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95)
我正在毁掉自己的生活,
整天游手好闲。
从谎言的海洋到黑麦田
道路是那么遥远。
--尼古拉·格拉兹科夫
1、唐小宛突然之间很想末末,想末末的时候唐小宛正坐在酒店的大堂中央弹钢琴,乐声嘎然而止的时候,整个大堂都象被冰冻起来了。
想念来势凶猛。那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唐小宛正弹奏到一支曲子的中间部分,而末末也许还躺在床上睡觉。她们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互不相干。
唐小宛坐在钢琴前,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音乐的停止,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想一想,没有想出来那是什么,也就算了。
静止的唐小宛坐在暗香浮动中,如果有光,就会看到这些香气,它们的颜色很诡异,沉凝着动也不动。每次弹奏前唐小宛都要在自己的手腕处抹上厚厚一层香水,香水从指尖渗入了琴键,琴键在动,气味就散发起来了,在钢琴周围散发,在大堂的空间里散发。所以尽管唐小宛的演奏是纯粹的商业行为,事实却是唐小宛在控制钢琴,而不是钢琴控制了唐小宛。
唐小宛从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木钢琴中得到了乐趣,每一个年轻女人都是很会享受生活的。
唐小宛站了起来,缓慢地绕过钢琴,向玻璃门走去。
唐小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绕着钢琴走一圈,好象要引起什么人注意似的,但是没有人觉得她绕钢琴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堂吧里没有坐着一个人,表演系出身的接待小姐挺拔地站立着,眼睛却和脑子一样,在发呆,傍晚时分,外面的太阳光还很明亮,门童穿着脏极了的白制服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衣服上绣着的金线象绳索,把他们整齐地捆绑起来了。
唐小宛想着,或者唐小宛什么也没有想,她迅速地走出了酒店,细带鞋的高跟清脆地敲打着花岗石做成的地面,很快就走下了台阶。
2、唐小宛非常清闲,一直都很清闲,毕业以后的大半年唐小宛所做的一切就是穿行在各个酒店之间弹奏钢琴。唐小宛是一所重点小学的音乐教师,当然她要比其他学校的音乐教员清闲得多,音乐课通常被安排在下午,每天一堂,或者两堂,到期中考期末考或者别的什么紧要关头,音乐课们就会被班主任们和颜悦色地要去,以便于安插一些对学生们更有益的课题练习。
尽管如此,唐小宛仍然觉得做一个音乐教师真是太不幸了,每一个年轻女人都对生活不满。
应该这么说,唐小宛并不缺钱花,尽管她名下的钱大多来自于父亲,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位唐局长,然后他成为了一位唐处长,很快地,他又成为了一家公司的唐总。唐小宛只感到眼花缭乱。
唐总一直以来就非常反对自己的女儿在任何公众场合做商业性表演,居然还领取相当数量的佣薪。那是件令人一想起来就非常生气的事情。
我们家并不需要靠你弹琴来维持生计。现在唐总一看到唐小宛就要生气。
我知道。唐小宛回答。
你即使要演奏也不能这么抛头露面。
不露出面孔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在弹琴呢?
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一个老师,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家里给小孩上课,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去呢。
我不正在上课吗?唐小宛说,学校的课上,家里的课也在上,我自己都没有觉得我变成了一台忙碌的赚钱机器,我正在过着充实的生活。
可现在你是一个钟点工了,钟点工,明白吧。
唐小宛一笑。那我总要干点什么吧。
唐总解释,现在我在干点什么,就是为了让你不再干点什么,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干点什么呢?
