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锋最激进的复仇方式往往是最传统的方式。
乐池瞬间变成擂台。
门打开了。
假扮成“资桂花”的露西站在房间里,资历群走进来四处看看,从窗户上看出去,对面就是三鑫百货公司,街道上很热闹,霓虹灯闪烁,百货公司里的唱机“吱吱呀呀”放着软绵绵的情歌,露西拉上窗帘。
资历群有一种错觉。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至少是家的一部分。他非但不觉得温暖,反而觉得凄凉颓废。
“是我的错觉吗?”他站在门口,拿出一支烟来,点燃火,说,“我觉得这里像一个鸟笼。”
黑暗中,细微的火柴光亮显得愈发明亮。
“你来晚了。”露西面无表情地说。
她感觉,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既无情,又不可阻挡。
“我们没必要留在这里。”资历群说。
“没人会到资家来抄电台。”露西说,“灯下黑。”
电灯亮了。
“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诉我,你和‘烟缸’在巴黎发生的所有的事。你知道,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小组内部出了‘叛徒’。”露西一脸冰霜地盯着资历群的眼睛看,“你不觉得现在活着的人都有嫌疑吗?”
“我如果是叛徒,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质疑我对党的忠诚吗?”资历群说。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我、我希望是自己弄错了,我会向延安请示,请老家派人来甄别。”
“我们没有时间了。”资历群说,“电台在哪儿?”他看了一眼露西,然后朝里屋走去。露西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枪指资历群。
“别那么做。”露西说。
“我别无选择。”资历群说,“据我所知,上面有重要人物已经抵达上海,我需要马上联系到他们,确保他们的安全。”
露西喘着气,不说话,枪口对准资历群。
“我希望你还能记得,我是你的上级。”资历群严厉地低吼。
“你和我都需要组织派人来进行审查!”露西说,“当然,这也可能衍生出更大的陷阱,如果你是……的话。”她把“叛徒”两个字给吞回去了。
“有人监视你吗?”
“没有。”
“你确定?”
“确定。”
“有人跟踪过你吗?”
“没有。”
“你确定?”
“确定。”露西说,“我记忆力超强,凡是我看到过的面孔,我都能记得住。哪怕他化了妆。”
“那你在担心什么?”
“情报是怎么泄露的?‘烟缸’是怎么死的?‘青瓷’下落不明,‘茶杯’被捕,音讯全无。你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单单剩下你和我?”露西仿佛是情绪失控一般,连珠炮般地询问。
资历群也是竹筒倒豆子般地回击:“情报泄露不是单方面的问题,内部甄别只有你和我了,我不是叛徒,难道你会是叛徒?取消调查,可以遏制内部恐慌。下落不明的不等于‘清白’,被捕的不等于不会‘叛变’,甚至,甚至牺牲的也不等于不是‘内奸’!我和贵婉在巴黎的故事,说给谁,谁也不会相信!!”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我发誓我值得你信任!”
“再往前,我就开枪了!”露西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
“你可以开枪打死我!”资历群说,“除非你就是那个‘内奸’,杀人灭口。”
露西的手开始剧烈晃动,枪口垂下了,她眼里含着泪水。
“别犯蠢,露西,要犯蠢也别在这会犯。我们小组就只剩我和你了。我们需要的是彼此信任,而不是互相猜忌。别在谁是‘叛徒’上纠结了。”
“我现在,很怕你。”
“为什么?”
“第六感。”
“露西,你不是怕我,是你怕死!”
“我不怕死,我怕死得糊里糊涂的。”
“我会用行动来告诉你,我不是叛徒!我会让你做出明智的抉择。”资历群走到了露西的眼前,一伸手,缴了她手上的枪。转瞬间,他把枪别进了自己腰间,说,“告诉我电台在哪儿,我们必须马上和延安取得联系。告诉他们,我们的交通线正在恢复中。”
“告诉我‘烟缸’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被捕的?提篮桥监狱可不是菜市场,你随随便便地进进出出,我会怀疑工部局是你家开的。”
“你有这么多疑问,为什么还会去约定地点接我?为什么还要住在我家的老宅,冒充我家里的佣人,你也不怕资家的人突然回来怀怀旧?”资历群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转身走进里屋去翻东西,露西紧跟着他进屋,说:“你不能乱翻我东西……你有什么权利……”
“这是什么?”资历群看见床下有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纸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盒子放到桌子上。
“这是今天下午我出门前,对面三鑫百货公司送来的十周年公司庆典的礼盒,说是‘小点心’,我看他们挨家挨户地在送,我就收下了,因为急着要出门去接你,我也没看。”
“我跟你赌一赌,礼盒的确是三鑫百货送的,但是,里面可能不是什么好吃的小点心。”
“那会是什么?”
资历群说:“难吃的……”他的手揭开盒子,脸色陡变,“吃不消的‘点心’。”他二话不说,拉着露西就往外面跑。
露西听见了“滴答,滴答”的钟表声音。
资历群用尽浑身力气,把露西推出十米开外,背后“轰隆”一声炸响,黑云乱窜,火星四溅,资历群身上落了无数“星星之火”。好在天下小雨,雨水充盈直扑人面,资历群就地打滚,借助青石板缝隙中的小水洼,扑灭了身上的余火。露西扑过来,问:“怎么样?”
