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房州
刘娥行程水陆相继,一路往房州去。一日到达一小镇,打听后得知此地离房州已不远,但彼时天色渐晚,再赶路却也不能走到。刘娥见街边有一客栈名曰“云来”,遂决定进店留宿一晚再往房州。
客栈跑堂是位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男子,见了刘娥立即迎上,十分热情地招呼:“姑娘请进,本客栈有甲乙丙三种客房,都雅洁舒适,必有一种适合姑娘。要不我先带你看看?”
刘娥掂量了一下包袱里的钱,踟蹰道:“呃,最便宜的多少钱?”
赵元侃此前给她预备的盘缠并不少,然而她不欲多取,自己算算前往房州所需的钱,只拿必要的,其余全留在了襄王府。不料路途比她预计的远,舟车路费也比当初她进京时涨了不少,因此她的盘缠用到如今已所剩无几。
客栈跑堂面对她的问询给出的答案是:“两百文一晚。”
“两百文?”刘娥暗京,这个数比她猜测的还多了许多,于是她仓促摆手,说了声“谢谢,不用了”,便低头匆匆离去。
离开客栈,刘娥看了看暮霭沉沉的天际,边走边寻思,若运气好,兴许可找到个尼姑庵栖身一夜,否则只怕要连夜赶路。还在蹙眉忧虑,忽闻身后有人唤“姑娘”,回首一顾,发现唤她的是适才那客栈跑堂。
那跑堂气喘吁吁地追上她,道:“刚才忘了跟你说,我们店主老来得子,今晚要办满月宴,昨日便吩咐过,今日来店的客人可享优惠,甲等客房只须十文钱。”
刘娥顿显喜色:“十文钱我有。”
跑堂带她回客栈,给她一间窗明几净的甲等客房。初时刘娥还疑心房钱如此便宜或有诈,入住间处处留意,但不见任何异状,客栈上下人等待她皆客气周到,夜间刘娥独处一室,也并无人来打扰。
翌日晨刘娥结账后谢过跑堂,继续往房州去。行至城外,有一无赖发现她一女子孤身赶路,存了轻薄之心,上前调戏。刘娥见他嬉皮笑脸,形容猥琐,已知此人心思,面上淡淡地敷衍,同时暗暗垂袖,欲取袖内藏着的防身匕首。而匕首尚未亮出,便见那无赖脖子后领被人揪住,被生生拖回身面对来人。
来人竟是刘娥此前遇见的客栈跑堂。跑堂拎着无赖上下几拳揍得他连声求饶,才把他扔在地上,警告:“朱四,这位姑娘是我家的客人。你再胡来,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那朱四不住赔笑,连称“再也不敢了”,然后捂住伤处灰溜溜逃走。
刘娥向那跑堂道谢,跑堂大手一挥,再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你一个姑娘家,孤身走山路未免太危险。”
刘娥告诉他自己要去房州,跑堂又道:“房州已不远,但走路去今日未必能到。不如我介绍一个认识的车夫送你过去,那人很实诚,绝对不会欺负姑娘或讹姑娘的钱。”
刘娥迟疑道:“只是不瞒兄台说,我没料到这一路上要花这么多钱,如今已身无分文。”
跑堂立即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刘娥:“难得有缘相见,车钱我就帮你出吧。”
刘娥忙推辞,说:“你我素昧平生,我不能收你的钱。”
跑堂道:“又不是什么大钱,姑娘若无点盘缠,如何能到房州?……若姑娘实在过意不去,就拿点什么东西换吧。”
刘娥思量须臾,退下手腕上的银镯递给跑堂:“那我用这个镯子换这些钱如何?”
这银镯光面素净,几无纹饰,是龚美在汴京开店时送给她的。当初让她在一堆金银首饰里挑,她选了这并不起眼的一个,也是为了给龚美省钱。现下交给跑堂,还有些担心他嫌不够贵重。
而跑堂爽快地接过银镯,把钱袋递给了她:“成交!”
送走了刘娥,跑堂回到云来客栈前,朝正在柳树下解系马缰绳的一位锦衣少年抱拳道:“公子,我已按你的吩咐,送那位姑娘上车了,也给了她盘缠。”
那少年徐徐转身,目中有慧黠笑意闪过:“做得好。”
赵元侃取出一锭银子抛给跑堂,跑堂接住银子,一看那分量,立时大喜,一叠声道“多谢公子”。
赵元侃微微一笑。
跑堂又取出刘娥的银镯,告诉赵元侃:“适才那位姑娘坚持不肯收钱,我就让她用这个镯子换盘缠,这镯子还请公子收下。”
赵元侃接过银镯,细细打量一番,笑容淡去,意极怅然。旋即将银镯收在怀中,策身上马,向房州的方向驰去。
他那日目睹刘娥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襄王府,左右思量,终是放心不下,遂让张耆为他备马,一个侍从不带,便直奔出城。
张耆还道他又是入宫面圣,自己骑马朝宫城追去,岂料并未寻到赵元侃。直至傍晚仍不见他回来,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原来是骑马出城了。张耆惶恐,面对刘夫人询问,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告诉刘夫人实情。刘夫人勃然大怒,痛骂刘娥狐狸精,引诱赵元侃离京,之后又忧心忡忡,担心赵元侃安危之余又怕官家发现元侃身为宗室却私自离京,会重责于他。
思前想后,斟酌轻重,最终刘夫人决定为赵元侃掩饰,对张耆道:“老身明日入宫,告诉官家大王偶感风寒,这几日不能入宫定省。你穿上大王的衣裳,在他回来之前,每日在书斋闭门读书,切勿让闲杂人等知道大王不在府中。稍后我再派人暗中追查大王下落。”
张耆问:“若官家派太医探视大王呢?”
刘夫人道:“我就说已请太医诊断,无大碍,歇息几天就好……太医那边,我也会找个熟识的打点好。”
张耆作揖道:“夫人处变不惊,从容应对,张耆佩服!”
刘夫人怒道:“佩服?大王如此大胆,都是你们唆摆的,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早把你皮揭了!”
张耆低首道:“是,是,张耆知罪,自己掌嘴。”
张耆作势一下一下地挥手打自己的脸。
刘夫人则满面愁容地别过脸去。
客栈跑堂找来的车夫驾车将刘娥送至房州涪陵县公府门前。刘娥下车后打量这府邸,但见围墙破败,大门斑驳,墙头门前杂草丛生,竟像多年废弃的荒宅改建的,毫无天潢贵胄居所的气派。
刘娥向守门的侍卫说明自己是涪陵县公的侍女,专程来房州投奔主人,望侍卫许她入内。
两位侍卫狐疑地再三打量她,在刘娥要求下才入内通报,须臾,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自内出来,却是赵廷美的长子赵德恭。赵德恭认出刘娥,向侍卫说明后,侍卫才允许他带她进去。
刘娥入内时,听见身后一名侍卫在对同伴嘀咕:“涪陵县公的境遇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府中又有人病死,府中侍女都争着出去,主动进来的,这倒是头一个。”
刘娥闻言看向赵德恭,赵德恭恻然一笑,对她道:“我弟弟德存,到房州不久便患了疟疾,两天前,过世了。”
刘娥步入堂中,见一衣饰简素,不施粉黛,双目红肿的中年妇人缓缓起身,引袖拭泪之后看向她。
刘娥定睛一望,辨出那妇人正是赵廷美的夫人张氏,这段时日不见,她竟似老了十余岁,面容憔悴不堪,细纹浮现,目光神采尽失,晦暗颓废如老妪。
刘娥朝张夫人行礼,称:“楚国夫人万福。”
张夫人缓步上前扶起她,叹了叹气:“如今我已被削去国封,再不是楚国夫人,切莫如此称呼我了。”
刘娥道:“国封只是名号而已,有没有都不损夫人风仪。在我眼中,夫人永远是端庄优雅的秦王夫人。”
张夫人勉强一笑,然后气若游丝地唤道:“来人,给刘姑娘上茶。”
无人回应。
刘娥四顾,见厅中并无侍女。
赵德恭有些尴尬,疾步走到门边,朝外唤:“小姌,小姌……”
侍女小姌才懒懒地踱过来,问:“什么事?”
赵德恭压抑着怒气,道:“给刘姑娘点一盏茶来。”
“公子还当是在秦王府呢,如今这里连粗茶梗都没有了,就别惦记着王府里的团茶了,”小姌冷笑,着重语气讥讽道,“还点茶!”
