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最后一个星期,莎兰德当起自己的客户,以出生于一九五○年的毕尔曼为第一优先特案。她几乎每天花十六小时进行私人调查,其精密程度前所未有。她利用了她所能取得的所有档案与公开资料,调查他的亲友圈,检视他的财务状况,并详细列出他的教育与职业的每项细节。
结果颇令人丧气。
他是律师,是律师公会的会员,写过一篇有关财经法、相当冗长又极度沉闷的学术论文。他的声誉毫无瑕疵。毕尔曼律师从未遭到谴责。他只被人向律师公会举报过一次——大约十年前,他被指控在一宗房地产秘密交易中居中牵线,但他最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他的财务状况良好;毕尔曼十分富有,至少拥有一千万克朗的资产。他缴的税比应缴的还多,是绿色和平组织与国际特赦组织的会员,还会捐款给心肺学会。他鲜少上媒体,但曾有几次联名声援第三世界政治犯。他住在欧登广场附近乌普兰路上的一栋三房两厅公寓,同时担任该栋共管式公寓委员会的秘书。他已经离婚,没有小孩。
莎兰德将重心放在他的前妻伊莲娜身上。她出生于波兰,但一生都住在瑞典。她在一家康复中心工作,离婚后嫁给毕尔曼昔日的同事,日子似乎过得很幸福。没有什么有利的信息。毕尔曼的婚姻持续了十四年,离婚进行得很平和。
毕尔曼一直在为惹上官司的年轻人担任监督者,在成为莎兰德的监护人之前,曾经当过四名年轻人的受托人。这些人全都未成年,当事人成年后,法院便判决终止受托任务。其中有一位当事人还会向毕尔曼请教法律问题,因此他们之间似乎也不存在敌意。即使毕尔曼一直有计划地剥削受监护人,也找不出任何迹象,不管莎兰德探索得多么深入,仍找不到他做坏事的蛛丝马迹。那四个人都已经各自与男女朋友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他们都有工作、有住处,还有各种现金卡。
她给四个当事人都打了电话,自称是社会福利部门的秘书,想要调查由受托人照顾的孩子日后的生活与其他孩子比较起来如何。当然了,每个人的回答都会匿名。她设计了十个问题,然后透过电话进行问卷调查。其中有几个问题是让受访者针对受托作业的效果表达自己的看法,看看他们对于自己的受托人有无任何意见,结果谁对他都没有坏评语。
莎兰德结束搜索后,将所有数据放进一个超市纸袋中,连同二十袋旧报纸一起放到门外。她似乎是动不了毕尔曼。他的过去毫无可利用之处。她非常确定他是个卑鄙、粗鲁的家伙,却找不到一点证据。
现在该考虑另一个选项了。做完所有分析之后,仅剩的一个可能性愈来愈吸引人——至少看起来是真正可行的选择。最简单的就是让毕尔曼从此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心脏病突发。问题落幕。但症结在于即便是令人作呕的五十五岁男人,也不会如她所愿地心脏病发。
不过这种事可以想想办法。
布隆维斯特与西西莉亚·范耶尔校长的暧昧关系持续得极为隐秘。她有三项原则: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见面;她希望在她有心情、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才过去;而且她不想让他过夜。
她的热情令他意外而惊讶。当他们在苏珊店里巧遇时,她表现得友善但也冷漠地保持距离。而当他们进到她的房里,她则是热情奔放。
布隆维斯特并不想刺探她的私生活,但范耶尔请他来就是为了刺探家族中每个人的私生活。他感到烦恼的同时也很好奇。有一天,他向范耶尔询问她的丈夫是谁,他们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提问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亚历山大和毕耶的背景。
“西西莉亚?我想她和海莉没有关系。”
“跟我说说她的背景。”
“她毕业以后搬回这里开始教书,认识一个名叫耶瑞·卡尔森的人,不幸的是他是范耶尔企业的员工。他们结了婚。我以为他们过得很快乐——至少一开始。但几年后,我开始察觉事情并不如预期。他会虐待她。就像一般听到的故事——他打老婆,而老婆还是一味袒护他。终于有一天他下手太重,她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我帮了一点忙,她便搬到海泽比岛上来,之后再也不肯见她丈夫。我当然也解雇了他。”
“但他们并未离婚?”
“这得看你怎么定义离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不申请离婚,但她一直不想再婚,所以应该没有太大差别。”
“这个卡尔森…会不会有关系呢?”
