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大举夹击河北赵军的消息传来,彭城大为震撼。
赵王派来的求救特使说,赵军数十万被压缩在邯郸巨鹿之间的几座城池,北有王离十万九原铁骑,南有章邯近三十万亡命刑徒军,赵军岌岌可危。赵王已经派出特使向齐燕韩三方求救,亟盼楚军立即出动救赵。楚怀王①与陈婴吕青宋义等在朝大臣一番商议,皆觉事关重大,立即大行朝会,召来刘邦、项羽、吕臣、范增等各军统领,也特意召来了逃亡在楚的魏国残部头领魏豹、出使来楚的齐国高陵君田显,一并会商救赵事宜。
朝会开始,赵国特使先惶恐万分地叙说了赵国危情。而后,楚怀王正色道:“诸位大臣将军,河北赵室存亡,关乎天下反秦大计之生灭。当此之时,齐燕韩三国诸侯兵马寥寥,魏国余部逃亡在楚,各方皆无救赵之力。唯余我楚,尚有三支军马。以天下大局论之,赵国可救得救,不可救亦得救,此根本大局也!料诸位无人非议。”话方落点,大殿中便是异口同声一句:“楚王明断!”楚怀王得诸臣同声拥戴,顿时精神大振,叩着王案又道,“唯其如此,今日朝会不议是否救赵,唯议如何救赵,诸位以为如何?”
“我王明断!”殿中又是轰然一声。
“如何铺排,诸位尽可言之。”
“臣有谋划。”主掌兵事的宋义慨然离案道,“赵国当救,自不待言。然则如何救,却有诸般路径,当从容谋划而后为之。巨鹿者,河北险要也,秦军断不会骤然攻破。以臣之见:救赵当有虚实两法:虚救者,以六国诸侯之名,一齐发兵救赵,以彰显天下诸侯同心反秦而唇亡齿寒之正道也!六国之中,唯缺魏国,臣请楚王以反秦盟主之名,封将军魏豹为魏王,赐其一支军马而成魏国救赵之举。如此,则六国齐备,五国救赵。此,大局之举也!”
“刘季赞同上大夫之说。”刘邦第一次说话了。
“臣亦赞同。”吕臣也说话了。
“我少将军自然赞同。”范增见项羽黑着脸不说话,连忙补上一句。
“好!”楚怀王当即拍案,“封将军魏豹为魏王,我楚国三军各拨两千人马,于魏成军;魏王可当即着手筹划北上救赵。”
“魏豹领命!……”寄人篱下的魏豹一时唏嘘涕零了。
“尽是虚路,羽愿闻实策!”项羽终于不耐了。
“实救之法,以楚军为主力。”宋义侃侃道,“楚国三路军马,外加王室精兵,当有三十万之众。合兵北上,只要运筹得当,败秦救赵势在必得也!”
“何谓运筹得当?刘季愿闻高论。”刘邦高声问了一句。
“兵家之密,何能轻泄哉!”宋义颇见轻蔑地笑了。
项羽急切道:“臣启楚王,秦军杀我叔父项粱,此仇不共戴天!项羽愿率本部人马全力北上救赵,击破秦军,斩杀章邯!而后西破秦中,活擒二世皇帝!”
“鲁公之言有理。”刘邦拱手高声道,“臣以为,我军可效当年孙膑的围魏救赵战法,一军北上巨鹿救赵,一军向西进击三川郡并威胁函谷关,迫使秦军回兵。如此,则是三路救赵,秦军必出差错!我军必胜无疑!”
“老臣以为,沛公所言甚当。”范增苍老的声音回荡着,“一路北上击秦主力,一路西向扰秦根基,四路诸侯惑秦耳目,三方齐出,破秦指日可待也!”
