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枚炸弹呼啸着落在铁轨、站台、房子四周,惊天动地的爆炸。一列军车冒着炸弹的硝烟从会让站急驶而过,列车上的高射机枪向空中的敌机开火。
女兵们已经各就各位,瞄准敌机。满脸乌黑的里莎一边装填弹药,一边俯在丽达的耳旁大声说:“维佳!”
丽达看向里莎。
“牺牲了。”里莎声嘶力竭地喊道。
丽达沉默地盯着炮镜,按在炮钮上的手指微微发抖。
基里亚诺娃站在高坡上,向两个炮位同时下达命令:“高度900,四管连射,开火!”
两门四管高射机枪向天空中的敌机射出密集的火力。丽达的手扣在扳机上,机枪颤抖着,子弹狂躁地喷出枪口,弹壳跳跃着。里莎一面流泪,一面拼命补充弹药。
瓦斯科夫吼叫着命令基里亚诺娃离开高坡,她却置若罔闻,依旧站在高坡上,沉着地指挥高射机枪的射击。瓦斯科夫机警地躲避着敌机的扫射,向高坡冲去。由于高射机枪密集的射击,织就了一道强大的火力网,阻止了敌机向会让站和村庄直接投弹。敌机拉起机翼,渐渐向高空升起。
突然一架敌机向高坡俯冲下来,接连投下数枚炸弹。及时赶到的瓦斯科夫一把推倒基里亚诺娃,自己也顺势滚下山坡。
炸弹在高坡上爆炸,烟尘飞腾,霎时遮蔽半个天空。滚到坡下的基里亚诺娃灰头土脸地四处张望,寻找瓦斯科夫。在她不远处,瓦斯科夫从土里爬出来,他恼火地抖抖头上的尘土,冲着基里亚诺娃大声吼:“你怎么那么固执?”
大颗的眼泪顺着基里亚诺娃满是灰尘的脸滑下来,冲出一条水痕。
敌机终于停止了对地面的攻击,挣开火力网,向远处窜去。丽达像是丧失知觉一般,依旧疯狂地射击。突然,一只手用力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基里亚诺娃。她用目光示意丽达这次交锋已经结束了。丽达这才松开扳机,停止了射击。她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被斜放在木栅栏边的维佳,双唇不能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阵地上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注视似乎陷入熟睡的维佳。这个做梦都渴望能够拥有一只漂亮的蕾丝胸罩的姑娘,再也不能在半夜大声吵吵那些傻话了。
俄顷,一声尖利的哭声划破了阵地上的沉寂。嘉尔卡紧紧抱着头蹲在地上,流着眼泪接连不断地发出惊恐的叫声。
下雨了。
黑云低垂着,铺满了天空。旷野中,只有铁锨掘土发出的单调的声响。
瓦斯科夫单膝跪地,奋力挥动着铁锨,一铲一铲往外挖土。他神情悲戚,挂满雨水的脸不停地抽搐着,分不清脸上淌下来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维佳身量并不高,一个不大的坟坑就能把她装下。瓦斯科夫难过地盯着挖好的坟坑,感觉像被榔头在自己心里凿了一个洞。他把铁锨插在土堆里,坐在泥泞的土地上,凝视着村庄的方向。
没有呼吸的维佳此时正静静躺在木桌上,女兵们已经替她收拾过了:干净的衣服,刚擦洗过的脸,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连脏靴子也被蘸水的毛巾擦得没有丁点儿尘土。姑娘们含着眼泪围成一圈,向战友告别。
里莎发现维佳的脸上似乎沾着一点血痕,走过去用毛巾轻轻地擦净。
突然,车站的方向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姑娘们疑惑地看向基里亚诺娃。“少校来了。”基里亚诺娃推断着。
不出所料,果然是少校。他带着几个战士走到维佳的身边,凝眸那张年轻的面孔。基里亚诺娃走近少校,轻声问道:“走吧?”
