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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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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然而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发重了,整日发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我也没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

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

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发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端了雪水来,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连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来,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来了。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发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没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又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把头发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太妃来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回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首,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来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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