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盘整华夏 第六节 韩楚故地的惊人秘密

孙皓晖Ctrl+D 收藏本站

五月初,无垠麦田绿黄变幻,随风起伏波浪翻涌。

这是颍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颍川郡有山有水,汝水、颍水、洧水三条大水由西北向东南横贯全郡,颍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国创立郡县制时,以颍水定名这片肥美的平原为颍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鲁阳山,在颍川郡原野上如遥遥相望的一对兄弟长久地矗立着。十多年前,这里是韩国的故土,其肥美丰饶足与东北面的魏国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决通漕渠整修之后,颍川农耕大见起色,今岁麦田长势显然较往年旺实了许多。麦田一见黄,农夫们便撒满了田畴,黄一片收一片,开始了算黄算割。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麦田。一个年青的后生却是奇异,裸着黝黑的脊梁任凭大汗淋漓,只望着远处青苍苍的太室山咬牙发怔。旁边田垄一个奋力劳作的老人偶尔直起了腰身,看见后生愣怔不动,压低声道:“陈胜!掌工家老刚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罚!”后生没有回头,恨声恨气砸过来几句话:“佣耕还卖命!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白劳!”老人低声呵斥一句:“你小子闭嘴!不要命了!”说罢向四面遥遥打量一番,见田道无人,方喘着粗气高声道,“天正热,掌工家老不会来,我等树下歇歇了!”老人话未落点,麦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纷纷捞起挂在腰带上的白布用力抹着汗水,高声嚷嚷着渴死了,疲惫地奔向了田间大树下的井台。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亩,今年一准好日子!”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

“对对对,说也白说。”汩汩饮水的年青农夫们纷纷点头。

“后生们,少说两句不成么?”老人捧着水瓢低声呵斥。

“日后我富贵了,一定不忘你等!”那个叫做陈胜的后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声中,老人苦笑摇头:“做人佣耕,何富贵也?”

“你个小子要富了,我变狗!”有人高喊一声。

井台下又一阵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赶紧富贵,做我爹!”

老人没有笑,叹着气摇摇头:“陈胜这后生,疯了,疯了。”

“一群乌鹊,如何能知鸿鹄高飞之志哉!”那个陈胜冷冰冰一句。

农人们惊愕了,哭笑不得地纷纷摇头,认定这个口出狂言的后生当真疯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饱了,后晌还要赶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梦去。”

农人们苦笑着,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开始摇动辘轳绞水,有人端起方才没顾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饮,又从旁边竹筐里捞出一张面饼大啃。那个备受嘲笑的后生陈胜,则独自坐于一旁,谁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当此时,炎炎阳光下的田道上,走来了两个年青的黄衫人:一个又高又黑又瘦,一个又矮又白又胖,一个带剑,一个带伞,很难看出操业身份。井台下的农夫们一阵骚动,显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却摇摇手道:“没事。不是掌工家老,是两个游学士子。”说话间两个黄衫人已经来到树下,白胖者向农人们一拱手笑道:“诸位父老,劳苦了。”神态谦恭又笑容满面。农人们纷纷拱手回应:“不劳不劳!先生劳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两位先生若不嫌农夫愚鲁,敢请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农耕乃国家之本,何敢嫌弃农人父老。我等乃农家士子,正欲求教农事哩。”说罢两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来,连石板的尘土也没有去掸,显然不是精细讲究的文人士子。农夫们顿时没了拘谨,各就各位又自顾吃喝起来。老人一招手,一个后生两手端来两个大陶碗:“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两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过了大陶碗,同声笑答:“新井水正好,清凉解渴。”说罢各自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饮罢井水,黑瘦者打开随身皮囊,拿出一个草包打开笑道:“这是新郑酱肉,清晨买的,没馊。”旁边白胖者目光一扫人群便笑了:“差强一人一块。来,三老做里宰,分给兄弟们。”说罢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宽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话没说接下了。老人说声分肉,后生们便一个个从老人面前走过,人各一块,立即开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个孤僻独坐的陈胜没有来领肉,目光依旧愣怔地遥望着远山。

“陈胜,肉!”有后生大喊了一声。

“多谢,不饿。”陈胜冷冰冰一句,没有回头。

“后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礼数。”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见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贵哩!”一人高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身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父母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妻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白胖黄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妻者没几个!”一个后生高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黄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白胖黄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黄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声干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白黄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身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身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影正俯身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身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干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黄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张氏暗田!农人住的房子种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实都是张氏的!”

