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想起去年冬天的时候, A市第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 那天鬼妹来给杂志拍封面, 摄影棚,余笙和卫峥靠在楼梯拐角的窗台前, 天气很阴沉, 窗外黑云翻滚着往下压。
卫峥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
说这话太需要场合了, 需要长足的铺垫,最好还要加点儿煽情bgm,让脆弱而敏感的心脏慢慢打开, 然后促膝长谈,才不显得突兀, 而此刻, 干巴巴毫无防备地问出来,太让人猝不及防。
余笙没回答,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梦想这东西, 有没有是一回事, 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于是岔了话题。
可是后来卫峥又问了句。
“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余笙只好回应, 然后歪着头看着她笑,“是不是很俗?”她热爱这世界,山川湖海,草木虫鱼, 想用足迹去丈量世界是从很小就萌生的想法,也谈不上梦想,就是个心心念念多年却从未付诸实践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幻想了多年倒是真的。只是很多话是不适合说出口的,一说出口就难免流于矫情。她觉得有点儿尴尬,只好用笑来缓解。
卫峥却摇摇头,挺认真地回说,“不俗,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就像鬼妹。”
那天她谈起鬼妹,言语间都是赞赏,却没说鬼妹是自己的亲妹妹。
…
并没有过去多久的事,余笙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记忆变得很淡,需要刻意去回想才能记起每一个细节。
有窗外铅灰色低垂的云,细细长长的烟卷夹在卫峥的手指间,余笙劝她说,少抽些烟吧,对身体不好,她垂着眼,脸上是一种无奈的神色,她说她知道,就是戒不了。卫峥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铅灰色的云朵,有些压抑,冷风胡乱吹过来的时候,带着刀割一样的锋利感。她迎着风,没有躲。
很多事情要穿过重重的迷障才能在很远的后来露出些许端倪,那个场景如今再回忆的时候才觉出点儿别样的悲戚的意味,卫峥的脸很瘦削,自杀前的几个月,她一日比一日瘦,两颊凹进去,颧骨高高地耸着,两颗眼珠似乎要从凹陷的眼眶里掉出来了。那副躯体,似乎要变成一尊骨架,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裹着,她经历了什么,她在想什么,都似乎是个谜。
余笙一直觉得她死的突兀,但其实早已经有了端倪,只是她没发现罢了。
“她后来说,如果这次杂志社能翻身,就帮我完成梦想——环游世界。我一直觉得这是句说笑的话。”余笙把U盘拔了,扭过头去看姜博言,“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余笙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太矛盾了,“她还没看到杂志翻身,就自杀死了。”
她有时候会觉得卫峥是个很厉害的人,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余笙看不懂她,从哪个角度都很难解读。
她身上有着太多的矛盾点。
余笙有些后悔,她当时应该问一句,“你的梦想是什么?”
一个把梦想看得很重的人,她内心最渴望的会是什么东西?
“如果要我说,我会觉得她是个很极端的人。”姜博言靠在沙发上,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低头思考了片刻,“我一直怀疑她有心理障碍,但是她拒绝去看心理医生。”说实话他也很意外,没想到卫峥留给余笙财产会是这个原因。
余笙坐下来,问他,“极端?”
姜博言沉吟片刻,“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有心理障碍,但是极度排斥心理医生,自杀后医院安排了心理医生给她做心理评估,但是她发疯似的抗拒。”
“或许她看过心理医生,但是失望了。”
“或许吧!每个人都是依靠自己的逻辑活着,你要站在她的角度上去思考才能看出些轮廓,想不通的就别想了,毕竟你不是她,而且很多事根本就没有逻辑。”
余笙“哦”了一声,“学哲学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绕?”
“你对哲学有什么误解?”