资历群爬起来,拽了露西继续奔跑。
“从花园侧门走。车在那儿。”露西说。
露西动作敏捷,不似年过五十的老妇,二人跑出花园侧门,露西伸手把车钥匙扔给资历群,资历群和露西上车,资历群发动汽车,快速奔驰。
汽车上,二人惊魂甫定。
“这场爆炸,只能说明一件事,我俩都不是叛徒,我们被人设计成了叛徒,敌人想布置一场我俩自相残杀、同归于尽的‘好戏’,来迷惑我们的上级,把我俩其中一个永远定格成内奸。”
“都怪我,疑心太重。”露西说。
“你说你没有被任何人监视。”资历群说。
“我以为……”她想分辩,又觉得意义不大。
“对,你以为,你会反跟踪。”
“对不起。”
“他们一直在监视你,之所以没有收网,就是想看看还有谁会自投罗网。可是,最近他们改主意了,他们打算利用你来杀了我,和你自己。”
“为什么?”
“因为幕后黑手是资历安,我二弟。”
露西的脸色苍白。
“他不想背上弑兄的罪名,所以假手于人。”
“太可怕了。”露西说,“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看看有没有尾巴,确定安全后,再决定去哪儿。”
苏梅一把从小特务手上夺过一份“资家老宅爆炸案”的报告,怒气冲冲地穿过侦缉处的走廊,径直闯进资历安的办公室。
资历安此刻正躬身站在一架收音机面前,专注地调试波段、频率。
“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梅“啪”的一声把那份报告拍飞在资历安的办公桌上。
“我跟你说过,进上司的房间要敲门。”资历安眼皮子翻了翻,声音很轻地说,“不要以为做了资家二少奶奶,就可以在侦缉处狐假虎威。”
苏梅冷笑:“原来资大科长是以大王自居的。你是王也好,你是将也好,有些事情不可做得太绝。你这辈子干的没有一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苏梅。”资历安抬高了音量,“你要学会感恩,是我,是我资历安,保住了你这条贱命。”
“你总是借机羞辱我。”苏梅咬牙切齿地说。
“我可以让你变得更难堪。”资历安阴郁地说,他的眼光逐渐黯淡下来,两个眼眶就像是阴暗的黑洞,“我是你的上司,我怎么做事,不需要一一向你交代。何况这次任务如此敏感,难道你一点也嗅不出危险的味道?”
“少跟我来这套。”苏梅说,“我只闻到了嫉妒的味道。我原来在地下党工作的时候,曾经跟他做过‘假夫妻’,我原以为你不知道,现在看起来,你什么都知道。我是个‘叛徒’,我被捕投敌,我贪生怕死,可是我一直都没有供出资历群。你只是单纯地想你大哥死吧?现在称心如意了?如果他这次真死了。”
“我是为了保全他,才陷害他杀人的,把他以刑事犯之名关进监狱,而不是政治犯,是我对他最大的宽容。”
“资历群的确是以杀人罪入狱的,可是经工部局刑事庭审判,被判处死刑,也是真的。都是死罪!都是你干的!”
“我可没料到这个。”资历安诚恳地说,“不过,我告诉你,资历群杀人一案经刑事庭审判以后,资历群就换了一个身份,叫做‘佟阿大’。明白了吧?我一直在保全他。要执行枪决的只是一个酗酒闹事的‘鱼贩’佟阿大。而我大哥,以‘佟阿大’之名被人保释了。资历群越狱事件,也只有内部极少数人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杀了他就等于掐断了全部线索,留着他,才能反败为胜。这是一石二鸟之效。你动动脑子。”
“可是,如果行动中出了差错呢?”苏梅问。
“你到底爱他还是爱我?”资历安反问。
苏梅愣住。
她一时半刻竟不知如何回答。
资历安冷笑着说:“我竟然小觑了初恋的影响力。”
苏梅对他能说出这种话,感到吃惊。
她觉得她一开始就被他骗了。
曾经周密制定的“狩猎”计划如此失败,苏梅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她的人生彻底沦落了。
一种绝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她恨透了资历安。
由于“爆炸”袭击的突发,露西和资历群迅速达成彼此谅解,空前一致。他们开车经过一段时间的疾驰,确定没有危险后,资历群选择了一家私立医院落脚。
资历群替露西挂了一个急诊号,说自己的姨母在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值夜的医生看了看,说并无大碍,只有点小擦伤,可是资历群声称姨母的头部触地,怕脑部有淤血,执意要求住院观察两天,医生也就同意了。
露西住进了医院的观察室,资历群作为“家属”留下来照顾“病人”。
私立医院的观察室,很安静,资历群在观察室外来回巡视了几遍,确认安全后,返回观察室,立即跟露西讨论下一步的方案。
“前天收到延安急电,说有苏区特委近日内要出港,为此,出动了‘蛇医’。”露西说。
“‘蛇医’是保护中央领导健康的医务特工,他亲自出动了,就是有重要首长要出港。”资历群说,“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当时我们小组出了重大事故,我不敢贸然行动,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我们的电台没了,告诉我和‘蛇医’联系的最后方式。”资历群说。
“你先告诉我巴黎发生的事。”露西说,“谁杀了‘烟缸’?”
