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一点点沉落,天地间铺上一片深深的古铜色。万物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投射在广袤的土地上,将尘世涂黑。
瓦斯科夫背靠着一颗大树,掏出那个绣着字的烟荷包,从里面仔细地捏出一点烟叶放进纸内,然后把烟荷包放在旁边的青石上。他卷好烟点上,想了想,又从嘴上把烟拿下来,递给丽达:“你要撑住,千万不能趴下。”
丽达接过烟,点点头。她学着瓦斯科夫的样子抽了一口浓烈的马哈烟,立刻被呛得连连咳嗽。丽达又把烟还给了瓦斯科夫:“女人用不着这个。”
索妮娅凑过来,一眼看见了烟荷包。她希罕地拿起来好生欣赏了一番,这才放回石头上,说:“我们吃饭吧。”
“对啊。”瓦斯科夫拎着行囊向姑娘们走去。
烟荷包孤零零地躺在石头上,任夜色将它藏住,有种被遗弃的茫然。
篝火烧旺了。姑娘们围坐在四周,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她们叽叽喳喳地取笑丽达那条细细的嗓子居然能把德国兵吓住,笑嘉尔卡小脸上脏兮兮的傻样,笑热妮亚洗了个澡就让德国兵灰溜溜地跑了。索妮娅一个劲儿地往火上添干树枝,听得入了神,竟被火把裙子烧焦了一块。姑娘们笑得更欢了,指着跳脚的索妮娅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身上没了力气。
瓦斯科夫让姑娘们感染了,居然也希罕地咧开嘴巴跟着笑了起来,忘了维护他的准尉尊严。趁着姑娘们的欢笑稍一停顿,他赶紧插嘴说:“现在成了,姑娘们,现在他们可没处躲了。当然,假如勃利奇金娜能够及时赶到的话……”
一提到里莎,姑娘们立即沉寂下来,方才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
“会及时赶到的。”丽达嘶哑地说。她的嗓子在林子里头喊破了,声音听上去判若两人。
瓦斯科夫一边切着咸鱼,面包,一边对大家说:“临走的时候,我详细地向她说明了路线。当初我把六根木棍插在地上,就是做个标志。她只要能找着这个标志就没问题,也许早一点,也许晚一点,我相信里莎一定能把援军带到。不过,基里亚诺娃同志现在要是看到咱们这个样子,她又有话说了。”
嬉闹之后,姑娘们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她们倒不怕基里亚诺娃会说些什么苛刻的讽刺话。事实上,现在她们倒巴不得她能奇迹般出现在大家面前,板着一张扑克脸,端着指挥官的架子来上一通训斥。那样起码要比这样提心吊胆地在林子里转悠强。
“没有人饿吧,我可先吃了。”丽达试图让姑娘们活跃起来,她故意捡了一块大点的咸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姑娘们累了一天,却似乎对于吃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一个个兴味索然地瞅着那些咸鱼和面包,好像那儿什么也不存在。
“他们现在一定是沿着廖共托夫湖绕着走呢。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就去撵他们,我们现在不能让这些大狗熊在咱们的视线中变没了。”丽达鼓动说。
“再念一首诗吧,索妮娅。”热妮亚懒洋洋地说。
索妮娅似乎早在等待这句话,她迅速地打开书,凑在篝火前,轻声地念道:
他伸手向车尔凯斯女郎,
向她飞去一颗复燃的心,
而那临别的长长一吻,
给爱情的结合打上烙印。
他们手挽手,满怀着忧郁,
默默无言地走到了河边——
俄罗斯人在喧腾的河中,
已经浮游起来,浪花飞溅,
已经游到了对岸的岩石,
已经攀住了对岸的山崖……
突然间波浪中扑通一响,
远远的呻吟向耳边传来……
向后一看……岸上清晰可见,
飞溅的浪花闪发着白光
……
天空中闪耀着无数的星光,睡眼惺忪的月亮蓦然从桦树林间升了起来,又红又大,低低地悬挂在林梢。该启程了,姑娘们纷纷起身,向林子外面走去。瓦斯科夫谨慎地用饭盒的清水浇灭了篝火,追了上去。