“瓦斯科夫呢?”少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
“在墓地呢。”基里亚诺娃说。贝姨
雨下得淅淅沥沥,村里的乡亲们候在木棚外,沉默地等待为维佳送行。一双双皮鞋踏上泥泞的路上,四个全副武装的男兵肩扛着薄棺,引领着送葬的队伍,缓慢而沉重地前行。
队伍穿过村庄,走出村口,向河边走去。不断有乡亲从自家出来,沉默不语地加入送葬的行列中。
眼尖的嘉尔卡忽然发现队伍的最后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兵。她军装合体,十分熨帖地包裹着修长的身体,一头金发从船形帽下散开。她蓝盈盈的眼睛里没有其他女兵那样深切的悲伤,对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陌生,只是盲目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望见从村里走来的送葬队伍,瓦斯科夫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队伍在墓坑前停下,他看见了少校。少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准尉心里明白那一瞥意味着什么东西,他难受地低下了头。
四个男兵小心翼翼地把薄棺放进墓坑,女兵们流着泪把不知名的野花儿抛撒在棺木上面。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女兵,她兀自站在墓穴边,久久地注视着冰冷的棺木,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
嘉尔卡走过她的身边,从自己手上的野花中抽出一枝,递给她。漂亮的女兵拿着野花,小声地念着:等着我吧,我会归来,只要你一心一意地等待。
不论阴雨连绵,愁肠百转,不论大雪纷飞,酷暑难耐;哪怕别人已不再等待——把往昔的一切忘怀,哪怕慈母、爱子已确信——人世间我已不存在,哪怕朋友们已厌倦——炉边饮酒把我的亡魂追念,千万莫同他们在一起——举杯来把我祭奠。
你要一心一意地等待,等着我吧,我会归来。
死神注定要失败,谁不曾等待,就让他感到意外。
不曾等待的人不会理解,是你的执着等待,才把我从炮火连天的战场拯救出来。
我怎会死里逃生?你我两人明白——只因你与众不同,只因你最会等待。
她悲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震颤,打动了所有人的心。人们静静站在雨中,感受到了生死相隔的巨大威慑。
女兵展开双臂,双唇轻启,低声吟诵:等着我吧,我会归来。
她把手里的那枝野花轻轻抛向沾满雨水的棺木,沉默地退向了一旁。像其他女兵一样,玛丽娅和波琳娜也已经哭成了泪人。
少校从瓦斯科夫手里接过铁锨,铲起黄土,均匀地撒在棺木上面,然后,他把铁锨递给基里亚诺娃。女兵们自觉排成一行,哭泣着为自己的战友添上一把黄土。
一座新坟隆起。
基里亚诺娃指挥女兵们端起步枪,“举枪,射击。”
一排枪整齐地握在姑娘们颤抖的手里,枪声齐鸣。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
“举枪,射击。”枪声再度鸣响,久久在空中盘旋回荡。
少校把维佳的钢盔放到坟上。
瓦斯科夫提心吊胆地把少校领到仓库门口,负责站岗的女兵立刻向少校敬礼。准尉以为少校一定会为了维佳牺牲的事大发雷霆,却没有想到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提出要去看看他负责保卫的仓库。
“仓库里究竟堆放了一些什么东西?”少校问。
“不知道。按照命令,我必须保护好这个仓库。”瓦斯科夫回答。
“打开。”
仓库堆满了各种各样破旧的铁路器材,甚至连锈损不堪的道钉也一筐一筐地堆在仓库里。少校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两条浓密的眉毛蹙紧,表情愈发阴沉。
“胡闹!”少校有点火了。
“可这是命令。”瓦斯科夫解释道。
少校转身离开了仓库。瓦斯科夫郑重其事地锁好仓库,追上已经走远的少校。
“怎么办?”瓦斯科夫迫不及待地问少校。
“维持原状吧。”少校显得无可奈何。
此刻玛丽娅和波琳娜两人正坐在家里聊天,注视着窗外那个漂亮的女兵。她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沉思地望着天空,雪白的肌肤仿佛冰块雕刻成的。
“你看她的靴子,不是女兵们发的那种。”波琳娜说。
“军服也不像。”玛丽娅说。
“她就是那种叫男人一看骨头都酥了的女人。”
“她可真漂亮呀。”玛丽娅不但羡慕,甚至对女兵的漂亮有些敬仰。
这时少校和瓦斯科夫走进屋里。“你是谁?”少校不客气地问波琳娜。波琳娜耸耸肩膀,溜走了。
“玛丽娅,快去烧茶。”瓦斯科夫吩咐道。
玛丽娅一转身,少校已经对着瓦斯科夫劈头盖脸地骂开了:“我要把你送交军事法庭。你简直就是个猪脑子。战争是要流血,是要牺牲的,但不是女人。你可以死,我可以死,你怎么可以让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一下子就死了?我把她们交给你的时候是怎么交待的?”