“张氏后裔何人?”

“都说是公子张良,长得像妇人,心肠如蛇蝎!”

“为何不敢说?”

“谁敢泄约,有刺客来,迟早没命!”

“买地价公平么?”

“公平个鸟!他说原本便是封地,给你几个钱已经便宜你了!”

“如此买卖,老百姓也信?”

“他们说,秦人江山长不了。流言纷纷,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么!”

“买卖耕田可有书契?”

“有!是密契。”

“何等样式?”

陈胜二话不说,转身几大步走到一片荆棘丛生的沟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顿时划出一片血珠。黑瘦黄衫者哗啷抽出短剑道:“兄弟不能带血太多,你指点便可,我来。”陈胜直起腰大手一圈:“挖开这一坨草木,撬开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挥起短剑,三两下贴地扫断了一大片荆棘草木,而后俯身挖土,动作利落之极。不消片刻,石板显出。白胖黄衫者立即跃上沟岸望风,说声周遭没人。黑瘦者立即将短剑插进石板缝隙,用力一撬,石板翻开,赫然显出了一只锈蚀斑斑的铜匣。陈胜俯身捧起铜匣,突然便放声痛哭:“爷娘魂灵在天!儿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黄衫者泪光莹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是我门唯一存物。”陈胜抬头,双手捧着铜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灵牌,便是二百亩肥田六次买卖的密契。陈胜徒然一身,无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将密契带走。先祖灵牌,敢请先生指定一个稳妥之地,陈胜但有活泛之时,自会相机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谢过。”黑瘦者肃然正色道,“兄弟先祖灵牌,我以密封铜匣存放颍川郡郡守处。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时皆可取出。”说罢,黑瘦者从腰间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圆形黑玉牌道,“兄弟谨记,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于颍川郡守。”

“陈胜明白!”

片刻之间,三人两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麦浪之中了。

旬日之后,一只快船从泗水南下,船头正站着两位游学黄衫人。

从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驰道飞马慢了许多,却也从容了许多。但遇两岸农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边,两士子便与农人们攀谈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进了泗水郡地界。这泗水郡乃鱼米之乡,其时之富饶远超江南岭南与吴越,原是楚国最为丰饶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巨野泽,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国故都郢寿,中有彭城、沛县、蕲县、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称楚地第一郡。这一日快船过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时,遥遥一座大城在望。船头两黄衫人对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顿饭时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浓荫下的岸边渡口。黑瘦黄衫人对老船工低声吩咐几句,便与自胖黄衫人一起举步登岸,径直走向距渡口不远的一座大石亭后的亭署。这是秦时的亭治所在,也就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秦国郡县制对乡、亭两级基层治所都赋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时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唯其如此,帝国郡县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道口。两黄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车马场,便有一个持戈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泗水亭。两位先生可是公务?”