尽管德国兵被那些吵吵嚷嚷的娘儿们和一群看不到的男人们吓得屁滚尿流,可瓦斯科夫心里头有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晓得又会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他和这几个姑娘们的底细随时都可能被德国兵摸个透亮,到时候一梭子弹射过来,谁也别想回家了。这就是战争,面对各自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瓦斯科夫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他可不能让这些姑娘们出现什么闪失,他要让她们全都平平安安地回到村子里。在准尉的带领下,小分队手牵着手,涉过湍急的河流。他扬扬手,小分队马上敏捷地散开,成搜索队形向前行进。她们一路穿过西牛兴岭主阵地,向林间潜行。
明月高悬,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
索妮娅慢下了脚步,似乎有着无限的感慨,热妮亚拍了拍她的肩膀,索妮娅又跟上了队伍。小分队在林间警惕地搜索前进。松树的涛声低沉,滚滚而来。丽达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索妮娅走得很急,每听到异样的响动,她就会冲到准尉前面。瓦斯科夫并不欣赏索妮娅的做法,总是把她拽回自己的身边,这让索妮娅多少有些失落。
穿过了松树林,小分队来到了廖共托夫湖边。湖岸巨石嶙峋,苔藓斑驳,泛起的湖波轻轻地拍打着岸边。月光泼撒在湖面上,显得更加皎洁,明亮。
瓦斯科夫收住脚,对身边的丽达说:“快赶上了。”
“您闻到味了?”
“感觉。热妮亚,你带着索妮娅、嘉尔卡留在这儿,丽达,我们走。”
瓦斯科夫和丽达沿着湖边的矮树林向前疾行。罪与罚
“紧紧跟着我,奥夏宁娜,我站起来,你也站起来,我卧倒——你也卧倒。跟德国佬捉迷藏,像跟死神开玩笑差不多,所以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瓦斯科夫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
丽达觉得瓦斯科夫太絮叨,在他身后悄悄地举起拳头,示威性地晃了晃。
“嗯?”瓦斯科夫回过头来,一脸的警觉。
“闻到了吗?”瓦斯科夫又问。
“什么?”
“咖啡。”
“怎么见得?”
“他们怎么会停下来了?”瓦斯科夫浓眉紧锁。
“他们也要吃饭,像您说的一样,享受点文明,喝咖啡。”
“不对。”瓦斯科夫本能地蹲了下来,丽达也跟在后面蹲下来。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明白自己的经验没法和准尉比。瓦斯科夫皱起了眉头,说:“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从西牛兴岭通过的可能,他们在等。”
德国兵选择了一个巨石的空地,点上了篝火,德国兵围着篝火,躺在地上。指挥官坐在篝火边,审视着手里的地图。
“蓝眼睛”欠起身子,看了一眼指挥官,悄悄地对“眼镜”说:“他还在等什么?”
“决定。”“眼镜”翻了一个身。
“蓝眼睛”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地吟诵着:
星星们动也不动,
高高地悬在天空,
千万年彼此相望,
怀着爱情的苦痛。
它们说着一种语言,
这样丰富,这样美丽;
却没有一个语言学者,
能了解这种语言。
但是我学会了它,
我永久不会遗忘,
供我使用的语法,
是我爱人的面庞。
“眼镜”沉默地倾听“蓝眼睛”的吟诵,他转过身子,轻声地说:“海涅。”
“嗯。”
“其实,星星是共有的,它属于德意志,也属于俄罗斯。”
“它只应该属于德意志。”“蓝眼睛”口气显得坚定。
“眼镜”发觉有人站在身旁,急忙欠起身子。
“去吧,如果可能,我们返回去,仍旧从西牛兴岭通过。”指挥官说。
“蓝眼睛”和“眼镜”从地上爬起来,又另外叫了两个德国兵,匆匆出发了。
在矮树林内,瓦斯科夫和丽达像条猎犬一样,仔细地辨别着空气中的味道。“闻到了。”丽达小声地对准尉说。
“这说明,他们在吃饭。问题是,十六个人都会在吗?”瓦斯科夫自己问自己。他想了想,把长枪妥帖地靠在树上,勒紧了武装带,蹲下来说:“一定要去数数清楚,丽达,会不会有人藏在别的地方。你听我说,只要枪一响,你就赶紧离开,一秒钟也不能停留,你带着姑娘们照直朝东跑,一直跑到运河,到那儿去报告敌情,尽管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里莎这会儿怎么也该赶到会让站了。明白了吗?”
