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说下就下,也没个征兆,或是说,这一整天的慢阴天都是征兆?
小馆子开在江边,雨水一浇,江面上烟雨茫茫,最后两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笼,只一个老艄公无处可去,吃过米粉又要了壶酒,就着一碟子香干嚼得慢条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汤,一身蓝袄黑裤手脚爽利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朝楼上招呼:“满崽,下来吃饭!”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路答应着跑下来,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饭,还有一小碟切薄的腊肉,咸香的烟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男孩子揽过碗筷刚扒上两口,忽听外头有匆忙的脚步声响,母子二人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穿着军装大衣的年轻人避着雨进来,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动作颇有几分狼狈。
老板娘刚要起身招呼,却见那人一跨进来便掀开大衣,解脱出一个娇小玲珑、素衣黑裙的女子来。老板娘连那艄公见状都是一愣,只觉得这二人虽行色忙乱,但此刻进到堂中,却叫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迟疑着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轻人已抬头问道:“掌柜的,热茶有没有?”抬眼间英气逼人,唇边犹噙着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心里忽悠了一下,连忙招呼道:“有有有,长官稍等,马上就来。”抬脚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里有今年新下的‘银芽’,长官尝尝?”那年轻人脱着大衣点了点头:“好。”
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倒没淋湿,只是盘起的发辫蹭乱了,乌丫丫的头发遮了一半脸孔,这会儿松开来用手指重新理过,精致娟好的轮廓便显露出来,晶莹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视线,纵是老板娘急着去厨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几遍,纳罕这女孩子怎么生得这样好?
艄公见这一男一女拣了离他不远的位子坐下,乐呵呵地转过身搭讪:“长官这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啊?”那军官随口道:“进城。”艄公带着几分酒意眯起眼睛望了望他,凑近过去压低了嗓门:“是去城西嘉宁桥吧?”
那军官不动声色,他身畔的女子却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军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对艄公温言问道:“老哥怎么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着嘴说:“长官别看我是个摇橹的,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点儿眼力见儿还能没有?”说着,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装外套,“您这个年纪,膊头上就捞了三颗金豆豆,少说也是个团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宁桥虞家。老庄我说得对不对?”
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茶出来,特意拣了两个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长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见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规规矩矩的短袄长裙,玉色衫子阔袖窄腰,远看简净,近看才瞧见衣摆和袖缘都用极淡的金绿丝线绣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着一只莹紫的玉镯,一看衣裳气派就知道是高门朱户里出来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谦了两句:“店小,没有好茶,您二位将就。”
“掌柜客气。”那军官的言谈态度虽不跋扈,却也不热络,问了两句店里的预备,先点了一碟退鳅,略一犹豫,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解释了两句,待那女子点头,才又点了血鸭、米粉并两样时鲜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边的馆子江鲜美,眼下秋江水满,正是铜鱼最肥美的光景,这人听口音是外乡人,想不到于本地的吃食却是行家,一边揣度一边迭声应着去了厨下。
艄公听着他们这边点菜,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啧啧道:“长官初来云衡,吃得倒很在行哪!这退鳅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了,啧啧……”
那军官还未答话,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女子却转过头来笑道:“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们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艳色惊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连忙抄了自己的酒壶酒杯乐呵呵地挪到了他们对面:“好好好!”当下又讲说了一番品味江鲜的门道。不多时,老板娘上了菜,鱼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兴致,连云衡的风土人情也一并演说起来。
“嘉宁桥的虞家在云衡很出名吗?”那素衣女子闲闲一问,老艄公立时瞪开了双眼,一脸诧异地道:“虞家!妹陀,嘉宁桥的虞家你都不晓得吗?那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几遍,也没“可是”出个合适的词出来,挠了挠头,指着那军官道:“你问他,问他——当兵吃粮的没有不晓得虞家的。虞家!啧啧,进了城你就见识了,城西嘉宁桥,过了桥,一条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说了这些,仍是意犹未尽,见那女孩子饶有兴味地瞧着自己,更是非要说出点什么来:“嗨,当年我还是后生那阵子,要不是家里老母亲死命拦着,老庄我也跟着虞家大帅打天下去了,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叹后笑:“兴许也能弄个长官当当!”
那女孩子听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鱼刺的军官却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里,蓦地疑上心头,谈笑了两句,借故进了厨间,凑到老板娘近前,悄声道:“桂嫂,你瞧这后生带着个乖妹陀,是个什么来历?”
桂嫂灶上熬着汤,心不在焉地应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着啊!”艄公附和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桂嫂,这……怕不是叫人拐出来,私奔的吧?”
桂嫂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面上一层微霜:“这可不敢乱说!我瞧着人家般配得紧。”
“着啊!”艄公又附和了一声,“就是般配得紧,才拐得出来咯。”
桂嫂皱眉道:“什么‘拐’不‘拐’的?我看那长官是体面人,说不定是走亲戚呢!”
“哪儿有这么走亲戚的?”艄公不以为然,“你瞧见那后生膊头的金豆豆没有?三颗!少说也是个团长,出门连个马弁都没有,云衡城的连长都比他排场大些……再说,”艄公声音又低了低,“刚才我提了两句虞家,那后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会是从虞家拐出来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他们什么来历咱们可管不着,我只管做我的生意。”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儿疑窦,一团和气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小老弟,这妹陀是你——”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却是坦然一笑,“堂客。”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过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脸孔倏然松弛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越发深了:“长官好福气!老庄我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标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这么一个。”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只是愣在当场。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趴了!”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唯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老哥,多谢了。”说罢,朝外头朗声道:“杜中光!”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拿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这边说着话,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没什么。”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