小姌转身离开。张夫人气得蹙眉捂胸,刘娥忙扶她坐下,劝道:“夫人,小姌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张夫人叹道:“大王落魄,房州的日子清苦,府中人行动也有人监视,不得自由。我儿德存又患了疟疾……”提起病逝的幼子,张夫人忍不住又掩面哭了,在刘娥劝慰下才稍抑悲声,继续说,“侍女们觉得难伺候,又害怕染病,便有设法嫁人的,有找借口赎身的,还有买通看守的人逃跑的。现下府中能使唤的人屈指可数,也整天怨气冲天。”
言罢张夫人端详刘娥,又道:“如今我们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当初大王并未把你列入王府奴婢名单,所以大王犯事也没追查到你,你就别自投罗网了。稍后我送点什物给守门的侍卫,让他们放你出去吧。”
刘娥摆首:“若大王与夫人日子过得不差,多我无我无妨,那夫人让我走,我即刻就走。但眼下你们需要用人,我于情于理,都要留下,哪怕夫人撵我,我也不走。”
张夫人握住刘娥的手,垂泪道:“好孩子,难得你如此重情重义,竟知雪中送炭。回想我当初那般待你,真是惭愧。”
刘娥又和言宽慰张夫人,少顷,见赵廷美一直未现身,遂问张夫人:“大王呢?现在何处?我想去向他请安。”
“他在后院厢房……”张夫人黯然道,“德存的房中,和德存在一起。”
2.取舍
刘娥推开后院厢房的门,一步步走进那晦暗的空间。空气中浮动着草药与陈年木材的潮湿气味,阳光朝窗棂倾身,挑动黑暗中的灰尘,游丝般尘埃在光柱中旋舞,比屋内暮气沉沉的人显得更有生命。
赵廷美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榻前,床上躺着逝去的幼子德存,足下瓦盆里盛着纸钱的余烬。
刘娥在他面前停下,深施一礼,唤他“大王”。
赵廷美抬目看她,像是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来,枯涸的双目无惊无喜,亦不问她为何到此,只是牵动灰白干裂的唇,勉强呈出一丝浅笑。
他的侍女槿伊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轻声劝他饮,他只是摆首,又将目光投向已不会再醒来的儿子。
槿伊无奈,搁下汤药,示意刘娥随她离开。
槿伊告诉刘娥:“小公子过世后,大王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不是哭就是呆呆地坐着,很少进饮食。夜凉浸骨,染上风寒,也不喝药,这眼见着就要病倒了……”
刘娥举目望向赵廷美所在的厢房,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他干涩喑哑的歌声,唱的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支歌德存发丧那日赵廷美一直在唱。他拄着拐杖,走在幼子棺木旁,唱着这歌送儿子最后一程。一壁唱一壁掩面悲泣,歌声断续不成调,凄恻之状看得道路两旁围观百姓亦感伤不已,乃至引袖拭泪。不少人跟随队伍送葬,还窃窃私语,说看涪陵县公对儿子这般怜爱,必非寡情薄意之人,被贬至此应非犯上作乱,歌声哀怨,说不定是被冤枉……
刘娥身处队列之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由一惊,左右四顾,亦见有一些监视赵廷美的侍卫在留意聆听百姓之言。刘娥遂快步走到赵廷美身边,低声劝他:“大王节哀,大庭广众,耳目甚多,切勿再唱此曲。”
赵廷美一怔,旋即又出声悲泣,然而没再唱那挽歌。
德存入土为安,赵廷美却大病一场。刘娥悉心照料,侍疾甚勤,过了些日子,赵廷美渐有气色,一日半卧在榻上看着仍在房中忙碌的刘娥,开口问她:“你以前听过《薤露》这歌?”
刘娥摆首:“大王唱之前,未曾听过。”
赵廷美再问:“德存下葬那日,你为何劝我别唱?”
刘娥道:“这歌曲调凄恻之极,大王那日又边哭边唱,听上去更是哀婉凄郁。我听见围观百姓说,大王歌声哀怨,可见被贬至此,是被冤枉……我不敢妄断此言是否有理,但大王左右有侍卫监视,他们随时可把这些话传给官家,若官家以为大王故作哀声,引百姓猜测,恐怕又会再起波澜。”
赵廷美默不作声。
刘娥又道:“大王不顾惜自己,也应多想想夫人和公子、云阳公主。大王保自己平安,才能护他们周全。”
赵廷美思量良久,末了喟然长叹:“惭愧,我虚长你二十余岁,论见识,却还不如你这小姑娘。”
刘娥微笑道:“大王若想唱歌,我倒有些建议……我此番来房州,途中听到一首歌谣,很好听呢……”顿了顿,刘娥轻叩案头为节拍,轻声唱道,“蓝采禾,蓝采禾,尘世纷纷事更多。争如卖药沽酒饮,归去深崖拍手歌。”
赵廷美听着,若有所思。
刘娥唱完,又道:“大王以前做秦王时位极人臣,富贵无匹,但政事繁芜,也累得很吧?如今虽然远离京师,但可以过清闲自在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赵廷美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说的是:“扶我起来,我想去庭前看看天边云彩。”
刘娥含笑答应。
刘娥所料不差,赵廷美的伤心之状及德存下葬之日百姓的言论,很快被监视他的人传至汴京。
朝堂之上,涪陵县公“阴怀怨望”也成了诸臣热议的话题。
有人说:“听闻近日涪陵县公丧子患病,以往因金明池一事被贬出京的官员颇有几位前去探望,恐有再度结党之嫌,陛下不可不防。”
立即有人附议:“涪陵县公患病,原是天道轮回,不料他竟再借机纠结党羽,其罪当诛。”
潘美亦出列称:“涪陵县公谋逆,陛下感念兄弟之情,不忍深责,只将其流放房州,固然是仁德之举,但若逆臣之心不死,存于世间,终究有动摇社稷之隐忧。”
赵炅退至崇政殿,召赵普前来商议。赵普向他奉上房州传来的密函,里面详细描述了赵德存夭折后赵廷美的种种表现,赵炅一径看着,目中怒火陡然升起,最后重重拍案,道:“《薤露》!他还有脸哀戚地唱《薤露》!”
赵普窥探着赵炅的面色,试探着道:“涪陵县公幼子夭亡,他心疼儿子,唱唱挽歌,也是人之常情……”
“心疼儿子?”赵炅冷笑,“他心疼他儿子,难道朕就不心疼朕的儿子!”
赵炅撑于案上的手青筋浮现,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想起了卢多逊此前向他招供的话。
那一晚,遍体鳞伤的卢多逊萎顿地跪在万岁殿中,赵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再淡淡地看卢多逊,道:“你的供词,朕已经看了,有一点还想问问你……秦王当初计划,刺杀朕之后,对朕的皇子,特别是楚王,会如何处置?”
卢多逊有气无力地回答:“楚王……他是最有可能被陛下一派的臣子拥立为帝的人,若事成,秦王当务之急,自然是杀了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赵炅却仍被这答案激怒。他狠狠地把茶盏掷于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它四分五裂,就像期待那企图谋害他爱子的人灰飞烟灭。
赵炅定了定神,手指那封密函,对赵普道:“廷美惯会作戏,故意在人前唱悲歌,暗示百姓他无错,倒是朕冤枉他的。”
赵普躬身道:“臣也听说,房州百姓议论纷纷,都不说涪陵县公谋逆,而推测……”
他迟疑着未说下去,而赵炅冷笑着补充道:“推测是朕不想传位予他,所以捏造罪名将他贬谪,以便立楚王为太子。”
赵普低首道:“事已至此,陛下宜早做决断。涪陵县公既不甘谪居房州,天下谣言四起,若有人作乱,只怕会借机拥立涪陵县公……”
赵炅沉吟,少顷,问:“你是说……赐死?”
赵普道:“陛下此前将涪陵县公贬往房州,宣布金明池之事已告一段落,而今涪陵县公没有明显谋逆之举,自然不便公然赐死。”
赵炅蹙眉,目光游移于案牍之上,暂未作决定。
默默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王继恩见状,小心翼翼地靠近赵炅,轻声道:“官家,有些事,臣可以为官家去办……”
赵炅面色凝重,须臾起身,走到门边,背对着王继恩和赵普负手而立,望着天边一抹血色落霞,久久不言。
在他目光未触及的殿门右侧,李清瞳默然转身,向身后端着汤盅的侍女摇了摇了摇头,侍女会意,退后数步,李清瞳悄无声息地启步,带着侍女离去。
翌日晨,王继恩骑马,带着若干皇城司禁卫出了丹凤门。迎面遇见入宫定省的楚王元佐,王继恩只是在马上抱拳施礼,并未多作停留,迅速带领禁卫朝南薰门方向出城。
赵元佐微感诧异,却也未多想,依旧进至万岁殿,等待父亲召见。
这日无朝会,万岁殿中侍女说官家昨夜极少见地独酌,饮至沉醉,尚未醒转。
赵元佐请侍女别惊动父亲,自己去瑶津池边稍待片刻,少顷再来。
到了瑶津池,赵元佐见池畔棣华亭中坐着一位美人,手持一竹编花篮,正在插花。赵元佐定睛望去,认出那美人是李清瞳,遂上前几步,朝李清瞳长揖行礼。
李清瞳站起,亦向他还礼,微笑道:“向大哥道喜了,听说你与冯家小娘子的婚事六礼已备,只差亲迎。”
赵元佐道:“我已向爹爹申明,不愿此时娶妻。”
李清瞳略靠近他些许,低声道:“这并非一桩简单的婚事,是你爹爹给你的考验,切勿在此刻违背他意愿。”
赵元佐低首不答。
李清瞳又道:“你原本是他最器重的皇子,秦王出事,储君之位,应无悬念……”
赵元佐苦笑:“你也以为,我会为争储君之位而与父亲虚与委蛇么?”
李清瞳神色一肃,凝眸看他:“身在天家,谁人能为所欲为?要活下去,必须学会忍耐和妥协。”
赵元佐黯然,不再争辩。
李清瞳微微一笑,语气又复如和风细雨:“你终究要娶妻,哪怕只是充充门面,也需要一位夫人搁在王府里。你放心,冯家姑娘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娘子,温柔和善,是极好相处的。”
赵元佐不语,望向李清瞳身后石桌上新剪下来的枝枝蔓蔓,换了个话题:“那些蔷薇果,红得正艳,像玉津园里的。”
李清瞳顺着他目光一顾花堆中的蔷薇果,道:“这些蔷薇果,正是来自玉津园。”
赵元佐浅笑道:“德妃娘子让人去摘的?”
