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甜的这笔账没算成功。
其中有两个原因作怪。
第一:她去的时候是白天,大浴场晚上才开门。
第二:小春生肚子饿了。
他来找温甜的时候没吃饭,乖乖巧巧的跟着,路走到一半,看到了一家关东煮小摊,于是走不动了,整个人都快趴到人家关东煮的摊子上去。
小春生是个白痴,白痴是不怕丢人的,想什么就表达出来,想吃就站在人家摊子边上不走了。
温甜只好掏出钱,给他买了一杯关东煮。
小春生还知道一点廉耻,说道:“不、不用,我就看看,不吃!”
温甜拿着杯子,听他说不吃,也没客气,二话不说就自己吃上了。
小春生张了张嘴,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口水险些从嘴里落下来。
他说:“你吃,你吃,甜宝儿的钱买的,甜宝儿吃,我不饿…”
小春生肚子惊天动地的叫了一声。
温甜觉得耍傻子玩儿没意思,加上小春生此人很会长,长得唇红齿白不说,脸还嫩,极其无辜可爱,他这么死死地盯着别人一会儿,铁打的心肠都受不了。
温甜:“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小春生听了,这次很聪明,学乖了,不跟温甜客气,欢天喜地的哎了一声,端着关东煮吃的满嘴汤汁。
温甜心里思量着怎么找方馨算账。
二人坐在关东煮摊子边上休息。老板认识小春生,于是和小春生谈起天来。
巴掌大的村子,左右都是沾亲带故,出门坐辆三轮车都能遇上自己二舅舅的小女儿,因此,小春生认识摊主,温甜并不觉得奇怪。
但摊主跟小春生讲话,眼睛却放在温甜身上。
云溪几十年没出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上一个是云娘——云娘不是云溪的人,她不知道从哪儿来,像个仙女似的,穿着村里的人一辈子没见过的柔软昂贵的布料,飘飘然的就和温父好上了。
大家便一致认为,这样的女人,只能是天上来的仙女了。
刚结婚的时候,众人先说,温父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后来结了婚之后,众人又说,云娘长得这样好看,就是会出去勾引人。
云娘没勾引人,大家想了想,决心再换一个说法,说云娘是生不出孩子,才嫁给温父。
云娘有了身孕,众人又纷纷改口说一定生不出儿子。
云娘果真没有生出儿子,应了大家的心愿,于是,云溪的人民群众终于通过自己的智慧证明了云娘不是个好女人。
总之,后来云娘出了事情,风言风语就更厉害。
她跟了温父之后,六七年来从来没有过顺心的日子,但是招架不住云娘嫁给心上人,自己心里开心,就算不顺心,她也愿意和温父过。
温父也因为娶了云娘这样一个娇美的天仙,被男人们排挤。
温甜出生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她上小学时,身边的小朋友对她的辱骂便没有停止过。
大人尚且能管住自己的嘴,孩子就不一样,童言无忌,说什么都能被原谅,所以什么都敢说。
因此,温甜早已习惯云溪的人对她的评价。
她娘是个疯子,她就是个小疯子。
小疯子作恶多端,正好别人说她心思歹毒,她要是不坐实这个名声,那对的起众人苦心编排的大戏吗?
托云娘的福,十几年过去,云溪还有着云娘的传说,传说生的孩子,自然也是众人议论的对象。
温甜生的比云娘更精致,摊主此刻打量她,心里想道:又是一个小狐狸精。
十几年前不像十几年后。
十几年前云娘是个娇弱的林妹妹,出了事情只会趴在温父怀里哭,要不然就是一个人偷偷红着眼眶生闷气。
十几年后,有人如果在背后闲言碎语的嚼吧温甜,温甜一定将此人碎尸万段,就算是死了都能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
因为人过于狠厉的缘故,众人向来只是打量她,不大敢当着她的面骂。
摊主干巴巴的笑道:“二囡怎么回来了也没有跟大家伙说一下,老温把你嫁了也不说,喜酒也不请,就这么舍不得这几个钱么!”
温甜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方馨这女人,恐怕已经把这事儿捅的人尽皆知。
摊主笑道:“京市的那个人家,如何啦,对你好不好,长得怎么样?”
温甜一言不发。
摊主继续:“听小方妮子说的呀,是个什么做生意的,我看做生意的没什么好东西,心眼小,肚皮大,头发掉光的。”
小春生吃完了关东煮,替温甜说话:“不会的,甜宝儿怎么会嫁给那种男人!”
小春生心思单纯——主要是他认为自己的妹夫怎么也不至于这个德行,如果甜宝儿真的嫁给了这样的男人,他就把甜宝儿抢回来,自己娶了,免得甜宝儿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受委屈。
那还不如和自己一块儿玩儿呢!
温甜听得烦了,站起来准备走人。
小春生将东西往垃圾桶一扔,果断的跟了过去。
摊主望着二人走远的背影,嗤笑一声:“亲妈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小的也是个浪蹄子,毛都没长齐就知道勾引城里的有钱人,以后指不定的千人骑呢!”
小春生说:“甜宝儿,我们还要去算账吗?”
