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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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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夭没过多久便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床上只有她一人,外面脚步声嘈杂纷乱,似是大军正在撤退。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剧痛难忍,骨架像是散了一般。但她体内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周身循环,给了她支撑的力量,那应该是宗政无忧留给她的内力。无忧,为什么不见他?他怎么样了?傅筹辛辛苦苦布了这一局,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那合欢散,怕是也没那么简单。

    她低头看了眼被撕裂的无法蔽体的残破衣裳,看着身下凝结的鲜红,眼光竟是如此的冷漠,像是含了一块冰。

    抬眼,透过罗幔的视线,带着赤红的朦胧隐约,宗政无忧的人一个不剩,而那些正在撤退的将士不断掉头来望向她的方向,那些人一定在心中猜测,这个女人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这样的女人以后又将如何活下去?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漠然的将士,停留在帐外那卓然挺立被一众大臣包围着的男人,俨然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一位大人谄笑道:“大将军好计谋,真是令下官佩服之至!”他嘴里说着佩服,心里却在想,用这种方式拿自己的夫人来作饵,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另一人附和道:“想不到离王那样狂傲自负的人,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有一位大人竖起大拇指,道:“将军和离王,到底还是将军更胜一筹啊!”

    如今,离王败了,再也没人是卫国大将军的对手,众臣们深切意识到这一点,也明白了此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温和简单,这样的人,万万不可得罪!于是,众人谄媚奉承,眼中只有大将军,将他们身后那个贪生怕死的太子忘得一干二净。

    太子心中不快,但奈何傅筹权势滔天,他只好忍气吞声,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扒开几个大臣,走到傅筹面前,昂首挺胸,端出他太子的身份,似是忘记了不久之前他还跪在别人面前祈求别人放他一条生路。

    “大将军不愧为我朝栋梁,待登基仪式过后,本太子一定论功行赏!”太子摆出一种恩赐之态,笑道:“人人都说七皇弟睿智,依本太子看,他比大将军差远了!七皇弟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大将军会用自己的夫人布下这个精妙的局,等着他来跳……”太子说着有一些惋惜有一些遗憾地看了眼罗幔大床的方向,叹了一声,又道:“只是可惜了,这倾国倾城的美人……”

    一些大臣无语,太子此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竟还有心思贪恋美色!

    傅筹面色一沉,垂眸掩下目中冷意,道:“太子以为……这里面的女人,真是本将的夫人?”没人注意到,他不再自称微臣。而那温和的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嘲讽。

    众臣微愣,太子脑子一转,问道:“莫非……里面的人,是大将军找人假扮的?哈哈,七皇弟聪明一世,也有被蒙蔽的时候!好,真是太好了!不知大将军……准备如何处置七皇弟?”

    傅筹斜眸瞥了他一眼,太子嘴角一抽,心中不自觉就生出一丝紧张来。

    帐外欢声笑语,帐内的女子眸光凛冽,勾唇冷笑,纤细的手指缓缓抓紧了面前的红帐,倏地狠力一拽,红光剥裂,她纤手一扬,那被撕裂的红罗帐便披在了她的身上,血一样的颜色,映着她如雪的白发,组成一幅夺目惊心的诡异画面。

    楠木床架经不住这力道,瞬间往一侧坍塌,轰隆声巨响,木屑飞扬,惊动了广场内还未撤去的所有人。那些将士们只望过来一眼,便震惊地张大嘴巴,同时顿住了脚步。

    大臣们亦是回头去望,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是谁惊叹了一句:“长得真像啊!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怪不得离王那么精明的人也认不出来。”

    漫夭冷冷勾唇,她用略带讥讽的眼神表达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编出这样一个谎言,傅筹,你可笑不可笑?”