“不能伤着她们。”瓦斯科夫垂头丧气地回答。
“你呢?”
瓦斯科夫沉默着。
“我给你一道命令,假如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也一起去死,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这张丑陋的脸!”
瓦斯科夫直挺挺地立在少校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尽管是春天,他的额角却渗出了汗,一张脸涨得紫红,愈发难看。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的基里亚诺娃开口了:“少校同志,这件事不能怪他。战争能杀死男人,也就能杀死女人,我们的敌人犯下了灭绝人性的罪行,难道你会指望他们对俄罗斯的女人会宽容一些?”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一套道理。我不能宽恕的是,他没有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一个老兵的责任。”少校仍旧怒气未消。
“那我呢?也许您也要说我,有许多没有尽到责任的地方?”基里亚诺娃看着少校。
少校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基里亚诺娃,敛住了怒气。他指了指对面的长椅,示意他们坐下来。片刻,他指了指窗外那个漂亮的女兵,说:“她叫热妮亚,我把她给你们留下来,你准备把她安置在哪儿?”
“一班,班长叫丽达。”基里亚诺娃说。
“我知道。去把她给我找来。”少校说。
基里亚诺娃走了。少校又问瓦斯科夫:“你这不能连杯茶都没有吧?”
瓦斯科夫慌慌张张闯进里屋:“茶。”
玛丽娅正在为少校做点心,见瓦斯科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连忙扬了扬手中做出的点心,说:“这儿,这儿,我要给你的上司留个好印象。”
瓦斯科夫叹了口气,急忙端起茶饮走了出去。少校似乎并没有留心对玛丽娅煞费苦心做的茶点,只是心事重重地猛喝了一通茶。整个过程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偶尔朝窗外的热妮亚投去担忧的一瞥。
丽达跟在基里亚诺娃后面,走进玛丽娅家院子。热妮亚的目光与丽达的目光不期而遇。丽达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女兵非常不快乐。似乎像她一样,内心深处也埋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痛苦。
“你们先出去,我和下士谈谈。”少校把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打发出去,示意让丽达坐下。
“应该把班里的人员补充起来。”少校说。
丽达沉默不语。
“丽达。穆施达可娃,你们这个战斗集体不错嘛,女人在战场上,您自己也明白——应该说是必须予以特别关怀的对象,有时会受不了的。”
丽达还是保持着沉默。
少校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压低了声音说:“司令部里有一个指挥员,一个上校。顺便说一句,他已经有了妻室儿女。可是呢,他搞上了一个所谓的女朋友。政治委员知道了这件事,训斥了这位上校,并且命令我给这个所谓的女朋友派个岗位,派到一个优秀的集体去。”
“派来吧。”丽达平静地说。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
丽达从屋里走出来,站到热妮亚面前,伸出手:“丽达。”
热妮亚站起身,扯了扯军装,也伸出了手:“热妮亚。”
“我们走。”
热妮亚没有问任何问题,背上自己的行囊,沉默不语地跟着丽达离开了玛丽娅家的院子。少校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她们的背影,对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说:“她很严肃。”
“她和谁都搞不到一块去。”基里亚诺娃说。
少校看着瓦斯科夫,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人挺好的,挺坚强。”
少校点点头,说:“我走了。再说一遍,这次的教训是沉重的。”
“请您明确的指示,看见敌人的侦察机,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不首先开火,我们要不要射击?”瓦斯科夫鼓足了勇气说。
少校愣住了。
“哪有见了敌人的飞机不开火的。”基里亚诺娃针锋相对。
这个问题似乎让少校很难回答。他想了想,回答说:“原则上要开火,但具体问题应该有个具体的选择。”
瓦斯科夫不知少校所云,继续问道:“什么是——”
“行了!”少校厉声打断瓦斯科夫的话,说:“这种问题应该由你们自己来解决,你们是指挥员。”
瓦斯科夫立刻安分守己地闭上了嘴。
少校离开后,基里亚诺娃跟着瓦斯科夫走进屋里,问道:“她是谁?”