“我等乃颍川郡吏,路过贵亭,欲会亭长。”白胖黄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大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见黄的竹皮冠颇见新奇,颏下一副短须,使轻松的脸膛显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态语调却给人一种类似痞气的练达。他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几乎是一出两扇大石门就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两人面前三尺处躬身笑道:“大人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两黄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问:“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大人动问。小吏姓刘名邦,字季。叫刘邦、刘季都一样。”

“刘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要我这亭治何干?刘邦绝不误事。”

两黄衫人颇为高兴。这个亭长没有寻常小吏那种猥琐卑俗唯唯诺诺,既似官风又似侠道的干练,使人觉得如同面对一个老友一般。两黄衫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刘邦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大人请,便陪着两黄衫人走进了亭院。

这是秦时通行的标准亭院: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第一进右三间,住六名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便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第三进是后院,庖厨、库房、马厩与几名亭卒等均在后院。一进亭长室,两黄衫人刚刚坐定,刘邦高喊一声:“给大人上茶——”话音落点,一名年青小吏便捧着大盘进来摆上了陶壶陶碗,熟练地斟好了凉茶。黑瘦黄衫者默默饮茶,似乎不善言谈的模样。白胖黄衫者却与亭长颇为相得。

“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也!”白胖黄衫人颇有赞赏。

“惭愧惭愧!小亭长既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不提着神气摆布,还真是乱麻一团哩!”刘邦天生地自来熟,话语叮当一连串。

“亭长何时退出军旅?”

“惭愧!在下没赶上为国效力,想吃军粮没混上。”

“噢?亭长大都是退役百夫长做的也。”

“回大人,”刘邦一拱手道,“简言之,一个老友举荐我做了县府外吏,跑腿办些小差。县令见在下尚还使得,适逢泗水亭长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补了缺。”

“好!”白胖黄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长做得好。”

“大人夸奖,在下自当铭记!”

“说说正事了。”

“好!公务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说小事。我有一宗邮件,要尽快传往咸阳。”

“多大物件?公文还是器物?”

“一只铜匣。不大。”白胖黄衫人比划着,却没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传邮从未出过差错,除非写错了地名人名。”

“好!亭长是个干才。”

“只是大人需登录姓名、官职、传邮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书,姓张名苍,传邮册件一函。”

“老二!记:少府尚书,张苍,册件一函——”

呼喊落点,庭院立即传来高声应答,显然是一边复述一边写。

“老二,是何官职?”白胖黄衫人有些惊讶。

刘邦一阵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长老大,传邮吏次之,岂不老二嘛!”

白胖黄衫人扑哧一笑:“奇也!老二?还有老三么?”

“有!一直到老十二。”刘邦呵呵笑着,“亭员十二,分为前老六,后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后老六是亭卒。邮卒、庖厨、马夫都算,统共老十二。”

“亭长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风尘之门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刘邦几分诡秘又几分嬉戏地眨着亮闪闪的细长眼睛笑道,“杀猪杀尻子,各有杀法。乡野吏员仆役都是粗人,老二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白。我若腆着肚子板着脸,官腔叫传邮吏,叫庖厨,叫马啬夫,不说我烦,粗人听着也不给劲!有的你叫几声他还木着,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性老大老二老三。嗨!粗是粗,管用!大人可去打听,俺刘邦做亭长几年,没出过一件差错。”

“好好好,管用便好!”白胖黄衫人也爽朗地笑了。

“亭长倒是个人物也。”黑瘦黄衫人罕见地说了一句。

叙说得片时,亭长刘邦将两位官宾安置到了最靠近后院的两间大房子,说这里又凉快又幽静,是亭院最好的住处。白胖黄衫人打趣笑道:“你说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刘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刘邦要那样,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我这泗水亭,统共十三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的安顿,不独对大人。说白了,谁来得早谁住得好。要是只剩最后一间,宾客不满意,我便给他加派个亭卒侍奉,宾客还是高兴。所以呀,人都说,刘邦安房间,人人都喜欢!大人你说,目下天气大热,一个宾客没有,我能将最好的凉快房间空着么?”白胖黄衫人听得饶有兴致,对黑瘦黄衫人笑道:“这刘亭长是个好商人也!卖货不惜售,拣好的出手,剩一个不好的,还给你额外好处。有道理有道理,理财经事之道也!”黑瘦黄衫人淡淡一笑道:“夜来小酌一番,亭长意下如何?”刘邦立即爽朗地一拱手:“在下高攀!两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色时分,河畔亭院清风习习。