    傅筹似是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但他却连头也懒得回。

    这时,宣德殿广场门口飞奔过来三个人,一个是看守清谧园的侍卫,另两人分别是萧煞和项影。他们见漫夭出了府久久不曾回来,极不放心,便合力硬闯了出来。

    傅筹皱眉,那侍卫连忙跪下请罪:“启禀将军,夫人出府已有三个多时辰,箫侍卫和项侍卫担心夫人安危,一定要见将军,属下等人阻拦不住,请将军恕罪!”

    傅筹一怔,声音立沉,“你说什么?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园子,为何会让夫人出府?”

    那侍卫一惊,“不是将军让常侍卫带夫人去天宇行宫探望启云帝吗?”

    傅筹心中猛地一沉,双眉皱得死紧,就在此时,萧煞和项影目光同时掠见前方不远处那遗世独立的女子,那满头白发令他们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大惊失色,平日里的沉稳镇定此刻全都不翼而飞,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失声叫道:“主子!您怎么会在这里?您的……头发……”

    傅筹面色一变,怎会连萧煞都分不出来是真是假?

    他掀了眼皮,缓缓回过头去,当视线触及那满头银发散发着一身冷冽气息的女子,他胸腔巨震,曈孔蓦然一张,忽觉手脚冰凉。

    这冰冷的眼神,这讥诮的嘴角……怎这般熟悉?一点也不像是他认识多年的痕香。这一意识,令他心头大慌,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就懵了!

    “容乐?怎么……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他飞速掠身过去,双手抓住她纤弱得风一吹便会倒下的身躯,猛力摇晃。他的声音是颤抖的,眼中神色是震惊,是慌乱,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漫夭冷笑着望他,用眼神说:“我想问你为什么!傅筹,你背弃了你对我的承诺,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这场奇耻大辱,我会永远记住!”她抬起纤细苍白的手,一根一根用力掰开他抓住她肩膀的泛着青白的手指。

    傅筹惊跄退后,望着她惨白无血色的脸庞,望着她冰冷无情的双眼以及那凝着血色长线的薄凉嘴角,还有那……满头白发……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没人见过这样的卫国大将军,大臣们面面相觑,看了看白发女子,似是明白了什么,原来卫国大将军竟然不知道红帐内的女人是他的夫人!此事真是蹊跷。

    那些将士们都惊诧无比地望着他们一向信奉如神的将帅,只见他此刻张大了曈孔,一向温和从容的神色从他俊美的面容尽数褪去,只剩下惨灰的一片。

    那样深沉而残酷的打击,仿佛他的心在那一刻被人硬生生剜走了一般,剧烈无比的痛楚,他却发泄不出。

    他要怎么才能相信,他竟然……竟然亲手毁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他面色煞白,脸上青筋暴凸,喉管处格格作响,他痛苦地仰头望天,那发自胸腔深处的撕裂无声,将他片片凌迟。

    天空依旧晴朗无云,夕阳如血亦如画,皇宫里的宫殿巍峨耸立,一如往常的肃穆威严。他看着周围被清理过的广场,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似乎从不曾变过,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他亲手推动下已经彻底改变,比如,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光明和希望,再也不会有了!

    漫夭面无表情,冷漠的眼看也不看他。风卷起她满头的白发,根根飞舞,张扬着带着仇恨的力量,似要扎进谁的心底将那颗心狠狠撕裂。

    身下鲜红的血印,顺着大腿一侧一直蜿蜒到纤细的脚踝,凝结成线。她赤着脚丫子,一脚深一脚浅,拖着长长的大红色的罗帐,在数万人诧异的眼光中,艰难而缓慢地走过他的身边,走过这见证她终身耻辱的每一寸土地。拒绝任何人的搀扶。

    傅筹仿佛石化,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她走过她身边,她三千雪丝涨满了他的眼帘,割裂了他剧痛的眸光。

    “容乐……”他张口无声。

    他忽然在想,他来到这个世上走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从小被亲生父亲追杀,背负着母亲留给他的仇恨,在无数的屈辱和逃亡中,仇恨便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每年一度的穿骨之痛,他从来都是咬牙和血吞。为了报仇,他不惜一切代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今,他终于赢了,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当大仇得报,皇权在握,他付出了比性命还要惨痛的代价,换来了永生都无法消磨的痛心蚀骨的悔恨!命运对他何其残酷,没有了仇恨的支撑,没有了爱人的温暖,他未来的人生,意义何在?

