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凝一回到官邸,便有人报告给了虞浩霆,他在书房里听到汽车声,起身走到窗前,正看见顾婉凝拎着箱子从车上下来。他唇角一扬,出了书房,就往楼下走,随侍在书房里的杨云枫急忙跟了出去,见虞浩霆脚步不停,靴子踏在地毯上,竟有几分急切的意思,不由自主便叫了一声:“四少!”
虞浩霆刚要下楼,听到这一声,便停在了楼梯转角处,回头瞧见杨云枫略现讶然的神色,心下自省,神色立时沉了下来,脚步也慢了。
顾婉凝刚到门口,便看见虞浩霆一身倨傲,正施施然下楼,下意识地就站住了。
虞浩霆走到她身边,也不和她说话,一手拿过她的箱子,右手拉了她就走,她刚要挣脱,虞浩霆手上微一用力,凑近她耳边说:“你想要我抱你进去吗?”
上到二楼,两个婢女迎了上来,虞浩霆才放开她的手,将箱子交给一个丫头,牵着顾婉凝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正在昨天那间屋子的斜对面。房间里的家私装饰,皆是西洋式样,华艳精致,顾婉凝一见不由心中冷笑:这便是金屋藏娇吗?
虞浩霆走进去推开了里头的两扇百叶门,只见花木掩映中露出一个放了茶桌和沙发的露台来,桌上的骨瓷花瓶里是一捧紫白两色的牡丹,富丽柔艳。
“这里对着花园,景色还好,喝下午茶倒不错。”虞浩霆说着,见她神色漠然,便捻着一朵白牡丹的花瓣,无所谓地道,“你若是不喜欢,就另选一处。”
顾婉凝望着他,冷冷说道:“你这里的房间随便我选吗?”虞浩霆猜度她必然要挑一处离自己极远的住处,便道:“除了楼上家父的起居之处,其他的房间随你选。”
顾婉凝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去,便拧开了对面的房门,径自走到刀架边上站定,直视着虞浩霆道:“我要住这里,请四少搬出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杨云枫也不好作声,只看着虞浩霆的脸色。只见虞浩霆走进来,浑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好,顾小姐就住这里。”他说着,一摆手,丫头们便放下箱子屏息退了出去,杨云枫亦掩门而去。
虞浩霆走到顾婉凝面前,盯着她看了一眼,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原还怕你不肯。没想到你这么善解人意。”
顾婉凝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已靠住桌案:“你出去!”
虞浩霆两手撑在桌上,将她圈住:“这屋子还住不下我们两个人吗?”
顾婉凝说要住这里原本只是一时气不过,为了挫一挫他那份金屋藏娇的做派,却不料此人竟这样无赖。她一推虞浩霆的手臂:“我不住在这里,我要住到对面去。”虞浩霆一手箍住她的腰,冷然道:“晚了。”
傍晚,虞浩霆的车子出了陆军部便一路开到了淳溪别墅。淳溪草木幽深,岗哨布得极密,参谋总长虞靖远遇刺之后一直在此养伤。
“廖鹏已经处置了?”深坐在沙发里的虞靖远缓缓问道。
“是。”虞浩霆答道。
虞靖远看着他颀身玉立,英气逼人,目光中亦不由流露出赞许之意:“坐吧!你这次做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虞浩霆走到父亲对面坐下,依旧身姿笔挺,神色却已有些变了:“父亲……”
虞靖远摆摆手:“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否则,也不用这样兵行险着。若是我这个病再晚来几年就好了。”
虞浩霆目光一黯:“要是大哥在……”虞靖远迅速打断了他:“你哥哥不如你。他要是有你这样的心胸志气,断然不会出那种事情。无论如何,这副担子已压在你肩上,你是扛得起的。”
虞浩霆默然一阵,道:“周汝坤的事情,父亲怎么看?”
“你觉得呢?”虞靖远反问道。
“单一个周汝坤起不了什么风浪,他虽然在政界有些根基,但比起霍家还差得远。只是他和戴季晟有所勾结,不能不防。”虞浩霆道,“不过,我还是想着先料理了北边的康瀚民,再向戴氏发难,否则腹背受敌,就有些棘手了。”
虞靖远点点头,道:“那李敬尧呢?”
“李敬尧偏安西南,性情阴毒反复,疑心又重,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戴季晟都虚与委蛇。不过他贪财渔色,苛待部属,不成大器,收拾他只是看时机罢了。”虞浩霆答道。
“我知道你在用兵上极有心得。不过,你年轻气傲,难免多些血气之勇。要记住,全国为上。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虞靖远说罢,又嘱咐了一句,“有些时候,战局之外的手段倒更容易成事。”
虞浩霆点头道:“儿子记住了。”
虞靖远似有些倦了,说:“你忙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去见见你母亲吧!”
虞浩霆在淳溪吃了晚饭才回到栖霞官邸,他一面上楼一面问杨云枫:“她上午都去过什么地方?”