温甜道:“算,怎么不算。”
小春生:“那我给你打下手,你要打人吗,我、我去找个棍子,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跑步,锻炼了一下,也、也很厉害了!”
温甜:“你厉害什么,小娘炮。”
小春生嘿嘿一笑:“甜宝儿,你给我看看妹夫的照片。“
温甜:“我没有。”
小春生又说:“那、那下次吧。”
他颇为遗憾。
温甜往大浴场走去。
期间,她看了两次手机,裴烨今天一上午都没打电话给她,这实在反常。
到了大浴场,浴场还没开业。
温甜在外面等了会儿。
阴风一吹,小春生冻得瑟瑟发抖。
“甜甜甜甜甜宝儿…要不然我们晚上、晚上再来吧…”
温甜见他冻得眼睛和鼻子通红,想了想,决定晚上来收拾方馨。
回去的路上,温甜遇到了温父。
温父的脸色比起白天来好了一些,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有老郑。
温父迎面走来,见温甜站在马路边上,诧异道:“二囡?”
温甜喊道:爸。
她微微侧过头,又喊:“郑叔叔。”
郑叔叔许久不见温甜,眼睛一亮:“哎哟,小甜长得这么大了啊,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小春生也喊道:“温伯伯好!郑叔叔好!”
他喊的响亮,老郑原本想无视这个痴呆,这会儿也不能视而不见。
“是小春生啊,好久不见了!”
小春生只会傻笑。
温父道:“二囡在这里做什么。”
老郑眼珠子一转,突然开口:“哎,正好小甜在,我看她肯定也没有吃晚饭,不如和我们一起吃了吧!正好,今天我女儿也要来,老温,你那件事情…”
温父听到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情,登时脑袋就低下来了。
他两个女儿的嫁妆还等着自己来筹备,温父念叨了半辈子这事儿,决不能便宜打发。
所以只要事关赚钱,他总是格外谨慎一些。
“好,好,我也好久没见过芬芬了。”
他看着温甜:“二囡,你也一起来,和小春生一起,爸爸今天不回家做晚饭,咱们在外面吃。”
老郑为了讲究牌面,彰显自己这几年当了人事主管,混得不错的事实,特意选了云溪最热闹的地段中,一家最繁华的饭店。
这饭店装修的中不中,西不西,外面弄了两个光着屁股的小天使一左一右的站着,到了大厅之后又丁零当啷的挂满了一排屏风。
饭店的位置正好在云溪的汽车站边上,人流量大,现在天刚黑,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厅里面全都是人。
温父平日里省吃俭用,别说是饭店了,下个小饭馆都要思考再三。
他在云溪土生土长这么多年,每次看到这个饭店,都只是在门口路过,这样走进来观看,是头一回。
温父像个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却又不敢像刘姥姥那样四处查看,只偷偷的打量周围的菜色。
老郑见他这么模样,心里很爽快。
温父大大的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他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饭店里没有菜单,菜色都写在了墙上,连图片带名字,一盘菜几十块钱,贵的也有一两百的,温父看了眼价格,心里一跳。
他倒也不是吃不起,只是平白无故的花钱吃这么贵的东西,他还真舍不得。
温父不爱欠别人,心里打定主意要给一半的钱,于是安慰自己道:二囡长这么大,我也没带她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一次,就当是给二囡接风。
一想到是给温甜吃的,温父立刻觉得花出去的那几百块钱就不是钱,而是几张废纸。
服务员挂满了笑容走上来为老郑服务。
云溪的服务员也都是本地人。
温甜一眼望过去,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学。
大约是初中读完了就没去上高中,在云溪找了个端盘子的工作,穿了一件黑白的工作服,端着菜穿插在大厅中间。
她们那初中读不上书的太多了,小部分的去了外地打工,更多的是留在云溪,去理发店,饭店,超市或者网吧工作。
温甜是里面最有出息的,用云溪那帮八婆的话来说,那可太有出息了,何止是去外面读书啊——人直接嫁到外面去了!
这话总是讽刺成分多一些。
老郑点餐的时候,点最贵的自己心疼,点便宜的又怕失了面子,索性折中一下,点了一个两百块的冰镇三文鱼,又点了一堆小菜。
拢共六个人吃饭,老郑却一定要一个大包厢。
上去的时候还跟服务员高声嚷嚷道:“我跟你们饭店的总经理认识,铁哥们,有什么事情直接跟他说就行。”
温父不习惯这么大声说话,但是老郑的一切吹嘘,他还是很给面子的都听了进去。
到了楼上,走过长长的走廊,服务员推开门,老郑和温父一齐落座。
小春生家里不大宽裕,也是头一回来这种饭店,因此眼神里充满好奇。
老郑就喜欢他这么给面子的好奇,他心里膨胀,嘴巴上跑火车就越厉害。
一会儿吹嘘自己的工资,一会儿吹嘘自己的女儿。
温甜听了,内容无非就是他吃过多么有钱的菜,多么昂贵的茶叶,穿多少钱的衣服,多少钱的鞋。
中年老男人,就爱吹这个。
过了一会儿,老郑的女儿也来了。
温父终于见识到了这个被总经理包养的情人是什么模样。
她一进来,先是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温甜见她穿了一件皮衣,里面是连衣的修身裙子,包臀,脖子上海带着一条色彩斑斓的丝巾,脸上画着妆,有两分姿色。
温父只看了一眼就没兴趣。
在他眼里,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云娘的半分美貌。
他当年头一回见云娘,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王祖贤,连路走都不动,拐着弯儿就要靠着电线杆子被迷晕过去。
老郑高兴地说道:“芬芬,怎么小彭没有跟你一起来!”
