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峥本身性格就有些内敛沉郁, 从那之后越发沉默畏缩。
第二年, 当域城终于迎来久违的春天的时候, 她突然出现了幻听的症状。
某个时间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耳朵里, “活着多累啊, 你看看你母亲,一辈子挣扎, 到最后不还是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尸骨都找不着。还有你妹妹,什么坏事也没做, 却从来就没有被人喜爱过,就连你母亲也不爱她, 还想掐死她。你外婆就一个女儿, 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境地,你看看这四周, 黑夜浓稠地化不开,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等十年二十年之后, 你也会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蝇营狗苟地在污泥里爬着, 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那个声音真切地就在耳后,她甚至听得见那人嘲讽的笑意。
那个声音起初并不经常光顾,但是每次都能说得她大汗淋漓, 绝望丛生。好多次站在死神的门前,就要抬手去扣响那斑驳生锈的门环。
外婆带着她去看病,灵婆给她吃黑猫的眼睛,神神叨叨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鬼话,那副癫痫发作的抽风样子吓坏了卫峥。
她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但是域城根本没有像样的医生,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卫家是被诅咒的一家。
卫峥后来根本就不敢说自己的病情,害怕被人恶意讽刺。
那个声音越来越频繁,她有时候甚至都险些不能自控,很多次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跳下去。
她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去控制自己不被蛊惑。
而且她丝毫不知道那个声音会在什么时候光顾,毫无规律可言。
就这样和那个声音相处了四五年,她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几乎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在她们十六岁那年,外婆塞了一些钱给她们,送她们离开了,去到域城外面去。
外婆已然年迈,腿脚不便,体力不支,只送她们爬过一线天,走过断崖谷,然后给她们指明了方向就要回去了,之后的路,死生有命。
从此山高水长,相见无期。
卫峥和鬼妹对域城厌恶至极,恨不得即刻离开,再不回头。可是对外婆,却也是真的舍不得,这个沉默寡言,有些刻板迂腐的老太太,内心却极其通透,她知道女儿的野心,也知道外孙女们对自由的向往,她当年含泪送走了女儿,如今又要含泪送走两个外孙女。
对鬼妹和卫峥来说,这无异于另一种残忍。
可是没有办法,她们必须要离开,没有选择的余地。
卫峥的病需要去治,不然只会越来越恶化。
她们去投奔父亲,在继母的冷眼下,忍辱负重地上完了中学,但是父亲拒绝为卫峥治病,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儿有精神病,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但好在或许是换了环境,卫峥的幻听症状缓解了许多,那个声音来的频率越来越小。
两个人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拿了很多项奖学金。
卫峥是在大学的时候才去看的病,她的第一个心理医生叫陈清,就是余笙的辅导员,但是卫峥内心封闭异常,陈清到最后也没能打开她的心,找到确切病因。
年轻的陈医生把卫峥转交给了一个姓方的心理医生那里,方医生是个好医生,卫峥的病情也有了一点好转,而那时候,一个对域城的报导出来,人们对新世纪下这种诡异的地方充满好奇和怀疑,卫峥作为域城人,被校园记者围追堵截,企图探听真相,甚至校园的登山协会还在追问前往路线,打算去那里一探究竟。
对卫峥来说,域城在她心里就是个禁区,害怕被人探视,被频繁问起,让她情绪越来越糟糕,方医生知道之后,也试图询问,试图去探求她病情背后的社会心理因素,她过于急切了,敏感的卫峥无法袒露内心,因为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亲手杀死母亲这件事,于是选择了退缩。
她告别了方医生,也不再接受任何医生。
在后来长久的自我挣扎里,卫峥一直都在寻求自治,到底有没有成功,鬼妹不知道,但是就表面来看,卫峥似乎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有没有再幻听过,她的自杀究竟是愧疚引起,还是终于受不了幻听的蛊惑,鬼妹不得而知。
至于卫臣,卫臣就是那个将域城报导出来的人,他是C大人,和鬼妹一个学校,学摄影,满腹才华但却无人赏识,因为视角过于独特,作品多数连发表都做不到。
他给鬼妹拍过一组照片,黑白对比色,主题是——张扬。
用极静来表现极动,用孤独来刻画喧嚣,那种内敛的张扬渲染力十足。
但是那组照片却署的是法国佬的名字,就是那个所谓的伯乐相马的故事,鬼妹被慧眼识珠,但说白了就是剽窃,鬼妹靠着那组照片出道,反响极大,很快得到一个知名杂志约片的机会,之后片约不断,接连参加许多大秀。
法国佬是圈内挺有名望的一个人,影响力很大,卫臣对上他,毫无话语权。
他选择接受,祝福鬼妹以后的路能够越走越宽。
鬼妹本来可以替他说话的,把那个法国佬的可耻面目一把撕破,大不了就是从此和模特界绝缘,但是她选择了沉默,她不能任性,她想尽快赚钱,卫峥看病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她们要吃饭要生活,继母以两人成年为由拒绝让她们的父亲再为两个人垫付学费和生活费,她们不得不靠自己生活。
一切都是艰难的,或许可以寻求社会的帮助,但是她们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
在域城生活,就像是被人贩子卖进了深山,都是屈辱和难以启齿的经历,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去向人诉说。
鬼妹为了弥补他,向卫臣描述了域城,一个落后于时代八百年的深山之地,原始而荒蛮,对鬼神虔诚到愚昧。她说他可以去拍那里,如果他不介意拍些具有争议性话题的东西。
卫臣很感兴趣,很快便决定动身过去,鬼妹给他画了大致的地图,他最后真的找到了域城,在那里呆了半年,用了连续报导的形式,对域城做了全方位解读,他在某个地理杂志上设有专栏,专栏名称是“行者无疆”多年后卫臣不在之后,由余笙继承了专栏。
其实有一篇专门写青堂的主事,就是外婆。
那篇文章讲了三代人的故事,自然也包括鬼妹和卫峥,虽然没有标注姓名,但是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他在深山,不知道杂志反响如何,回来的时候才知道,那几篇专栏内容话题性很大,A大学校有人指认卫峥就是那个外婆的孙女,追问她域城是不是就像卫臣说的那样可怕,甚至问她母亲真的在山洞活了那么多年吗?
