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布隆维斯特到莎兰德位于伦达路的公寓前门接她,载她到诺拉火葬场。仪式过程中,他一直陪在她身边。有好一会儿,只有他们两人和牧师在场,但当葬礼开始时,阿曼斯基悄悄来了。他向布隆维斯特微一点头,站到莎兰德身后,手轻搭在她的肩上。她点点头却没看他,好像已经知道是谁,接着便不再理会他二人。
莎兰德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母亲的事,但牧师似乎和她母亲去世时待的疗养院中的某人谈过,因此布隆维斯特得知死因是脑溢血。仪式进行之际,莎兰德一言不发。牧师有两度转向她时思绪忽然中断,而莎兰德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结束后,她转身就走,没有道谢也没有道别。布隆维斯特和阿曼斯基长长吸了口气,彼此对看。
“她心情真的很不好。”阿曼斯基说。
“我知道。”布隆维斯特说:“你能来真好。”
“这我可不敢确定。”
阿曼斯基直视着布隆维斯特的双眼。
“如果你们俩要开车回北部,多注意她一点。”
他承诺会多留意。他们便在教会门口互道再见,也向牧师道别。莎兰德已经上车等着。
她得跟他回赫德史塔取回摩托车和她向米尔顿借用的设备。直到过了乌普萨拉,她才打破沉默问起他的澳大利亚之行。布隆维斯特前一天很晚才降落阿兰达机场,因此只睡了几小时。他边开车边说海莉的事,莎兰德安静地听了半小时才开口。
“烂女人!”她骂道。
“谁?”
“该死的海莉·范耶尔。如果她在一九六六年做点什么,就不会让马丁继续强暴杀人三十七年。”
“海莉知道她父亲杀害女人,却不知道马丁也参与了。她只是逃离一个强暴她,还威胁她若不服从就要说出她淹死父亲的事的哥哥罢了。”
“狗屁!”
接下来他们便一路沉默到赫德史塔。布隆维斯特已经迟到,因此让她在前往海泽比岛的岔路口下车。他问她是否愿意在这儿等他回来。
“你想在这儿过夜吗?”她问道。
“应该会。”
“你要我在这儿等你吗?”
他下车绕过去伸出双臂环抱她,却被她几近粗暴地推开。布隆维斯特往后退了一步。
“莉丝,你是我的朋友。”
“你要我留下来,今晚陪你上床吗?”
布隆维斯特凝视着她许久,然后转身上车,发动引擎。他旋下车窗。莎兰德的敌意明显可见。
“我想当你的朋友。”他说:“如果你有其他想法,那么就不必等我回家了。”
弗洛德让他进病房时,亨利穿着整齐地坐在病床上。
“他们打算让我明天出去参加马丁的葬礼。”
“弗洛德跟你说了多少?”
亨利低头看着地板。
“他告诉我马丁和戈弗里都干了哪些好事。我怎么也想不到情况会糟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海莉后来怎么了。”
“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她没死,她还活着。你愿意的话,她很想见你。”
他俩直瞪着布隆维斯特,仿佛世界倒转了一般。
“我花了不少力气才说服她来,但她还活着,过得很好,而且现在就在赫德史塔。她今天早上到的,应该一小时后就会到这里来,如果你愿意见她的话。”
布隆维斯特必须从头细说整件事。有几次亨利打断他,或是问问题,或是请他重述某件事,弗洛德则不发一语。
故事说完后,亨利静静坐着。布隆维斯特原本担心老人会承受不了打击,不过亨利并未显得情绪激动,只是在打破沉默时声音变得有些浑浊。
“我可怜的海莉。她怎么就不来找我呢?”
布隆维斯特瞄了一眼时钟,还有五分就四点了。
“你想见她吗?她还是担心你知道她所做的事之后,不愿见她。”“”那么那些花呢?”亨利问。
“回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问过她。在这个家族里,除了阿妮塔之外,她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所以,花当然是她送的。她说她希望不必现身,你就能猜出她还好好地活着。但因为阿妮塔是她唯一的消息渠道,而且她一毕业就移居国外再也没有来过赫德史塔,所以,海莉对此地的情况所知有限。她一直不知道你有多么痛苦,也不知道你以为是谋害她的人在作弄你。”
“我想花应该是阿妮塔寄的。”
“她在航空公司做事,足迹遍及全世界。所以,她人在哪里就从哪儿寄出。”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阿妮塔帮她的?”