“我并没有确定的消息渠道,我只知道工部局巡捕房配合上海警察局的特务头子寇荣通过巴黎警察局寻找我和‘烟缸’的下落。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失踪当天是去航运公司预订回国的船票的,我在路上遇到了歹徒的袭击,纯粹的抢劫,我的头部被重物击中,当场昏迷。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家教会医院里。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脑震荡,昏迷了两天两夜,我没有力气走动,只好在床上休息。我请医生帮忙打电话,联系我太太,被告知,电话不通。我当时很震惊,等我能下床走动了,我就赶紧赶回住处去,我和‘烟缸’的住处已经被警察局查封了,理由是,我们参与了暴力革命。
“我后来在报纸上看到,贵军门的胞妹于巴黎死于非命的消息,才知道妻子遇害。”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内心极度悲哀。
“真相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说服力。”资历群说。
“我信了。”露西说,“这比你去编造一个真相更有说服力。”
“我考虑再三,先回国,再做打算。可是,我乘坐的游轮刚一到岸,就被侦缉处的特务以杀人罪逮捕了。工部局指控我一年前杀害了一名女佣,经工部局刑事庭草率审判,我被判处死刑,收押于提篮桥监狱。
“我联系不到任何人。
“我不知道自己地下党员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
“我在寻找这一切一切的幕后操纵者。
“终于我找到了答案。”
“是你弟弟资历安。”露西说。
“对,他隐藏得很深。是我从前忽略了他。所幸的是我不止一个弟弟——我的小弟资历平冒着极大的危险,把我从炼狱里救了出来。
“我不能再透露过多的细节了,我想,我的话足以让你厘清头绪。说实话,对于这一段往事,我真的不想再提。
“因为,我,痛失所爱!”资历群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露西轻轻地伸出一只手去轻抚他的手,安慰他。
“你不需要硬撑。”露西说。
“事实上,我已经撑过来了。”资历群淡淡地说。
方一凡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美美公司进口批发飞鸟牌果汁饮料、香草、咖啡、三色等,可选,玻璃瓶包装精美,一箱二十瓶,三箱包送货。公司地址,小普陀桥街站北。电话,一一一五七八。”
方一凡立即向苏成刚做了汇报。
“瓶子”和“沙漏”联手向组织发起了联络信号,五人小组,并没有被全面瓦解,这个重要信息立即被转发给延安。
由于7号首长的病势凶险,延安领导决定,让“蛇医”酌情处理,在确保7号首长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见机行事。
很快,资历群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香烟广告,“霞美人烟草公司,出品美人梅子牌香烟,新货新品,烟丝美味,尽在手中。公司地址,小沙渡路贰佰号,电话,一一一四三零。”
资历群很满意,进展比自己预期计划还要顺利。
他唯一没有预计到的是,他并不是“蛇医”第一个要见的接头人。
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头天晚上,贵翼就接到了上海着名的民族企业家明堂的电话,说是贵翼的父亲贵闻珽到上海来了。
说巧不巧,贵闻珽和明堂是在苏州火车站遇到的。两人同车同住,一路海聊,都是通家之好,世代故交。
贵闻珽就把来上海见小儿子的事情告诉了明堂。
他说,他原意是叫贵翼去看看那孩子过得好不好,谁知这孩子很是质朴善良,过得很艰苦,并且一心一意想见见生父。
当然,这都是大儿子在家书中告知的。
很显然,这封家书不是贵翼写的。
明堂得知资历平原是贵家之子,大为惊异。觉得这是一件奇事,也是一桩佳话,所以,极力促成此事。
他一回上海,先把贵父安顿到上海大饭店,然后,在饭店里订了十桌酒席,宴请了上海滩商界名流,一来为贵闻珽接风洗尘,二来庆贺他父子团圆。
贵翼这次表现得很配合,他非但没有深究那封“大儿子”的家书是谁的手笔,反而承了明堂的人情。
他跟父亲通了一次电话,大约说了十几分钟,大抵都是请安问好,只说了见面再谈。问父亲需不需要到自己的官邸来住,贵父说,不必了,来回折腾,太麻烦。他在上海待不了两天,母亲最近心脏不好,他挂念着,不放心,这次就是来看看小儿子,了一个心愿。
贵翼点头称是。
回头,他又给明堂打了个电话,一来谢谢他的热忱,二来还要他帮忙撮合父子关系,毕竟这父子俩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素昧平生。
明堂满口答应,说,贵军门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上海大饭店的宴会厅里,高朋满座,冠盖云集,彩球纷飞,欢歌笑语。明堂把整个乐池全包了,楼上楼下,布置得花团锦簇。
一派不是节庆胜似节庆的喜气。
贵闻珽一袭海青色长衫,显得温润飘逸,他步履坚定,和蔼可亲,也不刻意修饰,十分洒脱,颇具儒者风采。明堂陪着他前后应酬,忙得不亦乐乎。
酒店走廊上,三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健步走来,贵翼走在最前面,林副官和资历平紧随其肩。
“我怎么称呼老人家?”资历平问。
“谁?”贵翼这一句一出口,就明白过来,说,“叫父亲。”
“叫你什么?”
“叫大哥。”贵翼说完这一句,看也不看资历平,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林副官赶紧暗示资历平跟上去。小资很听话,立即跟随贵翼的脚步,走进会场。
很多宾客都注意到了他们。
贵翼说:“你木讷一点,尽量少说话,不说话。”
“父亲要问呢?”资历平问。
“有问必答。”
“说实话吗?”
贵翼停下脚步,资历平也站住了。
贵翼转脸看着他,说:“你听着,你要敢说出一句伤害贵婉名誉和贵家家族名誉的话,我一定让你后悔一辈子。”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规规矩矩地吃一顿饭。”
“表情呢?”