“…”余笙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越是想不通的事就越是去想,晚上动身去刀刀那里的时候,她一路上脑子还在高速运转着,思考卫峥生平的点点滴滴,虽然她什么也想不明白,但不耽误她天马行空。
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相处的每个细节,余笙都忍不住放在大脑里去咀嚼。
下车的时候,姜博言一巴掌拍她脑门上,“瞎想什么!”
余笙吃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感觉我体内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洪荒之力,一种强烈使命感在召唤着我。”
姜博言没搭理她这瞎扯淡,又拍了她脑袋一巴掌,“下车了!”
敲门,刀刀来开门,看了一眼一前一后站在一起的两个人,露出一点笑意,侧身说了句,“快进来吧!”
“刀刀姐!”余笙微微点了点头算打了招呼,进门,弯腰换鞋,起身的时候就看见了走过来的鬼妹,她站在前方,修长的腿,完美的身形,脸上一如既往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看见她的时候,也只是点了点头,“我想和你商量一些事。”
余笙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她知道,鬼妹要说的事一定和卫峥有关。
刀刀带她们去了书房,下楼的时候,姜博言正站在客厅里仰着脸看墙壁上的照片,那是一组风景照,从余笙那里拿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看出来照片背后的摄影师是谁,这会儿看的入迷。
或许是心有灵犀,他在这满屋子的装饰物中,唯一去关注的东西,它的原主人还是他的太太。
“鬼妹要回域城,可能要带笙笙一起,你会同意吗?”刀刀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侧着头看他,“我记得,你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余笙高二的时候去邬西山脉的时候,你没有拦着。”
余笙偷偷跟着陆绍安去邬西山脉,出事的时候,姜博言是知道的,那天是他找了人去带余笙回来,带她去看医生,又送她回家,如果不是姜博言妥帖安排,余笙的父母估计早就知道那件事,或许从那以后就该把余笙给锁家里再不让她出门了。
不过余笙那时候状态太糟糕,大概是没印象发生什么事了。
刀刀还记得那时候公司有出差,几个人一起待在澳洲,姜博言那天紧张地一整日神情不安,不停地看手机,直到委托的人打电话过来说把人安全送回来家了,他紧皱的眉头才平缓下来。
姜博言把目光从墙上移下来,回头去看她,“她不是个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断,我尊重她的选择。”余笙是个心很野的人,她的灵魂永远在高处飘着,随时准备奔赴远方。
爱情会让人陷入自私和控制的禁区,他不希望自己变成束缚余笙的那根绳子,因为从一开始,余笙就被控制的太严了,她到现在还有很多后遗症,就像那次邬西山脉之行。
他希望她做一个自由的鸟,前方是刀山也好,火海也好,他都没有拦着她的道理,她有能力保护她就保护她,没有能力也不要斩断她的翅膀,人生毕竟是自己的。
“笙笙很幸福!”刀刀说。
“你也会幸福的。”
“谢谢。”
相对无言,两个人再无话说。像以往的每一次,除却必要的对话,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闲聊的余地,她以前一直觉得两个人的性子如此,其实再沉默的人,也总有一个人能打开他的话匣子,可惜那个人不是她。
刀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幸好我们没在一起。”不然半生下去,估计都要疯掉。
本来也不该在一起。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怎么都不合适。
没有道理可讲。
姜博言坐下来,手搭在沙发背上,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岔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还回欧洲那边吗?”
如果是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地回一个是,但现在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和鬼妹不一样,我在那边虽然也能生活,但毕竟异国他乡,步履维艰,不如在国内自在些。”到了陌生的环境,身边太多厉害的人,她那点家当,甚至都不够拿出去说的,所以很多时候她会觉得,鬼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巨大的名气,背后是巨大的压力。
“留在国内也好,家里人能多照顾一些。”刀刀是个外冷内软的人,表面看起来冷冷的,心里却很柔软,她适合当一个公主,不适合去战场厮杀。
“罗阳也这样说。”刀刀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姜博言却抬了眼皮,从刀刀的脸上似乎看见了什么别样的东西,顿时笑了,“他对你操心过剩,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刀刀脸越发红,她知道姜博言已经看出来什么了,于是心里再无顾忌,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就觉得和他在一起挺舒服的,你说,我该回应他吗?”