刘邦将酒案设在了庭院正中。两位黄衫人一进庭院,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好。院中大青砖地面已早早用清水浇泼过几次,三方芦席三张木案,整齐洁净又空阔通风,耳听流水蛙鸣,目望朗星明月,实在是难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却是久负盛名的泗水青鱼、粳米饭团、兰陵老酒。两位宾客一来,刘邦就一拱手笑道:“这鱼是我下水捞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买的,全与官钱无涉。两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还是明白的。”自胖黄衫人笑道:“吏员住驿站,自家补钱便可请客。说好的我等补钱,如何便要你自家劳作了?”刘邦呵呵笑道:“常在水边走,谨防打湿鞋。亭吏亭卒十几个,我得自家干净才是嘛。”黑瘦黄衫人不禁拍案赞叹道:“好!奉公守法,亭长有大明!”

说话间三人边饮酒边说话,漫无边际说开去了。两位黄衫人问民生,问风习,连养鱼之法也问了。刘邦事无不答,答无不清,独特的痞气语言又多见谐趣,院中阵阵笑声不断。只说到养鱼事,言语利落的刘邦显得吭哧起来,红着脸说叨不清,末了索性爽快道:“不瞒两位大人,刘邦农作不精,老父不待见,老骂我痞子一个。我能出来混事,就是吃了农作不精的亏。惭愧惭愧!”黄衫人不禁揶揄道:“如此说来,刘太公倒是慧眼识人了?”黑瘦黄衫人却摇手笑道:“无妨无妨。人各有长,足下做亭长,当得一个能才!”刘邦大笑道:“大人见识,显是比我那老子强多也!”话未落点,三人一阵大笑。

片时之后,两位黄衫人不期然说到了民田土地,一口声称赞泗水郡物产丰饶鱼米之乡,说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数万亩桑园,定然于国家大利。刘邦一听,脸上便有了阴影,连忙问两位大人是否为此而来。白胖黄衫人沉吟道:“亭长脾性可人。我等也不相瞒:我等乃少府吏员,特为查勘皇室桑园而来。”“噢?大人不是颍川郡吏?”刘邦的目光骤然闪烁起来。“这是少府令牌。”白胖黄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铜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见刘邦连连点头,白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来查勘泗水郡山川田土,欲在此地遴选数万亩田园,为皇室建造一处桑麻苑囿,以供尚坊制作丝绸。亭长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问两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水郡占地?”

“人言泗水郡荒田多多,无人耕耘……”

“哪个鸟人胡说!”刘邦猛然一拍大腿,脸色显然阴沉了。

“亭长是说,泗水郡没有荒田?”

“岂止没有荒田……咳!不说也罢,谁占不都一样?”

“公事官话。亭长何须顾忌?”

“这天下事也是奇了!”刘邦愤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层流水,谁也看不见那条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却说土地多有荒芜!分明是民失田产,沦为佣耕与贩夫走卒,可人却说泗水丰饶民众富足!鸟!谁说得清?”

“所谓地河,敢问其详。”

“不能说也!”对邦摇头,“再说,我说了你信么?”

“唯见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卫尚能填海,况乎国家?”黑瘦黄衫人目光骤然大亮。

“除非,两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则,只怕刘邦白搭进去了。”

“亭长请看,此乃何物?”黑瘦黄衫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刘邦案前。刘邦定睛端详,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黄金镶黑玉的令牌烁烁生光,中央黑玉上“帝命”两个白字赫然入目!刘邦死死盯着令牌一动不动,额头汗水骤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间,刘邦霍然起身一挥手:“走!我带两大人去见一个人,保你清楚!”白胖黄衫人犹疑笑道:“夜半三更,方便么?”刘邦道:“不远。白日还不定能见到人。走。”黑瘦黄衫人一拱手道:“亭长豪杰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刘邦领着两位黄衫人大步出门,一边高声道:“老二!招呼着,有人找我,就说到县府公事去了。”传邮吏大步匆匆过来道:“明白!大哥只管去,一切有我!”