杨云枫知道他说的是顾婉凝,连忙答道:“先去了学校,又去了青榆里,回来的路上还去过一家典当行。”
虞浩霆听了,停住脚步:“她去干什么?”
“顾小姐上个星期在那儿当了件东西,想买回来,钱不够。”
“东西呢?”
杨云枫即从衣袋中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虞浩霆,虞浩霆打开看了一眼:“我若不问你,你就不拿出来了?”
杨云枫笑道:“四少若不问我,我只好也寻一位红颜知己送了去。”
虞浩霆走到房间门口,见房门半掩,便推门而入。
顾婉凝正伏案写字,一见是他立刻低下头去,虞浩霆走到她身后,捡起她摊在桌上的书本看了一眼封面,原来是一本《文化史》的教科书:“你这么用功?”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我落了好几天的功课要补。”
虞浩霆道:“我找人替你做?”顾婉凝却不理睬他,只盯着桌上的笔记,虞浩霆便将那丝绒盒子放在她手边,转身走开了。
顾婉凝打开一看,正是之前自己当掉的那块翠,便叫住虞浩霆:“你等一下。”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一页纸递给他,虞浩霆接过来一看,还是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只听顾婉凝道:“剩下的钱我以后还给你。”
虞浩霆将那支票往桌上一按:“不必了。”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反正我是会还给你的。”
虞浩霆见她螓首低垂,家常样式的一件蓝布旗袍短短的领子,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来,衣领间两点深红浅绯的印记隐约可见,心下好笑,这小丫头今天是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吗?他这样想着,心中一荡,轻笑着凑到她耳边:“你没有听说过‘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话才出口,他已觉得不妥,果然就发觉顾婉凝微微一颤,只是她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怎样。他心里有些懊悔,却没有在这种事上跟人认错的习惯,便有意岔开话题,温言道:“你的功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补上的,这两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不料顾婉凝听了他这句话,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目光中的羞惧却是历历分明。虞浩霆一见,情知她是想多了,但是两人眼下这个情形,她这样想他也在所难免。随她去。他微一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径自去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再不走,娇蕊姑娘就要赶人了。”冯广澜说着站起身来,故意冲霍仲祺丢了个眼色,席间便是一阵哄笑。
“你们没来由的只取笑我。”一声娇嗔,坐在霍仲祺身边的女子起身欲走。
霍仲祺一握她的手臂,笑道:“你若是这样走了,岂不是让他们自以为说中?”
那女子扭身坐下,嘟着红艳艳的一张小嘴,眉眼弯弯地扫了霍仲祺一眼:“你也帮着他们取笑我。”
霍仲祺微微一笑:“那我自罚三杯。”说着,连端了两杯酒一饮而尽,待他去端第三杯时,娇蕊已按住了他的手:“喝得猛了,要头痛的。”
“哎哟哟,小霍是出了名的海量,这才喝了几杯,你就这样心疼他?”冯广澜一面说,一面指着对面一个年轻人道,“上回文锡醉倒在这里,也没见你说一句体己话。”
对面那叫“文锡”的年轻人道:“就是,照说小霍头回到玉堂春还是我带他来的,你们是没瞧见娇蕊那个样子——”说着,低了头,也不知扯了谁的一条水红色帕子在手里捻着,斜斜瞧了霍仲祺一眼。
霍仲祺轻笑着对娇蕊道:“是这样子吗?”
娇蕊面上一片红霞,欲笑还颦地看了他一眼,娇娇怯怯的神情和那年轻人方才学的倒极像。众人看了,又是一阵哄笑,直闹到半夜,方才散席。
“我叫她们做了青梅橄榄的醒酒汤,你喝一点。”娇蕊涂着粉红蔻丹的小手将一盏粉彩缠枝花的汤盅递到霍仲祺面前,却见霍仲祺只怅然望着窗外,似没有听见一般,便忍不住攀上他手臂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霍仲祺方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娇蕊见他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酸楚,眼里一热,竟落下两滴清泪来。霍仲祺见她如此,轻轻一揽,便把她的人抱在了自己膝上,抚着她的头发道:“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有人欺负你了吗?跟我说说。”
娇蕊柔顺地攀着霍仲祺的肩,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划着圈,幽幽道:“听说你常常去文庙街看白姗姗的戏。”
霍仲祺笑道:“什么叫常常去看?她上个月一直病着,时好时坏,只登了两回台罢了。”
“你连她上了几回台都知道得这样清楚。”娇蕊一面说着,眼圈却又红了,尖尖的瓜子脸偎在他肩上。霍仲祺一见,蓦地想起顾婉凝神色间的凄清无限,心头一软,拥着她道:“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你瞧瞧我究竟是看戏还是看人。”
娇蕊听了,抿嘴一笑:“我才不要去。”
霍仲祺见她笑了,便松开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也累了,我回去了。”
娇蕊一怔,道:“这样晚了,你不如……”
霍仲祺在她唇上一啄:“我这两日事情多,过几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