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的上层世族迅速传播着一个消息:秦公和魏国士子卫鞅连续密商三昼夜,准备在秦国大动干戈!秦国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与山东六国相比,秦国世族层的数量和势力都很小,财力和私家武装的规模更小。如果维持旧制,秦国世族对公室国府几乎没有什么威胁。但是,秦国世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一脉相延数百年,极少有中途泯灭的家族;二是对国家都有值得称颂的功劳,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东方六国的世族,却在春秋以来的三百多年中历经毁灭与再生,延续百年以上的真正旧世族几乎悉数淹没,代之而起的是新政变法中诞生的新世族,此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权力层大动荡。
秦国不然,立国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遗落的老世族,在与西部戎狄的长期较量中,世族力量始终是嬴氏部族的中坚,将领官吏层几乎与世族层等同。立国为大诸侯之后,又在历代征战中陆续诞生了许多新世族。由于秦国僻处西域,加之东方的蔑视,很少与中原列国紧密溶通,国内也就很少发生政权动荡。在秦国的历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亲秦献公发动流亡政变夺权成功之外,几乎没有大的政变与经济动荡。长期的国内稳定与长期的对外战争,相辅相成,战争强化了稳定,稳定赢得了战争。
这就是一个穷困落后的秦国,何以能长期与东方并立的奥秘所在。
由于落后,由于穷困,由于稳定,由于战争,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的种种差距,远远不象东方世族与庶民那样有天壤之别。秦国世族在战争中的伤亡丝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场也没有条件。一旦兵连祸结,世族庶民一般艰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从军,浴血奋战,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数出历代成百上千的战死者。这种不大的差别,使秦国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着很深的根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溶为一体也不为过。正是这种相安无事的稳定和谐,使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世族中没有分化出东方那样的新地主,也没有产生东方那样的士人阶层;庶民虽有怨言和不满,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几乎同样落后的楚国那样的群盗暴动,或周室洛阳那样的百工起义。三百多年中,秦国朝野没有改变这种“一体穷困,同甘共苦”的愿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国君在一个外来士子的蛊惑下竟要大动干戈,能不震惊哗然?
最早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是职任戎右的西弧。这个西弧,是秦穆公时期名将西乞术的后裔,算得上秦国的名门世族。戎右,是秦国公室护军的将领之一。西弧三十来岁,机警异常。他守护国府,连续三天挡回了二十余位大臣,自然知道这三天三夜非同寻常。他第一个找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卫尉车英探听口风。车英职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后,年龄资望和军功却还都不能与他相比,所以说话也没有顾忌,直截了当便问,“敢问卫尉,国君和这个白衣士子密谈三天三夜,想让他在秦国变法么?”谁知车英冷冷回答:“西弧将军,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个软钉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说话。
这“孟西白”在秦国可是大大有名,说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后做过秦军统帅,长期共同作战,交谊甚厚,素来是通家之好。三将死后,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来代代结好,姻缘互通,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三大家族中,“西乞”虽是复姓,但老秦人却按照他们惯有的简单说法,喊为“孟西白”。时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执掌对戎狄联络的外部事务。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缙,官居车右,掌秦国的战车兵。由于秦国的战车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缙便稍显冷落。西弧与孟坼均居显赫的要职。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请来白缙。西弧一说消息,孟坼与白缙先还不在意,变法就是变变法令,有何大不了?经西弧一说变法的厉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骂一通那个卫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机警,提议去见上大夫甘龙,听听他的主意。不消片刻,三人赶到甘龙府,巧的是长史公孙贾和中大夫杜挚也在甘龙府议事。西弧将来意说明,甘龙沉吟半日,却没说话。公孙贾淡淡笑道:“国君求贤令已经申明,就是要恢复穆公霸业,能变到哪里去?三位无须多虑。”甘龙道:“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着急,看看再说。”杜挚却粗声大气道:“一个魏国中庶子,能成何气候?国君见他,消闲解闷罢了,还真的大动干戈?我却不信。”西弧轻蔑的笑笑,便对孟坼白缙示意,三人告辞,聚在孟府又饮酒议论到二更方散。