李清瞳摆首,道:“去年这个时候,你从玉津园回来,顺便给我带了些蔷薇果插花,我泡在水里,过了些时日,蔷薇果枝条都长出根来了,我便把它们种在后苑园圃里,今日剪了几枝,就是你看见的这些。”
赵元佐赞叹:“多亏德妃娘子惜物,蔷薇果花枝才得以存活。”
李清瞳含笑回到石桌边坐下,拾起一枝紫色翠菊,开始修剪上面簇生的花朵。
那翠菊每枝上皆密密地生有小花蕾十余朵,李清瞳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迅速把花蕾剪得只剩下稀疏的三朵。
赵元佐不禁惋惜:“这些小菊花开得甚好,一下剪去这么多,很是可惜。”
李清瞳把修剪完毕的翠菊插进花篮,置于花篮中大朵的白菊和蔷薇果之间,左右调整好位置,方才又露出笑意,一边审视花篮,一边道:“翠菊,原本就是搭配白菊用的,花头多了喧宾夺主,再说,这种小菊花,就要修剪出寥萧清寂之态才美。”
然后她转顾赵元佐,依旧轻言软语,说出的话却隐含锋芒:“要想尽善尽美,必须懂得取舍。这也不舍得,那也放不下,最终只会破坏大局,无法成功。”
赵元佐听出她弦外之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保持着沉默,移目至瑶津池上千顷残荷。
李清瞳迟疑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是否该告诉你……”
赵元佐侧首看她,目光含询问之意。
李清瞳斟酌着词句,道:“我希望这次你能做出正确的取舍,你若选对,此后前程无限,再无劫难……”
透过她格外凝重的表情,赵元佐隐隐预感到她所指之事,她话音未落,他即直视着她双眸,用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说。”
3.牵机
王继恩带着皇城司禁卫直奔房州,借皇帝之命将一壶牵机药以药剂的名义赐给赵廷美,冷眼看赵廷美饮下。
赵廷美一见那药汁颜色气味,便知是断肠毒药牵机药。他认得它,皆因他曾亲手将药汁倒出,奉至南唐末代国君李煜手中。
那是太平兴国三年,他的兄长赵炅,决定以悄无声息的杀戮中止李煜在自己统治下的都城里伤春悲秋,这些哀婉悱恻的情绪以优美词作的形式和不可思议的速度流传出去,每每引发遗老遗少的悲叹,缅怀他们心中不灭的故国。怨怼之声暗潮涌动,阴风一般掠过宫城,风去往的方向显然与皇帝此时的愿景相悖——太平兴国。
赵炅将牵机药交给赵廷美,暗示他去完成这个微不足道的任务。赵廷美惊愕,甚至感到了一脉难言的痛苦。他与居于汴京的李煜素有往来,他们吟诗填词,焚香点茶,趣尚一同,李煜于他亦师亦友,他仰慕这位高贵的才子,就如碧潭仰望晴空,青草依恋春风。
但,他也知道他与李煜的交往在兄长的眼中无处遁形,在兄长决定铲除李煜的时候,他需要以刽子手的身份割裂与国朝政敌的联系。
纵然经过千番挣扎,他终究以一盏牵机药掩埋了他与晴空春风的友谊。
宿命呀,宿命。他怆然叹息,不顾刘娥的阻拦,将手中毒药饮尽。很快,他感觉到了当年李煜的痛苦,腹中剧痛,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手足忽拳忽曲,仰俯之间身体弯曲,头渐渐朝足尖靠近。
这诡异残酷的情景看得中途杀出、持剑相救的蒙面青年一愣,也令他疏于防范,胸口被与他作战的皇城司亲从官砍了一刀。
那亲从官举刀向前,正欲再度砍向蒙面青年,刘娥站起,扬声呼道:“住手!误伤贵人的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亲从官动作一滞,疑惑地转顾刘娥。
刘娥肃然注视他,一指那青年,道:“他的衣裳裁自织绫务所供的绫罗,身上有上等沉檀的香味,又敢于孤身与你等对抗,若非贵胄,岂会如此?”
亲从官打量那青年,亦认可刘娥的提示,遂试探地看王继恩,等待指示。
刘娥继续向亲从官说话,目光却瞥往王继恩,一字字道:“你若伤他,异日若有人追究,你难逃罪责。”
王继恩一哂,十分礼貌地朝刘娥欠身,以请示的口吻道:“那我们请这位公子摘下面巾,亮出身份如何?”
那青年闻声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王继恩面色一沉,竖起手掌决然向下挥,命令众禁卫道:“拿下!”
众禁卫蜂拥而上,围攻蒙面青年。青年勉力振作,提剑准备再次应战,无奈受伤不轻,两手乏力,还未抬起剑锋,此前那亲从官一弯雪刃已架在他颈上。
亲从官正欲进一步控制住青年,门外陡然飞来一箭,落在他刀刃上,刀“当啷”坠地。
室内众人皆朝箭来之处望去。
赵元佐提着一弦弓箭,出现在门边,青衫磊落的身后是半城风雨和数十名王府侍从。
心头似有千钧重担由此放下,刘娥低呼一声“楚王”,适才冷硬的神情退去,她目有泪意,这声呼唤也隐带哭音。
赵元佐柔软的目光拂向她,似宽慰似安抚,然而这温柔转瞬即逝,他恢复了冷肃神情,缓步走到王继恩面前,默然直视着那指挥禁卫的宦官行首。
王继恩祭出如在宫中一般无懈可击的笑容,躬身施礼:“老奴给楚王请安。”
赵元佐冷面看他,并不应答。他身后的侍卫已随之入内,各自拔剑,化解众禁卫对蒙面青年及赵廷美亲眷的攻势。
从李清瞳处得知赵廷美将被赐药的消息,赵元佐立即转身出宫,集结了自己王府中的侍卫,迅速往房州赶去。其间先后经历李清瞳、监视楚王府的亲从官及汴京城门守卫的阻止,他决然不理,一径冲出城去。亦没有想过去恳求父亲收回成命,他见王继恩已然出发,明白时间已不容许他以正常的方式为四叔争取父亲的饶恕,他除了亲赴房州相救,别无他法。
他记得他转身时李清瞳在他背后的一声冷喝:“你要懂得取舍,眼下就是你该舍去的时候。”
“抱歉,我做不到。”这是他的回答。
他没有回头。
在赵元佐无言的迫视下,王继恩瞥瞥蜷缩倒地的赵廷美,低首退后。毕恭毕敬地退至门边,再度朝赵元佐施礼,才带着众皇城司禁卫离去。
目的已达到,他即可回宫复命。他并不想与楚王这潜在的储君对抗,至于赵元佐的行为是否属于抗旨,留待皇帝判断,他不愿牵扯其中。
刘娥注视着王继恩等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风雨卷起的茫茫尘雾中。然后左右四顾,发现此前救她的蒙面青年已不见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刘娥回到哭泣的张夫人身边,和她一起扶起赵廷美,让他倚靠在张夫人怀中。
赵元佐疾步走到赵廷美身边,单膝跪下去握廷美的手,连声唤“四叔”。
赵廷美已奄奄一息,勉力克制着身体的痉挛,虚弱地唤:“元佐……”
赵元佐看着叔父痛苦的模样,眼帘一低,两滴泪随之而坠,他悲伤地说:“对不起,四叔,我还是晚了一步。”
赵廷美脸上的肌肉因极端的痛苦而颤抖着,他却还是想向元佐呈出微笑,勉强挤出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凄惨:“你尽力了……我咎由自取……以后,还望,你对我的家人,多加照拂……”
赵元佐含泪握紧他的手:“四叔放心,我会尽我全力保全四婶和弟弟妹妹。”
赵廷美努力笑笑,头却越发沉重,全身缩至一团,恨不得手足相连。
张夫人惊叫起来,连呼刘娥,要她助自己把夫君扶起正坐。
赵廷美用尽全力推开伸手欲扶自己的刘娥,将她推向赵元佐怀里。
“跟楚王,回去……”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赵元佐伸臂搂住将向后倒的刘娥,两人苍白着脸,茫然看着赵廷美在张夫人怀中挣扎,直至最后停止挣扎。
张夫人以手试试赵廷美的鼻息,旋即紧拥着他恸哭,哭声凄厉之极。其余家眷见状,也是悲声四起。
赵元佐放开刘娥,两人泫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下,并肩朝逝去的廷美跪拜。
蒙面青年并未走远,此刻隐于空无一人的庭院中,侧身探视着堂中情形,见此情景,他默默转身,拉下蒙面的面巾,随之露出的是赵元侃黯然神伤的脸。
他的左手一直摁在刚才受伤的胸前。似觉血流稍止,他放下手来,顿了顿,又伸手进胸前领口,从中摸出一只被刀砍出缺口的银镯。
那正是客栈跑堂转交给他的刘娥的银镯,他置于怀中胸前,无意中银镯为他挡了一刀,令他不致受重创。
骤雨初歇,空气中充盈着草木泥土的气息,冲淡了此间的血腥味。赵元侃仰首前望,但觉远山明灭,烟云萧疏,目中有微茫闪烁,亦不知那落于双眼水雾之上的是暮霭,抑或是月光。
赵元侃将银镯放回怀中,一手捂住胸前伤口,一手提剑,踏着满庭落叶离去。庭院外白杨树下系着他的坐骑,他跃马扬鞭,越过足下寂寥山河,重返他终将回归的九重城阙。
次日张夫人即送赵元佐出门,嘱他尽快回京,早些回去向官家请罪,以免官家龙颜大怒,后果不堪设想。亦不忘按赵廷美遗愿,命刘娥随赵元佐回去。
二人临行前,张夫人把一个锦盒递给刘娥。刘娥打开一看,发现是当初为楚国夫人设计的那套“掬水月在手”的头面。
张夫人道:“这首饰原本来自你的巧思,如今,我赠与你们,就当作我给你们的贺礼吧。”
刘娥立即推辞:“这礼物太贵重,我万万不能收。”
张夫人坚持将锦盒塞到刘娥书中:“别的不收,这个一定要收下。我听龚师傅说,这头面元佐也曾提了意见……此物与你们有缘,将来这些首饰你戴着,比留在我这未亡人身边强。”
刘娥征询地看看赵元佐,赵元佐朝她点了点头:“既是四婶的心意,你恭敬不如从命。”
刘娥遂收下,再三谢过张夫人。
两人拜别张夫人。赵元佐扶刘娥上马车,亲自驾车,离开涪陵县公宅。众侍卫骑马,随他回京。
张夫人神色郁郁地目送他们远去,双手合什,默默祝他们一世平安。
出城之后疾行半日,遇见一处河草丰美,众侍卫建议赵元佐稍留片刻,容他们在河边饮马。赵元佐同意,见河岸附近有一山丘,便独自一人信步登上,立于山丘之巅,回望房州。
天边残阳如血,四野俱静,偶有一羽孤雁飞向落木萧萧的寒林。
赵元佐默然伫立半晌,取下腰悬的埙,对着远处风烟沉寂的房州,开始吹奏。
刘娥悄悄走到他身后较远处,凝神倾听,辨出那悲戚曲调,正是赵廷美唱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赵元佐一曲奏罢,刘娥才靠近他,轻声唤:“大王……”
赵元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这曲声惊扰你了么?”