“不。”丽达说:“那您呢?”
“奥夏宁娜,这你就别管了。”准尉严厉地说:“咱们又不是来这儿采蘑菇,摘草莓的,只要他们发现了我,再不会把咱们当成伐木工人了,他们不会让我活着回来。这一点毫无疑问。因此你马上就得离开,命令听明白了吗?”
丽达沉默着。
“应该怎么回答,奥夏宁娜?”
“应当回答:明白了。”
准尉在黑暗中笑了,他拍了拍丽达的肩头:“卧倒。”
刹那间,瓦斯科夫已经失去了踪影。丽达卧在地上,细听着缓缓而过的松涛。
凭着灵敏的鼻子,瓦斯科夫准确找到了德军驻扎的河边。他悄无声息地藏进附近的树丛里,窥探着对方的情况。一双德军的大皮靴从卧在树丛中的瓦斯科夫面前走过去,瓦斯科夫大气也不敢出,等对方走远后,才悄悄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篝火旁的德军。
德军指挥官正叽里哇拉地说着什么,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从地上爬起来。有的为自己倒上一杯咖啡,有的脱下靴子,把袜子拿出来烘烤。
瓦斯科夫低声数着德军的人数:“一、二、三、四……”
指挥官用脚踢着仍未醒来的士兵。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
指挥官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地图。一个士兵为他端上咖啡。
“再数一遍,一、二、三……”
一个德国兵又往篝火中添上一把枯树枝。
“……噢,你在这儿……”
瓦斯科夫发现在篝火的另一边,一个哨兵游弋着。
“十二个。”
藏在矮树林里的丽达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地上轻轻掸掉身上沾的残叶,她刚把背靠在树上,瓦斯科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得吓了她一跳。瓦斯科夫抓起长枪,冲丽达点点头,一头扎进林子深处。丽达急忙跟了上去。
瓦斯科夫在一块巨石边停了下来。转身对丽达说:“你呀,奥夏宁娜同志,不是个好战士,你是一个不中用的战士。”
丽达不解地看着准尉:“为什么?”
“你伸直两腿坐在地上,像个老母鸡似的,可原来的命令是卧倒。”
“地上潮湿极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潮湿,”瓦斯科夫不满意地重复一句,“算你走运,他们正在喝咖啡,要不然马上让你完蛋。”
“那么说,你猜对了?”
“我又不是算卦的,奥夏宁娜。十个人在吃饭,两个人放哨,我亲眼看见了。剩下的,我想是一支侦察小分队,去摸清我们的底细。”
“我们怎么办?”
“很容易,我们撤回西牛兴岭,扼住山口,天一亮,可就不是用什么欺骗的办法可以蒙混了,那就是刀对刀,枪对枪的阵地战了。”
“明白了。”
“他们要耽搁一阵子,所以正是我们转移的好机会。”
瓦斯科夫起身就跑。望着他轻捷的身影,跑动起来无声无息,丽达羡慕地马上也仿效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林子里跑出来,冲着湖边的女战士们招招手,又向原路返回。瓦斯科夫带着女兵一口气回到了西牛兴岭主阵地。
等到女兵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在周围坐好,瓦斯科夫说道:“话也不用多说了,狡猾的敌人仍然要从这条路上通过。时间应该是天一亮,只要敌人一进入我们的有效射程,就开枪击毙他们。热妮亚,出枪要快,争取多干掉他几个。减轻以后战斗的压力。”
热妮亚点点头。
“一旦我下令撤退,你们就沿着山后这条路,直奔运河、铁路,去报告我们的情况。”
“那你呢?”嘉尔卡问到同一问题。
“总要有人殿后,掩护。”
“我留下和您一起掩护。”索妮娅说。
“抱着你的诗集,给我跑得远远的。”瓦斯科夫冲索妮娅瞪起了眼,说。
姑娘们不愿与准尉再争论了,她们似乎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们是不是闭上眼,睡上一觉?丽达,你站第一班岗。”瓦斯科夫躺下来,闭上眼睛。
姑娘们开始收拾自己睡觉的地方。丽达卧在最前沿的石头后,警惕地注视着山下的情况。
瓦斯科夫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里莎的影子。半梦半醒中,他似乎看到里莎终于找着了那插在地上的六根木棍,拄着木棍,涉过了泥沼,里莎在平坦的大道上飞奔,少校和基里亚诺娃正带着大部队迎了上来……
