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滚开啊!不要碰我……不要……”
这座营帐内没有摆放任何坚硬物件,连张桌子都没有,有的只是毛毯被褥。
被九皇子派来伺候昭云的下人唉声叹息,一脸愁容蹲在地上收拾被打翻的饭菜和杯碗碎瓷残片。床上,女子蜷缩在床的一角,双臂抱膝,十指紧紧揪住被子不放。她竖着耳朵,神情紧绷,一副防备的姿态。长发凌乱散落下来,那往日发丝的乌泽尽失,如同失去生命的枯槁。她面上毫无血色,嘴角大片的青紫淤痕,嘴唇干裂,双眼灰暗无神。
“昭云……”漫夭一看她这模样,心顿时沉到谷底,她急急跑过去,想看看昭云。
“啊!”她的手刚碰到昭云,昭云突然大叫一声,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弹跳而起,用力推开她,面色慌乱而惊恐,双手没有章法的四处乱抓,“别碰我,滚开……禽兽,禽兽……啊……”
漫夭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推,就往床边倒去,宗政无忧眉头一皱,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的身子,揽着她往后退了几步,离开昭云所能触到的范围。
漫夭直愣愣地望着昭云,望着曾经那么美好的女子,如今像是一个疯子般的神态,她明明是警戒地朝周围看,可她那双美丽的瞳眸里却什么也映不出来。漫夭张着唇,微微颤抖,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千斤大石,喘不上来气。
她推开宗政无忧的手,慢慢慢慢靠近昭云,缓缓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昭云睁着大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眨也不眨一下。漫夭心底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毫无反应的昭云,昭云的眼睛,瞎了?这,这是为什么?
她心口一窒,看着昭云忽然拉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裹进去,藏得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也不露出来,她双眼一涩,泪水顿时涌上,无力站稳。宗政无忧眼疾手快,一把揽了她,眉头紧锁,掉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九皇子手握成拳,在空中挥了挥,却无处可砸,心里憋了几天的怒火此刻全写在脸上和眼睛里,他又是恨又是难过,“前天晚上,三煞潜进北朝军营,找到她的时候,她被施了鞭刑,还……还被一个混蛋给糟蹋了!救回来以后,昏迷了一天两夜,醒来……眼睛就看不见了。军医说,她是受了过大的刺激,才导致失明。”
尽管心中已经意识到了,但此刻听九皇子这样说出来,漫夭还是难以接受。泪水遽然涌出眼眶,面色惨灰一片,她踉跄一步,低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心中悔恨莫及。
她张唇,颤抖的声音轻轻呢喃:“是我……害了昭云!”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颗颗滴在地上,溅开碎裂。一场不幸的婚姻,昭云用了多少努力才走出那段阴影?她是那么单纯善良而又坚强勇敢的女子,却因为她对无忧的爱,再一次入了地狱。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一股冷冽的萧杀之气陡然而起,夹杂着盛怒。“什么人干的?还活着吗?”
九皇子咬牙切齿道:“当晚,三煞旨在救人,没有惊动敌军,但是已经查出来了,那个畜生姓吕,是个校尉。我真想现在就冲进紫翔关,把他抓过来剁成肉酱喂狗!七哥,傅筹现在不在紫翔关,我们攻城吧!我就不信,紫翔关是攻不破的铜墙铁壁!”
宗政无忧望着蜷缩到被子里的昭云,目光阴鹜沉郁,忽然记起小时候那个粉嫩模样的小昭云,那时候,她才三四岁,整日跟在他身后,一天要叫无数遍“无忧哥哥”,与他一起陪伴重病的母亲,端茶递水,伺候母亲喝药,逗母亲开心。她走路常摔跤,摔痛了会哭,但只要他答应背着她走,无论多痛,她都破涕为笑。
多么遥远的记忆,十几年来第一次想起。他双眉紧皱,沉吟片刻,命令道:“传令下去,明日攻城!活捉吕校尉!”这个紫翔关,停留的太久了。
九皇子神色振奋,连忙应道:“是,我这就去传令。”他说完转身大步走出去,走到营帐门口,正好遇到从练兵场上赶过来的无相子。“无相子,你来得正好,七哥说了,明天攻城。”
无相子微微一愣,忙进帐参拜:“参见皇上、娘娘!”
“起来罢。”
“谢皇上。”无相子起身,面带忧色道:“皇上是想明日攻城吗?”
宗政无忧挑眉道:“有问题?”
无相子拱手道:“回皇上,臣以为,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如果敌军出来迎战还好,我们可以事先设下埋伏,倘若他们死守,即使我们攻进去了,也会损失惨重。皇上,可否从长计议?”
