞上。

  我慌忙转身,偏过头就看见顾医生从办公室出来,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据医生后来的形容,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他看了眼我身后值班室的门,再瞟了眼走廊,一把抄住我的胳膊迅速拽进了办公室:“看到你没有?”

  我立刻摇头。

  我还没平复好呼吸,他忽然低下头,状似随意地翻翻手边的病历夹:“你刚才说的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是就各项指标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你们要多加注意——”

  我扬眉,却听到背后门被推开和渐近的脚步声,看着顾医生的侧脸,我轻声道:“好的,知道了,谢谢顾医生。”

  “不客气。”

  “小顾啊,这么晚还没走?”

  顾医生视线越过我,一脸风平浪静:“走到一半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了。”

  我吸了口气,转身微笑:“F主任好。”

  对方的视线在我们身上逡巡了一遍,点点头:“早点回去吧。”就转身出去了。

  我轻轻吐出那口气。顾医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音量很轻地说:“值班室以后——不要随便去。”

  我点头:“我问了护士站才找过去的。我们隔壁床痉挛了。”

  顾医生抬腿往外走,经过护士站的时候,看了值班护士两眼。进病房之前,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下回让护士找。”

  我心里默默吐槽:原来护士也是很八卦的,还借别人的手八卦。

  医生笔迹: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碰上?

  (运气不好。你那天怎么那么晚还没走?)

  医生:耶稣让我留下来救你。

  (……)

  林老师这次化疗虽然没有特别严重的呕吐,但是……变成了孕妇体质。白着一张脸,食欲瞬息万,前一个小时想吃瘦肉粥,下一个小时想喝果汁。我奉命买水果回来,远远就看见护士站里,顾医生被三个护士围在中间。

  “难得几个科的聚在一起,晚上一起来嘛。”

  “火锅?烧烤?酒吧?KTV?你定地方我请客。”

  “放射科的那两个要求我必须把你拽上!”

  现在的年轻人,夜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

  经过昨晚,我已经把顾医生上升为并肩倒过霉的革命战友,可以在相处时真情流露。所以当我正准备目不斜视地经过护士站,对于“啊,林之校,A主任让我告诉你——”就脱离包围跟了上来,结果却没了下文的人,我近距离地表示了一下鄙视之情——自己应接不暇借助无辜路人脱身什么的最可恶了,我都能感到后背被道道视线戳中。

  于是我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回到病房。之后和娘亲说起某男子遭人觊觎的桥段,娘亲感慨:“所以说不能找医生当老公,诱惑太多啊。”我颇认可地点点头,随即心里有点闷,就好像平整的纸被人捏皱了一个角。

  小杜回到医院,发喜糖。

  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在医院里捧着一盒子糖,见到认识的就塞一把,这情景,无论如何和“拿到录取通知书”联系不起来。

  不过我没看到这幕场景,只从顾医生那里收到一袋糖,很喜庆的红色锦袋,上面无厘头地写着“天上掉下个林姐姐”。

  “这是他让我转交的。”顾医生笑得眉目轻扬,“你不在现场也好,不然他会兴奋地抱着你原地转一圈,再亲一口。”

  “〇_〇?!”

  “护士长就是那样。”

  “……”不错,会开玩笑了。

  认识快半年,虽然顾医生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淡笑,浅笑,微微笑,但是整个人说起话来相当端正,所以只让人觉得斯文亲和,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此君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是不同于以往每次见面都要经过“一段时间不见,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这次两人见面,熟稔得仿佛能拉家常,于是我熟稔地问道:“程羽呢?”

  “她转去心胸外实习了。又给她带吃的了?”

  “嗯。”

  “怎么不给我带呢?”相当自然的口气。

  我当时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在他答应明天帮我打个电话到那边的护士站后,就谢过告辞了。

  后来才知道,医生的那个锦袋上写的是:“姐夫接好。”(杜文骏你的语文果然是……)

  九点多,我带着棉纱手套捧着刚出炉的鱼汤回到病区,在走廊遇到医生,一起并肩往回走:“刚才给心胸外那边打了个电话,程羽说有空就过来。”

  “谢——”

  “姐——姐——”

  我扭过头,看到小羽乳燕投林一般飞扑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我的右手边是一间病房,一个护士正站在门口低头填记录,身旁的推车上是瓶瓶罐罐的药水以及注射器,正对我的是垃圾袋,里面是替换下来的针头、输液管和注射器。我那么一让,撞到了护士,条件反射地往后倒了一步,脚下一滑,就奔着垃圾袋栽过去了——

  “啊!”护士叫了一声。

  顾医生迅速地捞住我的胳膊,往怀里一带,踉跄着往边上退开一步,陶瓷汤碗跌到地上,“嘭”的一声摔成四块。

  顾医生:“烫到没有?”

  我摇摇头,看看他,再看着地上冒热气的鱼汤,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护士长穿过人群疾步过来。

  顾医生:“没事,手滑了。”

  护士长:“人没事儿吧?”

  顾医生:“没事。”

  一直到护士长转身走开,医生才松开环着我的手。

  在我们身后急刹车的小羽呆呆地喘着气问:“哎?怎么,怎么回事?”

  我这会儿声音才回来,低低地“啊”了一声:“手滑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外科第一病区的走廊里,两个女生一脸囧相地收拾残局。

  离开医院之前,顾医生来病房找林老师签本次化疗结束的确认单。

  整个过程,我望天,望地,望空气,浑身别扭,就好像是用很烫的水冲澡之后,皮肤一针一针地热,却又出不出汗来。

  昨天清理残局的时候,小羽感慨:“刚才顾老师反应好快。”

  “啊……”

  “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哎?”话题是可以这么拐的么?

  医生笔迹:你还可以再迟钝一点。

  (你也表达得很隐晦啊……)

  医生:我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就这么扑上去。

  Date:2009.9.3

  下午四点,最后一瓶水挂完,林老师的化疗疗程全部告终。护士长帮我们拍了张全家福,里面三个人笑得很傻。一张张翻过相机里的照片,恍然发觉已经过去了半年多,我们终于一起熬过了这段艰难的时光。

  娘亲摸了摸林老师的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老师笑道:“我的后福,就是林之校了。”

  Date:2009.9.4

  早上,顾医生带着出院通知来病房,娘亲去退房了,林老师去拿药了,只剩我一个人在收拾行李。他负着手静静地看着我翻箱倒柜,突然问道:“听护士长说,你外婆也在这儿做过手术?”

  “嗯,我初三那年,她鼻咽癌放疗。”

  “哪一年?”

  “02年。”

  “啊……”他沉默了半晌,“我比你大这么多。”

  我愣在原地,心里微微一跳:“嗯?”

  医生已经恢复了官方的笑容:“我今年应该都是周五值夜班,有问题可以打值班电话。术后一年记得预约检查,明年3月。”说完转身离去。

  出院之前,三三一个电话,十分钟后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病区,冲着林老师甜甜地叫了声:“干爸!”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乖巧如数家珍地讲着干海参泡发的女人,实在有种上去摇一摇她是不是本尊的冲动。

  不过,很快——

  “那边那位是不是顾医生?”三三很低很低地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我就知道!

  “不错,我这关通过了。”

  这需要你批准么!!!

  三三掐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齿:“林之校!这是最后一次化疗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接下来很长很长时间不会来这里,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基本到此为止了,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所以——“萧珊,把你的爪子给我放开!”你就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隔着走廊与来来往往的人,顾医生远远望过来,淡淡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病区。

  我与护士还有主任道别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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