“出现在海莉房间窗口的人就是她。”
“但她也有可能卷入…她也可能是凶手。你是怎么查出海莉还活着?”
布隆维斯特注视范耶尔良久,随后露出他回到赫德史塔后的第一个笑容。
“阿妮塔与海莉失踪有关,但她不可能杀她。”
“你怎能如此确定?”
“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密室侦探小说。如果阿妮塔杀害海莉,你早在几年前就会找到尸体。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帮助海莉逃离与藏身。你想见她吗?”
“我当然想见她了。”
布隆维斯特在大厅电梯旁找到海莉。起初他没认出她,因为前一晚在阿兰达机场分手后,她又将头发染回棕色。她穿着黑色长裤、白衬衫和一件优雅的灰色短外套,显得容光焕发,布隆维斯特俯身给了她一个鼓励性的拥抱。
布隆维斯特开门时,范耶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招呼道:
“嗨,亨利。”
老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接着海莉走过去亲吻他。布隆维斯特朝弗洛德点头示意后,关上了房门。
布隆维斯特回到海泽比岛时,莎兰德不在小屋里。录影器材和她的摩托车都不见了,连同装衣物与盥洗用具的袋子也都带走了。小屋好像空荡荡的,顿时给人一种陌生而不真实的感觉。他看着工作室里一叠叠纸张,这些全得放进纸箱,送回亨利的宅子,但他却下不了决心动手清理。他开车到昆萨姆超市买了面包、牛奶、乳酪和一点晚餐吃的东西,回到家后烧水煮咖啡,然后坐到院子里,什么也不想地看晚报。
五点半,一辆出租车过桥而来,三分钟后又原路折返。布隆维斯特瞥见伊莎贝拉坐在后座上。
七点左右,他正在屋外的椅子上打盹,弗洛德叫醒他。
“亨利和海莉怎么样了?”
“终究是拨开这片愁云惨雾见到月明了。”弗洛德浅浅一笑。“你相信吗,伊莎贝拉冲进亨利的病房。她显然是看到你回来而完全失控,对着他大吼大叫,要他别再为了她的海莉搞得鸡犬不宁,还说都是因为你多管闲事才害她儿子丧命。”
“她这么说也没错。”
“她命令亨利立刻将你解雇,永远赶出这块家族产业,还叫他再也不要寻找鬼魂了。”
“哇!”
“她看也不看坐在床边和亨利说话的女人,想必以为是公司员工吧。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海莉起身对她说‘妈,你好’的那一刻。”
“结果怎么样?”
“我们找了医生来检测伊莎贝拉的生命迹象。此时此刻,她仍不肯相信那是海莉,还指控你拖来一个冒牌货。”
弗洛德还要去找西西莉亚和亚历山大,告诉他们海莉死而复生的消息。他匆匆离去后,留下布隆维斯特独自陷入沉思。
莎兰德在乌普萨拉北边一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在此之前,她始终咬着牙,双眼直视往前骑。加完油后,她很快付了钱跨上摩托车,骑到出口时,忽然心生犹豫,停下车来。
她依旧心情恶劣。离开海泽比时,她怒火中烧,但一路骑下来,愤怒已慢慢平息。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生布隆维斯特的气,甚至不知道是否在生他的气。
她想到马丁和该死的海莉和该死的弗洛德,还有坐镇在赫德史塔掌控自己的小帝国却又彼此钩心斗角的范耶尔家族成员。他们竟然需要她的协助。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在街上绝不会和她打招呼,更逞论向她透露自己丑恶的秘密。
一群该死的无赖!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当天早上刚火化的母亲。她再也无法弥补。母亲一死就表示伤口再也无法愈合,因为想问的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
她想到在火葬场时站在她身后的阿曼斯基。她应该跟他说点什么,至少暗示一下她知道他来了。但要是这么做,他就会以此为借口安排她的生活。他会得寸进尺。而且他永远不会了解。
她想到律师毕尔曼,他仍是她的监护人,但至少目前表现得中规中矩,一切都听她的。
她感到一股难以消解的恨意油然而生,不禁咬牙切齿。
接着她想到布隆维斯特,很好奇他若知道她被法院判定接受监护,她的整个人生就像个鼠窝,不知作何感想。
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生他的气,只是当她一心想杀人的时候,刚好把气发泄在他身上。拿他出气根本没有意义。她对他有一种奇怪的矛盾心理。
他插手管别人的闲事,还不时刺探她的生活,而且…可是…她还是喜欢和他一起工作,尽管那种感觉——和某人一起工作的感觉——很怪异。她并不习惯,但令她意外的是并不痛苦。他没有干涉她,没有企图告诉她应该怎么过日子。
当初是她引诱他,而非他主动。
何况结果令人满意。
那为什么她又想当面踢他一脚呢?