“热妮亚。康梅丽珂娃。”瓦斯科夫说。
“少校亲自把她送来。”
“基里亚诺娃同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瓦斯科夫严肃地说。
“你说这次维佳牺牲的事?”
“这个要谈。另外,就是和战士们的团结问题。”
“你说。”
“您是不是对丽达太刻薄了?”
基里亚诺娃沉默着。
“您了解她的过去吗?”
“不很了解。”
“您没有试图去了解了解?比如,她的父母,有没有丈夫,或者男朋友,什么时候参的军,家里有没有人在战争中牺牲,等等。”
“我不是政治委员。”
“基里亚诺娃同志,根据条例,你这么和上级指挥员说话是不对的。”
基里亚诺娃用手指敲着桌子,反击道:“我也跟您说,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是很愚蠢的。”
两个人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丽达和热妮亚朝消防棚的方向一前一后走着。起先谁也没有开口,直到热妮亚忽然莫名其妙笑起来。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丽达前挺后撅的军装上,显然觉得她穿着这样不合身的衣服很可笑。结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
“穿这样的衣服舒服吗?”
“当然不能和布拉吉比了。”
“甚至不能和老百姓的衣服比。粗糙的粗布衬衫磨破了女人的皮肤,抹布一样的裹脚布擦坏了皮靴,把年龄、性别、曲线统统地淹没了。”
“没有人请你非要来穿这身衣服。”丽达感到了被冒犯,不友好地顶了热妮亚一句。热妮亚看看丽达削瘦淡漠的表情,没吭气。
眼看走到消防棚了,丽达停下来,对热妮亚说:“你刚才说的,我不喜欢。”
消防棚里,索妮娅正趴在木桌子上,努力想把那面破碎的镜子粘好。丽达带着热妮亚走了进来,把她领到维佳的床前:“这是你的铺位。顺便问一句,打过高射机枪吗?”
热妮亚摇摇头。
“有时间我会教你的。”丽达说完,转身离去。
热妮亚看着床上整齐的铺盖,大声问道:“这是谁的?”
女兵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却没有人吭声。
“我再问一句,这是谁的?”
见没有人应声,热妮亚弯腰去收拾床铺。里莎走过去,低声对热妮亚说:“别动。”她心情沉重地收拾好维佳的铺盖,把它搬到自己的床上。
“你为什么不答应?”热妮亚不高兴地问。
“这是维佳的床。”里莎小声说。
热妮亚明白了。这个叫维佳的姑娘,正是她刚才参加送葬的战士。热妮亚的心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年轻的生命是多么脆弱!昨天还和其他人一样活蹦乱跳,今天却孤独地躺在黑漆漆的泥土中长眠不醒。热妮亚痛惜地坐到床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还散发着木材香味的铺板。
也许是她的动作博得了其他姑娘的好感,索妮娅主动走过去,对热妮亚说:“我来帮你。”
热妮亚冲她报以感激的微笑。她打开自己的行囊,开始收拾东西。行囊里各种漂亮的小玩意儿吸引了女兵们的关注,她们像参观博物馆似的团团围上来。热妮亚行囊里的东西全摊出来了:质地柔软的丝质衬衫,成打的丝袜子……甚至还有一瓶香水。这些东西对于女兵来说,无疑都是些让人发狂的奢侈品,在战争环境中,这些东西就更显得抢眼。
一面漂亮的小镜子叫里莎爱不释手,她抚摸着镜子,唠唠叨叨地说:“就一面镜子,上次轰炸还给打碎了。”
“什么?”热妮亚问。
“镜子。”里莎朝桌上那面破镜子努努嘴。
“姑娘们怎么能没有镜子呢,来,把它挂上。”热妮亚摇着头,爽朗地笑起来。她的举动立刻赢得了大家的心,起初的隔阂迅速被融化。
镜子挂好了,女兵们围着镜子欣赏着自己,一面像发现了希罕物似的,轻声轻语地议论热妮亚:“她简直是个美人鱼!”
