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主意了。”
轻飘飘的五个字在顾婉凝耳中,直如炸雷一般。她身形一晃,连忙扶住墙壁。她什么法子都想了,她什么都答应他了,他竟然说他改了主意?顾婉凝犹自不能相信:“你……你是什么意思?”
虞浩霆见她神色凄惶,已生怜意,却斜坐在案上故作轻浮地答道:“我忽然不想放你弟弟了。”
顾婉凝万料不到,此人竟这样肆无忌惮地出尔反尔,盛怒之下,说不出话来,一眼瞥见旁边的刀架上搁着一柄错金灿烂的军刀,她按住那刀,奋力一拔,一泓秋水已然出鞘。顾婉凝吃力地将刀身一横,架在自己颈间,强忍住眼泪:“你放了我弟弟,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虞浩霆却一丝惊乱也无,眼中倒似蕴了一丝笑意:“你若死在这里,我就更不放他了。把刀放下。”
顾婉凝惊惧不定,紧握着那刀不肯松手:“你放了他!”
虞浩霆闲闲朝她走过来:“我现在答应你放了他,待会儿还是可以改主意;就算我今日真的放了他,明天也还能再抓他回来……再说,你拿的也不对,你知道哪边是刀刃吗?”
顾婉凝听着他的话,身子不住颤抖,失神间,虞浩霆已握住她手臂,用力一扣,那刀便从她手中脱了出来,被虞浩霆撂在了一边,她的人亦被他拉进怀里,慌乱之中只听虞浩霆在她耳边说道:“这刀太重,不合适你,回头我教你打枪。”
顾婉凝心中羞怒至极,抬手就朝他脸上抓去,虞浩霆微一侧脸就避过了,擒住她双手便低头吻她,却冷不防被她咬在唇上。虞浩霆冷笑一声:“你今天这样厉害,昨晚可温柔多了。”一把将她抱起,就往卧室走,“既然你这么有力气,我们不如做点儿别的。”
顾婉凝被他按在床上,连日来的忧惧、羞怒连同委屈都一齐迸了出来,一时泪如雨下,双手忙乱地挣扎推拒:“你不要碰我!你浑蛋……强盗!你不要碰我!卑鄙小人!你这个下流的衣冠禽兽!出尔反尔,无耻……无耻之尤!”她回国不过一年多,对于谩骂之词所知有限,此刻羞怒到了极点,但凡能想到的全都招呼给了虞浩霆。
虞浩霆听她骂得这样努力,心下好笑,又暗自一叹,便放松了她:“我放了你弟弟。”他这一回还真成了戏文里的高登了。高登?艳阳楼?他心念一动,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一扬。
顾婉凝听了这一句,骤然止了谩骂,却仍是泪眼婆娑:“……你是骗我的。”
虞浩霆道:“我现在就放了他。”说着,径自走出去拨了电话。
顾婉凝呆呆坐在床边,听他果真要了积水桥监狱的电话,叫那边放人,心中仍自惊疑不定,虞浩霆已转回来对她说:“人我放了。”
顾婉凝这两日几番曲折,方才放声一哭,已是心力交瘁:“我怎么知道你明天会不会又抓他回去。”
虞浩霆蹲下身子,用手去拂她的眼泪:“你留下来陪我,我就不去抓他。”
顾婉凝一惊,竟没有躲,只警惕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虞浩霆道:“或许三天五天,或许一月两月,你在这儿陪我些日子,我保证他没事。”
顾婉凝疑惧之中止了眼泪,反生愠意:“你凭什么……”
“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她还未说完,虞浩霆便冷冷截断了她的话,“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终究有了惧意,默然片刻,迟疑着说:“那你想要我在这里待多久?你说出来的话不要再反悔。”
虞浩霆心中半是怜意半是好笑,他这样对她,她不想别的,倒先来讨价还价,当下漫不经心地道:“我也说不好,等到我想让你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走。”
顾婉凝见他轻薄至此,愠意又起:“等到你想……难道你一年半载不想,我就要在这里一年半载?”
虞浩霆将她额前的乱发理了一理:“这你放心。我对女人的兴趣没有那么久。”
他说得如此直白,却叫顾婉凝认也不是驳也不是,只恨恨地盯着他。虞浩霆见她说不出话来,便按铃叫人。片刻工夫,已有佣人端了早点进来,虞浩霆督着她吃到自己满意才罢休。
杨云枫知道虞浩霆叫了早点,便带人赶了过来,打了报告等在门口,过了许久,才见一个女子跟在虞浩霆身后从内室走了出来。虞浩霆看见他便吩咐道:“送顾小姐回去取些东西,叫人好生跟着。”说着,又转脸对顾婉凝道,“你要不要顺便去青榆里看看你外婆?”
