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正瞥见他清俊的侧颜,微微飞扬的眉梢撩拨得她心尖微融,灼亮幽深的眼眸却辨不出情绪,他似是察觉了,撑起身子淡淡一笑,探手从枕下抽出一件物什来,致娆看时,却是一条寸许宽的桃红缎带,她一怔,那一抹柔滑的桃红便落下来,依依遮住了她的眼,她半是明了半是犹疑地唤他,却已被他揽了起来,把那缎带松松绕了个结,奖赏似的吻在她耳际:“乖。”眼前一片绮丽艳色阻挡了视线,其他的知觉便格外清晰起来,他的每一分碰触都叫她乍惊乍喜又难以忍耐,渐渐地,她的意识模糊起来,再分辨不出欢愉和难耐的界限。
仿若一场脱胎换骨的醉梦,醒也醒得缠绵悠长,致娆撑起身子,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裹了晨褛走到镜前,只见镜中的人,睡眼惺忪之余仍是满面的红粉绯绯,羞意一盛,忍不住便低了头,却见妆台粉盒下压了一张桃花笺,上头几行秀挺的行楷录的恰是一阙《千秋岁》,她越看面色越艳:“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
一纸协定墨迹未干,沔水战端已起。江宁政府和沣南戴氏各执一词,指斥对方挑衅在先,蓄意破坏和平协定。学堂报馆里的先生们还想条分缕析辨个是非曲直,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瞬息万变的战局所吸引。
虞军在沔水的江防仓促之间已显疲态,沣南精锐一路渡江北上,另一路迂回向西进占龙黔。龙黔守卫空虚,掌控西南门户的薛贞生亦不作拦阻,短短一月之间,端木钦已将孙熙年的部队挤到了龙黔西端的犄角;而东南毕竟是江宁政府命脉所系,一直都有重兵布防,且唐骧缜密沉稳,进退有度,虽然戴季晟的主力已经逼近嘉祥,但邺南的战事还是被他慢慢拖进了僵局。
“你这回是拿定主意了?”耳畔呵气如兰,一双涂了朱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紧跟着搭在了他肩上。薛贞生转着那只皓腕上乍看过去不甚分明的玉镯,淡笑着呷酒:“再不下注,牌都要打完了。”
白玉蝶轻轻抽开手,袅袅婷婷坐到了他的下首:“你就不怕将来鸟尽弓藏,戴季晟再翻回头吃了你?”
“我既然敢下这个注,自然有不蚀本的法子。”薛贞生蓦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他吃不了我,你才行。”
白玉蝶拧了下腰肢,又替他斟了杯酒:“那你什么时候走?等戴季晟打下嘉祥?”
薛贞生忽然抬腕看了看表:“还有半个钟头。”
白玉蝶一愣:“今天?”
“嗯。”薛贞生说着已站起身来,在她腮上轻轻抚了一下:“乖,等我回来,送件大礼给你。”
白玉蝶仰面一笑,眼波妩媚至极:“走得这么急,也不先告诉人家一声!”
“军务嘛。”
薛贞生一抬手,勤务兵立刻拿了他的外套佩枪过来,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细相了相,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既然还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不等薛贞生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一架琵琶来,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际如风荷轻举。
薛贞生见状,微微一笑:“你是弹《霸王卸甲》还是《十面埋伏》?”
白玉蝶笑而不语,垂首调弦,弹的却是一曲平日里宴饮酬酢间弹惯了的《浔阳月夜》。薛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听着她的琵琶自斟自饮。听着听着,忽然抬头笑道:“小蝶,几天没弹,你的手也生了。”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见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倾,手里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声闷响。
“小蝶!”薛贞生霍然起身,刚抢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了琵琶边,薄施脂粉的面庞微有些泛青,唇角渗出一痕细细的血渍。“小蝶?”薛贞生连忙扶住她的肩,转头冲勤务兵喝道:“去叫医官!”