“迷人一点。”贵翼表情略有夸张。
“贵军门,哈哈哈。”一只手从贵翼背后伸来,直接拍打他的肩膀,“贵军门,恭喜恭喜啊。”明堂说,“令尊与令弟今日团圆欢聚,一句话,家和万事兴,哈哈哈。”明堂打着哈哈,一脸的恭维相。
“谢谢,谢谢明董事长。”贵翼含蓄地微笑。
“令尊就在前面,去请个安吧。”明堂说。
“好的。”贵翼转脸对林副官说,“看着他。”
“是,军门。”
贵翼当着明堂的面,毫不客气地对资历平说:“我没给你戴手铐,就算是格外开恩了。你一会儿表现好一点,让老爷子高兴高兴,可别耍花样。”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资历平笑着说。
“我年龄比你大。”
“是吗?这也算理由?我个子比你高。”资历平略有调侃。
“是你站的位置比我高。”贵翼不咸不淡地说。
果然,资历平站在一个小台阶上。他“噗嗤”一笑,贵翼转身向前走去,明堂拿着红酒紧跟着他。
“父亲。”贵翼走到贵闻珽面前,躬身致敬。贵闻珽站起来,脸上泛着慈爱的微笑,贵翼附耳上前,低声数语。
贵闻珽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他一直不说话,很安静地听贵翼低声细语。过了一会儿,贵闻珽点了点头,贵翼侧身侍立,他向林副官和资历平招了招手。
明堂赶紧把资历平往前引荐。
一瞬间,音乐停止了,全场来捧场的嘉宾也安静下来,人们非常知礼识趣地让出一条道路,资历平像一缕阳光一样,穿越由注目礼形成的夹道,他像一泓灿烂旖旎的湖水,荡起千层涟漪,投射出万丈光芒。
资历平穿着高翻领黑色紧身小礼服,高贵优雅,线条挺拔,领口扎着黑*结,步履刚健,充满阳刚之气,他内蕴沉静地绕过全场一双双忖度、猜测的目光。
林副官侧身相随,不偏不倚的角度,正好衬托出资历平的纤细空灵。
贵闻珽几乎是盯着资历平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把资历平从头看到脚,只得一句话,潇洒风流。
记忆在不断地重构着。
资历平太像贵婉了,只是别有一种娴雅细腻,以至于贵闻珽心中如刺,他仿佛是带着终身亏欠在看小儿子。
贵婉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资历平又何尝不是呢?
“来来来,介绍一下,介绍一下。贵闻珽贵老先生,也是令尊大人。”明堂说。
“贵老先生好,晚辈资历平。幸会。”资历平不卑不亢地伸出一只手去。
贵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明显不悦。
贵闻珽听他叫自己“贵老先生”,心中别有一种甜中带酸,酸中带涩的滋味。
似乎有一点冷场。
贵闻珽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很快伸出双手去,两手合拢紧扣资历平的手,说了句:“谢谢你肯来见我。”
看客们原本信心十足地要看一场父子相认,抱头痛哭,想想都激动的活报剧。结果,他俩相视一笑,握握手就替代了所有的情绪,所有看客的希望落了空,大伙儿都有点落寞。
“好啦好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明堂笑着说,“坐,坐啊,都坐,都坐。”看客们纷纷入座。
明堂一边让大家坐,一边介绍主陪的人员:“这位是刚从德国回来的苏医生,非常非常有名的外科大夫,我的老友。”
苏成刚站起来,跟大家示意。
“这位是驻法国大使馆中尉武官,吴先生。
“这位是荣氏企业的公子,荣先生。
“我弟弟明斋。
“贵老爷子。苏州首富。曾经留学法国,是我国着名的哲学家,还有一个小秘密。贵老爷子还是武术界的高人。哈哈哈。全才,全才。哈哈哈。
“这位我就不用介绍了,贵翼,贵军门。还有我们的主角小资,不,不是,应该是上海滩上的贵公子了,贵公子请坐。”
一语双关。
“晚辈荣幸,恭陪末座。”资历平谦谦细语,在贵闻珽的对面坐下了。
贵翼陪着父亲坐着,给父亲斟茶。林副官站在他们身后。明堂注意到了林副官,他赶紧站起来,说:“明斋,你陪这位副官去另坐一席。”
明斋应声,站起来。
林副官一味谦让,说不必了。拗不过明堂的热情,贵翼发话,叫他客随主便。林副官就顺势应了,明斋恭敬地请林副官独坐了一席。
“明斋多大了?”贵翼问。
“二十了。”明堂答。
“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叫明轩。”
“嗯,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
明堂和贵翼说着话。
“你们家孩子的名字取得都挺有特色的。”
“那是,我跟你说,明楼、明台、明斋、明轩……原来啊,我们家长辈是打算给明轩取个花啊草的,譬如,明镜、明月、明霞,我啊,就觉得这个‘轩’字好,‘仰见城西楼,回光照文轩’,美啊,亭、台、楼、阁、轩、榭、堂、斋,男孩能用,女孩也能用。别人家男尊女卑,我们明家男女平等,新生活。”明堂爽朗地笑着。
“明董事长是难得的明白人,不像有些所谓的家长,给自己的孩子取了名字,又嫌弃那孩子辱没那名字,反要夺回署名权。”资历平说。
“那是,我啊……”明堂一看贵家人的脸色都有点变化,忙改口说,“那也不是,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笑着掩饰着座上客的情绪,“我们今天是团圆宴,大伙高高兴兴的,拒绝讨论家庭问题。哈哈哈。”
“我倒不知今日是谁家父子的团圆宴?”资历平说。
贵翼默不作声地放下酒杯,神色严峻。
明堂心里大概知晓些“长辈恩怨”,于是,继续打圆场,说:“嘿嘿,小资的秉性,历来都是快人快语,快人快语。各位不要见怪,不要见怪,想当年,他在这摆花酒、唱堂会的时候……”他一下就卡住了。
资历平忽然仰头笑起来,说:“那叫一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他笑眯眯地站起来,拿起手中酒杯。
明堂一看是个好兆头,赶紧把酒杯拿起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百无禁忌。”
贵翼默默地拿起酒杯来。
“来来来,大家举杯,我先干为敬。”明堂说。
贵闻珽也举起酒杯,笑看资历平。
资历平清清朗朗地说:“这杯酒,先敬我娘。”他把酒杯一倾,酒水洒落在地,一滴不剩。明堂继续捧场,一边给资历平斟酒,一边说:“这第二杯该敬父亲大人了。”
资历平举杯走到贵闻珽面前,说:“贵老先生,晚辈有一事不明,今日要在尊前请教。”
“请讲。”贵闻珽说。
“贵婉是谁?”资历平问。
贵翼冷喝一声:“小资!”