刘娥叹道:“没有,这曲子很好听,只是凄凉悲切了些,让人听得想落泪。”
赵元佐朝她转过身来,稍作解释:“这是首挽歌,名为《薤露》。我天水赵氏的子弟,若有人不幸早逝,亲族都会为他们唱这支歌。”
刘娥道:“所以……大王这是为秦王吹奏的?”
赵元佐颔首:“我小时候,四叔教我这支歌,笑着嘱咐我,若他有一天战死沙场,我要为他唱这歌。”他垂目抚向手中的埙,“没想到最后,他竟是牺牲在名利的沙场上……”
赵元佐把埙举至唇边,又开始吹奏《薤露》,曲调有如呜咽。
刘娥凝视元佐含泪的眼,听着越来越凄恻的曲声,终于出声打断元佐:“大王,刘娥有一不情之请……”
赵元佐停止吹奏,静待她说话。
刘娥道:“请大王把这埙送给我,以后别再吹奏这曲子了。”
赵元佐不解地问:“为何?”
刘娥想起赵廷美丧子之状,轻声劝赵元佐道:“哀悼亲人理所当然,但是逝者已矣,悲伤之后,生者应该往前看,继续走好足下的路。这曲子虽动人心魄,但太过凄婉,反复吹奏,易使人沉湎于悲哀之中,长此以往,损人心志,还是少吹奏为好。”
赵元佐未作答,但在刘娥轻轻去接他手中的埙时,他没有拒绝,任她把埙取了去。
刘娥双手握埙,尽量将它遮蔽在自己衣袖之下,朝元佐微笑:“回京之后,大王要振作起来,从容应对家国大事。我想,相较于吹埙,这才是秦王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
赵元佐只是恻然一笑,不置可否。
4.烛影
赵元佐带着刘娥及楚王府侍卫,回到汴京城外。赵元佐的车行至一处丘陵下,一名先行策马探路的侍卫从城门方向疾驰折返,在赵元佐车前下马,单膝跪地禀报:“南薰门外有许多兵卒严阵以待,看他们的戎装,应该是皇城司与奉宸队的禁卫,领兵的是曹侍中和韩国公,不知……不知是否在等大王。”
赵元佐跳下马车,快步登上丘陵较高处,朝城门方向眺望。
正如侍卫所言,曹彬与潘美领兵等待的正是赵元佐。此前王继恩回宫,向赵炅禀报了赵元佐赶赴房州试图救赵廷美之事,赵炅大怒,命曹彬与潘美带禁军前去捉拿赵元佐。曹彬出了城门,却按兵不动,并让潘美及其麾下禁卫亦随其在此等候。
潘美不解,问曹彬何不往房州方向去,尽快把赵元佐抓回来。曹彬淡淡道:“楚王一向忠诚,不会做出谋逆之事,涪陵县公既亡,他很快便会回京。他是皇帝看重的皇子,我们不能损了他颜面,等他自己回来吧。”
潘美左等右等,不见赵元佐踪迹,又对曹彬道:“我们还是速速去追捕楚王吧。官家既下了令,若你我懈怠,未能及时复命,难逃罪责。”
曹彬仍摆首:“你我前往房州,楚王便是被追捕回来的,若在此等候,楚王自己回来,便是迷途知返,于他,罪责有轻重之分。何况,官家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儿子自己回来。”
潘美若有所悟,继续按兵不动,随曹彬一起等待。
曹彬半瞑双目,远眺面前大道,镇定自如。
赵元佐望见南薰门外形势,从丘陵上下来,走到马车前对刘娥道:“父皇已派兵要捉我回去。我们暂时分道而行。你先找龚师傅安顿下来,我若无事,会去找你。”
刘娥掀帘而出:“不行,我随你回去,是吉是凶,总要有人与你一起承担。”
赵元佐恻然一笑:“飞蛾扑火,徒劳无益。”旋即吩咐一旁为他牵马的侍卫,“你为刘姑娘驾车,送她去城中找银匠龚美。”
侍卫领命,赵元佐策身上了自己的马,向刘娥说了声“多保重”,便朝南薰门驰去。
其余侍卫也追随元佐绝尘而去。刘娥不祥之感愈盛,含泪追赶着唤“大王”,但很快被留下为她驾车的侍卫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元佐消失在西风漫卷的古道烟尘中。
赵元佐在南薰门前下马,曹彬与松了一口气的潘美亦下马,双双拱手相迎。
曹彬含笑和言道:“楚王,我等奉官家之名在此等候,待大王归来,即护送大王入宫面圣。”
赵元佐点点头,朝曹彬略一拱手,即阔步入城门,神色凝重地走向暝色渐浓的宫阙。
前一夜,王继恩带回来赵廷美饮鸩的消息,心腹之患就此彻底消除,一切尘埃落定,赵炅却没有自己原来想象的轻松,一个人枯坐于万岁殿中,看庭前日晷光影陆离,斗转星移,一阵割除痈疽般尖锐的疼痛涌上心头,他瞬了瞬目,屏却鲜血淋漓的浮想,步履沉重地朝卧榻走去。
朕只是累了,歇歇便好。他安慰自己。
独眠至中宵,他被一阵凉风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帷幔飘散,溅满紊乱脉搏般跃动着的红色烛影,使那丝罗幔帐产生半透明的质感,而一位男子高大的影子落在幔帐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随着那男子的行近,幔帐上那道身影颜色越来越深,像从赵炅湮远的记忆深处浮出,那比夜色深浓的黑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坐起,死死地盯着那身影,喝道:“是谁?”
影子在幔帐前止步,并不作答。
赵炅惊惶地从榻上跃下,在水波般漾动的光影中摸索到室内西壁,那里陈列有一架器物,除了皇帝的仪仗器具,还有他的佩剑。
他颤抖的手依次摸去,先后摸到如意、鹤扇、幡、丝拂,却不见佩剑。他凝神再摸,一柄玉质的物事闯入掌中,触手冰凉。
借着稀薄的烛红光影,他提起一看,赫然发现那是一柄柱斧。
这用于皇帝出行时驾前仪导行的器物此刻却看得他浑身一颤,似被烫了手一般,他慌忙撒手抛下柱斧,那当啷坠地的声音又吓得他瞳孔收缩,肝胆俱裂。
幔帐外的影子又动了动,仿佛要掀帘进来。赵炅立时大呼:“出去!”
影子动作稍止,然而很快又伸手,将幔帐拨开。
赵炅痛苦地闭上眼睛,像等待那令他恐惧的力量的审判。
那影子无声地靠近,然后在紧闭双目、一头冷汗的赵炅面前跪下,唤了声:“爹爹。”
赵炅睁开眼睛,茫然注视面前的人,须臾试探着唤:“元佐?”
“是,臣元佐,向爹爹请安。”赵元佐朝他叩拜,面上却是相当冷淡,殊无笑意。
赵炅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静的神情,冷面问赵元佐:“你去哪里了?”
赵元佐直身跪着,仅以二字作答:“房州。”
赵炅漠然再问:“你知道皇子没我旨意擅自离京是重罪么?”
赵元佐道:“知道……但是,目睹四叔丧命而无所作为,于我而言,是更重的罪。”
“放肆!”赵炅重重拂袖,劈向赵元佐的脸,“瞧瞧你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样子!公然违命,是非不分,与逆贼沆瀣一气,枉我白白养育你二十年!”
“养育?”赵元佐似听到了一个可笑的词,不由一哂,“爹爹与母亲生下我,但何曾养育过我。母亲生我那天,你在哪里?是四叔赶到晋王府,守在堂中等待我出生。他是除母亲和乳娘外第一个抱我的人。我读书习字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四叔为我开蒙,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每一个我写不好的字。我学习骑射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四叔教我驾驭马匹,指导我挽弓射柳、引剑透甲。而你呢,只会在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命令一声:‘元佐,让爹爹瞧瞧你飞白练得怎样了。’或者,‘元佐,舞段剑给爹爹看看。’……养育,爹爹以为,给我王爵厚禄,许我衣食无忧,便是养育了么?而那些父亲对儿子的教养,完全是四叔代爹爹完成。爹爹说我失魂落魄,如丧考妣。是的,我早已视四叔如父亲,所以他去世,我的确如丧失父亲一样悲痛。”
说到最后这几句,赵元佐脸上嘲讽的笑逐渐淡去,目中含悲,声音也颇有哽咽之意,末了他垂首,想掩饰眼中的泪意,不料却有两滴泪旋即坠下,落在赵炅足下的青砖上。
而赵炅胸口起伏,已气得目眦欲裂。待赵元佐说完,他当即怒喝道:“好,我便告诉你,当时我在做什么!”