我真不明白,能自给自足倒变成不好的事情了,唐小宛说,我刚刚还在街上碰到了我的初中同学,她染着红色的头发,眼睫毛却是蓝的,我问她,你在干什么呢?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她告诉我,她一直呆在家里,也不上班,也不上学,她的观念就是结婚前靠父母,然后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和他结婚,结婚后就靠男人,自己什么事也不要干。当然,这只是例个案,但它存在。你要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唐总认为唐小宛的口才非常好,从小就这样,有问有答,必要的时候还会例证,似乎也很讲道理。于是唐总认为自己头很疼,应该走开。
3、唐小宛和同时分配到学校的小林老师比较要好,但小林老师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失踪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林老师行为古怪,她会做出一切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小林失踪前的上午,那一天没有她的课,但她走进了每一个教室,笑咪咪地对学生们说,把你们上星期的图画作业都交上来吧。美术课代表收集了一番,羞答答地交上去了几张涂抹得很难看的卡纸。小林老师仍然笑咪咪地说,那么,把你们空白的卡纸和美术课本都交上来吧。学生们又乱哄哄地翻了一场,找出美术课本,交了上去,小林老师站在讲台上,把美术课本和仅有几张完成的作业抱在怀里,笑一笑,走出去了。所有的学生都认为林老师笑得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小林老师失踪以后,唐小宛突然觉得一切都是空荡荡的,现在在做的一切事情,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唐小宛看着这些孩子站在办公室里叽叽嚓嚓,这些坏小子们,他们都只有十几岁,可他们老气横秋,他们要求学校解释美术老师小林的失踪事件。
美术分数也是要上成绩报告单的。其中的一个坏小子说,可课本和作业纸都被搜走了,这是件早有预谋的事情,她早就计划好了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只有唐小宛自己知道,她是学校里最后一个看见小林的教师,在学校的宣传橱窗前面,小林缓慢地向唐小宛走过来,说,学校的那架旧风箱会把你的手弄坏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一台破烂吗?它会影响你,慢慢地你就会变成一个废物。
唐小宛一笑,说,你在忙什么呢?小林,我有很多天没有看见你了,你很忙吗?
我在给一家餐馆画招牌画,如果让学生们看到,他们的老师在画广告牌,那会很不好,是吧,小宛。
我没这么想。唐小宛说。
小林叹了口气,从唐小宛的身边走过去了。
唐小宛从小林的课堂走过,发现小林端坐在讲台前,黑板上挂着一幅水彩画,学生们在课桌下面偷偷摸摸地做着语文,数学或者别的什么作业。大家都知道小林是这么上课的,把一幅自己的画挂在黑板上,然后告诉学生们她画的是什么。小林老师一般不会太严厉地要求学生们应该干什么或者不应该干什么,于是所有的孩子都自由地选择了在美术课上写作业。
小林老师分派到学校后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办了一次儿童实验画展,小林把学生们带到了大街上,在一处遮掩拆迁物的墙壁前,她给每个孩子都划分了一小块墙壁,让他们象在课堂上一样,想到了什么就画什么。唐小宛听见小林说,同学们,我们在画,可我们画出来的并不是艺术,我们在画,我们正在画,这种行为才是艺术。
小林说完,转过身对唐小宛说,现在的孩子多坏啊,他们知道画什么能得高分。
什么?小宛疑惑。你对他们要求太高了,他们都只是小孩。
是啊,其实我们也有很多问题,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小林说,小林的手指尖沾上了红绿颜料,那些颜色很鲜艳。
4、然后小林老师就失踪了。
5、唐小宛想着失踪了的小林,在学校里走,看见前面的走廊里有几个学生在唱歌,重复的音调唱了一遍又一遍。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拉开弦,赶快跑,轰隆一声学校没有了。
唐小宛发了会呆,快步走到他们中间,尽量做出柔和的样子,对学生们说,能再唱一遍给老师听吗?
学生们停在原地,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再发出声音。
唐小宛有点紧张,那么,这是我教你们的吗?
不是。学生说。
那好,以后再也不要唱了。明白了吗?
学生们应付地点头,打着哈欠,从唐小宛的身边跑过去了。
唐小宛想起刚到学校的时候,第一天上课,那些圆滚滚的小家伙居然就紧紧缠住了她的手和她的脚,他们天生就有社交的能力,他们好象什么都见过了,一点儿也不怕生,他们是那样的弱小和天真,他们讨好她,站在她的面前絮絮地诉说他们心里面的事情,让她情不自禁怜惜他们,疼爱他们。唐小宛第一次上他们的音乐课,有一个英俊的小男孩就很大声地对她说,唐老师,你怎么这么漂亮啊?