她轻叹一声,忧郁地抬起双眼看着一辆大货车从E4公路呼啸而过。
八点了,布隆维斯特还坐在院子里,忽然听到摩托车轰隆隆地过桥,接着便看见莎兰德骑着车朝小屋而来。她支起摩托车,摘下安全帽,走到院子的桌边摸摸已经空了也冷了的咖啡壶。布隆维斯特站起来,惊讶地瞪着她看。她拿起咖啡壶走进厨房,再出来时已经脱掉皮衣,只穿牛仔裤和一件T恤,上头写着:我是货真价实的婊子,试试看吧。
“我以为你已经到斯德哥尔摩了。”他说。
“我在乌普萨拉掉头了。”
“够累人的。”
“屁股酸痛。”
“为什么掉头?”
没有回答。他们喝着咖啡,他耐心地等她开口。十分钟后,她略显迟疑地说:“我喜欢有你做伴。”
这种话她从来没说过。
“我觉得…和你一起查这个案子很有趣。”
“我也喜欢和你一起工作。”他说。”嗯。”“事实上,我从未和这么厉害的调查员工作过。没错,我知道你是黑客,还跟一群可疑的人鬼混,所以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在伦敦进行非法窃听,可是终究有所收获。”
这是她坐下来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知道她太多秘密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懂电脑,也从来没有阅读与吸收的问题。”
“你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他轻轻地说。
“我承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不只是电脑和电话系统,还有我的摩托车引擎、电视、吸尘器、化学程序和天体物理学公式。我是个疯子,我承认,是个怪胎。”
布隆维斯特皱着眉头,静坐了好一会儿。
亚斯伯格症候群①他心想,或是类似症状。当他人只能辨识一片噪声,他们却能看出其中的模式,了解其中的抽象逻辑。
莎兰德低垂双眼盯着桌面。
“若能拥有这种天分,大多数人应该都会不计代价。”
“我不想谈。”
“那就不谈。回到这里,你觉得高兴吗?”
“不知道。也许做错了。”
“莉丝,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友情的定义?”
“就是你喜欢某个人。”
“当然,但你为什么会喜欢某个人?”
她耸耸肩。
“友情——依我说呢——建立在两件事情上。”他说道:“尊重和信任。这两点必须同时存在,而且是互相的。或许你尊重某人,但若不信任他,就谈不上友情。”
她依然保持缄默。
“你不想和我谈论你的事,我能理解,但总有一天你得决定信不信任我。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但不能只有我一厢情愿。”
“我喜欢和你做爱。”
“性爱和友情毫无关系。当然,朋友也可以有性关系,但面对你,若要在性爱和友情之间作选择,我会选择哪一个是毫无疑问的。”
“我不懂。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做爱?”