“不用了……”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无力气,“还是跟你说了吧,我……”她虚弱地掀了掀睫毛,犹自带着些许笑意,“……我是沣南的人,你来广宁之前,我就……”
“你别说了!等大夫来。”薛贞生一听便急急打断了她。
“没用……我骗了你,可我……没害过你。”她摇摇头,像是在笑又像是凄然轻叹,“我知道你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头越蹙越深,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锦西的钱,你都拿给……拿给虞……”
“你不要再说了,小蝶……”
她噙着血渍颓然一笑,瞳仁里的光芒渐渐散了:“我不叫这名字……”
她的肌肤还有余温,脉搏却再无声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着医官做检查,取血样。他捡起地上的琵琶,只见琴颈上的一只弦轴撞坏了,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头上雕了团蝶——
他第一次见她,是广宁士绅为他接风的酒筵。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她秋波送情,他却之不恭。
那晚,她用的也是这只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铮铮然一曲《将军令》,满堂惊赞,唯他心底叹了声“可惜”。
她说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不知道,也好。
他整装而出,庭院里一片静寂,蔷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流霞绮丽,叫人有眩惑之感。他原以为,等到他回来,她说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了,她那样聪明,只要他们都不说破——不说破,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师座,西南角的城墙快要轰塌了!”隔着一个山坳,站在门口的马腾一边转着望远镜探看远处枪炮隆隆的嘉祥战场,一边不住口地跟帐篷里的霍仲祺“汇报”,“再不上,咱们……”他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儿,“我们家祖宗八辈都被十六师那帮小兔崽子骂开花了。”
一直跟参谋审度沙盘的霍仲祺却充耳不闻,眼皮也没朝他抬一下。马腾心急火燎地没个安生地方可待,围着他转来转去:“师座,您还等什么啊?”
他此言一出,几个参谋也都停了议论,霍仲祺见状,撂下手里的铅笔:“等唐次长的电话。”
马腾想了想,小声咕哝道:“唐次长又瞧不见嘉祥的城墙。再说,咱们这边什么响儿都没有,等薛贞生过了江,那可就……”说着,咧嘴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他倒是专挑便宜捡。”
“滚出去!”霍仲祺厉声打断了他,“薛贞生是你叫的吗?”
马腾缩着脖子躲了出去,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他们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时候,他薛大将军在干什么?现在倒好,虞军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战三月有余,他放着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龙黔不管,乘虚东进半月之间直插沣南城下,一面强攻一面断了沣南、桐安等地的铁路线。虞军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锦西一支奇兵,骁骑西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四天前,沣南城破的消息传来,人人咋舌。眼下,龙黔的端木钦远水难救近渴,嘉祥前线的戴氏精锐几成困兽,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军在邺南的防线或有一线生机。雷霆般的攻势让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还是不动,薛贞生一过江,嘉祥之围立解,而他要做的,只是盯住一个人。
薛贞生动如雷震,他们就得不动如山。
淡薄的天光刚刚冲开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了,抬腕看表,凌晨五点刚过,昨晚在沙发上一靠,居然就睡着了。他揉了揉眉头起身洗漱,值班的秘书听见响动敲门进来,眼下两团青影,眼中却闪着兴奋的锐光:“处座,这是昨晚收发的电文,已经都存档了。”
蔡廷初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虽然心底也有同样的兴奋,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能习惯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了结邺南的战局应该就在这两天了——之后,就算端木钦这些人还能折腾,也是大势已去。
他一页一页翻看,忽然神情一肃,将一份电文逐字看过,搁在了面前,远远端详了一阵,按了值班秘书的电话:“你进来一下。”
“处座。”值班秘书习惯性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蔡廷初将那份电文向前轻轻一推:“这封电报是谁发的?”
那秘书拿起来看了一遍,道:“是作战处。”
蔡廷初语意微重:“作战处的谁?”
“呃……”那秘书愣了一下,见蔡廷初神色沉郁,不由支吾起来,“不知道,只知道是双重加密,直接发给霍师长的。我现在去查。”
“不用了。”蔡廷初摆摆手,“你出去吧。”
加密前的电文很短,只有七个字:获梼杌,就地处之。“梼杌”是作战处给戴季晟的代号,“就地处之”,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只是,授意发这封电文的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那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拉开办公桌右手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数》,他翻开书套,从夹层里抽出个小巧的米黄色信封。
桌上的内线电话,拿起,却又放了下来。他不是一个朋友,是长官,是总长。
总长,没有私事。
无论他知不知道,昨晚的电文都可能出自他的决断,甚或就是他本意——战场上,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出,什么样的交代旁人都只能接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那他拿了这封信出来,就不单是他私自送顾婉凝去沣南的事了……于他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