资历平依旧笑脸盈盈,低声下气地再问一句:“我就想知道,我在贵家有无名分?”
“有名分。”贵闻珽说,“原先你叫贵婉,后来……”
“好一个原先我叫贵婉。”资历平扯着嗓子怪叫一声,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酒汁荡漾,飞溅在贵闻珽的袖口上。
邻座的林副官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看客们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吊起来了,原来,真的“活报剧”才刚刚开演。大伙儿心里着实又激动起来。
“小资,注意你的态度!”贵翼忍着一口气说。
“我的态度怎么了?我已经是低声下气地在求一个答案了。”资历平说,“贵军门你一生下来,走的就是一马平川的大道,而我资历平,是一个优伶之子,是从坎坷世路漂泊而来。二者生来不公,岂可同日而语。”
贵翼冷笑:“你是在怪贵家啊。”
资历平摇摇头,居然拍了拍贵翼的肩膀,说:“我是多年积怨,一朝有悟。”他一下站到了酒席中间,大声地说:“不瞒各位,各位尊贵的客人们,我知道,你们今天是来替贵军门撑门面的,你们是来锦上添花的。我遗憾地通知各位,我今天恐不能如各位所愿了。”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冷飕飕地投射到贵闻珽身上,“我今天肯到这里来‘丢人现眼’,无非就是想跟这位尊贵的老爷探讨一下我凄凉的身世,我想替我含冤受屈的亲娘讨一个公道。”
“资历平!”贵翼暴喝一声。
贵闻珽伸手拦住贵翼,声音沉稳地说:“小资,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要什么,你直说无妨。”
“我想说的,就是二十年前,贵家的一段公案。贵老爷你该心知肚明。”
“二十年前的事,事出有因,我与你娘是因故离异,三载恩情,我也弥足珍视,只是当时迫于家族压力,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因故离异,分明是你家老太爷设局,陷害我亲娘,逼贵老爷你休妻弃子,贵老爷你心存孝念,故不能陈情,忍弃我母子于沟渠,皆因尔全无维护顾全之心,无实事求是之意。事过境迁,你纵不能真心悔过,说出这种冠冕堂皇、不痛不痒的话来,岂非自欺欺人。”
贵翼厉声斥责:“资历平,你以为你懂一点微言小义,就敢在长辈面前放肆,一派哗众取宠之心,全无孝悌宽厚之情。”
资历平根本不看贵翼,继续对贵闻珽发难:“贵老爷刚才说,三载恩情,弥足珍视,转眼间,马前泼水,覆水难收。”他不禁啧啧,“可怜我亲娘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拖着怀胎十月的身体,在风雨中颠沛流离。你但凡有一点男儿血性,都不该将自己的女人如此卑贱地委弃于泥,纵然父命难违,也应该另有关照……”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贵闻珽低声说。
“身不由己,还是口不应心。”
“我也意识到我无法弥补从前的过错。”
“仅仅是过错吗?应该是罪孽。”
“你放肆!!”贵翼彻底暴怒,他把手中酒杯重重一摔!
吓得旁席坐着的林副官一下从椅子上跌下来,酒泼了一身一地。所幸现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一家三父子身上,没空去“照顾”到一个“配角”,林副官才不至于过于狼狈。
明堂看看不对路,设法相劝,说:“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小资本性天真……”
“其实不然。”资历平不买账。
“你到底想干什么?”贵翼问。
“我亲娘当日与贵老爷相识,是在天津的一个武馆里。我娘曾说,贵老爷当时身体羸弱,所以到武馆学拳,强身健体。我娘在‘心意拳’门下小有所成,亲授贵老爷一套拳法,我娘与贵老爷也因拳相爱,结成夫妻。
“心意拳,心意拳,从来都是由心生意,由意化拳。贵老爷既然对我母亲无心无意,又何必忝施此拳,有负卿恩,不如罢手还‘拳’。”
众人听到此处,莫不哗然。
“贵老爷若赢了我,我二话不说,听凭处置;贵老爷若输了拳,从此不能再打‘心意’拳。我替我那多灾多难的亲娘收了此拳,我们再无半点瓜葛。”
儿子居然公开挑战父亲,真是挑战传统的底线。
贵翼气急反笑,说:“好一个罢手还‘拳’,你无非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亲生父亲动手罢了——为人子者,善守孝道,天经地义,人伦之本。长辈有错,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似你这般出言不敬,挑衅尊长,恶语相向,眼中竟是无父无兄,与禽兽何异?”