“你不应该和工作伙伴发生性关系。”他喃喃地说:“这样只会惹来麻烦。”
“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或者你和爱莉卡并没有每次一逮到机会就上床?更何况她结婚了。”
“爱莉卡和我…我们的关系早在一起工作之前就开始。至于她结婚与否,完全不关你的事。”
“我懂了,现在忽然变成你不想谈论你自己了。刚刚还在跟我说友情是信任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在朋友背后议论她,那等于违背她对我的信任。我也不会和爱莉卡在背后议论你。”
莎兰德想了想。这番对话变得有点奇怪,她不喜欢奇怪的对话。
“和你做爱的感觉真的很好。”她说。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的年纪都已经够当你父亲了。”
“我才不管年纪。”
“不,你不能忽略年纪的差异。这样的关系是无法持久的。”
“谁说要有持久的关系来着?”莎兰德说:“我们刚刚结束的这个案子里,扮演主要角色的都是性变态的男人。如果让我决定,那种男人就该全部消灭,一个不留。”
“至少你不会妥协。”
“不会。”她又对他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至少你和他们不同。”她说着站起身来。“现在我要去冲澡,然后应该会光着身子上你的床。如果你觉得自己太老,就去睡行军床吧!”
不管莎兰德有哪些障碍,羞怯肯定不是其中之一。每次与她辩论,他总是输的一方。过了一会儿,他洗完咖啡器具后也进了卧室。
他们十点起床,一起冲过澡后便在院子里吃早餐。十一点,弗洛德来电说葬礼将在下午两点举行,问他们打不打算参加。
“我想就不要了。”麦可说。
弗洛德说六点左右他想过来谈谈,麦可回答说没问题。
他花了几小时将纸张分类放进纸箱,带到亨利的工作室。最后他手边仅剩自己的笔记本和两本与温纳斯壮有关,但已六个月未翻阅的资料夹。他叹了口气,将资料夹塞进袋中。
弗洛德来电说要迟一点过来,结果到八点左右才来,身上还穿着参加葬礼的礼服。他一脸苦恼地坐到厨房长凳上,并欣然接受莎兰德端来的咖啡。她坐在一旁的桌前打电脑,布隆维斯特则问起整个家族对海莉再次出现的反应。
“可以说让人忘却了马丁的死。现在媒体也发现了。”
“你要怎么解释这个情形?”
“海莉和《快报》一名记者谈过。她的说法是她因为和家人处不来才离家,但由于她领导着一个资产非常雄厚的企业,所以,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布隆维斯特轻轻吹了声口哨。
“我察觉在澳大利亚养羊确实有利可图,但没想到那个农场经营得这么好。”
“她的牧羊场确实经营得有声有色,但那不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科克兰公司另外还有矿业、猫眼石、制造业、交通业、电子业等等事业。”
“哇!那接下来会怎样?”
“老实说我不知道。一整天陆陆续续有人来,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家族聚会,弗德烈和约翰两房的人都来了,还有不少较年轻——大约二三十岁——一代的人。今晚在赫德史塔的范耶尔家人很可能有四十人上下,其中有一半在医院搞得亨利筋疲力竭,另一半则在大饭店和海莉说话。”
“海莉必定引起了大轰动。有多少人知道马丁的事?”
“目前只有我、亨利和海莉。我们谈了很久。关于马丁以及,…你所查出的他那不堪的一生,几乎让我们无心顾及其他。这件事让公司陷入重大危机中。”
“这个我明白。”
“没有法定继承人,不过海莉会在赫德史塔待一阵子。家族正在商量哪些部分属于谁,继承权如何分配等等。其实海莉若一直留在这里,将会分到很大一份。真是噩梦一场。”
布隆维斯特笑了起来,弗洛德却毫无笑意。
“伊莎贝拉在葬礼上崩溃了,现在进了医院。亨利说他不会去看她。”
“做得好。”
“不过,阿妮塔要从伦敦回来了。下星期我准备召开家族会议,这也将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参与。”
“新总裁会是谁?”
“毕耶想争取,但他不可能。暂时会由病榻上的亨利代理总裁职务,直到我们从外面请到人或由家族某个成员…”
布隆维斯特扬起眉毛。
“海莉?你在开玩笑吧?”