而此时的里莎正在沼泽地边缘大声地哭泣着。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藏了起来,快点出来吧,快呀,快呀……”
到处都找不到树棍,一根都没有。里莎绝望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准尉同志,瓦斯科夫同志。指挥官同志,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说的树棍……”
里莎第一次感到了丛林的可怕。她紧紧抱着双膝,边喊着准尉的名字,绝望地放声大哭。突然,她仿佛听到从月光辉映下的沼泽地上传过来瓦斯科夫的歌声:
里莎,里莎,
里莎维达,
为什么你不理睬我,
为什么你不把催眠曲来歌唱,
莫非是你不会唱歌,
……
里莎睁开双眼,寻找着瓦斯科夫的身影……
里莎,里莎
里莎维达,
为什么你不理睬我,
……
瓦斯科夫走调的歌声由近而远,飘散在沼泽地的上空。里莎停止了哭泣,挣扎着站起来,重新开始寻找那六根插着的树棍。
瓦斯科夫醒了。他看了一眼丽达的背影,她仍旧在注视着山下的情况。真是个恪守职责的好战士。瓦斯科夫想着,浑身上下摸起了口袋,四处翻找烟荷包。也许是瓦斯科夫的声音让丽达听见了,她转过头来,看着瓦斯科夫。
“烟袋。”瓦斯科夫比划着,要找烟荷包。
“您睡得很香。”
瓦斯科夫笑了笑,凑到丽达身边,悄声地说:“我梦见里莎正带着队伍往这赶呢。”
丽达笑了笑。
“你们的鬼主意太多,我看出来了,枪一响,你们是不准备离开的。”
“我看大家的。”丽达狡猾地一笑。
“我不是心疼你们,我是担心,万一里莎没把……”
“我明白。”
“明白就好。”
“我看大家的。”
“你怎么……”瓦斯科夫有些气恼。
“根据共青团章程,少数服从多数。”热妮亚说话了。
瓦斯科夫回过头,姑娘们早已经齐刷刷地坐在那里。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我们别在这个问题上老吵了。”丽达说。
“你们谁看见了我的烟袋,就是上面绣着:赠给亲爱的捍卫祖国的战士字样的烟袋了?” “我知道。”索妮娅说道。
“快给我,有三个小时,我快不知道烟是什么滋味了。”瓦斯科夫急切地伸出手来。
“我也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丽达耸耸肩说。
“算了算了。”瓦斯科夫沮丧地挥挥手。
“我去拿。”索妮娅已经站了起来。把书掖进怀里。
“你到哪儿去,战士古尔维奇?翻译同志……”没等瓦斯科夫说完,索妮娅已经跑走了。瓦斯科夫顺着索妮娅跑去的方向望去,她蹦蹦跳跳地已经到了山底的树林。
“跑得真快。”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说。
“眼镜”和“蓝眼睛”带着其他两个德国兵已经接近了伐木工人的小屋,他们谨慎地一步步向小屋靠拢,摆成一个扇形,包围了小屋。突然,在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四个德国兵迅速地伏在地上。
索妮娅一阵风似走了过去。
“军人。”“蓝眼睛”对“眼镜”说。
“眼镜”摆摆手,跟上索妮娅。
索妮娅找了个水浅的地方,三步并做两步,?过了小溪,没入了对岸的林子。四个德国兵寻踪追来,已经没有了索妮娅的影子。“眼镜”摆摆手,德国兵潜伏下来。
对危险一无所知的索妮娅全神贯注地辨认着,她没有费太大的气力,就找到了刚才点篝火的地方。她绕到瓦斯科夫坐的地方,看见烟荷包仍旧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立刻欢喜地把烟荷包一把抓在手里,掉过身子往回跑。
“蓝眼睛”的目光在月亮的折射下显得分外有神,他伏在地上。看着小溪对岸的树林。
又是一阵脚步声。
“蓝眼睛”瞪大了眼睛,把冲锋枪对准树林。“眼镜”摇摇头,示意他用匕首。“蓝眼睛”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索妮娅已经跑到小溪边,摇摇晃晃?过了小溪。“蓝眼睛”的目光始终追觅着索妮娅的身影。当她跑进林子的时候,“蓝眼睛”拿着匕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眼镜”发现了“蓝眼睛”的怯懦,用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蓝眼睛”突然发疯一样从索妮娅正面扑了上去,一下骑在了索妮娅身上。
索妮娅拼命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撼动身上死沉死沉的重量。德国兵已经围了上来。一个粗壮的德国兵举起冲锋枪要向索妮娅的头部砸去。“眼镜”拦住了他,示意让“蓝眼睛”动手。