“小资问心无愧。公道自在人心。”资历平依旧强硬。
明堂说:“小资,你过分了。我虽不是封建老朽,也欣赏新学风范,但是,你这些话也的确不能入耳了。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为尊者讳,为长者讳,没有你这样轻重不分的,更何况,这种拳打脚踢之事,同辈比比也就是了,怎么好到长辈面前去张牙舞爪。打赢了,你输了孝道;打不赢,徒留笑柄。你听哥哥一句话,打了你赢不了,不打就不会输。”
资历平浅笑,说:“哥哥,你算我哪门子哥哥啊?最近真是好奇怪,自从有个贵军门来跟我攀亲戚,上海滩好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给我做哥哥,我倒是真有两个哥哥,一个是杀人在逃犯,一个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二科的科长,绰号‘屠夫’,专杀‘共谍’,两手血腥,他们才是我哥哥,不知道明堂哥哥听了这些,还敢不敢跟我小资称兄道弟?”
“你、你这,荒谬,荒谬嘛。”
明堂被他一番话给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跟你打!”贵闻珽说。
顿时,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不过,我有个条件。”贵闻珽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血管里流着我贵家的血,我是父,你是子。你要跟我打,可以,你得跪着跟我打!”
“说得好。”贵翼说。
“我跟你打!”资历平说。
全场安静。
“我跪着跟你打!”资历平伸手摘下领口上的黑*结,扔在台口,他径直向乐池走去。
众人哗然。
最先锋最激进的复仇方式往往是最传统的方式。
乐池瞬间变成擂台。
贵翼和林副官都拽着贵闻珽的袖子,说,不能去。贵闻珽摆手制止,说,这场架,资历平憋了二十年了,该还的债迟早都要还。
“这纯粹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没有任何别的因素。所以,无论今日输赢如何,双方都不需要负上法律的责任。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儿子都不准向资历平寻仇。”贵闻珽说。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资历平说,“贵老爷,请上擂台。”
贵闻珽大步流星地走上乐池。
“拳击运动,我向来都是反对的。明明就是合法的暴力嘛。”明堂嘟囔了一句。
“嗯。”贵翼“哼”了一声,说,“今天的‘暴力’也合法。”
“我欣赏你的骨气,但是骨气不是赌气。”贵闻珽平静地说。
“我敬重你的勇气,但是勇气不等于正气。”资历平娴雅地说。
“什么是正气?”贵闻珽问。
“至大至刚之气。”资历平答。
“说得好,老朽别无所盼,盼你善养浩然正气,做一个正大光明之人。”
此时此刻,贵翼是仰望着父亲和兄弟的,只有他心中最清楚,离别二十年,父子相逢的这一刻来之不易。
拳拳之意,寸草之心。
贵闻珽与资历平对峙。
长衫风骨与西装风流;
长者与青年;
父与子;
拳与心。
资历平先执弟子礼,退后一步。左掌右拳,躬身一拜。
贵闻珽左掌右拳,两手环抱胸前,手心向外一推。说时迟那时快,贵闻珽出拳迅猛,防不胜防。束身起,长身落,气势如龙卷风猛烈刚劲。
资历平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直逼面目。他轻灵一跃,躲过拳风,双手生风,往回一挡,单膝一跪,干净利落。
温情问道的情势瞬间逆转为飞扬跋扈,变化之快,速度之猛,令人防不胜防,大伙甚至来不及惊诧,台上两父子已经打得难分难解。
一个拳法精密,一个厚重老成。
一个绅士仪表,一个翩翩风度。
一个一拳一腿一跪,一个一掌一拳一收。
你来我往,父子俩打得风卷残云,龙腾虎跃,看得人眼花缭乱。
贵翼一心挂着父亲的“安危”,一脸焦急,在乐池下不停地提醒父亲小心,喝斥兄弟无义!凡父亲得手,贵翼就高声喝彩,“好,打得好!”
凡兄弟得有寸进,贵翼就说:“小资,武术切磋,点到为止。”
“父亲,小心脚下。
“资历平,你混账!
“父亲,当心有陷阱,切莫强攻。
“小资,你声名远超实际,不过如此而已。
“小资,你要站起来一步,就算你输。
“小资,你拳不由心,火力不足,阴柔太重,肤浅之至。
“小资,你敢挑衅长辈,世道世风何在?传统美德何存?