“皮肤白得像透明似的。”
“她也许根本不用戴胸罩。”
“她叫热妮亚。”
丽达坐在自己的铺上缝着开了口子的行囊,看着热情活跃的热妮亚,也不禁悄声地说了句:“她真的可以去当模特。”
“不走运的女人,偏偏裹上一身军装,死的快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基里亚诺娃走进了消防棚,站在丽达身后,注视着热妮亚和姑娘们打成一片。
丽达不想得罪基里亚诺娃,顺口敷衍了一句:“从来美人就很少有幸福。”
嘉尔卡不知道为什么显出不快的神气,突然冷笑着冲丽达来了句:“是指你自己吧?”
丽达不快地瞪了嘉尔卡一眼,拿起手上的活儿走开了。嘉尔卡凑到基里亚诺娃身边,低声说:“她一定有个男人在等着她。”
“你没有。”基里亚诺娃没有领嘉尔卡的情,反而奚落了她一句,也转身离开了。
嘉尔卡恼羞成怒,她打量着热妮亚,悄悄凑了过去。热妮亚行囊里的东西被姑娘们摆了满满一床,她们拿着香水,拿着袜子,没完没了地向热妮亚讨教。
“你每天都要喷它吗?”
“不,是朋友送的,我还没用过。”热妮亚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没有裹脚布?准尉不让穿袜子。”索妮娅神秘地对热妮亚说。
热妮亚一笑,没吭声。
姑娘们的热闹劲终于过去了,四散开来去做自己的事情。嘉尔卡走近前从热妮亚的行囊里拽出一只衣服架。衣服架十分别致,可以折叠。她嘴里发出啧啧声,不怀好意地说:“怎么不把衣柜也搬来呀?”
热妮亚微微一笑,没有理睬嘉尔卡带刺的话。见热妮亚没有回应,嘉尔卡陡然萌生出一种被蔑视的恼怒。她把一腔没由来的怨气都撒到了衣服架上,两只手用力地掰来掰去,试图把它打开。热妮亚想拿过来教她,嘉尔卡猛地一转身,继续和衣服架较劲。
“轻点,不能太使劲儿。”热妮亚叮嘱着。
嘉尔卡愈加气急败坏地去掰。她猛一使劲儿,衣服架应声而断。她一甩手把衣服架扔到了地上。
“您怎么可以这样?”热妮亚生气了。
“这是什么破东西!”嘉尔卡斜睨着热妮亚,边说边用脚去跺地上的衣架。
热妮亚沉着脸一把推开嘉尔卡,弯腰去拾衣架。嘉尔卡刚想扑上去,一眼看见了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的基里亚诺娃,立刻停了下来,假装委屈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基里亚诺娃问。
“我不小心碰坏了她的东西,她要打人。”嘉尔卡毫不迟疑地编造了一番假话。
热妮亚想解释几句,却被基里亚诺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你今天刚来就和别人吵架?”
“我没有。”热妮亚的神情一下变得十分倔强,湛蓝的眼睛透出戒备的冷漠。
基里亚诺娃扫了一眼床铺上的物品,用教训的口吻说:“你这是干嘛来了,向姑娘们显示你的优越?你为什么不去展览馆,把自己放在展柜里,向人们炫耀,这是军营!”
“排长同志,我可以说几句话吗?”热妮亚挑衅地问。
“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去值勤!”
热妮亚盯着基里亚诺娃,突然像悟出了点什么,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她把床上的物品拢了拢,从枪架上拿起一枝步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背着枪走出了消防棚。
“里莎,告诉她,上哪儿值勤。”基里亚诺娃命令里莎。邦斯舅舅
丽达一直站在门口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热妮亚的举动让她对这个美得有点出格的姑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当热妮亚走出门口时,她有意冲她点了点头。
瓦斯科夫正闷着头乒乒乓乓地敲打着一只巨大的木桶,忽然瞥见热妮亚背着枪怏怏不乐地走过来,便放下手里的活儿。
“热妮亚,是叫热妮亚吧?”
热妮亚停下来,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有什么问题吗?”
热妮亚淡漠一笑,摇摇头。
“这河里有许多深坑,不要随便下河。”
“您挺关心人的。”
“怎么一来就去站岗?”