“好!先定救赵主帅。”楚怀王拍案了。
楚怀王此言一出,殿中片刻默然,之后立即便是纷纷嚷嚷,有举荐吕臣者,有举荐刘邦者,甚或有举荐魏豹者,三路楚军头领之中,唯项羽无人举荐。老范增微微冷笑,却目光示意项羽不要说话。一时纷嚷之际,文臣座案中站起一个紫衣高冠之人,一拱手高声道:“外臣高陵君田显启禀楚王,楚国目下正有不世将才,堪为救赵统帅。”举殿大臣将军目光俱皆一亮,项羽尤其陡然一振,以为高陵君必指自己无疑。
“高陵君所指何人?”楚怀王倒是颇显平静。
“知兵而堪为将才者,宋义也!”田显高声回答。
此语一出,举座惊讶,一片轰轰嗡嗡的议论之声。项羽顿时面若冰霜。唯刘邦笑容如常,不动声色。以战国传统,文士知兵者多有,然多为军师,譬如孙膑。或为执掌兵政的国尉,譬如尉缭。文士而直接统兵者,不是不能,毕竟极少。宋义虽然已经有知兵之名,然终究是当年一个谋士,今日一个大夫,更不属于三支楚军的任何一方,能否在只认宗主的大乱之时将兵大战,确实没有成算。唯其如此,大臣将军们一时错愕议论了。然楚怀王却有着自己的主见,叩着大案,待殿中安静下来方道:“宋义大夫虽主兵政,终究一介文臣,高陵君何以认定其为大将之才?”田显高声道:“楚王明鉴:为统帅者,贵在通晓兵机之妙,而不在战阵冲杀。臣举宋义,根由在三:其一,宋义曾力谏武信君骄兵必败,可知宋义洞察之能!其二,宋义赴齐途中,曾对外臣预言:项梁数日内必有大败,急行则送死,缓行则活命。外臣缓车慢行,方能逃脱劫难。由此可知宋义料敌料己之明!其三,宋义既统楚国兵政,统率三军必能统筹后援,以免各方协同不力。如此三者,宋义堪为统帅也!”
殿中一时默然。宋义谏阻项梁并预言项梁之死,原本是人人知晓之事。然则,楚方君臣将士碍于项羽及其部属的忌讳,寻常极少有人公然说起。今日这个高陵君不遮不掩当殿通说,项羽的脸色早已经阴沉得要杀人一般,连素来悠然的老范增都肃杀起来,大臣将军们顿时觉得不好再说话了。
“老臣以为,高陵君言之有理。”素来寡言的令尹吕青打破了沉默。
“沛公、司徒以为如何?”楚怀王目光瞄向了刘邦吕臣。
“刘季无异议。”刘邦淡淡一句。
“臣拥戴宋义为将!”吕臣率直激昂。
“既然如此,本王决断。”楚怀王拍案道,“宋义为楚国上将军,赐号卿子冠军,统辖楚军各部救赵。项羽为救赵大军次将,范增为末将。卿等三人即行筹划,各军就绪后,听上将军号令北上。”
“楚王明断。”殿中不甚整齐地纷纷呼应。
“臣奉王命!”宋义离案慨然一拱,“臣纵一死,必全力运筹救赵!”
范增又扯了扯项羽后襟,一直脸色阴沉的项羽猛然回过神来,忙与范增一起作礼,领受了楚王任命的次将末将之职。楚怀王似乎有些不悦,却也只淡淡道:“大事已定,未尽事宜另作会商。”轰轰然朝会便散了。
彭城各方势力的实际斡旋,在朝会之后立即开始了。
朝会议定举兵救赵,没有涉及刘邦所主张的一路西进袭扰三川郡。任命统军诸将时,也没有涉及刘邦吕臣两人,只明白确认了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显然,刘邦军与吕臣军,既没有被明白纳入宋义的救赵军,也没有明白究竟作何用场。使项羽大为不解的是,如此混沌的未尽部署,竟没有一个人异议便散了朝会。一出宫室庭院,项羽便愤愤然道:“如此不明不白也能救赵?亚父为何不许我说话?”范增见左右无人,这才悠然一笑道:“如何不明不白,明白得很。楚王不再续议,是心思未定。刘邦不说话,是另有自家谋划。吕臣父子不说话,是踌躇不定。”项羽道:“人心各异能合力作战么?儿戏!”范增低声道:“少将军少安毋躁,只要有精兵在手,任他各方谋划。大军一旦上道,且看这个宋义如何铺排再说。”(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直到两人上马飞回幕府,项羽还是不解地问:“亚父,为何我军不先攻关中?却要窝在这个宋义帐下?若攻关中,我军一战灭秦无疑!”范增思忖了片刻正色道:“少将军,目下我军不宜直然进兵关中,其理有三。武信君猝然战死,少将军威望未立,楚王宋义等无论如何不会让我军独建灭秦之功。此时,我等若执意孤军西进,新楚各方必多掣肘而粮草必难以接济,彭城根基亦可能丢失。目下,项氏军马还得有楚怀王这面大旗,此乃大局也。其二,秦军主力犹在,函谷关武关乃险要关塞,若一时受阻,后果难料矣!其三,目下大势要害,在河北而不在秦中。战胜章邯王离大军,则秦国自溃。不胜章邯王离大军,即或占得关中亦可能遭遇秦军回师吞灭。周文大军进过关中,结局如何,一战覆灭而已。少将军切记,谁能战胜章邯王离大军,谁就是天下盟主!即或别家攻下关中,也得拱手让出。此,战国实力大争之铁则也!少将军蓄意训练精锐,所为何来?莫非只为避实捣虚占一方地盘终了,而无天下之志哉!”