小彭就是彭厂长,也叫彭总经理。
彭厂长喜欢听人家叫他总经理,因为总经理这名头比厂长拉风。
老郑却喜欢叫他小彭,显得自己跟彭总经理关系很熟——毕竟,他也算是彭总经理的岳父了。
芬芬有些生气,直接说道:“他有事儿呢,人家是总经理,每天忙都忙死了,哪有功夫跟你们吃饭。”
言下之意,是说温父等人没资格陪总经理吃饭。
老郑连忙安抚芬芬:“爸也知道,这不是和老温好久不见了吗。”
这话一说,温甜当即就想走人。
温父使了个眼色,温甜又老实坐下。
芬芬来了之后,老郑的个人表演就变成了他跟芬芬的双人脱口秀。
从吃的到穿得无一不是在显摆。
温甜此刻便选择性的装聋作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跟听念经似的。
小春生本来就是个白痴,老郑和芬芬不管怎么炫富都没用,在他眼里,钱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因此,他父女二人唯一的听众就只有温父一个。
上菜的时候,又多了一个新的,乃是端盘子的服务生。
这个服务生姓钱,在旁边听到芬芬是彭厂长的女朋友之后便起了心思。
彭总经理负责的加工厂在云溪是数一数二的知名,里头的工资待遇都比周边的小作坊高。
而且,这家工厂还跟外面的大型企业有合作,如果能进入这里面工作,对于云溪村里的年轻人来说,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姓钱的服务员很会来事儿,上菜的时候就找上借口跟老郑搭上话。
这两人正愁上家显摆了没下家拍马屁,服务生就像他们想睡觉时送来的枕头——送的可舒服极了。
包厢里立刻变成了一场你来我往的土味版名利场现场。
温甜便是在这个昏昏欲睡的时刻,接到了裴烨的电话。
裴烨一拨通就说道:“你在哪儿?”
温甜:“什么事?”
裴烨:“我在云溪的车站,你在哪儿?”
温甜沉默了会儿,笑道:“你在云溪的车站?”
她的表情似乎一点也没有意外的感觉,但语气却很惊喜。
裴烨在电话那头听了,得意洋洋:“怎么样,有没有被老公吓到?”
温甜:“嘴上占了这点儿便宜你真的开心吗?”
裴烨抬脚跨过一个鸡笼子。
他穿了一身的名牌,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的过分,自带了一股矜贵的气质,全身上下光是穿戴的身价就有几十万,别说怀里还踹了个七位数的小戒指——于是裴烨走在这个车站里,就显得格格不入。
他像个不小心走错到乡村爱情故事片场的小王子。
“我昨天下午的飞机回来的,一晚上没睡,到了机场之后坐了车,你家是什么地方,这么难找,我快累死了。”
温甜:“你在车站哪里,吃饭了吗?”
裴烨挑眉:“怎么,你要洗手做羹吗。”
温甜:“你出了车站,看到对面的饭店没,我在楼下等你。”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温父问道:“谁啊?”
她就当着众人的面打电话,电话里面又明显是个少年的声音,温父不免多问了一句。
老郑一听,又要来人,心里高兴地很。
他在这儿显摆,自然是希望人越多越好,甚至给他个话筒演讲才好呢!
温甜提起裴烨,脸上总算浮现出一丝笑容:“裴烨。”
温父听罢,脸色一变:“裴烨?他、他怎么来了!”
温甜:“来玩儿。”
温父整个人一僵。
老郑看到温父的模样,连忙也问道:“来的是小甜的朋友吗?没吃饭的话,一块儿来吃啊!”
温甜:“我去接他。”
温父想说什么,老郑拦着他,连忙说:“哎!不要紧的!多一个人吃饭热闹,我又不是付不起这个钱!”
温父哪里是担心钱不钱的问题,他上一次见裴烨的时候,对方才只有五六岁。
这会儿突然造访,叫他整个人都不太好。
温父人不好,温甜却心情大好。
她下楼的脚步轻快了一些,上来时看到的昏暗的灯光,脱漆的墙壁,这会儿在眼里都变的顺眼起来。
裴烨背着双肩包,包里估计什么也没放,干瘪的挂在后背。
温甜下楼时,他正好在过马路。
绿灯亮起,裴烨收起手机,从马路对面信步走来。
他来时,背后惨白的灯光突然染上了颜色,噼里啪啦的跳动在温甜的眼里。
她眼里的黑白世界沉寂多年,终于闯入了一笔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