他调整呼吸,让气息稍微平稳,再盯着儿子,一句一顿,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地说道:“你出生那天,是蜀主孟昶被押送到汴京的日子。此前为了灭蜀,我与先帝日夜筹谋,调兵遣将,发兵二路攻蜀,逼得孟昶开城投降。孟昶来到京师,先帝自不会出迎,但命我以皇弟和开封尹的身份,在玉津园接待他,代表大宋,接受蜀地的臣服,将西南疆域纳入版图……你开始读书习字之时,我在辅佐先帝,制定攻打南汉的策略。大军南下,势如破竹,南汉末代君王刘伥也只得俯首称臣……你学习骑射那年,我又何曾闲着?当时南方诸国,只余南唐,先帝欲一举灭唐,又怕将帅拥兵自立,是我,劝先帝信任曹彬,又以潘美家眷为质,让他一心作战,不敢谋逆……日以继夜,通宵达旦地运筹帷幄,换来了宋军攻破金陵城的消息!”
见赵元佐低首不言,赵炅冷冷一笑:“你四叔对你的教养,不过是凡夫俗子所为,与乳保作用类似。而你爹爹我,以身作则,向你展示身为君王应具备的目光、智慧与能力,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更为珍贵的养育?”
赵元佐依旧沉默,不表示认同,亦不反驳。
赵炅凝视面前的儿子,细看他酷似自己的眉目,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这些年来,爹爹那么辛苦,也是为了拼却此身,打下更辽阔的江山,亲手交到你手中。”
他伸手去扶正适才赵元佐因跪拜而微微倾斜的冠巾,再低身让儿子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双手握住元佐手臂,以格外温和的语气对儿子含笑说:“因为,你是最像我的孩子呀。你那么聪明,睿智,无论相貌还是文韬武略都像年轻时的我。我很早就决定,要立你为储君,让你坐上我为你备好的皇位。”
赵元佐闻声抬首,冷静地对赵炅说出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话:“不,爹爹,我并不想坐在染血的皇位上。”
赵炅一怔,两簇怒火难以抑制地从眼中迸发,语气中却带着森森寒意:“什么?你在说什么?”
“爹爹,我并不像你,也不想像你。”赵元佐抿了抿唇,引出一抹苦涩笑意,“从开宝九年的那个冬天起,我就决定,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5.斧声
赵元佐记忆中的二伯赵匡胤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与他帝王的外表有些相悖。
武将出身的伯父身材魁伟,皮肤黝黑,不怒自威,宫廷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故事,描述了君主的雷霆之怒。例如,某日他在后苑赏牡丹,欲与一位他宠爱的宫嫔共享这和美春光,遂遣人传宣美人前来。美人推说疾病未愈,两次宣召均不至。赵匡胤遂亲自摘了一朵牡丹,前往美人居处,将牡丹簪在美人髻上。美人勉强受之,但待皇帝出门,便将牡丹摘下,掷于地上。
赵匡胤并未走远,思及美人,又转身折回,岂料正好看见这一幕。赵匡胤面上青红不定,旋即大怒:“我何等艰勤才得天下,岂可被一妇人蒙蔽心智,败坏基业!”言罢引佩刀斩断美人皓腕,扬长而去。
因此,元佐每次入宫,母亲都要叮嘱他言行谨慎,切勿激怒伯父。
然而元佐兄弟面对的伯父绝非传言中暴戾的君主,他一见子侄就开怀笑,甚至会把年幼者举到他肩头坐着,舐犊之状与寻常百姓无异。
元佐兄弟之中,最得伯父宠爱的是元侃。元侃从小便聪明伶俐,被伯父养在宫中。元侃与叔伯兄弟们嬉闹,常指挥他们排兵布阵,而自命为“元帅”,甚至要元佐和皇帝的幼子德芳都在游戏中听命于他。有一次,那时名为赵光义的赵炅看见,十分惶恐地代元侃向皇兄请罪,赵匡胤哈哈一笑,提起被他当拐杖用的玉柱斧,轻轻拍了拍元侃的臀部,口中却赞道:“好小子,有志气!”
与弟弟相较,元佐沉静得多,小小年纪便沉浸于书史弓弦之中,见了伯父及从兄弟,也言谈得体,进退合宜。
开宝九年冬十月,十二岁的赵元佐入宫看望弟弟元侃,元侃拉着他到皇帝寝殿万岁殿见伯父。赵匡胤从大殿御座上下来,笑而相迎。
赵元佐打量伯父身后刚换上的暂新的御座,目中满溢好奇之情。赵匡胤便一指御座:“来,你坐上去试试。”
元佐立即欠身推辞:“明君御座,侄儿岂敢僭越触碰。”
赵匡胤笑问:“何谓为明君暗君?”
元佐不假思索地答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赵匡胤大为惊奇:“你读过《贞观政要》?”
他们的一问一答,正是《贞观政要》里记载的唐太宗与魏征的对话。
元佐道:“臣只是胡乱看过两页。”
赵匡胤笑着拍他的肩:“不错,不错。二伯夜间就寝之前,也爱读些史书。你这次在宫中多住几日,晚上来万岁殿,我们一起看看书,讲讲故事。”
元佐领命。
二人对谈之后一回首,发现元侃竟悄无声息地自己爬上御座,大喇喇地端坐着了。赵匡胤错愕,旋即靠近御座,俯身问元侃:“这天子,好做么?”
元侃手按御座两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老成地道:“顺应天命罢了。”
赵匡胤捋须大笑。元侃则朝低首浅笑的元佐扬了扬眉,九岁孩童的明眸中闪烁着关于未来的一千种好奇。
元佐留在宫中,每夜前往万岁殿,与伯父谈论书史,然后各自安歇。伯父常夸赞他学识,又每每从历史中引一段故事,与他探讨。元佐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与父亲之间从未有过的经历。父亲奔波于宫城与开封府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那样的忙碌。
十月十九日这晚,元佐如约来到万岁殿,却被殿中内人告知,官家去太清阁观望天色,不在殿中,请元佐稍候片刻。元佐仰首观天,但见星斗明灿,月色清澄,俨然是晴空夜相。估计伯父很快会归来,元佐进入殿内,坐下静待伯父。
元佐于等待中不时侧首看天际,那一轮明月像是长了绒毛,渐趋模糊,开始融于夜空中。须臾,阴霾四起,天地陡变,一阵夜风袭入殿中,元佐觉察到那潮湿空气带来的刺骨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很快地,雪雹被北风席卷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落下,迅速在阶前积了茫茫一片。
元佐退到殿中被幔帐隔出的燃炭的暖阁继续等待,眼帘在温暖的火光中逐渐低垂,不知不觉地坠入梦乡。
元佐被禁中传来的更漏声惊醒,此时已三更。元佐掀开暖阁幔帐,从缝隙中看见殿中设有酒案,仅伯父与父亲与烛影中对酌,身旁并无人伺候,应是被他们屏退了。
元佐本欲现身请安,却发现此刻的伯父面含怒气,满面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元佐心中害怕,遂止步不前,依旧通过幔帐缝隙观看二人情形。
伯父拍案而起,拄着玉柱斧走到殿门阶前。父亲离席追随,衔笑向他作揖致歉。他口中说着请兄长恕罪的话,却笑容冷淡,目色冰凉,看上去并无诚意。
殿前积雪已数寸,两人的影子落在雪上,中间约有两尺的距离。父亲忽然朝伯父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听了父亲的话,伯父陡然暴怒,提起柱斧猛地戳雪,逼父亲远离他。在那沉闷的铲雪声间隙,元佐听见伯父对父亲怒喝:“好做!好做!”
父亲只是冷笑着避让,却并无告退的意思。伯父愈怒,举起柱斧就要砸向父亲。父亲抬手握住柱斧手柄,骤然将这武器夺去,另一手箍住了伯父的脖颈。
伯父年纪大了,旧伤复发,行动不便,所以需要玉柱斧支撑,此刻为父亲挟持,足下无力,呼吸困难亦不能发声,遂被父亲半扶半拖地带回烛影摇红的殿中。
两壁宫烛焰火摇曳,忽明忽暗,寂然无声。伯父节俭,万岁殿中只用青布幔,层层叠叠,夜间晦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水墨洇染的山峦。
宮烛跳跃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只妖冶的手,依次抚过父亲冷峻的脸。他目不斜视,挟持着伯父,一步步坚定地穿过青布幔中的墨色山涧,朝伯父御榻走去。
御榻所在处不在元佐视野之内,他不知道随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偶有些许挣扎声传来,元佐茫然听着,心中恐惧随夜色渐深,终于缩至一隅,闭上双目捂住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从御榻处走出,来到门外,他仰首看看雪后初霁的夜空,掸掸衣袖,踏雪而去。
待父亲身影消失。赵元佐从暖阁中出来,步履轻缓、小心翼翼地走向帷幔低垂的御榻。
拨开榻前的青布幔,他看见伯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在宮烛映照下,伯父面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潮红,然而五官并不狰狞,似在安然沉睡。
元佐轻唤一声“二伯”,并无人回应。他伸手触摸伯父的脸,发现已是一片冰凉。
元佐惶然后退,足下有物阻隔,令他步伐一滞。他低头一看,见正是伯父常用的玉柱斧。
元佐心下大恸,泪水奔涌而出。他竭力抑制着哭声,狂奔着离开万岁殿。
禁漏五鼓,宫中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父亲据说“受遗诏”,于柩前即位,成为了如今的官家。
元佐带领着众弟弟,向御座上的父亲行礼如仪,从此将白雪,青幔,妖冶的烛影,戳雪的斧声,及那夜所有的记忆深锁于心间,从不愿忆及,更遑论向任何人提起。
“所以,那天的事,你看见了?”赵炅问面前的儿子,他的声音听起来飘渺而苍凉,令元佐想起那晚侵入万岁殿的夜风。
“我看见一些,但并未尽知。”赵元佐凄然笑笑,“正如我看见德昭自刎,德芳病逝,却不知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
“你认为,他们都是我杀的?”赵炅举目望着幔帐上摇曳的焰影,沉声再问。
赵元佐摇摇头,垂目道:“爹爹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元佐不敢妄断。只是希望爹爹明白,四叔多年来,教我以义方,元佐愚鲁,只知忠、孝、恭、俭,有负爹爹厚望,成为不了爹爹那样的人,请爹爹降罪,无论贬为庶人,或流放斩杀,悉听尊便。如今惟望爹爹顾念与四叔兄弟情谊,勿连坐其亲眷家人,许他们一世平安。”
赵炅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念着你四叔和他的家人。”
赵元佐道:“四叔于我有顾复之恩,我于四叔有孺慕之情,若此时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是何人也?”