“亚父,我明白了:与秦军主力决战才是天下大计!”
项羽在范增一番剖析下恍然清醒,自此定下心神,也不去任何一方周旋,只埋头河谷营地整顿军马,为北上大战做诸般准备。因项楚军收拢流散训练精锐,都是在秘密营地秘密进行,加之时间不长,是故驻扎在泗水河谷的这支新精锐无人知晓。楚王与宋义等大臣虽然也听闻项羽在着力收拢项梁溃散旧部,然其时王权过虚,远远不足以掌控此等粮草兵器自筹的自立军马的确切人数。即或对刘邦军吕臣军,楚王君臣也同样知之不详。楚王君臣所知的项楚军,只有彭城郊野大营的万余人马。为此,范增谋划了一则秘密部署:这支精锐大军不在彭城出现于项羽麾下,以免楚王宋义吕臣刘邦等心生疑忌。新精锐由龙且统率,先行秘密迸发,在大河北岸的安阳河谷秘密驻扎下来,届时再与项羽部会合。项羽思忖一番,越想越觉此计高明,届时足令宋义这个上将军卿子冠军瞠目结舌,不禁精神大振,立即依计秘密部署实施。三日后,这支项楚精锐便悄然北上了。
与项楚军不同,刘邦部谋划的是另一条路径。
一年多来,刘邦很是郁闷。仗总是在打,人马老是飘飘忽忽三五万,虽说没有溃散,可始终也只是个不死不活。若非萧何筹集粮草有方,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灌婴等一班草根将军稳住士卒阵脚不散,刘邦当真不知这条路如何走将下去了。项梁战死,刘邦与项羽匆忙东逃,退到砀山刘邦便不走了。刘邦不想与项羽走得太近,一则是不想被项羽吞灭为部属,二则是秉性与项羽格格不入。项羽是名门贵胄之后,暴烈骄横刚愎自用,除了令人胆寒的战场威风,这个贵公子几乎没有一样入得刘邦之眼。打仗便打仗,刘邦看重的是打仗之余收拢流民入军。可项羽动辄便是屠城,杀得所过之处民众闻风而逃。如此,刘邦部跟着背负恶名不说,还收拢不到一个精壮入军,气得一班草根将军直骂项羽是头野狼吃人不吐骨头。刘邦劝不下项羽,离开项羽又扛不住秦军,只有跟着项羽的江东军心惊肉跳风火流窜,既积攒不了粮草,又扩张不了军马,直觉憋闷得要死了一般。定陶之战项梁一死,刘邦顿时觉得大喘了一口长气。刘邦明白大局,项梁一死项楚主力军一散,狠恶的项羽狗屁也不是,楚国各方没谁待见,离这小子远点最好。为此,刘邦托词说要在砀山筹粮,便驻下不走了。项羽无力供给刘邦粮草,也对这个打仗上不得阵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的痞子亭长蔑视之极,刘邦一说不走了,项羽连头也没抬便径自东去了。
驻扎砀山月余,军马好容易喘息过来,刘邦才开始认真揣摩前路了。此时,陈婴来拉刘邦,要其与吕臣协力谋划楚怀王迁都事。刘邦心下直骂牧羊小子蹭老子穷饭,可依然是万分豪爽又万般真诚地盛待了陈婴,一力举荐吕臣南下护驾迁都,说自家不通礼仪又箭伤未愈,愿在彭城效犬马之劳,为楚王修葺宫室。陈婴一走,刘邦吩咐周勃在沛县子弟中拨出一批做过泥瓦匠徭役的老弱,只说是着意搜罗的营造高手,由周勃领着开进彭城去折腾,自己又开始与萧何终日揣摩起来。便在百思无计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突兀地冒了出来。
“沛公!且看何人到也!”萧何兴冲冲的喊声,惊醒了灯下入神的刘邦。
“哎呀!先生?想得我好苦也!……”刘邦霍然跳起眼角湿润了。
“韩王已立,心愿已了,张良来也。”清秀若女子的张良笑着来了。