    他惨笑一声,胸腔内空空荡荡。如果人生只剩下黑暗,那么,不怕再多黑暗一点,反正,已经没了光明。他活着,还有仇恨!是谁夺走了他最后的光明,谁就得拿最大的代价来偿还。

    “来人!调五万弓箭手将东郊客栈给本将围起来,但凡有人出现,杀、无、赦!天宇行宫增派一万人马,不准任何人出入!郊外难民,全部诛杀,一个不留。”他面上的温和不再,眼中的狰狞杀意将天边的落日也抹上一层寒霜,在一众大臣的心里惊起一阵寒栗。

    傅筹看了一眼面有惧意的太子,面无表情道:“太子大逆不道,串通连妃毒害陛下,理应当诛,来呀,先压入大牢,听候处置!”

    太子惊得张大嘴巴,挣开侍卫的挟制,怒道:“你,你胡说什么?你才是大逆不道,我是太子,你是什么东西,敢叫人抓我!你凭什么?这是我的天下!”

    众人也是吃惊不小,太子串通连妃毒害陛下?就算是,卫国大将军也不能在没拿出证据之前就压了太子,他如果真想要称帝,也应该借太子之手,让他先称帝再暗中操作让其禅位,才算名正言顺,也可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

    傅筹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只冷笑一声,褪去温和的表情,冷峭的五官与临天皇更多了几分神似。他一步步逼近太子,太子慌忙退后,他却笑道:“我凭什么?就凭我是已故的傅皇后的儿子,按照祖宗的规矩,嫡出长子才应该是真正的太子!若不是当年我母后遭奸人陷害,令我流落民间,你以为你能当上太子?哼!正好,今日众位大人也都在,我索性把话都说个清楚。我是先皇后傅鸢的儿子,有皇后金册金印为证!想必各位大臣们也都记得,陛下在登基之初封后之日,曾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许诺只要我母后诞下龙子,必封其为太子,为一国储君,绝不更改!”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打开盒盖,一枚金色灿灿象征着后宫最高权势的金印压在金色的册子上面,正是先皇后之物。当年陛下曾跟先皇后要收回金册金印,废后封云贵妃为后,但不知是何原因,始终不成,想必就是先皇后将这些东西给了她的儿子,为了在未来,证明他的身份。

    大臣们个个张口结舌,他们也曾私下议论过大将军长得与陛下有几分相像,但见陛下与将军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就以为只是平常的相似,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父子,而且还是傅皇后的儿子!如此一来,继承大统便是顺理成章。

    太子面色一片惨灰,瘫软在地,他一直把七皇弟当成是他最大的威胁,想不到,真正有野心的人其实一直潜伏不动,等待时机的成熟。他不死心道:“谁知道你这些东西从哪里偷来的?光凭这些,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傅筹盖上盒盖,睇了他一眼,温和笑道:“各位大人也是这样认为的?若是你们都不信,那滴血验亲,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本将不怎么喜欢被人怀疑。”说罢他温和却犀利的目光朝着众大臣一一扫过。

    那些都是官场上混久了的人,自然懂得观看形势,一位大人站出来,讨好笑道:“下官一直觉得将军与陛下长相如此相似,又有一身王者贵气,必是龙子出身,果然如此。将军既有皇后金册金印,自然不会有错。”

    有一个人开口,众人紧跟着,谁也不愿落后,为官的生存之道,永远都是这样。太子彻底绝望,恶狠狠的瞪着先前还对他说着效忠的一众大臣,转眼就变成了另一副嘴脸。

    傅筹道:“登基仪式就有劳杨大人了,不必太过铺张,但是,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给你一月时日,可有问题?”