“顾复之恩,孺慕之情?”赵炅嘲讽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仰面大笑,直至眼角笑出泪来,然后他收敛所有驿动的表情,肃然直视赵元佐,扬声道,“好,我就让你看看,教你忠孝恭俭的四叔给予你的,是何等顾复之恩!”
他疾步走到寝阁一侧加锁的立柜前,取来钥匙将锁打开,从中取出一个依旧上锁的匣子,开锁之后揭开盖子,握起里面的一卷文书,走回元佐面前,抛于地上:“你自己看吧。”
那是卢多逊的供词。
赵元佐拾起供词,匆匆扫视,面上如赵炅所料,迅速出现了紊乱的情绪。
“不可能!”赵元佐抬起头,一把将文书揉成一团,掷向黑暗的角落。他眉峰紧蹙,目含刃光拂向父亲,斩钉截铁地断言,“四叔不可能想杀我……你骗我!”
赵炅坦然与他对视:“这是你四叔最信任的人的供词,绝无虚妄之言。”
“你骗我!”赵元佐扬声重复,放弃跪姿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父亲,走近两步,“这供词,是你伪造的。四叔视我如亲生子,绝不会有害我之心!”
“我伪造?”赵炅怒视儿子,双目尽赤,“这供词如果是我伪造的,我为何不在你四叔事败之日就给你看,也不公诸于众?为何我不经他人手,亲自将这供词严密收藏在寝阁之中,深恐泄露?”
赵元佐默然,垂着的两手双拳紧握,在等待父亲继续发声的间隙指甲几乎已嵌入掌心。
“因为我怕你知道,你视之若父的四叔,为了你不肯坐的染血的御座,早将你列入了杀戮的名单!”
赵炅没有再给儿子任何希望,冷酷地再次挑明了真相。
6.父子
摇曳的烛影依然如开宝九年那个冬夜,幽幽地抚过赵元佐的脸,宛如沉默着见证了一切的妖灵的手。元佐抬起头来,双目莹莹,茫然视前方,透过一层暗涌的水光,看见的不是面前的父亲,而是他在四叔身边度过的童年:
春日挽弓射柳,廷美悄然走到元佐身后,握住元佐轻颤的手,亲自教他引弓瞄准;
夏日午后小院,元佐在蝉鸣声中习字,廷美立于他身旁观看,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提笔示范,寥寥几字势若龙蛇舞,元佐喜而叹服;
秋高气爽,廷美携元佐于太清阁登高,遥指汴京楼宇通衢,与他定下鞍马绕街的计划;
冬来天地银装素裹,廷美带着元佐来到冰封的汴河之上,两人协力堆雪人,笑语不断,一如寻常百姓家父子。其间元佐打了个喷嚏,廷美立即脱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
因此,心底漫出那时四叔给予的暖意,赵元佐面对父亲启口道:“不会的。”这是更加决绝的断言,虽然看着父亲,那语气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告诉我的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谎言。四叔没有谋逆,更不会想杀我,而你,为了阻止他成为储君,不惜构陷他谋逆,为了摧毁他与我的亲情,便伪造卢多逊的证词,企图破坏他在我心中父亲一般的形象。爹爹,你已经把皇权牢牢地攥在手中,将四叔逼至绝路,为何还嫉妒他用十几年的光阴换来的我对他的亲近,要用谎言撕裂我们的亲情?”
“我嫉妒他?我编造谎言?”赵炅睁大眼睛直视儿子,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他死于我自私的权欲,而他全然无辜?他始终是你心中的慈父、贤臣、温良的受害者,而我是无耻的小人、暴君、残酷的刽子手?”
赵元佐无言,但仍毫不妥协地盯着父亲。
赵炅赤红着双目愤然四顾,终于在西壁一隅找到遗失的佩剑。他疾步过去提起剑,走回元佐面前,调转剑柄直直地递给儿子:“来,为你四叔报仇,杀了我!”
赵元佐一怔,目光从剑柄移回父亲脸上,双唇动了动,但终未出声。
“接过剑,刺向你的父亲!”赵炅向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喝道,“如果我的血可以将你从梦境中唤醒,看清谁是编造谎言的人,那我死而无憾!”
赵元佐略显惊惶,迟疑地挪步退向后方,而赵炅毫不相让,仍握着剑步步逼近:“你不是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足下的江山,身后的御座么?今日我就将命交给你,请你想想,骗你的到底是我还是你四叔。若你坚信是我,就杀了我,守护好你那虚妄的梦境,继续向梦里的四叔献上你的孺慕之情。而我,也不想再活着,眼睁睁地看着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变得如此愚蠢。”
赵元佐不住后退,赵炅继续紧逼,直至元佐为殿柱所阻,退无可退。
赵元佐疲惫地垂下眼帘,凝视父亲递来的剑,凄然一笑,随即猛地接过那剑,手腕一旋,闭目引利刃朝自己颈边割去。
赵炅瞠目,见已不及夺剑,遂伸左臂至元佐颈边,硬生生地挡住了割向儿子命脉的剑刃。
赵元佐清楚地感觉到剑刃刺入血肉,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剧痛随之而来。他睁开眼睛侧首看,发现利刃陷入的是父亲的左手前臂。
他惶然抛开剑,血从赵炅的手臂上奔涌而出,赵炅收回手,几滴血随他手势旋起的风飘落在赵元佐脸颊上。
赵炅一脚将地上的剑远远踢开,喘着气看了看儿子,才拉起袖子紧紧缠在伤口上止血。
赵元佐摸摸脸上温热的血迹,忽然泪流满面:所以,正如父亲所说,自己一直是活在梦境里么?分不清真假虚实,人情冷暖,在谎言和错觉中付出真心,让虚妄的关爱屏蔽了真正的亲情。
头痛欲裂,眼前景象在烛光中飘浮无定,赵元佐双手扶额,跪了下来,在渐趋模糊的意识中挣扎地想:什么是真?哪个是假?面前一段红尘,三千世界,记忆中那些悲欢歌哭,都是存在的,抑或皆在自己梦中?如果是梦,何时醒转,如何醒来?到底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从前的信仰轰然坍塌,他在天旋地转的痛苦中紧按额头,瑟瑟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地仰面发出一声悲吼,音如雷鸣,回旋在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沉睡的宫城由此激起了一阵涟漪般的骚动。
万岁殿外响起迭沓的步履声,先是王继恩带着几名内侍进入,旋即大腹显怀的李清瞳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赶来,散发素颜,腰际未悬玉珂瑶珮,兀自不及妆饰。
王继恩一见殿中情形,大骇,命几名内侍架住元佐,自己奔至赵炅面前拱手作揖,自告失职之罪。
李清瞳发现地上的血迹,脸色煞白地上下扫视元佐,不见他有伤,再一顾赵炅,窥见他手臂上大片的血迹,顿时失声惊呼,扑至赵炅身旁,拉起他的左臂焦急地查看伤势,取出自己的丝巾手忙脚乱地系住他仍在渗血的伤口,又连声命王继恩快传太医。
赵炅颓然走回榻前坐下,冷眼打量远处失魂落魄的元佐。李清瞳松开搀扶赵炅的手,直身面对赵元佐,审视一番后对王继恩道:“看楚王这模样,像是突发癔症,今日所为,应是神志不清所致。快让人送他回去,多请几名太医,悉心为他诊治。”
王继恩唯诺着欠身,目光却瞥向赵炅,似在等待皇帝的指示。而赵炅只是倦怠地挥了挥袖,示意他按德妃的意思做。
王继恩遂让几名内侍将赵元佐扶出万岁殿,等待太医间隙,自己上前欲再为赵炅的伤口稍作处理,赵炅只是摆手,命他在殿外等候。
见王继恩退去,殿内再无旁人,李清瞳方才轻声询问赵炅今夜发生何事。赵炅简单作答:“元佐受不了廷美欲诛杀他的事实,欲引颈自刎,被我拦下,我的手就被剑划了一下。”
李清瞳道:“大哥良善,发现真相,一时想不开,有些失心疯……一定不是故意犯上,今日疯癫之举,还望官家原谅。”
赵炅语气淡漠地应道:“他今日犯下的,是大错,必须要付出代价。”
李清瞳一惊,立即在赵炅面前跪下,恳求道:“大哥损伤龙体,自然罪不可恕,但纯属误伤,实非出于本意。官家如何罚他都行,都是他应该领受的,只是官家切勿将他按律论处,别让这一次无心之失,令他万劫不复。”
赵炅冷冷地审视她,一时无语。李清瞳低首避开他的目光,恢复了温雅从容的姿态,又徐徐道:“妾听大哥的乳保说起过,李姐姐临终时,曾向官家留下一句遗言……”
她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却未敢与赵炅对视,只用她柔软的语调转述着赵元佐生母李夫人的遗言,“愿你将所有给予我的怜悯,化作对我孩子的爱惜。”
“你为何提沫然?”沉默着听她说完,赵炅才幽然问。见李清瞳不答,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看向她眸心:“你这么维护元佐,倒像他亲娘一样。”
李清瞳在他冰凉的手心中垂下双睫,低眉道:“妾入宫时,官家便说,妾长得像大哥和三哥的亲娘,命妾好好照料他们兄弟俩。妾谨遵圣意,不敢怠慢,也是真心把他们当亲生孩子看待。何况……”她右手抚上自己凸起的肚子,轻声叹息,“妾也是快做母亲的人了,推己及人,能想象到,如果李姐姐在世,目睹今日情形,会怎样惶恐忧虑。而妾,也相信官家始终是仁慈的父亲,今日宽宥元佐,异日若妾的孩子犯下无心之过,也会得到官家的谅解……哎呀,他在动呢。”