栎阳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动态,景监都及时禀报给秦孝公。自从卫鞅与秦孝公昼夜聚谈以来,景监简直高兴得心都要醉了。因为卫鞅而使他产生的委屈、难堪、愤懑,早已经烟消云散。他唯一的担心,就是世族们的这种诋毁,会不会使尚在襁褓中的变法大计窒息?景监是秦国现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确切的说,是过早败落在世族倾轧中的世族后裔。他本能的对世族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们的动态却是异常的敏感。当他把这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和动态禀报给国君时,秦孝公却笑着挥挥手,“让他们说去吧,吹吹风也好。”
秦孝公心中却是有数,和卫鞅彻谈三昼夜,他信心大增,原来准备自己苦修自己动手的悲壮,化成了烈烈变法的昂扬情怀。但是,长期锤炼的沉稳性格却使他很是冷静的思索了几天。他不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急于动手,他思谋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而且决意不让卫鞅过早的在前期疏导中显露锋芒,树敌于元老重臣。当世族层纷纷扬扬的奔走议论时,他便开始了不着痕迹的疏导。
孝公的第一个动作,是拜卫鞅为客卿,赐两进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颁,栎阳世族与朝臣大出意外,招贤馆士子则忐忑不安。朝臣世族们原本以为,卫鞅马上就要成为红得发紫的权臣,耀武扬威地立即对他们动手,就象韩国的申不害那样。孰料国君才给了卫鞅一个客卿?客卿者,没大没小的一个虚职,对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预,只能和国君叙谈叙谈罢了。世族朝臣们顿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觉得这个卫鞅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杜挚和孟坼几个人晋见秦孝公时,还抱怨国君对卫鞅官职太小太虚,不利于招贤,请国君对卫鞅再升一级。秦孝公淡淡笑道:“诸卿贤明,我已知晓。但有大任再说吧。”出得国府,几人相对大笑,分外畅快。招贤馆士子们呢,一看卫鞅如此赫赫才拜了个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国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脸,聚相议论,思谋着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这时,国君却颁下诏令,招贤馆所留士人,全部派为县令、郡守和国府官署的实权官吏。最高职位是王轼,做了栎阳令。原先的栎阳令子岸则重回军中做大将。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哗然。招贤馆振奋庆贺,世族朝臣却又变得茫然失措。战国初期的县比郡还高一级,是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变法前的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所以县令、郡守都是当时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至于栎阳令,那更是都城长官,非同寻常。这些如此重要的职位,大部分派给了这些外国士子,世族元老们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嘴里却讲不出。国君花大力气招贤,没有重用那个咄咄逼人的卫鞅,还能不让用其他贤士?令世族元老们沉住了气的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国君对招贤馆士子们只授了官,而没有授爵。在一个老牌国家,有官无爵的实际含义是临时任职,尚未进入真正的上层世族,一旦罢免,即为平民。
诏令颁布的三天之后,秦孝公在招贤馆设宴为新任大员们饯行。酒间秦孝公郑重叮嘱,新官上任,不要急于做事,半年之内许静不许动,只准熟悉政务治情督导劝耕,不许擅行新政。这个奇特的命令,引来士子们一片茫然——强大秦国却又不许创新不许做事,却要贤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职,谨慎为是,便也无人异议,饯行结束,士子们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传出,世族朝臣们又是大为宽心,认定国君招贤只是求治而已,并非要拿祖制开刀。就在朝臣世族们虽有狐疑而又无话可说的时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卫鞅见面叙谈,却始终没有出人意料的大举动。一个月过去,寒冬来临,又没有战事,进入了老秦人说的“窝冬”期,也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秦孝公来到左庶长嬴虔的府中,密谈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举行朝会,册封上大夫甘龙为太师,辅助国君承当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长史公孙贾升任太子傅,左庶长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习太子文武学问;中大夫杜挚升任太庙丞,掌祭祀大礼,职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辖的“琐碎政事”,分别交于左庶长嬴虔和内史景监,国政大计由左庶长统摄。四道诏令一颁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说起来,秦国素来没有太师这个显贵尊荣的职位,那只是商周两代王室才设置的“百官之首,协理阴阳”的首要大臣,有无实权,视时视人而定。老秦国素来认为那是不着边际的荒诞高位,从未设置。而今国君竟然抬出一个“太师”给了元老重臣,实在莫名其妙!想想却又无法诘难于国君。甘龙本是东方大儒,寻常时动辄来一通老秦臣子们摸不着头脑的高论,让他去“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适不过,况且又是大大升了两级爵位,比上大夫显贵多了,又如何质疑于国君?长史公孙贾的太子傅更重要,历来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公孙贾又本来就是文臣,又能说甚?至于杜挚,从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级,也是非同小可的升迁,不好么?一阵惶惑,大臣们终于一齐向甘龙、公孙贾、杜挚三人庆贺。三人虽是笑意盈盈,却显得颇为尴尬。