“我是新来的。”热妮亚冷冷地说着。
里莎从后面跑过来,指着仓库对热妮亚说:“值勤在那儿。”热妮亚点点头,径直走了。
“怎么回事?”瓦斯科夫问。
“排长罚她站岗。”里莎迟疑地说。
“唉。”瓦斯科夫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可以洗澡了?”里莎热切地盯着那只大木桶,是姑娘们洗澡用的,眼看就接近完工。
“明天吧。”
“准尉同志,我有个问题。”
“说吧。”
“女兵好带,还是男兵好带?”
这下瓦斯科夫被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本来吧,只想着能有一些不喝酒的,唉,不和村里的女人胡拉扯的士兵,没想到……”
“那就是女兵难带。”
“不。”瓦斯科夫挠挠头,为难地咧咧嘴,继续开始敲打木桶。
黄昏时分,疲惫的瓦斯科夫提着干活的工具从仓库前路过,看见热妮亚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一丝不苟地站在仓库门口。他赞许地暗自点点头,朝玛丽娅家走去。
看见瓦斯科夫走进院子,玛丽娅马上殷勤地拎着水壶凑了过来。瓦斯科夫借着玛丽娅倒的水,潦草地冲洗了一把脸和上身。
玛丽娅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悄悄贴近瓦斯科夫,问:“看见热妮亚了?”
“嗯。”
“她可是捅了大娄子,发配到这来的。”
“什么娄子?”
“她搞了个上校。”
瓦斯科夫愣住了:“你听谁说的?”
“少校。”
“你偷听?”准尉的脸拉长了。
“他找丽达谈话时,忘了把我撵出去了。”玛丽娅赶紧为自己辨白。
“玛丽娅,这事可不敢讲出去。”
“噢,我告诉波琳娜了。”玛丽娅失声叫道。
“那不就等于告诉了全村。”瓦斯科夫狠狠地瞪了一眼玛丽娅。
丽达没有吃掉晚饭领到的面包,而是走到自己床边,偷偷地把面包塞进了行囊。索妮娅凑过来,把自己的面包递过来。丽达犹豫了一下,感激地接过来,悄悄对索妮娅说:“今晚。”
索妮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丽达和索妮娅的活动没有逃过热妮亚的眼睛。当丽达端着热汤走出棚子,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刚坐下来,热妮亚跟在后面也走了出来。
“你好像没吃面包?”
丽达看了一眼热妮亚,没吭声。
“留着接济别人?”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丽达虽然对热妮亚有好感,但还是谨慎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上我一份。”热妮亚不容分说,把自己的面包塞进丽达手里便走了。丽达愣住,她望着热妮亚的背影,若有所思。
木棚里没有几个人,显得空落落的。基里亚诺娃独自坐在桌前吃着饭,嘉尔卡见状,端着汤走到她身边,刚想坐下,基里亚诺娃冷淡地用手指着远处的木椅,示意她坐那儿去。
嘉尔卡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倚在门口。她看着不远的地方,女兵们围着热妮亚有说有笑,情绪热烈。热妮亚似乎没有被下午的不快影响,她为一个个女兵比划着身材,扬言要把她们的美丽焕发出来:“其实女人穿上军服是非常好看的,只是发的军服过于肥大。我会的,我会让你们一个个漂亮起来。”
“乌拉!”女兵们欢呼着。
“热妮亚,你会跳舞吗?”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热妮亚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来回答这个问题——她微笑着在女兵中间扭动纤细的腰肢,轻柔地跳了起来。她就像点燃热情的一簇火苗,立刻让姑娘们兴奋起来。在众人掌声的伴奏下,热妮亚跳得更加欢快。丽达不由自主地慢慢向人群走过去。
“我们应该跳舞,应该歌唱,战争是人家的,生活是我们自己的。”热妮亚说。见丽达也轻轻跟着节奏拍打着手掌,热妮亚朝丽达绽放生灿烂的笑容。
嘉尔卡禁不住热闹的诱惑,也缩头缩脑地凑上前。走了几步,她又站了下来。仿佛感到自己的尴尬,转过身退了回去。
基里亚诺娃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偷偷地往这边看着,眼神复杂。
女兵们散了之后,丽达径直地向热妮亚走去,说:“我们去阵地转转?”