“小资,你是打拳还是打架,全无章法,活像老鼠打洞。”
贵翼活像是一枚“助燃剂”,不但没有起到遏制资历平的作用,反而激发资历平的斗志,越战越勇。
“坚髓骨,炼灵根,片片桃花洞里春。”资历平以一招绝美之势,回应贵翼的“老鼠打洞”。他冷酷的拳法和英俊的外表在擂台上却异化出一种动人的美感来。
父子间闪转腾挪,资历平拳影拉风,出拳不计后果,贵闻珽只守不攻,出拳计较莫要伤他要害,双方的位置不断变换,意味着资历平越攻越猛,所向披靡。
贵闻珽不欲恋战,与他纠缠,发拳一招决断,猛冲猛撞,一拳落下,劲力十足。大有恶虎窜涧之势,大海扬波之威。
资历平劲力裹含,蓄力后发。一招制敌与绝地,回拳干净潇洒,他单膝飞跪,冲到乐池台口,双手一展一收,仿佛织锦般灿烂绝色,气势如虹,气度若仙。
观者无不惊呼,大声喝彩。
这一段打得漂亮,华彩,熠熠生辉。连林副官都禁不住高声喊“好”,气得贵翼直瞪眼。
父子俩打到此处,心里都很清楚,决胜的回合已在眉睫。
贵闻珽腾蛇旋转,飞起一脚,直袭资历平前胸,资历平身体往后一仰,后空一个翻滚,单膝一跪,反手一拳,两拳,三拳,拳拳打在贵闻珽的腰间,力量之凶残,动作之狠毒,速度之威猛,属于大砍大杀,强攻硬击。
贵闻珽脸色苍白,仿佛腰间遭到重创,双手抱腰,大吼一声,扑倒在乐池中。
全场大乱。
贵翼脸色铁青,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乐池,喊着:“父亲,父亲。”林副官和明堂等人纷纷进乐池帮忙。
“怎么样了?”明堂高声喊着。
“我父亲受了重伤,医生,医生呢?”贵翼声音里夹杂了哭腔。
“苏医生,苏医生。”
苏成刚赶到贵闻珽身边,伏倒在地,先听心音,再看伤势。“不得了,不得了,贵老先生恐怕伤到腰椎了,腰椎是要害,一旦受伤严重,会造成骨折,脊髓发炎,肌肉麻木,下肢瘫痪。”
“瘫、瘫痪?”贵翼的声音都打颤了。
“军门,军门,别急,别急,我们马上送伯父去最好的医院。”明堂说。
“我有这方面的外科治疗经验,您放心,贵军门,我一定全心全意保贵老先生平安。”苏成刚说。
“谢谢,谢谢苏医生。来人——”贵翼站起来大喊一声,“林副官,叫救护车。”
而此时,资历平就平静如水地站在人群之外,他向贵翼投来高深莫测的一瞥。贵翼怒气汹汹地向资历平走过去,明堂一看不对劲,喊着:“别动手。”
资历平已经被贵翼劈面揍了一拳。
贵翼把资历平的衣领一把拽在手心里,还要挥拳,就听得父亲一声咳嗽,贵闻珽有气无力地说:“不准打他,他是你弟弟。他是贵婉。”
“父亲。”
“我欠他亲娘的,我今日还清了。他不欠你的,是我们贵家欠他的。”贵闻珽说。
“你听着。”贵翼把资历平的衣领往前拽了拽,眼眸一厉,突然大声说,“我父亲今日要有一个三长两短,我要你资家全家抵命!!”
这一句着实厉害。
吓得隐藏在宴席厅里的苏梅打了个冷战。
贵翼的眼睛横扫四方,威风八面地将资历平推至林副官面前。
“给我铐起来。”
救护车一路呼啸,贵翼和苏医生看护着贵闻珽奔向陆军医院。
苏梅心有余悸地戴上黑框眼镜,匆匆离开现场。
“见鬼!”资历安听完苏梅的汇报,突然就想起了什么,接着冷笑起来,“这个狡猾的狐狸。”
“什么意思?”苏梅问,“贵闻珽受伤,难道隐藏着什么阴谋?”
“三天前,我们截获了*发给代号‘沙漏’的‘共谍’密电,上面明确提到,要他们帮助一个苏区特委出港。而这个人受了严重的枪伤,需要去莫斯科动手术。”资历安说。
“一个苏区特委,如此大动干戈?”
“不是一个区区的苏区特委,而是共产党一个高级领导干部。”资历安点燃一支烟,说,“中共发起抗日东征战役,红军主力在陕北渡过黄河,东征战役中,有一名高级将领中枪受伤,据特情处报告,此人腰椎受伤严重,伤及神经系统,如治疗不及时,有可能瘫痪不治。”
苏梅惊讶地叫出了声。
“难怪你今日叫我前去监视他们兄弟的行动。”
“并非如此,我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处处都想得到吧。”资历安说,“我只是觉得资历平突然跟贵翼混在一起,一定会搞点小动作,毕竟,他们贵家死了一个贵婉。可是,他们今天的动静确实大了点,有点不知死活。”
“那,我们还不马上出发去陆军医院。”
“慌什么,总要等‘大人物’躺在了手术台上,动了刀,才好人赃俱获。你还怕一个昏迷的病人跑了?倒是这个贵翼,身为党国栋梁,居然为己区区兄妹情分,就公然背叛党国,简直丧心病狂,无法无天。”
“贵翼身居要职,身份敏感,我们……”
“所以,我们必须‘人赃俱获’,才能扳倒他这棵大树。你去通知行动组,半个小时后,全体出发,地点陆军医院,不要拉警笛,安安静静地去。”
“是,科长。”
“还有,找一张贵闻珽的照片来给我看看。”资历安语速很慢。
“我认得他。”苏梅说。
“我得亲自确认,明白吗?”
