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夏溪来到诺言,先向法正视频汇报天发上城国祥一次庭审情况, 接着又会见客户。
因为天发案子重要, 夏溪将小案子客户全部排在了这星期。诺言房产律师不算非常地多,夏溪这个级别不能只接大案。
而且, 经过谈芊芊、余震、罗伦等等一系列的案子之后, 夏溪也并不再“总想搞大新闻”她发现, 比起大型企业,帮忙众多普通家庭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同样有满足感。
第一个客户过来咨询离婚房产分割, 还没等走, 第二个客户便来处理与物业的纠纷。
这第二个客户姓李, 名字叫李桂花,50岁,喷着廉价桂花香水, 无比刺鼻,她一走进房间, 小风那么一扇,其他几个律师都皱起了眉头。而夏溪作为律师自然首当其冲,闻着那个味道也有点儿头晕。
夏溪问:“怎么了?”
“我们物业很不要脸!”李桂花颇有当年那总风采, “一楼也收电梯费用!”
“然后呢?”
“然后?我没交啊!”
“…”夏溪眨眨眼睛。
“算算,算算,一月25元,一年300元, 十年3000元,一百年30000元。可以添置很多家具!我没有交的,结果,那个“荷合物业”把我告上法庭,叫我立即支付!”
“涉案金额一共多少?”
“六年,1800元。”李桂花十分大声,“这样规定很不合理,夏律师,您晓得吗,即使交的,心里也是很不高兴。应当谁受益、谁付费。我家住在一楼,根本不用电梯,为什么要与高层的业主们支付相同费用?物业公司应该对一楼的住户们给予完全免除。”
听李桂花慷慨激昂,咨询离婚房产分割那个客户忽然冷嘲热讽:“那么,二楼的住户们是否也不用交?三楼也可以爬,这又该怎么算?越高层的住户们使用电梯时间越长,是不是要递增?还有,家里两口人、三口人、四口人、五口人,是不是也得交不同的物业费?你想累死物业公司?25块钱的事儿,看你那抠门样。”
夏溪很震惊地看向头个客户,而后依稀想起,对方地址在二十几楼。
李桂花立即反唇相讥:“这是物业应该做的。你们体贴物业公司辛苦,可以,但不代表这个东西正确、正常,不,它不正确、不正常,中国人呀,就是缺乏团结一致,都是自己还行就好…”
“停停停,”夏溪听她越扯越远,急急忙忙制止对方。
可头个客户却不甘心,还是冷言冷语,喷道:“那,我们高层偷盗风险远远低于一楼二楼,整洁程度也远远高于一楼二楼,还不是交一样保洁费、保安费,难道要把每项费用都这样抠?里外里也差不太多,哪有你这样斤斤计较的人?!难道,外面的人来乘电梯,也要他们收取费用?用一次电梯交上五毛?”
“哈哈,我们一楼都有栏杆,没有什么危险…”
夏溪看着两人吵架,觉得有点无语。
一个住一楼,一个住二十几楼,出于各自利益,都认为自己无比正确。
房产律师当得久了,看的最最透的,不是法,是人。人的善、人的恶,人的无私,人的自私,人的矛盾,人的挣扎,都围着“房产”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电梯费的问题已经吵翻了天。“不交电梯费”的官司,夏溪已经打过数个。于是,有的小区按照统一标准征收,有的小区向一二楼对半征收,有的小区则对一楼二楼彻底减免。之前,国家曾说要对这个事情进行一番规定,后来无法达成一致,再次不了了之。
夏溪拿起手中厚厚一沓文件,在桌子上重重地磕了磕,争吵着的二人立即便闭上嘴。这招儿她是和尹律师学来的,既不掉价,又很吓人。
夏溪对着头个客户,说:“大概就是方才告诉你的那样。我这还有客户,改天再聊?”
接着,夏溪又对着李桂花道:“嗯…不大看好。”
“啊??”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物业服务纠纷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六条规定,物业服务企业已经按照合同约定以及相关规定提供服务,业主仅未享受或者无需接受相关物业服务为抗辩理由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也就是说,它把电梯提供给你,使不使用是你的事,要没事儿坐着玩儿也行。现在,基本会判业主补交电梯费用,还有诉讼费用。”
“…”“不过,如果要打官司,我也一定尽量,只是不敢保证可以达到目的。”
“…”李桂花忿忿地道,“法不合理!”