李清瞳展颜微笑,轻抚腹部,眼角眉梢皆是爱意,口中柔声安慰着腹中胎儿:“小宝是看见爹爹要处罚大哥,心中害怕吧?不怕不怕,你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父亲,面冷心慈,你娘亲可以不要,但孩子不会不爱……”
赵炅闻言,不仅莞尔,双手拉李清瞳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和言道:“除了大哥三哥,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巴巴地跑来看大哥发疯,心急火燎地,要是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李清瞳含笑欠身:“臣妾知错。”
赵炅握着她的手沉吟须臾,然后告诉了她自己所作的决定:“对元佐,我不会削他爵邑,也不会论及刑罚,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宋的储君了。”
他转顾讶异的李清瞳,冷静地说出原因:“他仁慈,但容易耽于情感而影响到判断力,也缺乏生杀予夺的魄力。他或许可在盛世做一名守成仁君,但开国之初,统治天下如逆水行舟,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是坚毅的舵手,而不是仁懦的君子。所以,我可以原谅他对我的无礼,但不会再将他扶上帝王之位。”
7.名伶
赵廷美的死因被赵炅定为“忧悸成疾而卒”,宣布追封他为涪王,谥曰悼,仍按亲王仪礼发哀,其家眷接回京中,仍赐旧宅居住。从此赵廷美后裔成为了最沉默的一支宗室,再无人提起昔日堪比皇子公主的尊荣,朝会宴集,偶尔面圣,他们必对赵炅顶礼膜拜,在他淡漠眼角余光的扫视下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刘娥暂居于龚美处,整日愁眉不展。龚美知她心系楚王,跑去楚王府打听消息,但见守卫森严,王府大门多了不少禁卫看守,不许闲人靠近。龚美猜度楚王多半已被软禁,又听京中传言,楚王被官家下令严加看管,是因为突发癔症。思量再三,龚美告知刘娥所见境况,刘娥亲往楚王府前探视,果见情形如龚美所述,并无面见楚王可能,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离去。
龚美遂带刘娥往京中州西瓦子,想让她看看其中勾栏诸色表演,以稍解愁绪。
瓦子也称瓦舍、瓦市,其中有若干演出用的勾栏。勾栏四周围以板壁,上设棚顶,一侧有门,供观众出入。其中前部设戏台及观者坐席,后部为伶人休憩、化妆之所,称戏房。
刘娥随着龚美沿路走去,走过几处酒楼茶坊、医馆肉摊,街道两旁开始出现大小勾栏,有的花花绿绿贴满招子,有的挂着演戏所用的帐额、神帧、靠背等物,大多门前都站着一两个小厮,以广招徕。
两人路过勾栏时朝内探看,见一个勾栏里伶人正把手上一团五彩丝绢抛向空中,丝绢散开,其中瞬间出现几只鸽子,扑棱棱飞走,观者欢声雷动。另一处勾栏,三人围抱住一根数丈高的杆子,一名上身**的汉子踩住同伴肩头飞身上杆,徒手攀爬,转瞬已至杆顶,旋即在杆顶单手倒立,观者亦是一片喝彩。还有一处,正在演傀儡戏,刘娥与龚美只瞥得一眼,便被守门的小厮拦住,要求付钱后再入内。
龚美欲取钱袋,却被刘娥拦住,道:“罢了,我也无兴致看戏,我们还是走吧。”
龚美与刘娥继续前行,看着她郁郁神情,不由抱怨道:“汴京看上去繁华,却危机四伏,这次真是好险,险些就葬送了你的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带你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益州吧,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还算平安。”
刘娥淡淡一笑:“我倒觉得汴京挺好的,认识了不少很好的人,经历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事。如果不来这里,可能会过得很平安,但一生也许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生老病死,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龚美问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涪王府吗?”
刘娥道:“不了,张夫人如今没事了,依然能过奴婢环绕的好日子,我就不必回去给她添乱了。”
龚美追问:“那襄王府呢?”
“襄王府……”刘娥垂下两睫,有些黯然,旋即摆首,“也不去了。襄王是好人,我之前已经够连累他了,不能再去麻烦他。”
龚美顿时笑了:“那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但养你这个妹妹总还养得起。”
刘娥立即否决:“不必劳烦龚大哥。我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龚美尝试劝导她:“你若过意不去,便给我画首饰图样,我付你工钱,决不亏待你,如何?”
刘娥沉吟不语。龚美为人她自然放心,只是孤男寡女久居一处,难免会招致闲言碎语,也怕龚美对自己暗生情愫,采纳他建议,无异于给他希望,自己并无此心,相处长了,恐怕将来不免会伤了他。
还在斟酌如何婉拒,忽闻不远处的楼阁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刘娥抬头看,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气象自与附近壁板围成的勾栏不同,楼前悬挂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聚贤楼。
刘娥走至聚贤楼门前,见其中屋舍雅洁,院落明敞,庭中植有名卉香木,有清雅香气幽幽袭来,其中往来的宾客以文人雅士居多,刘娥遂对此处心生几分好感。
再朝内走,见一层堂中摆放有十余处茶席,后门朝内,庭中设有戏台,二层及三层皆有垂着竹帘的阁子面朝戏台,想来是供贵客所用的雅座。楼上楼下看客们错落而坐,几无空位。几名茶博士端着盛茶盏小食的托盘在席间穿梭,戏台上,一位垂着蝉鬓,约莫二十余岁的美人,正手按琵琶,在身边乐伎笛声伴奏下曼声唱道:“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
唱罢上阕,那美人眼波盈盈,朝茶席中漫卷而过,粉面含春,巧笑倩兮,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众茶客一阵骚动,似乎都觉得她看的是自己,脸色潮红,难抑兴奋神情,纷纷喝彩。
笛声婉转,琵琶声声如珠坠玉盘,美人启口再唱,声音软糯,余音袅袅,听者莫不痴了。
刘娥走到一侧,专注地看着台上的美人,亦在心里随她吟唱。
一位茶博士走来,问她:“这位小娘子,可要稍歇片刻,上座听曲?”
刘娥摇摇头,含笑问他:“请问这里,还需要做事的人么?”
茶博士上下打量着她,少顷,才目示戏台上美人,道:“现今,惟张家娘子少一位女使。”
聚贤楼是京中较大的茶坊,席间演戏唱曲,请的皆是容色上佳、技艺超群的名伶。唱曲的美人张瑟瑟年纪不大,却早已名满京师,与聚贤楼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以自由身在茶坊驻唱,从茶坊所得中抽成。张瑟瑟做惯了名伶,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不甚好,将聚贤楼为她安排的女使,即婢女,骂走了好几个。店主担心她离开,也凡事顺着她,女使骂走一个,便再为她找一个。刘娥到来之时,恰巧张瑟瑟刚赶走了上一位女使。
茶博士带刘娥去见管理聚贤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见刘娥眉目秀丽,谈吐大方,进退有度,心下便允了,只是念及张瑟瑟,遂命刘娥去见她,要张瑟瑟许可方能雇用刘娥。
刘娥静待张瑟瑟演唱完毕,才在茶博士带领下来到戏房。张瑟瑟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刘娥走过去,向她行礼:“刘娥见过张姐姐。张姐姐万福。”
张瑟瑟并未转身,冷眼从镜子里看看刘娥,继续卸头上首饰的动作:“你就是胡掌柜新找来的女使?”
刘娥称是,见张瑟瑟没有理她的意思,又道:“今日姐姐这首《更漏子》唱得好生动人,我从旁只听得几句,也快醉了,难怪聚贤楼每日宾客如云。”
张瑟瑟略一笑:“不错,你还能听出是《更漏子》,难不成也学过唱曲儿?”
刘娥道:“我在老家时,胡乱跟着乐伎学过一些。”
“哦?”张瑟瑟目光懒懒地左右审视自己镜中的容颜,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还做什么女使,怎么不在这里找个唱曲的活儿?”
刘娥浅笑道:“有姐姐珠玉在前,谁还敢在这儿唱曲呢,若上了台,还不叫人给轰下台去?”