那个小男孩也在其中,唱到炸学校的时候嗓门似乎也比其他男生响亮得多。
真是个坏小子。唐小宛暗地里想。坏小子们很快就跑得不见了。
6、唐小宛闲散在家就会给末末打电话。末末是唐小宛的同学,毕业以后去了常州,起先两人还有些来往,可联系越来越少,就象所有学院式的友谊一样,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淡,最后消失。
唐小宛也去过几次常州,那是一个象县城一样的地方,末末带着唐小宛在小弄堂里走来走去,走得唐小宛的眼睛也花了。
常州常州,常来走走。末末说,既然来了,就多走些路吧。
唐小宛只发现弄堂里的常州女人长得都一样,脸的轮廓,穿的衣服,头发染的颜色,什么都一样。
我最讨厌这些一模一样的女人了。末末说。
唐小宛郁闷地说,可你也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啊,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7、唐小宛站在酒店的喷泉池前等车,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一部车到来,也没有一部车经过,好象整个城市都凝固起来了。唐小宛走出去,到了街口,然后停下来,开始等车。
不管什么车,即使是外事旅游的奥迪出租车我也坐上去,我只想早点见到末末。唐小宛想。
唐小宛又等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在吃灰,脸越来越黑。唐小宛从街对面的玻璃幕墙上看到了自己,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酒店的衣服,弋地长裙,领口开得很下,袖口充满了繁琐的花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和往常一样,唐小宛什么都没有带,唐小宛的习惯是,弹奏完毕,就回家。可是今天和往常不一样。
唐小宛的头发在晚风中微微地动,唐小宛是一个美女,唇红齿白,亭亭玉立。
唐小宛只想打一辆车,就这么简单,打一辆车去常州,看自己的朋友末末。
为什么是末末,也可以是别人,随便一个什么人,唐小宛有那么多朋友,更何况末末远在153公里之外。可偏偏是末末,现在唐小宛只想见到末末。
有很多车来来往往,也许车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看到了她,但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长极了的软缎裙,颈项和手指上戴着首饰,她就那样站在商业区的街口,那是多么奇怪啊。于是他们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从她的身边开过去了。
8、一辆柠檬黄色的跑车靠近了她,停了下来。
唐小宛看着这辆奇怪颜色的车,眼睛很沉静。车里的年轻男人探出头,示意她上车,唐小宛犹豫了一下,然后熟练地拉开了车门,坐了上去。
唐小宛突然又想起了末末,好象有一桩什么事情在脑子里闪回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它,那个想法就象光一样,飞快地稍纵即逝了。
男人没有再看唐小宛一眼,只是继续朝前面开车,一句话也不说。
唐小宛也没有说话,一切都很戏剧化,唐小宛的心象水一样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都是不奇怪的。
车子行驶了几百米。年轻男人说话了,你要去哪儿?
唐小宛直视着前方说,我好象没有见过你,我认识你吗。
应该不认识吧,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见你。男人说。
那好吧。唐小宛一笑,那地方很远,也许你可以把我带到高速公路站。
我直接送你去就是了。男人说,我没什么事情。
唐小宛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去常州。
男人不动声色,说,好。车子朝前面驶去。
9、你觉得奇怪?
你害怕吗?