“蓝眼睛”举起了匕首。
索妮娅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双年轻的蓝色的眼睛……
“蓝眼睛”颤抖着猛然向下扎去。他的匕首似乎刺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手一歪,匕首脱手而去。
“啊——”索妮娅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那声微弱的呼叫迅速消逝在丛林中,并没有引起女兵们的注意,但瓦斯科夫隐约听见了一点余音。“像是古尔维奇叫了一声。”
全体侧耳倾听,山岭上空一片寂静,唯有轻风低拂。
“没有,是你那么觉得吧。”丽达说。
“康梅丽珂娃,跟我来,其余的人都在这儿等待。”瓦斯科夫的声音都变了。他仿佛听见被放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缓慢而又沉重。瓦斯科夫什么都顾不得了,疯狂地向山下奔去,热妮亚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风,仍旧低拂着。
粗壮的德国兵一手捂住索妮娅的嘴,一手撕开了索妮娅胸前的衣服,一本《普希金文集》露出来。是它替索妮娅挡住了“蓝眼睛”的第一刀。
索妮娅挣扎着,死死地攥住文集。粗壮的德国兵生硬地掰开索妮娅的手,抢走了文集。突然“蓝眼睛”愣住了,其他的德国兵也目瞪口呆地瞪着索妮娅的胸口。
撕开的衣服里面露出了一片白晰的胸膛,高耸的乳峰——这是一个女人!
索妮娅羞辱而蔑视地把头扭向一旁。
“眼镜”用脚踢了踢“蓝眼睛”,示意他动手。“蓝眼睛”再一次举起匕首向下刺去……
没有喊叫,甚至连哼的声音都没有,索妮娅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一滴溅出来的索妮娅的鲜血沾在了“蓝眼睛”漂亮的睫毛上。
索妮娅至死也没闭上她那双大睁的眼睛。
“哇——”“蓝眼睛”仍然骑在索妮娅身上,他歪向一旁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眼镜”把“蓝眼睛”扶了起来。那个粗壮的德国兵顺手捡起了甩在一边的烟荷包,掖进了自己的兜里。
夜色悄然地退去,苍白的月亮仍旧高悬在林子的树梢上。瓦斯科夫仿佛是被那心脏跳动的声音指引着,一步步走向索妮娅倒下去的地方。他猛地停住脚,正飞奔而来的热妮亚,一时收不住力量,撞到了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连头也不抬,蹲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地上。
地上,一只清晰可见的大脚印,靴底上有一组特殊的花纹。
“德国鬼子?”热妮亚急切地喘着气。
瓦斯科夫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用手护着划着了火柴——脚印是两个,一左一右,深深地镶嵌在泥土中。他扔掉火柴,观察着,倾听着,嗅着,慢慢地捡起一块沾满了血迹的石头,他试着用手指去沾了一下血迹。血是热的。瓦斯科夫的脸扭曲了,仿佛被烫了一下。
热妮亚猛烈地摇一下头,直想大声尖叫,又使劲噎了回去。瓦斯科夫寻着地上的斑斑血迹,向前走去,在一片山岩前站住了。
索妮娅大睁着两只眼睛,身体蜷缩在山岩的裂缝中。
瓦斯科夫轻轻提着索妮娅的皮带,稍稍抬起她的身体,然后用双手挟着她的腋窝,把索妮娅从岩缝里抱出来,脸朝天平放在地上。
热妮亚捂着嘴,泪水已经无法抑制地淌了下来。
瓦斯科夫单膝跪下,小心地把伤口处的军服揭开——索妮娅白晰的胸膛上,深色的刀口还突突地鼓着血泡。
热妮亚发现了丢弃在一旁的《普希金文集》,她俯身捡起来,递给了准尉。
文集的封面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口。瓦斯科夫指着刀口,说:“这是第一刀,诗人替她挡住了,她喊了出来,可是……”
瓦斯科夫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把索妮娅军衣的领子合上,然后扣上了没有被撕坏的扣子。他想闭上她的眼睛,可不管怎么用手去抚平,索妮娅的眼睛始终睁着,不肯闭上。
瓦斯科夫站了起来:“你暂时在这躺一会儿吧。”
热妮亚在后面抽噎着,准尉皱紧眉头,沉痛地看了一眼索妮娅,对热妮亚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康梅丽珂娃。”