张瑟瑟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有些笑意,这才转身,从头到足,扫视一番刘娥,然后道:“瞧你这小模样生得还算周正,嘴也甜,就留下来吧。”
刘娥又朝她福了一福,语气谦和:“妹妹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张瑟瑟悠悠回首,照了照镜。镜子里映出两张脸庞,一张妩媚,一张明丽。
她肃然坐直,再打量刘娥洗得发白的衣裙,在心底暗暗嘲笑了刘娥的寒酸土气,这才徐徐笑道:“好好为我做事,异日我有了好去处,也不会亏待你。”
刘娥含笑道:“我见识浅薄,只道聚贤楼已是京中一等一的茶坊,却不知姐姐志向高远,另有好去处。”
张瑟瑟柳眉一挑,起身围着刘娥慢悠悠踱了两步,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支步摇,作势要插在刘娥鬓边。刘娥一愣,下意识避了避,张瑟瑟一笑,将步摇插回自己髻上,道,“这女子呢,也不必立多大的志……”一只手指轻轻在刘娥脸上划过,她继续笑说,“但凡善用女子的本钱,自会有人备好宝马香车,眼巴巴地盼着迎你过门。”
很快刘娥便明白了她语意所指。
翌日张瑟瑟登台,唱完那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上阕后,张瑟瑟搁下琵琶,一手抚腮,在台上轻移莲步。丝质的褙子下雪白肌肤隐隐可见,颈间鬓发随着步履飘动,更衬得她轻盈纤弱。她飞快地朝正对戏台的二楼阁子看了一眼,眼神似嗔似怨。
二楼阁子上的竹帘已卷起,但另有纱幕垂下,里面隐约似有一人端坐,刘娥凝神看去,却看不清其容颜。
张瑟瑟回到席位坐下,抱起琵琶,再深看那阁子中人一眼,继续弹唱:“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一曲唱毕,众人喝彩。几名小厮端着托盘在茶席间讨赏,若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小厮会报与堂中的茶博士,由茶博士唱出客人的身份和赏钱金额。
须臾,从二楼下来一名小厮,跑到茶博士跟前,耳语一句。
茶博士面露喜色,立即大声拖长音调唱道:“袁大官人赏钱一百贯!”
席间一片惊呼,继而众看客交头接耳,相互询问这位袁大官人究竟是何人。而张瑟瑟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面对观者福了一福,旋即转身步入戏房。
一位小厮见刘娥仍在向二楼阁子望去,遂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袁大官人是张姐姐的恩客,也不知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反正每次打赏,都出手阔绰。”
刘娥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张姐姐的曲唱得着实好,所获赏金高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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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茶博士”是宋朝茶坊内专司泡茶的人,类似现代的茶艺师。
8.作嫔
楚王元佐被软禁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诸臣皆猜到是因廷美之事所致,兼又有楚王突发癔症的传闻,于是京中议论纷纷,推断楚王必将失宠于君父,不再是储君人选。有好事之人刻意向冯继业家人询问楚王近况,追问冯子璿与楚王的婚礼是否能如期举行,亦令冯氏尴尬不已。
赵炅再看这桩婚事,也觉似乎不妥。选择冯子璿为楚王夫人,原有向冯继业家人施以天家恩泽,安抚失势藩将之意,而如今元佐即位无望,又情绪不稳,疑患癔症,想来冯氏必有怨言,再让元佐娶冯子璿,只怕又会物议纷纷,被看客解读出许多不利于政局的言论。
于是赵炅命人向冯氏委婉地表达解除婚约之意,承诺将另择优秀宗室,依旧与冯氏联姻。冯继业家人商议之后回复称,冯氏上下凡事皆谨遵圣意,任凭皇帝定夺,惟冯子璿坚决不同意退婚,称若不嫁楚王,便出家为女道士,再不另嫁他人。
赵炅此前听李清瞳描述冯子璿,原以为她不过是贵胄之家养出的淑女,三从四德,娴静柔顺,却不料她外柔内刚,竟有如此气节,不免对她心生几分敬意。然而终觉退婚有益于大局,冯子璿还须说服,遂命李清瞳邀请冯子璿入宫面圣,自己要亲自与她解释。
见了冯子璿,赵炅与李清瞳先叙述赵元佐癔症之状,称治愈或遥遥无期,不可累冯子璿长年侍疾。冯子璿道:“妾虽不敏,家中亦有姆教婉娩听从,知妇德谓贞顺。既蒙天恩受纳聘之礼,作嫔王室,岂可因夫君有疾便摒弃婚约,另适他人?惟望婚期不改,妾事夫君,自会问衣燠寒,扶侍疾痛,无不尽心。”
赵炅见她容颜温婉,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知她素心贞静,不易被劝服,但听她提到“作嫔王室”,又疑心她是留恋元佐皇长子的身份而不愿放弃与之联姻,遂又劝道:“元佐虽为朕长子,但既染重疾,损及神智,恐怕将来不堪社稷重任。小娘子禀训侯门,多识壶仪,何不在宗室中另择良配,异日夫婿前程,或胜于元佐,亦未可知。”
冯子璿缓缓摆首,道:“妾只知受聘于赵元佐。无论他是何身份,亲王、储君,抑或庶民,均与婚约无关。妾愿做的是元佐之妻,而非宗室之妇。”
赵炅不由笑了:“你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若不为他名爵,却又爱他什么?这般矢志不渝。”
想起元佐的模样,冯子璿目中柔情一现,唇边漾起浅淡笑意:“水利万物而不争,妾与族人,皆慕楚王若水之德。”言罢,她抬首,目光投向赵炅所坐之处,又微垂眼帘,轻柔而清晰地强调道,“不争。”
赵炅凝眸审视她,真是要对她肃然起敬了。她以这“不争”二字,既表明了她及其家族对元佐的心态境况了如指掌,不惧元佐失势,仍对其十分欣赏,也是在暗指冯氏在大宋国君面前选择和坚持了“不争”之德,再次向他表达家族的臣服。
他于这一瞬间放弃了劝她解除婚约的想法,微笑着看向身边的李清瞳:“你为大哥择的新妇,真不错呀。”
李清瞳一怔,仓促地笑了笑,朝他欠身,道:“冯家小娘子出自公侯之家,自然高才淑德,有邦媛之姿。臣妾也舍不得她另适他人,只是大哥尚在病中,据说旁人一提亲事他便烦躁癫狂,恐怕不会答应如期成婚。”
赵炅沉吟不语。冯子璿见状再拜,道:“妾斗胆,有一不情之请:望官家允妾与楚王隔帘相见,若楚王表示不愿与妾成婚,妾必将禀明母兄,同意退婚。”
赵炅答应冯子璿请求,让李清瞳安排她与赵元佐相见。赵元佐整日郁郁寡欢,原不领命,但李清瞳让周怀政传话:“冯家小娘子表示楚王不嫁,一定要大王亲自向她说明退婚意愿,她才从命。”
赵元佐不愿成婚,一是难舍与刘娥之情,一是亦觉冯子璿是个好姑娘,而自己处境堪忧,让她嫁过来倒是拖累了她。而听周怀政如此说,赵元佐暗忖,一味拖延下去只怕耽误了冯子璿终身,不如趁早表明退婚之意,让她断念。遂同意入宫,与冯子璿隔帘相见。
李清瞳请二人进至后苑水榭,让冯子璿坐在自己身侧,赵元佐与她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两厢间垂着一道竹帘。
三人寒暄后,赵元佐与冯子璿均默默无言。李清瞳自觉他们顾及自己在场,不便畅言,遂借口身怀六甲,不耐久坐,然后起身,在两名内人的搀扶下出了水榭。门外侍立的小黄门迎上前来,请示是否该将门虚掩,李清瞳摇摇头,默然朝外走,走得两步,又不禁回头看看。
水榭内寂静无声,一帘相隔的两人均正襟危坐而无言,代替他们拂过彼此眉目的是博山炉中逸出的百和香。
良久后,赵元佐注视着帘内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形,徐徐开口:“想必姑娘也知道,如今我被禁足于王府中,与囚徒无异,父皇虽未削去我王爵,但已是前途渺茫。”
竹帘后依旧沉默,冯子璿身姿端然,大袖衣袖角委地,腰悬的玉珂瑶佩纹丝不动。
赵元佐又道:“慢慢苦海,元佐一人渡过即可,不敢累姑娘同行。”
冯子璿透过竹帘,脉脉追寻着赵元佐黯然的眼,轻声应道:“那日子璿上得大王的车,便已暗暗立誓,愿将终身托付于大王。”
赵元佐朝冯子璿郑重长揖:“姑娘厚爱,元佐来世再报。此生前路茫茫,实不忍姑娘无端受我牵连。”
冯子璿欠身还礼,然后坐正,和言应道:“容我有幸,受你牵连。”
赵元佐无奈叹息:“姑娘何苦如此,元佐于你,不过是个陌生人。”
冯子璿清眸如静湖,始终映照着帘外的男子。闻见元佐此言,目中涟漪渐起,她微笑幽凉:“虽然现在的我,对你而言,仍是个陌生人,但我愿意,用我一生,来结识你。”
赵元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见他无语,冯子璿取出两人相逢那日赵元佐为救她掷出的玉佩,从竹帘之下轻轻将玉佩推至帘外赵元佐面前,道:“大王曾以这枚玉佩救过子璿,现今,请大王收回。如此,婚约解除,子璿将以为大王祈福终此一生。”
赵元佐动容,喟然轻叹。闭目须臾,睁开眼时,他缓缓伸手,把玉佩推回了冯子璿一边。
冯子璿凝视被送回帘内的玉佩,泫然欲滴,双唇轻颤,似笑非笑。有把握将语调控制如初时,她再次启口,轻声道:“会有一天,你认得我,就像认识第一个你遇见的人。”
明亮日光照进屋内,在地上投出窗棂斑驳的影。竹帘两端,赵元佐与冯子璿保持着符合仪礼的坐姿,相对沉默着。
冯子璿美目凝盼,温柔而坚决地望着赵元佐,赵元佐将目光移向身侧光影,眼中一片荒芜,不露悲喜。
李清瞳垂目缓步行走于后苑中,丽日当空,满地黄叶堆积,那阳光激起的金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痛。她瞬了瞬目,仰首望向天际,见一只孤雁在逆风中挣扎着朝南飞去。她有些眩晕,身子晃了晃,立即被身后的内人穆秀婉扶住。
穆秀婉看看她隆起的肚子,温言道:“娘子临盆在即,不宜劳累,还是先回阁中歇息吧,稍后楚王与冯家小娘子,可请王都知相送。”
李清瞳点点头,一手被穆秀婉搀扶着,一手扶腰,踏过一路丰饶秋景,回到自己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