“是,科长。”苏梅立正。
陆军医院。
手术室的门口,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军械局宪兵;走廊上,明堂陪着贵翼坐在板凳上,安慰贵翼。
明堂说苏医生的技术高超,他还特地请来了两名德国外科大夫,一起给贵老爷子做手术,老爷子命大福大,一定没事。
正说话间,走廊上来了一队人马,资历安和苏梅向贵翼迎面走来,贵翼的表情十分气愤。他并不看资历安等人的汹汹之势,而是转身看手术室的门,专注地倾听里面的声音。
手术室里很安静,手术应该很顺利。
有两个护士不停地在过道里奔跑,她们手上抱着消炎的“磺胺”输液瓶,资历安突然挡住了护士的去路。
“干什么!”贵翼站起来,怒喝一声。手术室门口的宪兵立即站在了贵翼身后。
明堂也站起来,察言观色。
两名护士赶紧低头离开。
“贵军门,我们侦缉处二科刚刚接到一条绝密消息,共产党的一名要犯就隐藏在陆军医院,卑职奉上峰差遣,特来围捕‘共谍’。有什么得罪之处,万望军门见谅。”资历安说。
贵翼眼底一抹寒光直射资历安的眼瞳,他冷笑着说:“资科长,你还真是狗胆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贵翼先给资历安下了结论。
不等他开口说话,贵翼已经开始滔滔不绝了:“我贵家与你资家虽然有些渊源,有点纠葛,但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了,你们资家的人就像一贴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贴在我们贵家身上。资历平当众犯上,殴打我父亲,这笔账我还没跟你们算,你们就来以搜捕*之名,意图搅乱我父亲的手术治疗。我告诉你,资历安,我父亲若有三长两短——”
“你要我们资家全体陪葬,不是吗?”资历安很平静,看上去,比贵翼多了些风度,他大度地笑笑,“贵军门,你很失态啊。你这样絮絮叨叨,滔滔不绝,哪里还有半点军门的样子?你稳不起啊?”他竟然伸出手去,意欲拍贵翼的肩,贵翼一个反手制敌,瞬间把资历安的左肩扭成麻花,资历安大声惨叫着。
特务们一阵骚动。
“贵军门切莫冲动。”苏梅叫了一声,“我等的确奉上峰之令前来缉捕*要犯,资科长适才出言不逊,得罪了军门,望军门大人大量原谅资科长。不过,在缉捕‘共谍’之事上,还望贵军门以党国利益为重,予以积极配合。”
“你要我怎样积极配合?”
苏梅走上前,双腿一碰,立正敬礼,说:“我们接到秘密情报,*高层分子正在陆军医院接受手术治疗,所以,我们要搜查手术室,不过,请贵军门放心,我们会对贵老爷的手术室区别对待,绝对不会惊扰到贵老爷的手术治疗。军门海量,需知蒋总裁在对待剿灭*一事上,是雷厉风行的,军门你稍有不慎,岂不授人以柄。”
“好一个稍有不慎,授人以柄。”贵翼态度恶劣地回手把资历安给扔回去。他走到苏梅面前,来回踱步,回头看看脸色惨白的资历安,微微一笑,说:“资科长,你艳福不浅啊,苏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话也说得在情在理,无可挑剔。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为了党国的利益,我就放你进去——”
资历安刚要说话。就听贵翼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只能资科长一个人进去。”
资历安一愣。
“三分钟,从现在开始计时。”贵翼说。
他开始低头看表。
资历安与苏梅迅速交换眼色,两名宪兵站回原位。资历安不再犹豫,大跨步向手术室走去,宪兵替他打开了手术室的门,等他进去后,立即关上大门。
一名背枪的宪兵引资历安走进手术室。
资历安穿上了医生袍,戴着口罩,以避免感染。宪兵允许他走进白色的帷幕,这样,资历安可以清晰地看到病人的脸。
资历安看见了贵闻珽的脸。
呈雪青色,十分可怖。
两名德国外科大夫跟一名中国大夫正在用德语交谈,资历安只会讲几句蹩脚的英文,对于德语,他是望而生畏的。
虽然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从医生脸上的表情可以臆测到贵闻珽伤势严重,不可小觑。
白布上一片洼洼的血,布的窟窿下,是一片被切割的血肉。资历安实在是觉得恶心了。
他忍着极度的恶心和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从手术室里走了出去。
而医生们对他,几乎是视而不见的。
资历安确定了一件事。
手术台上的的确确是贵闻珽在做手术。
而非别的什么人。
贵闻珽身受重伤,岌岌可危。
结论是,小资闯下大祸了。
咎由自取。
资历安从手术室出来,十分诚恳地向贵翼表示了歉意,不仅仅是对刚才自己的鲁莽行为,也为资历平所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表示了极度愤慨。
然后,他又假惺惺地说,自己还要到陆军医院其他的病房去搜捕*要犯,就此告辞了。如贵老先生这边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话,他一定尽力帮助。
贵翼说,你回去烧炷高香吧,总之一句话,我父亲没事,资家就没事。
手术过程很长,明堂去给贵翼买晚餐了。
“手术室”走廊上很安静。
林副官把资历平带来了。
资历平戴着手铐,坐到了贵翼身边,两个人肩并肩,轻展眉梢,相视开颜一笑。
原来这场父子擂台赛,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
“怎么做到的?”贵翼问。
“先给根烟抽。”资历平说。
林副官掏了一包香烟出来,取了一支给资历平叼上嘴,贵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替他点燃香烟。
“怎么做到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资历平冲贵翼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贵翼伸手替资历平把烟给掐了。资历平调皮地一转头,嘴上居然又叼上一根点燃的香烟。贵翼再伸手替他掐了。
资历平头一低,一抬,嘴上又叼上一支点燃的香烟。
“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