星月幽幽,一只小船悄无声息地顺水漂向了沛县城。

小小船舱中,白胖黄衫人低声道:“亭长,是到民户查访么?”坐在舱板上的刘邦颇神秘地嘿嘿一笑:“民户查访须一个一个问,累你流几鼻子泪还费时耗日。我带两位大人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一次查清。”白胖黄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刘亭长未免大言过甚了,既是地河,官府也没此等账册。”刘邦一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河,就有神工。两大人但放宽心,保你一个铁证如山。”

船到沛县西门。刘邦吩咐水手靠在岸边,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刘邦回来,便见城门下水栅已经悄悄打开,小船从水门轻盈地划了进去。进城泊好船只,三人弃舟登岸,曲曲折折便向一条小巷走来。在一座低矮坚固的石门前,刘邦举手叩门三响,而后便耐心地等候着。片刻间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一个女人开门惊讶道:“呀!果真刘大哥!快进来。”刘邦却侧身一拱手:“两位大人请。”两黄衫人道一声多谢,举步跨进了门槛。

女人关门后快步趋前,一边向亮灯的正屋喊道:“刘大哥来了!”随着女人话音,屋内有男子高声答应,随即一个中等身量的微胖身影快步出门笑道:“刘大哥鼻子好长也,如何便闻到我刚弄到的老酒了?呵,两位是?”刘邦一拱手笑道:“老二,这是少府两位尚书大人,言语投机,高朋新友!”白胖黄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张苍。夜来叨扰,敢请见谅。”微胖主人谦和地拱手笑道:“沛县功曹萧何,见过两位大人。”

“走!家里坐,老二有好酒好茶!”

刘邦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热情豪爽地礼让着客人。进入正屋,主人萧何礼让客人坐定,方才开门的女人已经捧着大盘斟来了凉茶。萧何笑道:“此乃震泽春茶煮的,清凉败火,多饮无妨。”女人是一个温润贤淑的少妇,娴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两大人先饮茶,我与老二在后屋说几句话。”

刘邦向两位客人一拱手,然后拉着萧何便去了后屋。两黄衫人打量着这间小厅,同时微微点头赞许。厅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个特大的竹制书架,竟然码满了简册。显然。这个丰厚慈和的县吏,定然是个颇有学问的能吏。便在这片刻之间,刘邦萧何从后屋走了出来,萧何手中还捧着一个不算小的铁箱。萧何将铁箱放到黄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书大人,这是泗水郡民田暗中买卖之大要,虽算不得明细,却也有八成凭证了。”

“八成凭证?”白胖黄衫人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惊讶了。

“此等买卖,已经遍及楚地了。”萧何淡淡缓缓的语调中显然蕴藏着一种幽深的郁闷,打开铁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质羊皮纸大书,从那新旧不一的书脊缝制针线上可以看出,这本大书是反复拆装的。萧何又捧起铁箱反转一扣,一大堆宽大的竹简哗啦倾倒在案上。萧何指点道:“两大人且看,这本账册是田产交易目次,这堆宽简是少许密契。整个泗水郡,民田流失总数大体在百万亩上下,占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两黄衫人一时惊愕,打量着一大堆闻所未闻的物事默然了。黑瘦黄衫人拿起了一支宽大竹简,面色沉郁地端详着。竹简只有两行字,比寻常买卖田产的书契简约了许多。

民周勃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勃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

年青的黑瘦黄衫人紧紧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喉头咝咝喘息着:“这位周勃,两位熟识?”刘邦愤愤道:“岂止熟识?不是萧何兄弟,周勃早饿死街头了!耕田全被强买光也,了无生计,只好给人做丧葬吹鼓手!”说着拿起了一支竹板,“看!还有这个樊哙,地卖光了没法活,只好屠狗卖肉,整日混个肚儿圆都难!一家老小更是半饥半饱!不说了不说了,黑杀人!”