热妮亚点点头。
丽达把热妮亚带到高射机枪旁,抚摸着枪身对热妮亚说:“这是14.5毫米四联高射机枪,是由四挺14.5毫米的高射机枪组成,它是由枪身、瞄准镜、枪架、四轮双轴车座组合,用汽车牵引。”
丽达坐在瞄准镜前,熟练地操纵着机枪:“每分钟射速是600发,有效射程2000米,也可以平射,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曾经用平射保卫了玛玛萨夫高地。两个弹箱,每个弹箱是150发子弹。”
热妮亚细心地琢磨着,丽达操纵着机枪转几圈以后,热妮亚请求道:“我可以试试吗?”
丽达感到有点惊讶,但还是让热妮亚坐进了操纵手的位子。热妮亚转动着机枪,枪身随着热妮亚的转动,成斜角瞄准着前方。
“前方500米,树上的鸟窝。”丽达突然下达了一个口令。
热妮亚似乎对武器有着敏锐的掌控能力,已经能很熟练地使用机枪了。她瞄准了鸟窝,干脆利落地向丽达汇报:“好了。”
热妮亚离位,丽达坐进了操纵手位置,通过瞄准镜,她看见十字坐标线正好对准了树上的鸟窝。
“看来,你是个老兵。”丽达欣喜地说。
“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
“怪不得呢。”
“你呢?”
“战前我已经结婚了。”
“幸福吗?”
丽达似乎不想讨论下去,她指着机枪说:“只要我往这上面一坐,心里只有对敌人的仇恨。可惜得很,至今为止,我还没打下过一架敌机。”
“本来,我们这个年龄的姑娘,心里应该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可是,却承载着太多太多的仇恨。”热妮亚似乎也显得很伤感。
“这么说,你也有一笔账?”丽达真诚地说。
“妈妈,妹妹,小弟弟,全死在机枪下面。”
“在什么地方?”
“基辅。”热妮亚漂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刺人的光芒。她仿佛又听到机枪扫射的声音,密密麻麻灌满了她的耳膜。
热妮亚想起了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骑着马在田野间飞奔,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射击。父亲的笑声多么爽朗,他总是说:“红军指挥官的女儿应该无所畏惧。”
热妮亚没有让他失望。她练成了一手好枪法,枪响靶倒。她是父亲的骄傲和珍宝。美丽活泼的红军女儿俘获了一个又一个军官的心,收到了一扎又一扎的情诗。但是,只有一个人赢得了她的青睐。
那个英俊的中年军官和其他人一起目睹了热妮亚的枪法,然后在人群中笑着指了指她脸上粘着的一块油污。
她擦掉了脸上的油污,却从此再也抹不掉他充满孩子气的笑容。
草原像绿色的毡毯,铺满了山峦,铺满了大地。野花一丛丛点缀着绿草,随着徐徐吹过来的风,轻轻地摇曳着。热妮亚躺在深深的草丛中,感到了心满意足的幸福。也许是骄阳过于刺目的光线,让她闭上了双眼,金黄色的头发铺散在地上,草叶抚拂过她的面颊,让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多么愿意这样一直笑下去。
然而猛烈的爆炸声撼动了大地,沉醉在草丛中的热妮亚被气浪掀起。她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去。到处都腾起圆柱形的硝烟,敌人的飞机疯狂地轰炸,投下一枚又一枚炸弹。
当热妮亚跳起来,奔回军营无人值守的大门时,看到的是空空荡荡营地,没有一个人。她不知道所有人都去了哪儿,只有凭着感觉去寻找。当她失魂落魄地走进满是废墟的村落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头。
热妮亚回头,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是一位陌生的老婆婆救了她。老人把热妮亚拉进了破屋,把她藏到谷草下面。当敌人把妇人和小孩全赶到村庄的空场上,架起机枪准备射击的时候,热妮亚突然发现了妈妈、妹妹和年幼的小弟弟。她要喊,老婆婆的手把她的头按进了草堆。
机枪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射击,热妮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倒在血泊里。小弟弟冲出人群,向前飞跑。敌人的火焰喷射器吐出了一股浓浓的烈火,吞噬了小弟弟弱小的身影。他浑身是火,嘶叫着,翻滚着……
热妮亚眼睛里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舌头上充满了鲜血的咸腥味。干枯的草梗刺在脸上的那种感觉,成为她无法苏醒的噩梦……
丽达看着热妮亚痛苦的脸。此时此刻的她,眼里并没有泪水,有的只是那股灼人的光芒。
丽达似乎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包裹住她们两人。