“有何不可?她是个非常有能力又受尊重的女强人。”
“她在澳大利亚有公司要掌管。”
“没错,但她不在的时候,有儿子杰夫可以接管。”
“他只是牧场经理。据我了解,他的工作就是让羊正确交配。”
“他还在牛津拿到经济学学位,在墨尔本拿到法学学位。”
布隆维斯特回想起那个打着赤膊、汗水淋漓、身材壮硕、开车载他通过深谷的男子,并试着想象他穿上直条纹西装的模样。有何不可呢?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慢慢安排。”弗洛德说:“但她会是总裁的最佳人选。只要有适当的后援团队,她便能让公司呈现全新的气象。”
“她没有经验…”
“的确,她当然不能莫名其妙就冒出头来,开始打理公司的一切。不过范耶尔集团是国际性的公司,绝对可以聘请一个不会说瑞典话的美国总裁…在商言商嘛。”
“你们迟早得面对马丁地下室的问题。”
“我知道。可是无论说什么都会对海莉造成伤害…幸好我无须为此作决定。”
“拜托,弗洛德,马丁是连环杀人犯的事实是盖不住的。”
“麦可,我现在…处境非常为难。”
“说说看。”
“亨利要我带话给你。他感谢你如此出色的表现,并认为你已履行合约,也就是说你责任已了,不必再在赫德史塔居住或工作。因此,你可以马上搬回斯德哥尔摩,投入其他工作。”
“他要我立刻消失,是这样吧?”
“当然不是。他要你去找他谈谈未来的事。他也希望自己在《千禧年》董事会上的任务能继续执行无碍。只不过…”
弗洛德显得更加扭泥不安。
“弗洛德,你可别告诉我…他不要我继续写家族史了。”
弗洛德点了点头。他拿出一本笔记,翻开后推到麦可面前。
“他给你写了封信。”
亲爱的麦可:
我完完全全尊重你的正直,因此我不会以干涉你的写作内容来侮辱你。你想写什么,发表什么都可以,我绝不会对你施加任何压力。
只要你想继续,我们的契约依然有效。你手上的资料已足以完成范耶尔家族史的写作。
麦可,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人,我向来认为一个人应该遵循自己的道德观与信念。但这次我别无选择。
现在我写这封信,以朋友和《千禧年》股东的双重身份恳求你,不要将戈弗里与马丁的真相公之于世。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在这片黑暗中我看不到其他出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而这么做我们全是输家。
我求你不要写出任何会再度伤害海莉的事。在媒体竞争中成为主角的滋味你自己也尝过,而你所遭受的攻击尚算轻微,万一真相曝光,海莉会有什么下场,你一定不难想象。她已经受折磨四十年,不该再为父兄的行为受苦。我恳求你想想这件率将会对公司数千名员工带来什么后果。这不但会击倒她,也会使我们彻底灭亡。
亨利
“亨利还说,如果你想要求赔偿不公布此事的财务损失,他绝对愿意和你谈,只要你认为合理的金额都能提出来。”
“亨利想封我的口。你去告诉他,我真希望他没有提出这个条件。”
“情况对亨利和对你而言都一样麻烦。他非常喜欢你,也把你当成朋友。”
“亨利是个聪明的混蛋。”布隆维斯特登时感到愤怒。“他想隐瞒这件事,还利用我的情感,因为他知道我也喜欢他。其实他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有发表的自由,但如果我发表了,他对《千禧年》的态度将不得不改变。”
“海莉现身之后,一切都变了。”
“现在亨利想试探我会出多少价钱。我并不打算弃海莉于不顾,但关于死在马丁地下室的那些女人,总得有人出来说点什么吧!弗洛德,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虐杀了多少人,谁来替她们发声呢?”
这时,原本埋首于电脑的莎兰德抬起头来,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对弗洛德说:
“你们公司没有人打算封我的口吗?”