卫峥情绪几近崩溃。
卫臣从鬼妹那里得知后,前去道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后来就在一起了。
卫臣毕业后在杂志社工作,虽有域城的作品惊艳一瞬,但是在摄影越来越平民化,门槛越来越低的情况下,摄影师实在不是一个稀罕的职业,惊艳一瞬之后,没有好作品,很快也会被淹没。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不愿意止步不前,斟酌许久,他决定二次涉足域城,但是卫峥不愿意,两相博弈,最后是卫峥妥协,但是她打心眼里还是排斥,他不明白卫峥心里的挣扎,但是能看出来她的排斥,只好处处哄着。
后来卫峥和卫臣跟着陆绍安从邬西山脉东段入口启程,原本只是因为卫臣想要让卫峥多接触一些人,好心境开阔一些,他们打算在中途就改道直接往深处走到域城的,只是没想到中途却被卫臣出了事。
到如今,余笙算是稍微明白了些。
当年卫臣和卫峥原本是打算去域城的,卫臣说的关于域城的话也都是骗人的,什么养子不养子的,都是假的,卫臣在去域城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卫峥。
乱,太乱了,余笙已经被彻底绕晕,唯一清醒的是,她知道鬼妹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她这些。
“卫臣没完成的事,我希望有个人能做。”果然,鬼妹开口说。
“我吗?”余笙指了指自己,故作镇定地说,她这会儿有点儿发抖,感觉像听了一个鬼故事,“为什么?”
“你知道卫峥为什么喜欢你吗?”
“因为刚刚好我继承了卫臣的专栏?”余笙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写专栏的时候,还特意去看过往期杂志,好奇地问编辑,以前的专栏主人去哪里了,不写了吗?卫臣在杂志上署的是笔名,余笙读过他每一期的文章,却不知道那就是卫臣。
鬼妹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和卫臣很像,喜欢摄影,喜欢冒险。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价值观,都惊人的相似。”
余笙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卫臣死后她交过一个男朋友,她对他非常好,我见过照片,也和卫臣很像,不过只是样貌上。或许这是卫峥的一种另类弥补。”
余笙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我能问一下吗?既然你这个关心她,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
鬼妹沉默片刻,回答,“她怀疑她有严重的自杀倾向,这个世上唯一能让她牵挂的就只有我了,我怕她看到我过得很好,再不需要她了,就再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她甚至故意伤害她,那次帮卫峥拍封面,她只是想帮卫峥度过难关,可又怕被看出来,只好表现得很冷漠,甚至对余笙说让她离卫峥远一点,说话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卫峥就站在不远处的窗口看着。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可就是这么矛盾,她们之间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活了许久,没想到最后卫峥还是早早地离开了她。
余笙一阵唏嘘,只觉得很多复杂的事情,其实简单的可怕。
余笙从刀刀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夏日快要到了,天气越来越热,她却无端端觉着冷,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去抱姜博言,好一会儿才说了声,“我们去看看陈清老师吧!”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心理医生需要强大的内心,他们需要承受太多负面的黑暗的东西,需要多强的意志力才不至于被拖入泥沼?
反正余笙就听这一会儿都觉得发冷,感觉世界灰蒙蒙一片,压抑地让人窒息。
一路上余笙像只鸭子一样,喋喋不休地讲话来转移注意力,差点儿没把姜博言给吵成神经衰弱。
下车的时候,姜博言亲了她一下,成功让这只鸭子发了愣,闭了嘴。
他给她解开安全带,低声说:“你去域城我可能陪不了你,我找人和你一起,要注意安全,千万千万,记住了吗?”
余笙“哦”了一声,“你答应啦?”
姜博言白了她一眼,“我不答应你会不去吗?”
“…可能不会。”她向来是有些感性加冲动的人,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不然心心念念,许久都不得安生。
他歪着头看她,“既然不会,那我干嘛还要惹你不开心!”
下车的时候,他伸手攥着了她的手。
余笙错后一步跟着,眉眼弯着笑了起来。
“大师兄,我好爱你啊!”
他点点头,“嗯,我也爱我自己。”
“…你就不能说你也爱我!”
“不说!”
“你说不说?”余笙去掐他的腰,感觉颇伤自尊,忍不住控诉他,“礼尚往来懂吗?”
他声音含着笑意,“我更笃信——说不如做!”
“…臭不要脸!”
“多谢夸奖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明天更新番外,更新频率照旧,没解释清楚的,会在番外解释。
2。番外会比较长,我会在标题标上是谁的番外,大家看兴趣购买,或者想看谁的番外也可以在评论区讲,我酌情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