“冒昧一问,足下一介小小县吏,何以能搜罗到如此多秘事?”

见白胖黄衫人似有疑虑,那个沉静的萧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闪射出奇特的光芒道:“秘事?对你等庙堂大员而言,是秘事。对村夫,对县吏,则是大太阳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萧何不过有心,记下了听到见到的每一笔账而已。你若还想细究,萧何可以给你讲几千几百个血泪故事。”

黑瘦黄衫人离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后必有报。”

萧何连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岂有非分之想哉!”

刘邦一捋短须笑道:“大人,你说皇帝能堵住这道地河么?”

“亭长慎言。”白胖黄衫者脸色顿时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萧何道,“我等决不会对他人言及的。便是今日之事,若非刘亭长亲来,萧何绝不会和盘托出。大人,对刘亭长,对在下,这都是杀身之祸也。我等一念,无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也!……刘亭长,也是被夺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长家的地也夺?”白胖黄衫人又是一惊。

“亭长?嘿嘿,在项氏眼中连条狗都不如!”刘邦愤然拍案了。

“刘亭长也是有苦难言也!”萧何一叹,“刘家原有两百余亩好田。亭长父亲刘太公,是十里八乡间闻名的忠厚长者。因了这泗水郡的彭城六县原本是项氏封地,那项燕虽则战死了,可两个公子项梁、项伯都在,数千族人尚在,财力根基尚在。项氏家老带着一班当年的私兵,乔装成商旅专一在旧封地购置田产。谁若不从抑或报官,利剑便在身后。几年前,项氏商旅逼着亭长老父刘太公卖田,用二十个旧楚金币,强买去了刘家二百余亩好田……那时候,亭长还是个浪荡子。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出来谋个小吏做了。否则,饭也没处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灭了项氏!”刘邦面色铁青一拳砸案。

黑瘦黄衫人慨然一叹:“害民老世族者,长久不得也!”

刘邦道:“两位大人,入秋时节,我要领泗水郡几百人去咸阳服徭役。若还须得找我,就到民佚营。要证据,刘邦萧何包了!”

白胖黄衫人一拱手道:“记住了!两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刘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运气也!”

黑瘦黄衫人一拱手正色道:“亭长,我本欲亲带这等凭证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事路径更稳妥。我将这个铁箱用官印封定,敢请亭长派传邮快马专送咸阳廷尉府如何?”

刘邦离座慨然一拍胸脯:“绝保无事!出了事我刘邦第一个被黑!”

萧何笑道:“刘季善结交,有一好友名夏侯婴,是我县车马吏,最是与刘季相爱。若派此人充亭卒飞马,最是可靠。”刘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个能事吏都不行了!”四人一阵笑声,黑瘦黄衫人朗声道:“亭长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交给你了!”

白胖黄衫人立即动手归置大书竹简。萧何又拿来几块旧布将铁箱内四面塞紧,铁箱合上猛力一摇,一丝声息皆无。白胖黄衫人从随身皮袋中取出一条柔韧的宽带皮条,将铁箱浑然裹定;又拿出一个小皮盒,挖出一大块封泥将箱锁封成一个略显凸起的浑圆。黑瘦黄衫者掀开腰间皮盒,取出一方小铜印,不轻不重地摁在了锁头封泥上。萧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刘邦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邦却是只盯着封泥目光发直。黑瘦黄衫者浑然不觉,解下短剑一摁剑格,剑身骤然弹出,剑根处竟镶有一只长条玉印!黑瘦黄衫人一振剑身,玉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哈热气,便向箱盖宽皮带压下。待玉印抬起,赫然一排红字扑入眼帘——天字密事失者灭族!

“嘿!”刘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鸡鸣,天色最黑的时分,小船悄无声息地漂出了沛县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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