夏溪只是微笑。
她也无法评论什么。电梯费用这个事情,大家都从利益出发,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此前,几个媒体搞过调查,最后结果就是“一楼二楼业主认为不应该交,三楼往上业主认为都应该交”现在法律虽然如此约定,可是矛盾冲突愈演愈烈。
最后,李桂花说“让我想想”离开律所。
第三个小案子客户叫陆珊珊,是一位30多岁的女性。她穿着时尚、气质优雅,一看便知道是都市白领女性,学历高工作好,已经在这城市生根发芽。只是现在,她愁容满面,眼睛下面挂着两只大黑眼圈,脸色暗黄,可见最近几天都没有能睡好。
夏溪问:“怎么了?”
陆珊珊语气平静,保持着在人前的得体:“我…去年在云京市买了套学区房…我们卖了四五年前买的那全新房,那…120平的全新房,添了200万,买了套学区房,40平…的二手房,地址是xxxxxx。”
“…嗯。”夏溪知道那个小区,顶级学区,相对便宜,然而楼房十分老旧,墙壁开裂、管道漏水,各种问题屡见不鲜。从120平的全新房搬到40平的老旧房,生活质量上的差距可想而知。陆珊珊夫妻的收入绝不会低,四五年便能攒下200万,然而在这城市,对学区房,200万杯水车薪。他们拿出全部一切也只能买40平的房子,还很老旧。
心中感慨,夏溪抬头:“然后呢?”
“可是…”陆珊珊的面部抽动,仿佛想起痛苦的事,然而她却努力压抑,“前任屋主,直到现在也并没有迁出户口。”
“嗯。然后呢?”
“他家有个比我家娃大上一岁的男孩子。我好担心,真的好担心…我家娃后年上学,也就是说,那孩子明年上学!”
“我明白了。”夏溪望着对方,“学籍名额,是吗?”
“是…”
夏溪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云京市采取“六年一房一学位”的政策(注:北京市六年一房一学位,上海市五年一房一学位)。也就是说,六年之内,一个房只能有一个孩子升小,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不断倒卖学区房产,导致各种问题。而如果是二手房产,此前已有儿童入学,那么将根据学位紧张程度进行统一安排——对于好的学区,“此前已有儿童入学”就意味着“自己孩子不能上学”
同时,前任屋主没有迁出户口的事十分常见,现任房主要求前任房主迁出户口的案件也源源不断。而官司的原因,基本因为上学,部分因为拆迁——怕人来分拆迁补偿。
陆珊珊,就是很典型的“害怕不能上学”因为,如果不能解决这个严重问题,叫前任屋主孩子提前一年用了那个学籍名额,她的一切苦就白吃了,一切罪就白受了!!
她的孩子,就上不了云大附小了!!他们夫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辛苦苦攒了200万,就是为了他们孩子能上得去云大附小!!
要知道,前任屋主那个孩子,如果明年抢着入学,就会占用唯一指标!虽然,因为前任屋主不具房屋产权,学龄儿童与房屋产权人不是直系亲属,属于户口挂靠,优先级会很低,无法就近划片入学,要学区内调剂,甚至学区外调剂,但是,优先级低是低,还是会挤掉陆珊珊孩子的学籍名额!要知道,那一片的学校都还比较不错!
夏溪说:“这…不好办。”一天几个案件,竟都是“不好办”
陆珊珊的眸光立即黯淡下去。她呆呆地看着夏溪,又好像什么都并没有在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夏溪都要以为对方失了魂魄。
她叫了几声,陆珊珊的感官才终于全回来。
夏溪知道这很残忍,然而她却必须解释:“户口迁移归于公安机关管理,涉及行政,而法院是司法机关来着,无权也不会干涉行政职权范围内的东西,行政审批亦不能作为民事诉讼标的。而公安机关不是法院,不能判罚,也没有权力强制公民迁出户口,所以法律上看,并无有效措施。”
1958年1月9日施行并且至今仍生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规定:“户口登记工作,由各级公安机关主管。
因此,户口迁出,必须原先屋主自愿配合,否则法律法规无法解决。以往朋友买学区房,夏溪总是喋喋不休:“一定要写逾期迁户的违约金啊”“一定要写逾期迁户的违约金啊”仿佛那祥林嫂。因为,“违约金”属法院受理范畴,而“不迁户便要赔款”对于卖方有震慑力。
夏溪问:“合同上有逾期迁户的违约金吗?”