不。唐小宛说。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那时候末末还没有走,她们一起参加朋友的聚会,那地方在开发区,非常远,她们坐了朋友的车去,有很多车都去那个地方,什么车都有,她们玩到夜深,各自散去,等唐小宛和末末洗过手出来,所有的车都走掉了,就是摩托车也没有留下。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独自站在开发区的公路旁边,方圆几百里,只有树、彩色人行道板,还有下了卷闸门的沿街房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灯光没有,电话没有,出租车没有,过往车辆也没有,更糟的是,她们的手袋和电话都还在车上,那个小子一定以为她们也许坐到别的车子上去,于是定定心心地开动了车子,混在车队中间,走了。
唐小宛和末末站在街口,等待有谁发现了问题及时回来载他们,她们等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失望,那些车子也许早就回到了市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散去,就是那个拉她们来的小子,也一定躺到床上睡觉去了,他一定不会看车的后座,那上面还放着两只手袋,他一定看都不会看,这个傻×。
深更半夜,没有一辆过路车会停,即使看到了路旁有两个女人在招手,长得似乎都很漂亮,但他们不会停,他们的车象闪电一样飞过去了。一共是五辆车,它们分别是一辆奥迪,一辆桑塔纳,两辆面包车,还有一辆行走得极缓慢,却一路上噼噼啪啪发出巨响的拖拉机,她们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吐出来的黑烟,马上就跑到公路旁边的菜地里去了,过后,她们一直为没有拦下那只拖拉机后悔,她们互相埋怨,后悔得一塌糊涂。
大老远,就能听到车子的声音,轰隆隆地很重,象战争时代的装甲车,越来越近,末末和唐小宛对视了一眼,末末站到了路边。
末末拦下了一部卡车,载满了货物的卡车,司机长时间地看着她们,她们穿着古怪的衣服,嘴唇和头发的颜色都很怪异,她们的眼皮上有金色的荧光在闪闪发亮。司机大概有四十岁了,还有个助手,象一个怀着很多心事的乡下少年。他们看着唐小宛和末末,发了会呆。
末末和唐小宛利索地跑上了车斗,车斗比想象中的高多了。
这是辆长途车,瘦弱的末末和唐小宛,她们踩在装得不太饱满的麻袋上面,衣服上沾满了油污。车子差一点就过车区,末末拼命地拍驾驶室的车顶,拼命地拍,那声音象闪电过后的响雷,砰砰砰,砰砰砰,末末的手掌于是变得很黑,上面是厚厚的一层泥灰。
唐小宛到达地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叉开得很高的裙子在爬高爬低中裂开了几数道口子,就象刚刚打完一场架一样。
自始至终,唐小宛没什么主见,如果没有末末,唐小宛也许会在开发区呆上整整一宿,如果没有末末,唐小宛也许就会被卡车带到邻省境内去了。
此后,末末又遇到了相似的事情,只是故事的发展略有些不同。那个男人对末末说,只要你喜欢,这辆车就可以送给你。末末没有告诉唐小宛结局是什么,只是坐在方格布桌子的后面笑,末末的脸在黑啤酒的大玻璃杯后面显得有些变形。直到末末离开,唐小宛都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唐小宛只知道那也是一辆柠檬黄的敞蓬跑车,而且驾车的男人很年轻,长得也并不难看。
10、当然,你也许真的不觉得奇怪,或者害怕。但这是在城市,我倒觉得有一点新奇,但那种感觉并不太强烈,你呢?
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今天我也是第一回,载一个陌生小姐去常州。
你怎么不说话。
你在听我说吗?
我忘了告诉你,我没有钱。唐小宛说,我一分钱也没有。
我不要钱。年轻男人嘶嘶笑了一通,象一条预备进攻的蛇。我家老头子给我买了这车,我在傍晚的时候就开着车上街去绕绕,没什么事,只是绕绕,看看风景。
唐小宛很反感他说老头子那三个字,唐小宛把身体往外挪了挪,开始看窗外的风景,没什么风景,城市的风景永远只是商场,走动的人,各种颜色的汽车,如果每天都看这样一幅风景,每天都看,那一定是疯掉了。
我去末末那儿做什么呢?也许就是要告诉末末这件事情,小林失踪了,可末末并不认识小林,末末也许会说,小林是谁,他(她?)失踪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小宛皱了皱眉,末末会这样,末末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会玩的小姐,你一定属于文艺型,你的手指很细长,这样的手指不能去做粗重的笨活,只适合在室内弹奏高雅的乐器。我猜得对吧。
我不用上班,我整天都闲在家里,找一些地方去玩,你喜欢玩什么?酒吧?网络?或者别的?
你在想什么。
唐小宛略侧了侧脸,瞥了男人一眼,心中充满了厌恶。
我什么也没有想。唐小宛说。
其实,你站在酒店门前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我从你的面前经过,我知道你在等车,我看着你等了很久,本来我已经从这条街走出去了,可我绕了个大弯,掉了头,我担心在我往回开的时候你会被别的车辆带走,我一直在担心,我担心极了,直到我看见了你的身影,你还站在原处,我的心才开始放松,我把车停在你的面前…我们要上高速公路了。年轻男人说。你真是要去常州吗?