那一夜,刘邦与张良萧何直说到天光大亮。刘邦感慨唏嘘地叙说了自与张良分手后的诸般难堪,骂项羽横骂砀山穷骂楚王昏骂范增老狐狸,左右是嬉笑怒骂不亦乐乎。张良笑着听着,一直没有说话。骂得一阵,刘邦又开始骂自己猪头太笨,困在穷砀山要做一辈子流盗。骂得自家几句,刘邦给张良斟了一碗特意搜寻来的醇和的兰陵酒,起身深深一躬,一脸嬉笑怒骂之色倏忽退去,肃然正色道:“刘季危矣!敢请先生教我。”张良起身扶住了刘邦,又饮下了刘邦斟的兰陵酒,这才慨然道:“方今天下,正当歧路亡羊之际也!虽说山东诸侯蜂起,王号尽立,然却无一家洞察大势。沛公乃天授之才,若能顺时应势,走自家新路,则大事可成矣!”
“何谓新路?”刘邦目光炯炯。
“新路者,不同于秦、项之路也。”张良入座从容道,“二世秦政暴虐,天下皆知。诸侯举事之暴虐,却无人留意。诸侯军屠城,绝非一家事也,而以项氏军为甚。即或沛公之军,抢掠烧杀亦是常事。大势未张之时,此等暴虐尚可看做反秦复仇之举,不足为患根本。然若图大业,则必将自毁也。山东诸侯以项楚军最具实力,反秦之战必成轴心。然则,项羽酷暴成性,屡次屠城,恶名已经彰显。其后,项羽酷暴必不会收敛,而可能更以屠城烧杀劫掠等诸般暴行为乐事。当此两暴横行天下,何策能取人心,沛公当慎思也。”
“先生说得好!军行宽政,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与沛公言,省力多矣!”张良由衷地笑了。
“先生过奖。先生放心,刘季有办法做好这件事。”
“项羽有范增,先生安知其不会改弦更张?”萧何有些不解。
“项粱之力,尚不能变项羽厌恶读书之恶习,况乎范增?”
“以先生话说:项羽酷暴,天授也。”刘邦揶揄一句。
张良萧何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饮得两碗,三人又说到了目下大势。萧何说,斥候军报说章邯军已经在筹划北上击赵,很可能王离军还要南下夹击,河北情势必然有变。张良点头道:“河北战事但起,天下诸侯必然救赵,不救赵则一体溃散。其时楚军必为救赵主力,沛公当早早谋划自家方略。”刘邦道:“我跟项羽风火流窜几个月,人都蒙了。何去何从,还得听先生。”萧何皱着眉头道:“沛公犯难者,正在此也。楚军救赵,沛公军能不前往么?若前往,则必得受项羽节制,此公横暴,沛公焉得伸展?”张良从容道:“唯其如此,便得另生新路,未必随楚军救赵。”刘邦目光骤然一亮:“愿闻先生奇策。”张良请刘邦拿来一幅羊皮地图,顺手拿起一支竹筷指点地图道:“河北激战之时,沛公若能自领本部军马西进,经三川郡之崤山,沿丹水河谷北上,攻占武关而进兵关中,此灭秦之功,可一举成势也!”萧何惊讶道:“沛公分兵西进,减弱救赵兵力,楚王能允准么?孤军西进,沛公军战力能支撑得了么?难。”张良侃侃道:“足下所言两难,实则皆不难。第一难,沛公可说动楚王及用事之吕青陈婴宋义,效法围魏救赵,主力北上救赵,偏师奔袭关中。如此方略,乃兵法奇计也。楚王君臣若不昏聩,必能允准。第二难,秦军大败项梁后,章邯以为楚地已不足为虑,主力大军悉数北上。当此之时,河外空虚,沛公一军并无强敌在前,不足虑也。”
“先生妙算,可行!”刘邦奋然拍案。
“也是。”萧何恍然,“既可免受项羽节制,又可途径富庶之地足我粮秣。”
“以先生所言兵法,这叫批亢捣虚。可是?”刘邦若有所思。
“当日泛论兵法,沛公竟能了然于胸,幸何如之!”张良喟然感叹。
“说了白说,刘季岂非废物也!”刘邦一阵大笑。