顾婉凝听罢大惊,直直望着虞浩霆。虞浩霆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最好不要做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顾婉凝冷冷看了他一眼,低头便走。杨云枫一示意,一个侍从便跟了出去。
离乐知女中还有两个路口,顾婉凝忙叫车子停下。她刚刚下车走出几步,见方才替她开车门的侍从一身军装跟在自己身后,便回头道:“我要到学校去,你不要跟着我。”说着快步向前,那人仍远远跟着。顾婉凝没敢走学校的大门,而是绕到宿舍边上的侧门进去。
“小姐,您找谁?”顾婉凝刚要进门,却被校工拦下,她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一身华服,赧然道:“何嫂,是我。”
“原来是顾小姐,我竟没认出来。”那何嫂赶忙放她进去,却纳闷儿这姑娘平日极素净的,今天怎么穿得这样华丽?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年轻人在树荫下徘徊,心道,原来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只是这样清丽的一个女孩子却交了个带枪的男朋友……
顾婉凝一进学校便低头疾走,唯恐被人碰上,幸好今天是周日,学校人不多,她一路走到宿舍也没遇见熟人。
顾婉凝关上房门,怔怔地靠窗坐着,她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窗台上那盆春杜鹃才绽了三朵,现在已开出几簇了,还未看完的一本《哲学史纲》摊开着放在桌上,前一晚宝笙和她说悄悄话说到睡着……不过是隔了一天的光景,一景一物看在眼中竟恍如隔世,她忽然一阵害怕,模糊中觉得这样的日子仿佛再也不会有了。
顾婉凝把几件常穿的衣裳和课本笔记塞进箱子,换上一件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写了一张便签留在桌上给同住的宝笙,只说自己回去陪外婆住几天。临出门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才落了锁。
顾婉凝略一思忖,没有原路回去,而是转过宿舍,走了正门。她刚一出门,便有一个军装侍从迎了上来:“顾小姐,车子在那边。”虽是意料之中,她心里还是一叹,对那侍从道:“我要去青榆里。”那侍从极客气地一点头:“是。”便引她上了车子。
她叫车子远远停了,着意看了看四周,才敢下车。走到巷口的药房,她心念一动,回头对跟着她的侍从道:“我要给我外婆抓点药,你不要跟着我。”那侍从打量了一眼那药房,便停了脚步,只等在巷口。一会儿工夫,顾婉凝提着药从店里出来,就进了巷子。
舅舅家的小院门正开着,她一进院子,便听见外婆的声音:“看看这样子,看看,吃了大苦头了……”她一听便知道是旭明放了回来,在院子中间幽幽站定,按下心中酸楚,才迈步进门。
旭明果然已坐在堂中,由着外婆搂在怀里抹泪安慰,舅舅一家在旁边陪着。见她进来,顾旭明忙从外婆怀里站起来,急切地叫了一声:“姐姐!”
顾婉凝强自一笑:“你回来了就好,再不要这么冒失了。”说着,走到外婆身边坐下。外婆握了她的手,止泪笑道:“咱们今天可算有一顿团圆饭吃。”
顾婉凝忙道:“我学校里还有事,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外婆刚要问她,顾旭明已抢着说道:“姐姐,昨天监狱的人给我换了监室,对我很是客气,说是陆军部的人传了话,我想必然是你托了人。没想到今天就放我们出来了。”
顾婉凝忙道:“我是托了几个女同学请家里帮忙,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关照到了。”旭明听了,并未在意,只外婆略有些犹疑地看了她一眼。
顾婉凝辞了家里出来,刚一走到巷口,已见有人迎了上来,她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累极了,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车窗外头,街边的景物纷纷向后退去,前路却不见尽头。经过一片商铺的时候,顾婉凝忽然道:“请停一下。”前座的侍从下来替她开了车门,以为她要买东西,却见她进了路边的一家典当行。
“这件东西我想赎出来。”顾婉凝将手里的当票递到柜台上,伙计接过来一看,道:“小姐,您这件东西是死当,不能赎的。您若想要,得另买回去。”
“那买回来要多少钱?”
那伙计朝边上的柜台一努嘴:“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到那边玉器柜瞧瞧吧!不知东西还在不在。”
顾婉凝依言走到边上的柜台,一眼便看见自己的那块玉:“请问这块玉多少钱?”
站柜的是个瘦小的中年人,闻言顺着她的手指瞧了一眼,道:“小姐好眼光,这块翠出自帕岗的场口,种好,颜色也透,不过价钱也要高一些……小姐若是寻常佩戴,就下头那些也是很好的。”
顾婉凝道:“我只要这一块,多少钱?”
那站柜的先生迟疑了一下,道:“一千两百块。”
顾婉凝一惊:“……我一个星期前才来当了这块玉,只有四百七十块钱,现在怎么会这么贵?”
“小姐,这卖货的价钱自然是要比收当的高些。”
“怎么能高出这么多?”
那站柜的先生见她这副形容,心下已有计较,也不多言。顾婉凝犹自将手隔着玻璃台面按在那块玉上,道:“这块玉是家母的遗物,能不能请您帮忙多留些日子,容我筹一筹钱。”
这样的事情典当行里司空见惯,那先生道:“小姐,您若真有心想要,就尽快筹钱,我们打开铺头做生意,若有客人要买,我们也不好放着生意不做是吧?”顾婉凝听罢,默然无语,只得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