弗洛德面露诧异。他竟再次忽略她的存在。
“如果马丁现在还活着,我会把他供出来。”她又继续说道:“不管麦可和你订了什么协议,我都会将他的所有相关细节发送到最近的一家晚报。可以的话,我还会把他关在他自己的刑房,绑在那张桌子上,用针刺破他那话儿。只可惜他死了。”
接着她转向布隆维斯特。
“这样的解决方法我很满意。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弥补不了马丁对被害人的伤害。但如今出现一个有趣的情形。以你目前的处境,你可以继续伤害无辜的女人——尤其是那个海莉,你来此的路上还曾经那么激动地为她辩护。所以我要问你:你觉得哪种情况比较糟?是马丁在那偏僻的小屋强暴她,还是你用文字印刷强暴她?这确实非常两难。也许记者协会的道德委员会能提供一些建议。”
她就此打住。布隆维斯特不敢正视她,只能垂下双眼盯着桌子。
“不过我不是记者。”她终于又开口了。
“你想要什么?”弗洛德问。
“马丁将被害人遇害的过程录下来了。我要你尽一切努力确认她们的身份,并让她们的家人得到适当的补偿。我还要范耶尔集团从今以后,每年捐两百万克朗给瑞典的全国妇女保护中心与少女保护中心。”
弗洛德略略衡量必须付出的代价之后,点头同意。
“你能接受吗,麦可?”莎兰德问。
布隆维斯特只感到绝望。在职业生涯中,他始终致力于揭发他人企图隐瞒的事实,因此他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和他们一起掩盖马丁在地下室所犯下的可怕罪行。曾经抨击同济未能报道真相的他,如今竟坐在这里讨论——甚至可以说协商——他所听说过的最可怕的掩饰行为。
他沉默不语,呆坐许久,之后终于点头答应。
“那就这么说定了。”弗洛德说:“至于亨利提出的金钱赔偿…”
“让他把钱塞进自己的屁眼吧!好了,弗洛德,你现在马上离开。我了解你的处境,但现在我真的很气你和亨利和海莉,你要是再待下去,我们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弗洛德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还不能走,事情还没完。我还有一件事要转告,你听了也会不痛快的。亨利坚持要我今晚告诉你。你可以明天一早到医院去痛骂他一顿。”
布隆维斯特抬起眼睛瞪着他。
弗洛德继续说着:“这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痛苦的事,可是我认为只有老老实实将所有的牌摊在桌上,才能挽救目前的情势。”
“终于要老实说了,是吧?”
“去年圣诞节,亨利说服你接下这份工作时,”弗洛德不理会他的挖苦,接着说:“他和我都没想到会有任何结果。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但他想作最后一次努力。他分析了你的情况,最主要是借助莎兰德小姐搜集的资料。他利用你孤立的局面,提出丰厚的酬劳,还用了适当的饵钓你上钩。”
“温纳斯壮。”
弗洛德点点头。
“你们是骗人的?”
“不,不是。”弗洛德说。
莎兰德饶有兴味地耸起眉毛。
“亨利会履行他所有承诺。他会安排一次专访,公开地直接攻击温纳斯壮。一切细节稍后都会给你,但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当年温纳斯壮受雇于范耶尔集团的财务部时,挪用了几百万克朗投资外币。这是早在外汇期货大为盛行之前的事。他没有获得允许便投入,交易一一亏损,最后坐亏七百万克朗,还试图掩盖,一面篡改账目,一面投入更多。结果,事迹当然免不了败露,他也因而被解雇。”
“他自己有没有赚钱?”
“当然有,他拿走了大约五十万克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笔钱成了温纳斯壮集团的创业基金。这一切都有档案证明。你想怎么利用这些数据都行,亨利也会公开支持你的说法。只不过…”
“好个‘只不过’呀,弗洛德,这些资料根本没用。”布隆维斯特一拳重重打在桌上。“这全是三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而且都已经了结了。”
“你可以得到温纳斯壮是个骗子的证明。”
“消息曝光后会惹恼温纳斯壮,但对他的伤害顶多像用玩具手枪正面打他一枪。他会召开记者会重新洗牌,说亨利这个风光不再的老人仍企图抢他手上的生意,而且他很可能会声称自己是奉亨利之命行事。即使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能放出够多烟幕弹,到时候谁也不会将这些指控当回事。”
弗洛德显得很不开心。
“你们骗了我。”布隆维斯特说。
“那不是我们的本意。”
“都怪我自己。是我饥不择食,事先应该要认清才对。”他说着忽然笑起来。“亨利是个老油条,他想卖东西,就跟我说我想听的话。你该走了,弗洛德。”
“麦可…很抱歉…”
“弗洛德,滚!”