这次彻夜会商之后,刘邦大为振奋,立即开始了种种预先周旋。刘邦派定行事缜密的曹参专一职司探查河北军情,自己则寻找种种空隙与楚怀王身边的几个重臣盘桓,点点滴滴地将自己的想法渗透了出去。刘邦的说辞根基是:彭城乃项氏根基,吕臣军与刘邦军在此地筹集粮草都不如项羽军顺当,目下刘邦军粮草最为匮乏。若楚王与诸位大臣能下令项羽部供给粮草,刘邦军自当随诸军而前。若粮草不能保障,则不妨先叫刘军西进,筹集到充足粮草再回军不迟。刘邦很是谨慎精明,此时绝不涉及河北军情及未来救赵事。吕青陈婴宋义三大臣,原本对项羽的生冷骄横皆有顾忌,自然乐于结交刘邦。今见刘邦所说确是实情,而楚王庙堂要做到叫项羽为刘邦供给粮草,则无异于与虎谋皮,准定得惹翻了那个霸道将军。于是,三人都答应刘邦,在楚王面前陈说利害,力争刘邦部自行西进先行筹集粮草。此番西进之风吹得顺畅之际,恰逢河北赵军特使告急,在会商救赵的朝会上,刘邦便将效法围魏救赵的方略提出来了。然楚王与几个重臣都瞩目于统帅人选之争,没有再行会商刘邦所提方略便散朝了。所以如此,一则是楚王与几位重臣不想因再议刘邦军去向而使项羽范增横生枝节,是故项羽范增一接受次将末将职位便立即散朝。二则也是刘邦军实力较小,偏师西进又不是主要进兵方向,不足以成为救赵军的主导议题,朝会后再议不碍大局。
“今日是否自请过急,适得其反?”朝会之后刘邦却有了狐疑。
“非也。”张良笑道,“沛公今日所请,恰在火候。一则,沛公此前已经提出西进筹粮,此次再提顺理成章,无非名目增加救赵罢了。二则,两路救赵,虚实并进,确属正当方略。宋义尚算知兵,不会不明白此点。三则,目下楚军诸将,西入关中者,唯沛公最宜,无人以为反常。”
“我看也是。”萧何在旁道,“其余诸将皆以为西进乃大险之局,定然无人图谋西略秦地。不定,楚王还要悬赏诸将,激励入秦也。”
“两位是说,我当晋见楚王面商?”
“然也。只要沛公晋见,必有佳音。”张良淡淡一笑。
“好!刘季去也。”刘邦风风火火走了。
楚怀王芈心正在书房小朝会,与相关重臣密商后续方略。
除了吕青、陈婴、宋义三人,小朝会还破例召来了流亡魏王魏豹、齐国特使高陵君田显、赵国特使以及独自将兵的吕臣。君臣几人会商的第一件大事,是救赵的兵力统属。以目下楚军构成,项羽部、吕臣部、刘邦部最大,再加王室直属的护卫军力以及陈婴的旧部兵马,对外宣称是数十万大军。然究竟有多少兵力,却是谁也说不清楚。救赵大举进兵,涉及种种后援,绝非仅仅粮草了事,是故各方后援主事官吏都要兵马数目,老是混沌终究不行。此事宋义最是焦灼,这次后续朝会也正是宋义一力促成。项羽刘邦未曾与会,公然理由是两部皆为“老军”,兵力人人可见,无须再报,实则是宋义顾忌项羽暴烈霸道,而刘邦是否北上尚未定论,故先不召两人与闻。
小朝会一开始,宋义便禀报了自己所知的各家兵力:项羽部三万余,刘邦部五万余,吕臣部六万余,王室护军万余,陈婴部万余,诸军粗略计,差强二十万上下。王室护军与陈婴部不能北上,刘邦部未定,如此则救赵军力唯余项羽部与吕臣部堪堪十万人。如此大数一明,大臣们立即纷纷摇头,都说兵力不足。楚怀王断然拍案,陈婴部与王室护军都交宋义上将军,彭城只留三千兵马足矣!此言一出,大臣特使们尽皆振奋,老令尹吕青当即申明:吕臣部六万余军马尽交上将军亲统,吕臣在彭城护卫楚王。大臣们既惊讶又疑惑,一时只看着吕臣没了话说。不料,吕臣也点头了,且还慨然唏嘘地说了一番话:“臣之将士,素为张楚陈王旧部,素无根基之地,粮草筹集之难不堪言说也!今逢国难,臣若自领军马,非但粮草依旧艰难,且必与项羽军有种种纠葛。大战在即,臣愿交出军马归王室统属。臣无他图,唯效命王室而已!”此番话一落点,大臣们人人点头,始明白吕臣长期以来着意靠拢楚王君臣的苦衷。吕臣军归属一定,宋义大为振作,奋然道:“如此军力,臣亲统八万余兵马为主力,节制项羽部三万余人马,当游刃有余也!届时,其余四路诸侯加河北赵军,总体当有五十余万人马,大战秦军,胜算必有定也!”