瓦斯科夫猫着腰迅速前进,热妮亚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瓦斯科夫快步地向前走着,好像前面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他的力量。他走着,任凭横在眼前的树枝划破脸庞,任凭伸展出的树枝挂住他的衣裳,他只是向前,向前。
在瓦斯科夫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一双有着特殊花纹的靴底和索妮娅苍白的脸庞,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腰间的匕首: “你落在我手里,我保证让你一声也叫不出来……哼,一声也叫不出来。”
热妮亚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被瓦斯科夫满身的腾腾杀气惊呆了。她想劝住瓦斯科夫,却又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拦住这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俄罗斯男人。
瓦斯科夫的脚步愈走愈急,热妮亚跟在后面喘着沉重的粗气:“他,他们有几个人?”
“不知道。”
“两个?要不然四个?”热妮亚似乎是在提醒准尉。
“不知道。”
“我们能不能……”
瓦斯科夫停了下来。
“能不能休息一下?”热妮亚喘着气把后半截话讲了出来。
“他们就在此地,在附近。”瓦斯科夫警觉地四下里看看。热妮亚立刻端起了枪。
瓦斯科夫跪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被踩扁了的青草。此时此刻,瓦斯科夫已经清醒过来。
“把他们引过来。”瓦斯科夫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几块岩石组成的石堆,他对热妮亚说:“你在这,随便用什么搞出点声音,嗯,你就敲敲石头或是枪托。然后你就藏起来,明白了吗?”
热妮亚点点头。
“注意,一定要藏起来,藏好。”
“明白了。”
瓦斯科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匆匆地向乱石堆走去。热妮亚举起枪,用枪托用力墩着身边的树干,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敲击声传到林子的另一边,四个德国兵立刻停住了脚步。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隐蔽起来。“眼镜”听了听,摆手让粗壮的德国兵和另一个德国兵去探个究竟,自己则带着“蓝眼睛”继续前进。
瓦斯科夫藏在岩石的上方,俯看着林子的四面八方。热妮亚还在用力地墩着枪托。“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向远处传去。两个德国兵突然蹿了出来,敏捷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扑来。
瓦斯科夫看了看手中的枪,又把枪悄悄地放回枪套,顺手抽出了匕首。德国鬼子已经暴露在稀疏的林子中,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快速地移动着。瓦斯科夫看着德国兵的步距,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们的距离。
“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仍在继续。
瓦斯科夫心里“咯噔”一下——热妮亚仍旧没有躲起来。他急忙向热妮亚的方向看去,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德国兵已经到了瓦斯科夫眼前,正从岩石下循声冲去。
瓦斯科夫俯身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后一个德国兵身上。他两腿紧夹着德国兵的胳膊,左手抓住他的头发,把头往后一扳,锋利的刀子对准德国兵伸长的脖子一抹。德国兵像绵羊一样地引颈就戮,根本来不及喊叫,只能嘎哑地喘着粗气,带出一股股鲜血。
瓦斯科夫松开德国兵的头发,跳起来,向前面那个粗壮的德国兵扑去。粗壮的德国兵已经转过头来,本能地顶住了凶猛扑来的瓦斯科夫,与他扭打在一起。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进行着殊死搏斗。