“没有…当时不大了解…还能不迁户口!!”
夏溪沉默不语。
陆珊珊已状若崩溃:“第六个律师了,我已经咨询第六个律师了!可所有的人说,没有办法叫前任屋主迁户!!”
方才,她一直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冷静、得体,然而此时说着说着,她却再也承受不住,在夏溪面前竟然痛哭失声!她低着头,一边用手抹泪,一边呜呜咽咽:“买房时候问得好好,六年之内没人上学…来年那个男孩就到学龄,只剩几个月了,万一用了名额,后年我们家娃要怎么办?”她在网上也查阅了一些信息,都说一定确认“六年之内没人上学”却没人提户口!
夏溪递过一张纸巾,咬了咬牙:“先不要急,我再看看合同,想想办法——合同带来了吗?”
陆珊珊的眼睛重新点亮一丝:“…是。”
夏溪走到打印机前一张一张打印好了,将原稿交回客户手上,说;“让我想想。这几天会联系你们,但不保证会有办法。”
陆珊珊忙道:“谢谢夏律师!谢谢夏律师!”
…
夏溪忙了一个上午,见了数了客户,直到下午两点才终于有休息时间,拖着略疲惫的身体走出律所。
因为想吃一家川菜,夏溪步行过去,中间路过云京顶级小学之一——云京一小。
云京一小,大约比陆珊珊那个云大附小还要稍好一点,学区内的地价大约20万每平,被戏称为“宇宙中心”
陆珊珊的云大附小,直系亲属买了房子孩子基本可以上学。而这云京一小可就不大好说。因为每年报名人数远超实际容量,学校还要参考房屋产权人的入住年限——买房早的优先级别高于买房晚的,也要参考房屋产权人的实际身份——户主是爸爸妈妈的优先级别高于户主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夏溪见过好多客户竭尽所能买了房子,然而孩子依然无法进入一小,那个时候,父母身上的悲恸总能让消息喘不过气。
夏溪想着陆珊珊的案子,再次感叹:学区房总是展现人间百态。有人买了不规范的过道房、小平房等却落不了户,有人因为学区重新划分去状告教育部…仿佛只有为了孩子,他们才什么人都敢告、什么事都敢做、什么累都肯捱。
夏溪望向云京一小的大操场。
此时还是上课时间,却有好些学生就在里面闲逛。
夏溪走近栏杆,看见两个穿校服的男生靠在上面玩着什么。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厕所上了二十分钟,是不是该回去了啊?”
那个高瘦男生回答:“老太婆能怎么样哟,下课再回,好烦数学。”
就这么着,不念书了。
夏溪离开栏杆,继续走向餐厅。
她想起陆珊珊40平米的房子,一家三口挤在那里面的情景,还有开裂的墙壁,漏水的管道…
顶级学区。
这些令人羡慕的孩子的父母,正在咬牙承受非一般的痛苦。
而栏杆里面7到12到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的父母,为了能让他们好好学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总有一天,他们会懂的。
当他们成为父母的那天。
夏溪叹了口气,给周介然发信:【哎,学区房啊,有点感怀。】
周介然:【??】
夏溪:【有人买了二手房,前任屋主不迁户,丢掉学籍名额,也没办法。】
周介然:【不会。】
夏溪:【什么不会?】
周介然:【不会住进二手房。】
夏溪没懂,又继续道:【还有人买了不规范的过道房、小平房等却落不了户,闹上法庭。】
周介然又:【不会。不会住进不规范的过道房、小平房。】
夏溪没懂x2,又又继续道:【还有人因为学区重新划分去状告教育部。】
这回,周介然没说“不会重新划分”而是:【怎么重新划分都好,总有房子,这个不行就住那个。】
夏溪没懂x3,问:【你在讲啥…】
周介然再次答非所问:【不过,难道不是去上私立?】
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