正当楚怀王几人振作之际,刘邦来了。
刘邦素有“长者”人望,一进楚王书房,立即受到楚王与大臣们的殷殷善待。刘邦连连作礼周旋之后,这才坐到了已经上好新茶的武安侯坐案前。堪堪坐定,宋义笑着问了一句:“沛公此来,莫非依然要自请西进?”刘邦一拱手道:“上将军乃当世兵家,敢请教我,西进可有不妥处?”宋义第一次被人公然赞颂为当世兵家,心下大为舒畅,不禁慨然拍案,对楚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以兵家之道,虚实并进两路救赵,实为上策也!臣请我王明断大局方略。”楚王芈心点头道:“沛公西进,可有胜算?”刘邦一拱手道:“臣之西进,一为自家粮草,二为救赵大局。成算与否臣不敢言,唯知尽心任事,不负我王厚望而已。”楚王不禁感喟道:“沛公话语实在,真长者也!”楚王话语落点,大臣们纷纷开口,都说沛公西进堪为奇兵,不定还当真灭秦,楚王该当有断。只有陈婴说了一番不同的斟酌:“老臣以为,项羽野性难制,不妨以项氏一军西进。沛公长者也,素有大局之念,不妨与上将军同心救赵。如此可保完全。”陈婴此言一出,意味着西进已经为楚国君臣接纳,剩下的只是派谁西进更妥当。若不言及项羽,也许还无甚话说,一涉及项羽,君臣话语立即四面喷发出来。
“外臣以为,沛公西进最为妥当。”
齐方的高陵君田显先按捺不住了,座中一拱手道,“楚王明鉴:项羽杀戮太重,攻城屠城三番五次,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此人若入咸阳,必为洪水猛兽,天下财富将毁于一旦也!外臣以为,项羽若一军西进,则无人可以驾驭!”
“高陵君,项羽虽则横暴蛮勇,终究可制也。”宋义自信地笑着,“沛公西进,我无异议。然高陵君说项羽无人驾驭,则过矣!统军临战,首在治军有方。宋义但为上将军,任它猛如虎贪如狼者,自有洞察节制,自有军法在前。此,楚王毋忧也,诸位毋忧也。”
“好!上将军能节制项羽,大楚之幸也!”陈婴很是激赏宋义。
“项羽横暴,然终究有战力。”吕臣颇有感触地道,“沛公军西进,以实际战力,只能袭扰秦军后援,西入关中灭秦谈何容易。项羽部战力远过沛公,亦远过吕臣军。救赵大战,必以项羽部为主力,不能使其西进。能西进者,唯沛公最妥也。”
“老臣一谋,我王明察。”老令尹吕青慨然道,“方今楚军两路并举,诸侯亦多路救赵。灭秦,以咸阳为终。灭军,以巨鹿为终。老臣以为,我王可与诸将并诸侯立约:无论何军,先入关中者王。以此激励天下灭秦,复我大仇!”
“老令尹言之有理。”宋义慨然道,“如此立约,我王盟主之位依旧也!”