当然。唐小宛说,当然我说过了,我要去常州,越快越好。
好吧好吧…我起初还担心你不会上车,你会警惕地瞪着我,是的,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小姐们总是很警惕,可通常我不会弄错,你属于那种清纯但是见过很多世面的小姐,只是你犹豫了一下,你的犹豫让我又紧张起来了,但你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终于上车了,你的动作很漂亮,你知道,画着斜方格的地方不能停车,更不能上下人,你的眼睛迅速地飞了一下旁边,你并没有看到交通警察,于是你迅速地上了车。
你是个长得很美的小姐,可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坏。
唐小宛欠了欠身,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眼睛仍然看着外面。
你总是不说话,你总是在笑,你有心事吗?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你正在帮我。谢谢。唐小宛说。
我们开到一百码吧,这样最好,你有意见吗?
没有。谢谢。唐小宛说。
不要说谢谢这两个字,我很生气,不要说谢谢,再也不要说谢谢了,我不喜欢听到这两个字,我是很乐意帮你的,都是我自觉自愿的,谈什么谢谢呢,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谈谢谢不是生分了吗,是吧。
好吧。唐小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平白无故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的朋友了,唐小宛想,疲倦地闭上眼睛,把背靠在了后座上。
男人满意地点头,我叫高峰,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唐。唐小宛说。
我知道你的名字一定是假的,我知道。不要说话,不要想解释什么,我并没有抱怨你的意思,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姐,我们可以原谅聪明并且漂亮的小姐撒慌,你当然不姓唐,你们都这样,你们从来就小心翼翼,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知道。
要听什么吗,居然开了这么久,我都没有想到应该放些音乐,气质好的小姐一定喜欢听齐豫,或者李玟,喜欢李玟吗?
好吧,如果你什么也不听…外面下起雨来了,刚刚还晴朗的天气,可突然下起雨来了,可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情啊,你不觉得这不仅仅是巧合吗,也许…
你可以把雨刮器开起来吗?唐小宛突然说。
好吧。男人有些无趣,开动了雨刮器,两支黑棒开始勤奋地动,把星星点点的雨点扫到旁边,玻璃上出现了两个半圆形,透过半圆可以看见前面的公路,象光盘游戏一样逼真,笔直的黑色的路,从车的左边飞驶过去,或有更快的车从旁边超越过去,没有拐弯,也不可以停止,也许有些小弯道,但并不明显,慢慢地,驾驶车的人就会受到蒙骗,觉得在高速公路上行车要比在普通公路上容易得多,于是,人的神经开始放松,放松,越来越放松。
唐小宛有了错觉,似乎不是在现实的生活,而是在游戏里,或在梦里,结识了一个陌生男子,对这个男子没有好感,也没有特别厌恶的感觉,他和他的车带我去常州看末末,常州很远,平时连星期天也懒得去,可现在去常州又变成了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很快,只一会儿,我就可以看见末末了,我们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
唐小宛忽然开始担心他的驾驶才能,于是斜着身子端详了他一番。只看得见他的侧面,他的面孔并没有他的嘴那么招人厌。
男人开着车,说,这是很漫长的一段旅程,的确很漫长,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就要到了,你看到指示牌了吗?我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一百多公里,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实在太快了。
我们来做个小游戏,好吗?这是一道心理测试题,现在你说出四个成语,四个就够了,你不要故意去想什么成语,你脑海里出现了什么,你就把它们说出来,无意识地说出来,就现在。
唐小宛迟疑了一下,说,一箭双雕,一石两鸟,穷凶极恶,雁过拔毛。
男人大笑。你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吗?