    杨维忙道:“下官定竭尽所能,不负将军所托。”

    傅筹点头,“这一个月,其他各位大人还是尽量少出府的好,近来外面会很不太平,门子串得多了,难保会出什么事!”他是不会给机会,让他们在这一个月之内生出事端。

    众臣心中一惊,连忙应了。一干人面色恭敬异常,心中对这位即将称帝的年轻皇子生出一种由衷的畏惧,暗暗捏了把冷汗遍布的手心,拱手告辞,各自回府。

    冷月如水,晚风清寒。卫国将军府虽有天大的喜事即将临门,却无人有笑容,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痛之中。下人们只知道两日前夫人是被箫侍卫抱回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中午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头发就全白了,身上似乎还有很重的伤。而将军回府之后,将看守清谧园的所有侍卫全部处死,当日带夫人出门的常侍卫不见了踪影。

    清谧园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寂静无声。

    漫夭那日走到半路终于支撑不住倒下,被萧煞抱了回来,萧可为她检查完身体,哭得很厉害,很久都没开口说话,急得萧煞和项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撞墙。

    两日一夜,外面翻天覆地。天宇行宫里早就没了人,郊外的“难民”也脱出了掌控,东郊客栈地下密宫之人逃出了过半,与傅筹派去的弓箭手各自死伤惨重。但这对傅筹并无影响,他秘密撤回十几万大军已经赶到城外,等着那些黄雀!

    这期间,他一直守在漫夭的床前,只发号施令,人不离开这间屋子半步。此时外面的局势基本已定,江南叛军已收服,无隐楼被牵制,天仇门一夜消失,启云帝不知所踪。

    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国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世人眼里,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启动这一计划的那刻,就已经输掉了他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他心如刀绞,悔恨难当,仿佛一夜间过了数十年,历尽了世间所有的沧桑和苦难。

    这两日,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他们相识的所有日子,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是存了利用之心,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计划周密,他是真的把她当成了棋子,但可悲的是,他明知道自己爱上了这枚棋子却又不得不继续利用。二十多年的仇恨,深置骨髓,早已融入了血液,与他性命相连,不死不休。这便是他既定的命运!

    用手抚上她苍白的容颜,枕边的三千雪色刺得他睁不开眼。她是那么骄傲的人,他竟逼得她在数万人的面前被她所爱之人强迫索欢,身心的极致折磨,让她生生痛白了头发!

    是他用人不当,太过自负的以为他计划周全,才会害她至此。

    他好后悔,为什么他不在计划实施之前回来看看她,为什么宣德殿外,他不愿多回头望一望她绝望的眼神?

    囚牢密室,灌毒药的那一刻,她说:“阿筹,救我!”他明明听到,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为什么?

    “容……乐……”他到底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他握紧拳头垂着床板,真希望自己死了!

    心中剧痛难舒,像是有把铁钳捏住了心口,他胸腔内一阵猛颤,一口猩红的血便吐在了颜色艳丽的锦被。他十指紧紧抓住被子,猛地埋下头,竟伏在她身上呜咽着痛哭失声。“容乐……啊……”那呜咽声仿佛是胸腔深处所发出的压抑的嘶喊,仍是那般的隐忍。这么多年,无论何种逆境,他都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可是今日,他难以自制。

    时光的碎铅,似化作无数的利刃,狠狠捅进他的心窝。这蚀骨的悔痛在心,他未来漫长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漫夭一直沉沦在黑暗之中,寻找着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暖和光明。她双眉紧锁,意识一直在挣扎,一边不想醒来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一边又告诉自己她必须要醒来,她的爱人还不知在何处受折磨,他需要她。她不能怯懦,她要坚强。

    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便看到了坐在床前面容消瘦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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