宗政无忧袖中双拳紧握,他眉心紧锁,转头看了眼眼中含泪的漫夭,眸光暗垂,已是坚定道:“朕没时间等了!明日攻城,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许胜,不许败。”
无相子一怔,还想再说什么,但看了看皇帝坚定的神色,便住了口,忧心忡忡的应道:“臣,遵旨。”说罢就要退下,漫夭突然阻止:“等等。”
无相子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漫夭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湿意,眼中遽然涌现出坚决,她面对宗政无忧,沉缓开口:“给我五天时间,我要督战,要亲眼看着紫翔关化为一摊废墟,我要让他们为昭云所承受的苦楚付出惨痛的代价。”
“胡闹!”宗政无忧怒道:“你回营帐休息。萧可,陪她下去。”
“哦。”萧可过来扶她,漫夭挣开,紧紧抓住宗政无忧的手,她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并非意气用事,无忧,给我五天时间,等萧煞到。你应该了解我,我即使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我不会拿我们的孩子开玩笑。你要相信我!”她目带祈求,神色倔强而坚持。
宗政无忧面色缓和少许,对无相子吩咐道:“下去吧。”
“遵旨。”无相子退下,九皇子缓缓靠近萧可,叫了声:“臭丫头。”
萧可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他。
九皇子目光一转,偏着头斜着眼睛看她,语带轻蔑道:“你不是号称神医吗?如果你能治好昭云的眼睛,我就承认你是神医了,如果治不好,那你以后别再打着神医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
他说完等着萧可跳脚,以为她定会像从前一样反应激烈,跟他辩驳,谁知,她却眸光一暗,垂着头低声喃喃:“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自己是神医了。”
九皇子一愣,有些不适应她的变化,看着她俏丽的脸庞上恼恨中略带悲伤的表情,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酸的感觉,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探过头去,轻声询问:“臭丫头,你怎么啦?”
萧可扭过脸,眼眶微红。
漫夭回身去看跪在地上的丫头,问道:“郡主一直没吃过东西?”
那丫头低着头,万分紧张的回道:“回娘娘的话,是,是的。”
漫夭看了眼神色不明的宗政无忧,又对那丫头道:“再去准备一份端来。”
“是,娘娘。奴婢告退。”
宗政无忧缓步走近床边,那裹着被子的昭云一直在颤抖,有细微而零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来:“不要,不要,不要……”
他伸手轻轻掀开被子,躲在被子里的昭云双手抱着头,蜷着身子,一感觉到有人碰触,立刻又变得疯狂起来,张牙舞爪,四处抓挠。
宗政无忧皱着眉,眼底情绪复杂,轻唤了一声很久没唤过的名字:“昭云。”
昭云突然不动了,她脸上慌乱恐惧的表情因着这一声轻唤全然褪尽,化作点点期盼和欣喜,仿佛害怕听错般的确认:“无忧哥哥……是你吗?无忧哥哥?”
她双手试探的往前摸,转头看来看去,想看到藏在心里的那个男子,却怎么看也都是漆黑一片。
宗政无忧站在床前不动,轻轻应了声:“是。”
“无忧哥哥!啊!无忧哥哥……”昭云摸到他的衣袖,扑上来一把抱住他,放声哭泣。三日了,那些强自压制的惊慌和恐惧,那些不堪的凌辱为她带来的刻骨伤痛,忍耐了多日的委屈和泪水,终于在心爱的男子面前,全部释放出来。
女子的哭泣声凄哀无助,仿佛要撕裂人的心扉,闻者无不动容。
漫夭扭过头去,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昭云所受到的伤害?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残酷和不堪?
宗政无忧没有推开昭云,他的手沉重的抬不起来。是什么让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敢于孤身诱敌,不顾自己的生死?他比谁都明白。可愈是明白,心愈发沉重无比。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子,他曾经将她当做妹妹来对待,可她那从年少时就已经滋生的情愫,令他不得不对她冷眼相待。既然没那意思,就不想给她希望。
“无忧哥哥,真的是你吗?你来救我了吗?”伴着浓浓的鼻音,昭云哭得声音嘶哑。她紧紧抱住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子,只觉得能这样抱着无忧哥哥,就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不记得有多少年了,她都只能远远的看着他,连他衣衫一角都碰不到。
宗政无忧不说话,静静的站着。
“无忧哥哥,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我成了瞎子……”
“无忧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无忧哥哥……”
昭云一直在喃喃自语,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只是想说话,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惶然无措。
漫夭听着她一句又一句的“无忧哥哥”,心头酸涩难言,看着一脸凄楚的昭云,感受着昭云对无忧浓烈深重的情意,如巨石盖顶般的压抑感,令她窒息的喘不过来气。面对这样的昭云,这样因他们而被鞭打凌辱的昭云,她该怎么办?他们又该怎么办?
幸福,为什么总是在手边,却又抓不住。
一个人的身体受伤了,还可以康复,可是那些惨痛的经历如同刻在记忆里的烙印一般,永远也抹灭不了,就像她曾经所遭受的一切,即便是在最幸福的时候想起,依旧是刻骨铭心的痛楚。可她比昭云幸运,尽管屈辱,但她至少没有遭到别人的侵犯。
面色一阵阵发白,心神有些恍惚,她垂下眼睫,掩住目中苍凉的神色,缓缓转身,默默地往外走去,脚步异常沉重。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连忙推开昭云,回头叫道:“阿漫。”
漫夭微微顿住脚步,眼睛干涩,已经无泪,想说话,喉头却被什么哽住,她抬头,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好不容易才喘出一口气,轻声道:“好好照顾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