粗壮的德国兵打落了瓦斯科夫手中的匕首,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个人滚来滚去,瓦斯科夫始终不能占据上风。德国兵的大手终于紧紧地压住了瓦斯科夫的脖子。瓦斯科夫已经感到呼吸的困难,他奋力地去抓德国兵的手,却抓了个空。
瓦斯科夫看清了粗壮的德国鬼子的样子,他龇着牙,脸上还带着一丝狞笑。他拔出了匕首,甚至还来得及把匕首在身上蹭了两下。瓦斯科夫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向自己刺来……
粗壮的德国兵突然之间软了,像麻袋一样软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像什么东西打在朽木上。热乎乎的鲜血猛然溅满了瓦斯科夫的脸颊。
粗壮的德国兵往后倒去。
后面露出抡着枪托的热妮亚,她看见德国兵向自己倒了下来,吓得连连后退。粗壮的德国兵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搐着,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
瓦斯科夫费力地把德国兵沉重的身体推到一旁,坐了起来,冲着热妮亚,连说了三遍:“好样的,康梅丽珂娃。”
瓦斯科夫看着两个倒下去的德国兵,一个还在流血,却一动不动了;另一个,弯曲的腿还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成啦,热妮亚。”瓦斯科夫轻轻地说:“他们少了两个。”
热妮亚突然把步枪扔在地上,东倒西歪地双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准尉站起来,同情地看着热妮亚,但并没有过去劝她。他走到德国兵的尸首旁,捡起了他们的冲锋枪和子弹带,又特意翻看了每一个人脚下的靴底,没有发现那个有着特殊花纹的靴底。突然,他在粗壮的德国兵口袋里发现了自己那个烟荷包。
粗壮的德国兵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大手无力地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瓦斯科夫一脚踢开德国兵的手,弯腰捡起自己的烟荷包。
热妮亚已经停止了呕吐,却抽抽噎噎地哭着。她听见走近身旁的瓦斯科夫,厌恶地说道:“走开。”
瓦斯科夫没有动,而是把抓着烟荷包的手伸到热妮亚面前,慢慢张开。
热妮亚看清了烟荷包:“是他们?”
“还有。”
热妮亚又是一阵恶心,干呕着。
“起来,热妮亚。”瓦斯科夫把热妮亚扶起来,他刚一松手,热妮亚又差点跌倒。
“行了。”瓦斯科夫又说:“你已经体会过了。以后还会有的,有一点必须理解,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战士同志,这群法西斯根本不能算是人,甚至连牲畜都不如。你该去看一眼。”
瓦斯科夫的话起了作用,热妮亚稳住心神,果然去看两个已经气绝的尸首。一会儿,她回到瓦斯科夫身边:“好了。”
瓦斯科夫满意地看着恢复了正常脸色的热妮亚,说道:“现在,我们去找索妮娅。”
索妮娅那半合半睁的双眼依旧毫无生气地凝视着清晨的天空,像在遗憾不能为即将到来的太阳吟唱动人的诗句。瓦斯科夫再一次试着把她的眼睛合上,还是失败了。索妮娅固执地睁着眼睛,似乎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仍然充满了留恋。她还没来得及谈上一次恋爱,还不知道那个戴眼睛的年轻士兵叫什么名字,也没有让热妮亚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一次,成为舞会的皇后……
她的生命就这么戛然而止,一切才刚刚开始,就被扼杀了。瓦斯科夫背起了索妮娅,去寻找可以把她安葬的地方。他痛苦地想到,列兵索妮娅的死讯都无处投递,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孤独的索妮娅,为什么偏偏是你?甚至没有办法弄到一个合适你的墓穴。瓦斯科夫只在石滩上找到了一个小坑。
“都怪我。我为什么没拦住你,我只要口气再严厉一点,那怕骂上你一句。你可能就不会去找那个该死的烟袋子了,都怪我,索妮娅……”瓦斯科夫喃喃自语地说着,悲痛的神情让他看上去更老了。他将索妮娅轻轻放在地上,慢慢走开了。
热妮亚流着泪掏出自己的手绢,一点一点地为索妮娅擦去脸上的血污。瓦斯科夫抱着一大堆刚砍下来的松树枝走了回来。他在石坑里铺上柔软的树枝儿,然后半搂半抱地托起索妮娅,轻轻地放在松枝上。