唐小宛坐直了身体,说,我真是厌烦透了,你一直在说话,你象个老太太一样喋喋不休,即使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仍然在说话。你可以不说话吗?我搭你的顺风车,只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车可乘,可搭你的车并不意味着我就要耐心听你的絮絮叨叨。
唐小宛以为他会非常生气,至少也会冷场,果然,男人的脸色变白,又从白变成了紫色,可很快他又回复到正常了。唐小宛不得不钦佩他的风范,处乱也不惊。
你的脾气很大,是的,你一定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象我一样,我是个独生子,我的脾气也很大,只要我愿意,我在吃饭的时候就可以把桌子掀翻,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会指责我的不对。只要我愿意。可你是个漂亮的小姐,我们允许漂亮的小姐脾气更大。男人说完,咧嘴一笑。
如果硬要从高速公路上下去,那是很愚蠢的。唐小宛对自己说,也没有必要,他又没有把手也伸过来,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而且他似乎也是上过学的,并不太粗野,他应该不会怎么样的。即使我反感他,可他正在帮我,即使他是出于别的目的,我也应该感谢他。
他终于安静了一会儿,寂静象死一样令人沉闷,车子象没有人在驾驶它一样,稳稳当当地往前行驶,男人想首先打破僵局,说,我家老头子…
好吧,如果你再说老头子这三个字,我就立刻下车,立刻。
怎么了,难道不是老…好吧,是我父亲,我父亲也对我说,你不能老在外面跑来跑去了,你应该找个女朋友了…我还没有女朋友。
唐小宛觉得自己很烦燥,烦燥越来越强烈。唐小宛想起了末末,一切都似乎是安排好了的,末末也碰上过相似的事情,这是个多么大的世界啊,可女人们总是会有相同的遭遇,因为男人们都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他们只会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可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女人,他们只是看到她,她长得很美,她的身体很漂亮,她的气质和才识都很华贵,于是他们以为这个女人优秀,应该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唐小宛终于看到了写着常州两个字的标识牌。
跑车象滑翔的机械飞机一样,滑下了弧度很大的转盘。
就到这儿吧,你可以放我下去了。唐小宛说。
男人把车停在了路的一侧,吃惊地看着她,说,我应该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甚至可以等你办完事再把你带回南京去。
谢谢。唐小宛礼貌地回答,可是不用了,我能找到我要去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太远,我走着去也行。
不是答应过我,不要再说谢谢了吗?男人说。
好吧,那我不客气了。唐小宛说。我就在这儿下车吧。
等一下,我给你留个电话,你会打电话给我吗?
唐小宛想了会儿,说,我会的,我会打电话给你。
唐小姐,你也给我留个电话好吗,我想再见到你。
即使我留了,你也会认为这个电话号码是假的,就象我的姓氏一样,它们都是假的,我还是不留了吧。唐小宛说,你遇到过的她们都是这么干的。不是吗?
男人收起了笔,说,那好吧,等待着你给我打电话吧,你会的,是吗?
11、唐小宛站在车的外面,忽然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子对车里的男人说,你是不是经常在大街上游车河?
是,每天傍晚,我都会开车出来转转,也许你又会在街上看到我,我的车颜色很亮,很引人注目。你感兴趣了吗?车里的男人比划了一下手势,唐小宛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手心里是他的电话。水笔的字迹,也许很快就会消失掉。
男人斜过身子,脸靠近了窗口,说,还记得那个心理测试题吗?我应该告诉你答案,第一个成语是说你的初恋,第二个是说你的热恋,第三个是你的新婚之夜,第四个成语是说你的婚外恋。
唐小宛笑了笑,抬起头望了望远处,淡淡地说,你以前来过常州的吧?
来是没有来过,可是以前认识的一位小姐与我说起过这个城市,她说,常州常州,常来走走,倒是很有趣。
以后你必须换一种说法了。唐小宛突然大笑起来了,你可以告诉你的乘客,你并不是我载的第一位小姐,可你是长得最美的一位小姐。
男人的脸很迷惑,唐小宛最后看到的只是一张迷惑的脸。她转过身,拐进了国道旁边的小巷子,末末就住在那儿。唐小宛有一种迫切地想把什么都告诉末末的愿望。唐小宛要给末末一个惊喜。
唐小宛听到了车子发动的声音,象怒气冲冲的动物,飞快地跑掉了。唐小宛独自笑了一声。
12、唐小宛敲了半天门,隔壁的老太太出来朝唐小宛瞪眼睛,嘴里说,没人在家。
唐小宛看了她一眼,继续敲。
老太婆恨恨地大声说,不是说过没有人在家么?那个小姑娘跑到外面去了,今天中午神经病一样在房子里叮叮咚咚地收拾东西。
唐小宛息了手,仔细看末末的房门,上面贴着一家酒吧的招牌菜广告,画了坐着的末末,正在吸一支香烟,还有末末新鲜的笔迹,我去南京了。
唐小宛坐到了末末的台阶上。现在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了,现在好了,我一分钱也没有,在常州。
(《到南京去》中片断,学校的小男孩那一段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