“敢请楚王明断!”偌大的书房轰然一声。
“诸位所言甚当。”楚怀王思忖拍案,忧心忡忡道,“与诸将诸侯立约,激励灭秦,正道也。然则,西进之将,不可不慎也。项羽为人剽悍猾贼,尝攻襄城,坑杀屠城,几无遗类。其所过城池,无不残灭也。楚人多次举事不成,陈王项梁皆败,多与杀戮无度相关也。今次不若改弦更张,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中父兄:楚之下秦,必为宽政也。秦中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以往,禁止侵暴,或可下秦也。项羽剽悍凶暴,不可西进也。诸将之中,独沛公素为宽大长者,可将兵西进也。”
“我王明断!”大臣异口同声。
“刘季谢过我王!”刘邦伏地拜倒了。
小朝会之后三日,楚怀王王命颁下,明定了各军统属与进兵路径,大局便再无争议了。一番忙碌筹划,旬日之后,楚怀王芈心率悉数大臣出城,在郊野大道口为两路楚军举行了简朴盛大的饯行礼。举酒之间,楚怀王面对诸将大臣肃然道:“天下诸侯并起,终为灭秦而复诸侯国制。今日,大楚两军分路,四方诸侯亦联兵救赵,更为灭秦大军而下秦腹地也!为此,本王欲与诸将立约:先入关中者王。诸将以为如何?”
“我王明断!臣等如约:先入关中者王!”将军们一片呼应。
“诸将无异议,自誓——!”司礼大臣高宣了一声。
将军们一齐举起了大陶碗,轰然一声:“我等王前立约:先入关中者王!人若违约,天下诸侯鸣鼓而攻之!”一声自誓罢了,人人汩汩饮于碗中老酒,啪啪摔碎陶碗,遂告誓约成立。其间唯项羽面色涨红怒火中烧,几欲发作而被范增一力扯住,才勉力平静下来,也跟着吼叫一通立了誓约。之后,两路大军浩浩北上西进,秦末乱局的最大战端遂告开始。
这个楚怀王芈心,堪称秦末乱世的一个彗星式人物。
芈心由牧羊后生不意跨入王座,原本在复辟诸王中最没有根基,真正的一个空负楚怀王名义的虚位之王。然则,这个年青人却以他独特的见识与固执的秉性,在项梁战死后的短暂的弱势平衡中敢于主事,敢于拍案决断,敢于提出所有复辟者不曾洞察的“义政下秦”主张,且对楚国的山头人物有独特的评判。
凡此等等作为,竟使一介羊倌的芈心,能在各种纷乱势力的纠葛中成为真正被各方认可的盟主,以致连项羽这样的霸道者,也一时不敢公然反目,实在是一个乱世奇迹。
芈心对项羽与刘邦的评判,堪称历史罕见的人物评价。芈心认定项羽是“剽悍猾贼”,认定刘邦是“宽大长者”,皆是当时的惊世之论。就实说,刘邦是否宽大长者大可商榷,然说项羽是剽悍猾贼,却实在是入骨三分,比后世的“项羽英雄”论不知高明了多少!后来,这个芈心终被项羽先废黜后杀戮,以“义帝”之名流光一闪而去。楚怀王芈心之历史意义,在于他是秦末复辟诸王中最具政治洞察力的一个虚位之王,其“扶义而西”的下秦方略可谓远见卓识也。其后刘邦集团进入关中后的作为,虽也是刘邦集团的自觉理念,也应当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楚怀王的启迪。刘邦集团的成功,在实践上证明了楚怀王政治眼光的深远。太史公为魏豹张耳陈余田儋等碌碌之徒列传记述,却没有为这个楚怀王芈心列传,诚憾事也!依据西汉之世的正统史观:项羽、刘邦同为楚国部属,项羽弑君逆臣,刘邦则直接秉承了楚怀王(义帝)灭秦大业。如此,太史公该当增《义帝本纪》,项羽至多列入《世家》而已,强如刘邦秉承项羽所封之汉王名号而出哉!后世有史家将太史公为失败的项羽作《本纪》,看做一种独立与公正,以文明史之视野度量,未必矣!——
注释:
①此“楚怀王”者,乃项梁拥立芈心为新楚王时着意打出的名号,意在怀楚聚人而反秦,并非芈心谥号,故可为公然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