“去吧,叫她们过来,和索妮娅告个别。”瓦斯科夫说。
热妮亚把姑娘们都引来了。嘉尔卡一眼看见躺在坑里的索妮娅,就要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喘着。
“少发神经!”丽达恶狠狠地止住了嘉尔卡。
嘉尔卡立刻沉默下来,跪在索妮娅身旁,抽抽搭搭地哭泣。丽达沉重地呼吸着,两眼燃烧着怒火,没有一滴眼泪。热妮亚又想起什么,把《普希金文集》放到了索妮娅胸前。
“列兵索妮娅。所罗门诺芙娜。古尔维奇长眠于此。”瓦斯科夫坐在索妮娅身旁,轻声说道,“安息吧。等打完了仗,我们再来看你,接你回家。”
“她是个高材生,一直是高材生,不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丽达看着索妮娅。她太瘦了,以至于军装领子显得那么宽大,就像一副枷锁套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是啊,她还会念诗。”准尉说。
“她的生命到这里中断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再知道了。不是嘛?她的生活刚刚开始,她的爱情姗姗来迟。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感情,竟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对爱的体验。她抱撼终身的是,她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她管他叫射击。”热妮亚泪水淌满了脸庞。
“她就这样,一个人躺在这座山上。躺在冰冷的石坑里,那么寂静,那么孤独。”嘉尔卡无限惆怅地看着索妮娅。
瓦斯科夫阴沉的目光一直盯着索妮娅脚上那双靴子,他最终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嘴里咕噜一句:“来,帮帮忙。”
丽达走过去。
“抬起她的脚来。”瓦斯科夫瞅也不瞅丽达,命令道。
“干什么?”
“既然这么命令,你就抬!不是抬这儿,是抬膝盖。”
丽达抬起了索妮娅的膝盖,瓦斯科夫伸手从索妮娅脚上脱下一只靴子。
“干什么?”丽达大叫一声:“你怎么能这样!”
“干什么,因为有的战士光着脚,干的就是这个。”准尉硬着心肠说。他不愿意干这个,向老天爷发誓,他不愿意。可是没有办法。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真可怜。
“不,不,不。”嘉尔卡浑身哆嗦。
“咱们不是在游戏,姑娘们。”准尉叹息一声:“应该考虑到活人,在战争中什么能比活着更有意义。更何况是活着的战士。你活着,就代表着敌人的死亡,我命令你,抬起来。”
丽达颤抖着又抬起索妮娅另一个膝盖。白痴
瓦斯科夫脱下了另一只靴子,递给了嘉尔卡:“穿上吧,这样就不会难受了,你以为德寇会怜悯你吗?”
瓦斯科夫站起来,为索妮娅盖上了厚厚的松枝,又把她的船形军帽摆放在松枝上。
“咱们要在地图上做个标志,战争结束后,好来找她。”瓦斯科夫拿出军用地图,在上面标好了标志。他回头看见嘉尔卡仍旧穿着桦树皮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皱起了眉头。
“战士契特维尔达克,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穿上靴子?”
嘉尔卡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儿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瓦斯科夫拎起皮靴,放到嘉尔卡身边,严厉地说:“我命令你!”
丽达和热妮亚沉默着。
“索妮娅不会反对,由嘉尔卡穿上这双靴子。”瓦斯科夫说。
“不!”嘉尔卡像躲避瘟疫一样,跳了起来。
“嘉尔卡,这没什么。”瓦斯科夫像哄孩子一样,说着。
“不,不,这不行,这有害!我妈妈是大夫……”
“你胡扯的够了!”丽达突然叫了起来:“够啦!你没有妈妈,根本没有!你是个弃婴,少胡编乱造!”
嘉尔卡的小脸皱巴着,突然哭了起来。她哭的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像是个弄坏了玩具的孩子遭到大人的训斥。热妮亚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瓦斯科夫同情的目光看着嘉尔卡,发出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