莎兰德正犹豫着不知该走上前去还是让他独自静一静,他倒是替她解决了难题,一言不发地拿起外套“砰”一声关门离去。
她在厨房里焦躁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感觉实在不安,便开始清桌子,洗碗——这些事她通常都留给布隆维斯特做。她偶尔走到窗边看看他回来没,最后忍不住担心,于是,穿上皮衣出去找人。
她先到游艇码头,那儿的小屋都尚未熄灯,但没见着他人影。随后她走上他们平常夜间散步走的水边小径。马丁的屋子暗着,而且已看似荒废。她来到钾角上他们经常坐着聊天的岩石群,然后便回家去。他还是没回来。
她去了教堂,仍是无踪影。她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她回到摩托车旁,从马鞍袋里拿出手电筒,再度出发沿着水边寻找。她花了一会儿工夫循着荒草半掩的蜿蜒小径前进,又花了更长时间找到通往戈弗里小屋的路。快到的时候,小屋忽然就从几棵树背后的黑暗中冒出来。他不在门廊上,门也锁着。
她本已打算回村子,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又折回去,一路走到呷角边上。黑暗中她瞥见布隆维斯特的身影出现在浮桥尽头,海莉淹死父亲的地方。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听见她走上浮桥的声音,转过头去,她则静静坐到他身边。最后是他先开口。
“对不起,我得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知道。”
她点起两根烟,递了一根给他。布隆维斯特一直盯着她看。莎兰德是他见过的最不擅交际的人;他若试着谈论私事,她总会刻意忽略,而且从不接受任何同情的表示。然而她先是救他一命,现在又在大半夜里追踪他到这儿来。他不禁伸手搂住她。
“现在我知道自己的价值多少了。”他说:“我们遗弃了那些女孩,他们将隐瞒整件事,马丁地下室的一切也将灰飞烟灭。”
莎兰德没有回答。
“爱莉卡说得对。”他说:“如果我去西班牙一个月,换个心情回来之后找温纳斯壮报仇,这样会比较好。这几个月全都浪费了。”
“如果你去西班牙,马丁的地下室还会继续运作。”
他们并肩坐了好久,他才提议回家去。
布隆维斯特比莎兰德更快入睡。她清醒地躺着听他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她走进厨房,摸黑坐在长凳上,边抽烟边沉吟。她早已料到范耶尔和弗洛德可能会骗他,他们本性如此。但这是布隆维斯特的问题,不是她的。但果真如此吗?
最后她作出了决定。她捻熄香烟回到卧室,开灯后将布隆维斯特摇醒。时间是凌晨两点半。
“干什么?”
“我有个问题。起来。”
布隆维斯特坐起身来,仍半睡半醒。
“你被起诉的时候,为什么不辩护?”
布隆维斯特揉揉眼睛,看了看时钟。
“这说来话长,莉丝。”
“我有时间,说吧。”
他坐了许久,思忖着该说些什么,最后决定实话实说。
“我没法辩驳。文章的内容是错的。”
“当我侵入你的电脑看到你和爱莉卡的邮件往来时,里面提到许多关于温纳斯壮案子的参考资料,但你们俩只谈论审判的实际细节,从未提到究竟发生什么事。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莉丝,我不能披露真相,我被人设计了。我和爱莉卡都知道,若将事情的真正的经过告诉任何人,对我们的信誉伤害更大。”
“你听好了,小侦探,昨天下午你还坐在这里拿友情、信任什么的跟我说教呢,放心吧,我不会在网络上宣扬这件事。”
布隆维斯特提出抗议。现在三更半夜,他无法回想整件事。但她仍坚持己见直到他屈服。他先到浴室洗把脸、煮了咖啡,然后回到床上,对她说出自己的老同学林柏如何出现在阿鲁尔马岛的游客码头,又如何在一艘黄色的马拉-30船上引发他的好奇心。
“你是说你朋友撒谎?”
“不,当然不是。他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他说的每句话也都能从证券投资管理局的审查资料中获得证实。我甚至去了波兰,拍下那间巨大的迈诺斯公司所在的铁皮破屋,并且访问了几个曾受雇于该公司的人。他们全都口径一致。”
“我不懂。”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片刻过后才又开口。
“这真的是一篇好报道。我尚未与温纳斯壮当面对质,但消息无懈可击;倘若当时立刻刊登,真的可以撼动他的地位。也许无法让他因欺诈被起诉——因为交易已经审查通过——但至少有损他的名誉。”
“哪里出错了呢?”