里莎最头疼的是值勤。这个稚气未脱的姑娘可耐不住干巴巴地呆站着,她宁可去劈柴做饭,也不愿意立得像根拴马的木桩子。为了打发时间,她背着步枪在门口走走停停,然后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帮望着天空中的星星点数。
好容易挨到换岗的时间,她一溜烟儿地钻回木棚,走到索妮娅床前,让她换岗。索妮娅从上铺跳下来,轻轻地推了一下丽达。
丽达并没有睡,她一直在看着黑暗中摇曳的那把铜钥匙。它一停下来,她就用手拨弄一下,让铜钥匙重新摆动起来。索妮娅背上枪刚出门,丽达就抓住摇动的铜钥匙,把它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拿起行囊,耗子似的溜出了消防棚。
热妮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丽达的身影。
像上次一样,丽达像影子似的涉过河流,一头钻进对岸的森林。现在她已经十分熟悉林子里的那条道路了。她飞快地穿行在赤杨树丛里,沿着狭窄僻静的林中小径向公路拐去。
她远远看到了汽车的灯光,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汽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等丽达冲上了公路,汽车已经飞驶而过。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喊,却没能让那辆忙着赶路的汽车回心转意。
丽达向远处看去,希望能再看到汽车的灯光,却只看到漆黑一片。她定了定神,重又背好行囊,沿着公路起劲地走着。
黑夜静得让人莫名发慌,只有皮靴踩踏着路面发出的急促的脚步声。丽达埋头急走。俄顷,她又想到了什么东西,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她想起唱歌,也许这能帮她战胜黑夜带来的恐惧。
风儿摇曳着树叶,发出刷刷的响声。丽达鼓足勇气开始唱起了歌。唱了两句,她停了下来,侧耳去听周遭的动静。仍旧是风吹动着树叶,仍旧是刷刷的响声。
丽达走的更急了。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不寻常的动响。她警觉地站住,回头看去。远处一缕暗淡的亮光在向前移动,并且越来越近。
丽达兴奋地朝着亮光跑去,随着汽车的轰鸣声愈加清晰,丽达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辆卡车。一束雪亮的车灯照在丽达身上,她激动地扬起了手……
玛丽娅家里,睡梦中的瓦斯科夫好像被扎到似的,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自言自语地说:“见鬼,又是梦。”
他慢吞吞地起身,穿好衣服,又仔细地套上靴子。瓦斯科夫的响动惊醒了玛丽娅,她穿着睡衣不放心地推开他房间的门,探进头来,问:“干什么去?”
“查哨。”
玛丽娅将信将疑,头又缩了回去。
瓦斯科夫走出玛丽娅家,站在当街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向仓库方向走去。
突然,前面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瓦斯科夫揉了揉眼睛,当他确定是个人影后,迅速拔出了手枪,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人影似乎发现了他,停下不动了。瓦斯科夫也跟着停了下来。
人影索性坐了下来。
瓦斯科夫更加小心地放轻动作,悄悄接近对方。当走近人影时,他听见了女人的啜泣。
“谁?”
啜泣声停止了。
“谁?”瓦斯科夫又问。
啜泣声又传了过来。
瓦斯科夫终于看清楚原来是波琳娜孤独地坐在木堆上,伤心地哭泣着。
“夜里凉。”瓦斯科夫同情地说。
“睡不着。”
“那也要在家。”
“家里更冷。”
“早点回去吧。”瓦斯科夫说完就要走。
“你陪陪我。”波琳娜发出充满哀求的声音。
“我不能。”
“我不是个好女人。看在军属的份儿上。”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拣了个和波琳娜保持距离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离我近点,我不会碰你的。”
瓦斯科夫假装没听见,沉默着。
波琳娜叹了口气,自己往前挪了挪身子。
瓦斯科夫一下跳了起来,慌乱地说:“还是回去吧,我要去查哨了。”他逃跑似的溜走了,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我敢保证,这村里只有你一个人睡不着觉。”
身后又传来波琳娜的饮泣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