散朝之后,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议论了半日。西弧说他总觉得这几件事来得蹊跷,认定国君还要举动,说不定还会罢免了他们几个的官职。说得孟坼和白缙惶惶不安。谁知过了几天,秦孝公便召集军中将领议事,宣示秦军将领一个不动,每人还晋爵一级。他们放了心,栎阳便又安静了下来。
秦孝公并没有停止他的举动。三日之后,他分别和景监、车英密议了半日。第二天便颁布诏令,左迁景监为长史;左迁车英为栎阳将军。内史迁长史,降了一级。卫尉迁栎阳将军,降了两级。新贵贬官,世族元老们忒是快意,却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这俩人虽然挨贬,但左迁后的职位却极为重要。是明降暗升么?也不对。这两个新贵本来的职位也都是冲要高位呵,一个总掌国府庶务,一个总领国府护军,绝非虚职,似乎谈不上明贬暗升。然二人又无过错,却何以贬官?一时间,朝臣们弄得云山雾罩,纷纷揣测却又莫衷一是,渐渐的又平静了下来。
这一段日子里,卫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门,异常冷清。秦孝公没有来过,景监也没有来过。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总有三五甲士不断经过,转角隐蔽处,还有钉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装武士。栎阳国人便悄悄议论,那个院子里的官人肯定是被软禁了,否则哪有如此森严的警戒?这一切,足不出户的卫鞅自然不知道。买菜、造饭并一应琐务,都有国府派来的两个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书房,不是读书,便是谋划,仿佛在山中一般。
这日午后,依旧是大雪飞扬,却有人嘭嘭敲门。
仆人开门,卫鞅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对,是他!卫鞅疾步出得书房,来到廊下,便见满身是雪的侯嬴提着一个大竹蓝走进院子,不禁高兴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记我这贱商了,怪得谁来?”卫鞅笑道:“客卿也算官么?”说着便接过侯嬴手中的大竹蓝,耸耸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没错。大雪窝冬,不痛饮一顿说不过去。”卫鞅便将竹蓝递给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书房来。”老仆人恭谨应诺,连忙到厨下去了。侯嬴走进书房低声问:“说话方便么?”卫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摇头道:“如何外面有暗岗?还有兵士巡查?”卫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没事儿,只管痛饮便是。”说话间老仆人已经将热气蒸腾的肥羊炖捧来摆好,又将烫好的酒壶用棉布包裹,斟好两杯,便轻步退出。侯嬴微笑点头,“看来,给你这个客卿派的仆人倒还够格。”卫鞅笑道:“我是没管,这都是国府给配的。来,先干一杯!”俩人便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陶杯叮当一碰,痛饮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国从来不给上大夫以下的官员配官仆,你这客卿,职同上大夫?”卫鞅大笑,“客卿嘛,没大没小,礼遇有加,也不为过。”侯嬴道:“没有实权执掌么?”卫鞅摇摇头,“没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贤馆士子们都做了县令郡守。秦公和你畅谈三日三夜,栎阳国人皆知,却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卫鞅思忖有顷,“侯兄啊,我与秦公披肝沥胆,引为知音,我卫鞅愿与这样的国君终生共事。至于他用我为何职,我已经不考虑了。给这样的国君做个谋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满一杯,共饮而尽,“你就听任摆布?”言外之意,颇有不解。
卫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观秦公绝非举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无能之主。然为君者,有寻常人所不能体察的难处,凡事须给他一个疏导的余地。既为知音,若连此点都不能理会,急吼吼求官,岂非大煞风景?”
“你还有信心?”侯嬴认真问。
卫鞅点点头,斟满两杯,“来,不要辜负了烈酒苦菜。”
一杯饮下,侯嬴从怀中掏出一个铜管,“白姑娘给鞅兄带来一信。”
卫鞅眼睛一亮,惊喜的接过铜管打开,抽出一卷展开,却是一方白丝,上面是白雪秀劲的小字:“自君别去,倍加思念。秦国诸事,大略知之,虽多曲折,然必有成。惟念君者,孤身自理,清苦有加,无以为助,刻刻挂怀。愿君保重,以慰我心。”白丝左下角,画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
卫鞅看得眼睛湿润,举杯一饮,却是良久无话。
侯嬴喟然一叹,“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处,鞅兄莫要上心。”
卫鞅默默的递过白丝,侯嬴犹疑着接过,看后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来,为鞅兄有如此红颜知己,干!”
卫鞅举杯饮尽,慨然道:“侯兄稍待,我书一信给她。”
侯嬴笑道:“正当如此。三日后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请吧。”
卫鞅走到旁边书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纸,提起鹅翎却是感慨万端,含泪下笔,竟是字字艰难。写完后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迹干尽,便卷起来装进原来的铜管递给侯嬴。侯嬴一摁管头的铜豆,管盖“当”的一声扣紧,笑道:“这是白氏特制的密管,一管一法,最为保密呢。”卫鞅笑道:“那就烦劳侯兄送给她了。”侯嬴道:“方便得紧,反正客栈每旬都要回魏国进货,你有事,随时找我便是。”卫鞅高兴,俩人便将一坛秦酒在侃侃叙谈中饮了个尽干,直到暮色降临,大雪稍停,侯嬴方才离去。
整个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几天总要和左庶长嬴虔、长史景监、栎阳将军车英、栎阳令王轼会商,要麽就是单独和其中的一位密商。惟独和卫鞅没有见过一次。窝冬的朝臣们也几乎忘记了客卿卫鞅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