“不知何时有人听说我插手此事,让温纳斯壮察觉我的存在。突然间就开始发生一连串怪事。首先,我受到恐吓,用电话卡打的匿名电话,无法追踪。爱莉卡也遭到威胁,说的全是那套无聊的话:‘再不放手就把你钉到谷仓门上’之类的。她当然是气坏了。”
说到这儿,他跟莎兰德要了根烟。
“接下来发生一件非常令人不快的事。有天深夜,我离开办公室后遭到两名男子攻击,他们直接走上来揍了我几拳,我嘴唇肿胀,昏倒在地。我无法指认他们,只觉得其中之一很像昔日某位单车选手。”
“后来呢…”
“这些事件当然只会让爱莉卡更加愤怒,我也更顽固,我们加强了《千禧年》杂志社的安保工作。问题是我们想报道的内容实在不至于要受到这些骚扰,我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发生这些事。”
“但你刊登的报道完全是不同的故事。”
“没错,因为我们忽然有了突破。我们在温纳斯壮的圈子里找到一个消息来源。这个深喉咙可以说害怕得要命,只肯在饭店房间和我们见面。他告诉我们迈诺斯事件赚来的钱,在南斯拉夫战争期间被拿去买卖武器,说温纳斯壮和克罗地亚的极右派分子一直在做交易。不仅如此,深喉咙还提供了文件复印件作为证据。”
“你相信他?”
“他很聪明。他始终只提供足够的讯息将我们引到下一个消息来源,进而证实他的话。我们还拿到一张温纳斯壮的亲信与买家握手的照片。全是详尽的爆炸性资料,而且似乎都证据明确。于是,我们就报道了。”
“结果是造假的?”
“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文件经过高明的伪造,温纳斯壮的律师也证实那名亲信与极右派领导人握手的照片是合成的。”
“真有趣。”莎兰德说。
“事后回想起来,很轻易就能发觉我们是如何受到操控。最初的报道确实能对温纳斯壮造成伤害,如今却因为中了高明的圈套而沦为造假。我们发表了一篇满是漏洞的报道,让温纳斯壮得以一一击破,证明自己的清白。”
“难道不能退一步说出真相?难道完全无法证明温纳斯壮犯了伪造罪?”
“就算我们试图披露真相,指控温纳斯壮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也不会有人相信。大家只会觉得我们在作死前的挣扎,企图将自己的愚蠢行为怪罪到无辜的企业领导人身上。”
“我懂。”
“温纳斯壮有两层保护膜。万一伪造之事曝光,他大可声称是某个敌手试图中伤他。而我们《千禧年》也会再次失去一切信誉,因为我们竟然报道假新闻。”
“所以,你决定不为自己辩护,宁可坐牢服刑。”
“我是罪有应得。”布隆维斯特说:“我犯了诽谤罪。现在你都知道了,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他关了灯,合上眼睛。莎兰德也在他身旁躺下。
“温纳斯壮是个匪徒。”
“我知道。”
“不,我是说我真的知道他是匪徒。从俄罗斯黑道到哥伦比亚的毒泉,个个都和他有来往。”
“什么意思?”
“我把报告交给弗洛德以后,他又给我一项任务,要我查出开庭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事。我才刚开始着手,他就打电话给阿曼斯基取消了工作。”
“这倒奇怪了。”
“我想是因为你既然接受了亨利的委托,他们便无须再调查,反正也没有意义。”
“然后呢?”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而且刚好有几星期的…空当,去年春天,阿曼斯基没有工作给我做。于是,我为了消遣便去挖温纳斯壮的底细。”
布隆维斯特坐起来,打开灯,望着莎兰德。她也看着他,但眼神似乎有点内疚。
“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电脑里有他的整个硬盘。你想拿多少证据证明他是匪徒都行。”——
注释:
①一种精神发展疾患,其临床特征与自闭症有许多相似之处,患者以自我为中心,缺乏社交能力,并对某些特殊事物有超乎常人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