“这要看你自己了。”姜博言语重心长地说,“考虑太多有时候也是种罪过,刀刀,有时候想得简单一点儿,会快乐很多。”
“对我来说太难。”刀刀笑了笑,“不过我可以尝试。”
刀刀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都升华了不少,面对昔日挚爱,要多久才能放下心结?她以为至少也要三年五载,为此她都打算远赴重洋,今后不再相见了,没想到隔了才没多久,她就可以如此平淡地和他讨论这些问题了。
果然人是种神奇的生物。
更神奇的一件事要做“说曹操,曹操到!”
罗阳敲门进来的时候,刀刀险些把门甩上,这惊吓不亚于做了个白日梦,醒来发现是真的。他前几日说要过来她随口应了声随时欢迎,只是没想到他这时候会过来。
“刀刀姐,我有话想跟你说…”罗阳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正装,还打了领带,正式的像是要参加婚礼似的。
“你先进来,今天我这里…”还有客人。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罗阳抬手打断了,“不,刀刀姐,你先听我说完,我…我有点儿紧张,你别打断我,好吗?”他是真的紧张,一手抱着一捧玫瑰,一手不住的扯领带,好像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他不仅紧张,还脑子短路,花都忘了送出去。
“可是…”刀刀看着他的样子,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于是也紧张起来。
她一路后退,他一路紧跟。
“姐,有件事我想了许久,我觉得还是要说出来,不说出来我憋的慌。我也害怕某天一觉醒过来你就又飞国外去了,那样我会遗憾一辈子的。我知道,我给不了你什么,我一直想,再等等,等我赚多一些钱就跟你讲,可是我怕再等等你人就离开了,刀刀,我不叫姐了,以后就叫刀刀吧!我比不上六哥,也没六哥那么优秀,但是他脾气那么臭,嘴巴又毒,这一点儿我至少…”
终于退到了客厅的位置,听了半天戏的姜博言歪着头,搭在沙发背上的手抬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挥了挥手,“脾气又臭嘴巴又毒的…你六哥,向你问好!”他抬了手腕去看表,挑眉说:“七点三十三分,我记得你今晚要加班到九点的。”他抬了头,戏谑地去看罗阳,“旷工来我妹妹家做什么?”
罗阳看了看刀刀,又看了看姜博言,张了张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是刀刀挡在他面前,“好哥哥,你别逗他了。”刀刀成年后第一次叫他哥,两个人同岁,说起来刀刀还比他大几天,只是刀刀的母亲喜欢哥哥妹妹的设定,硬生生给她缩小了年龄,小时候没少哄骗她叫他哥哥,只是后来长大明白了就不叫了。
这一叫把姜博言也叫愣了,反应好一会儿才扯了下唇角,对着罗阳示意,“抱着花傻站着做什么,难不成是送给我的?”
罗阳悄悄冲他竖了中指,终于把花塞进了刀刀手里,把没说完的话给说完了,“我想你在一起!”他紧张的手都是抖的。
刀刀没回答,只是接过花,低声说,“我去找个花瓶!”
等人走了,罗阳搓了搓脸,问姜博言,“她这是答应了吗?”
姜博言斜了他一眼,“你脑子被什么踢了!”
罗阳从来没觉得六哥的毒舌这么感动人心,他这会儿差点儿喜极而涕。
激动地有些不会说话,只目光热切地看着不远处找花瓶的刀刀,只觉得她美得惊心动魄,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只好再次狠狠地搓了搓脸。
“出息!”姜博言踢了他一脚,“过去啊!你脑子不合适?”他抬着下巴朝着那边刀刀的方向点了一下示意罗阳。
罗阳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地挪了过去。姜博言摇了摇头,这么迟钝,能找到女朋友,还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