“…和海莉?不会,一九六六年他不在赫德史塔,也还不是公司员工。”
“喔。”
“麦可,我很喜欢西西莉亚。她或许是个难应付的人,不过她是我们家族里头的好人之一。”
莎兰德花了一星期准备毕尔曼的死。她考虑了也否定了许多方法,最后缩减到剩下几个可供选择的实际方案。不可冲动行事。
唯一要满足的条件只有一个。无论毕尔曼怎么死,都绝不能牵扯到她身上。她认为警方进行调查会找上她是理所当然,因为只要检视毕尔曼的职责,迟早都会发现她的名字。但他从以前到现在有那么多当事人,她只是其中一个,也只见过他四次,何况不会有任何迹象显示他的死与任何当事人有关。他还有前女友、亲戚、泛泛之交、同事等等。甚至也有一般所谓的“随机暴力”也就是作案者与受害人并不相识。
即使她的名字出现,也不过是个档案数据上注明有心智缺陷、无助的、失能的女孩,所以最好让毕尔曼的死因错综复杂,那么罪犯就不可能是一个智障女孩了。
她排除了用枪的可能。取得枪支并不难,可是警方追查武器的功力很惊人。
她想到用刀子,这在每家五金行都买得到,不过最后还是否决了。就算她毫无预警地出现,将刀子插入他背后,也不能保证他会立刻死亡而不发出一点声响,说不定还死不了。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挣扎而引起注意,还有她的衣服可能沾上血迹,成了对她不利的证据。
她也想到用炸弹之类的,却又觉得太复杂。制造炸药本身不是问题——网络上随便都找得到制造致命武器的方法,难就难在要找到一个不会误伤路人的地方放置炸弹。而且,这也同样不能保证他一定会死。
这时电话响了。
“喂,莉丝。我德拉根。有个工作给你。”
“我没时间。”
“这很重要。”
“我在忙。”
她挂上话筒。
最后她选定下毒。这个决定令她吃惊,但仔细想想十分完美。
莎兰德在网络上搜索了好几天,选择极多,其中一项是科学界认定最毒的物质之一——氢化氰,又称为氢氰酸。
氢氰酸是特定化学工业使用的元素,其中包括制造染料。只需几毫克便足以致人于死,若在蓄水池中倒入一公升,便可歼灭一个中型都市。
这种致命物质当然会受到严格管控。但在一般厨房,却几乎能无限量地制造,只需准备少数实验器材和几样原料即可,前者花上几百克朗买一个儿童用化学工具箱便可取得,而后者则可由一般家庭用品获得。至于制造方法可以上网去找。
另一个选择是尼古丁。一条香烟便可抽取出足够的分量,然后加热制成带有猫性的糖浆。还有一种更好的物质是硫酸烟碱,制作过程较为复杂一些,但具有可经皮肤吸收的特性,她只需戴上橡胶手套、注满水枪,往毕尔曼脸上喷,不到二十秒钟他就会昏迷,几分钟内必死无疑。
莎兰德一直不知道竟有这么多家用品能变成致命武器。经过几天的研究后,她确信要想迅速解决监护人,在技术上不会有障碍。
但有两个问题:毕尔曼的死本身不会还给她生活自主权,而且难保他的继任者会更好。分析后果。
她需要的是控制她的监护人进而控制自己处境的方法。她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坐了一整晚,不断想象整个情况。到了深夜,她打消了毒害的念头,另外拼凑新计划。
这个选择实在不吸引人,因为她得让毕尔曼再攻击她一遍。不过若是付诸实行,她就会赢。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到了二月底,布隆维斯特已养成一种惯性,使得海泽比的生活变得一成不变。每天早上九点起床,吃早餐,工作到中午。这段时间他会往脑子里塞一些新数据。然后不管天气如何,都会出去散步一小时。下午继续工作,或是在家或是在苏珊店里,或是消化整理早上看过的东西或是写几段范耶尔的自传内容。三点到六点,通常是自由时间。他会去买东西、洗衣服、上赫德史塔。七点左右,去找范耶尔问白天里想到的问题。十点回到家,继续阅读至凌晨一两点。他很有系统地浏览范耶尔的数据。
整理自传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他已经写了一百二十页的家族史草稿,且已写到一九二○年代。接下来他得放慢速度,开始字斟句酌。
他通过赫德史塔图书馆预订一些关于当年纳粹主义的书,例如海伦·洛夫①博士论文《反万字与瓦萨徽章》,探讨的是德国与瑞典纳粹党人采用的象征符号。他又写了四十页关于范耶尔与兄弟们的草稿,并以范耶尔作为故事中心主轴。关于当时公司的运作方式,他也列出了需要寻找数据的主题。他还发现范耶尔家族与资本家伊瓦·克吕格②王国有很密切的关系——这又是另一个需要探索的平行故事。他预估大约还要写三百页。根据原订计划,他希望能在九月一日前让范耶尔看到最后定稿,那么他便能在秋天进行校订。
阅读、倾听了这么多,布隆维斯特在海莉的案子上却毫无进展。无论他对档案细节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点讯息能够推翻调查报告。
二月底的某星期六晚上,他和范耶尔交谈时顺便报告自己是如何停滞不前。老人耐心听着布隆维斯特一一道出他所遇到的瓶颈。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范耶尔说:“我敢说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
“我们还不能肯定有犯罪这件事。”
“继续努力,”范耶尔说:“完成你的工作。”
“这实在没有意义。”
“也许吧。可是别放弃。”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
“电话号码。”他最后说道。
“是。”
“一定有什么含意。”
“我同意。”
“海莉写下这些号码应该有其用意。”
“对。”
“可是我们无法解读。”
“是啊。”
“或者我们解读错误。”
“没错。”
“那些不是电话号码,而是代表某种意思。”
“也许。”
麦可又叹了口气,然后回家继续读数据。
毕尔曼再次接到莎兰德的电话说她需要钱时,觉得松了口气。之前她以工作为借口,延后他们最近一次预定的会面,他心里隐约感到一丝不安。难道她要变成无法驾驭的问题孩子吗?但因为她错过那次会面,没拿到零用钱,迟早都得来见他。他实在忍不住担心她会和外人说起他们之间的事。
这个女孩非好好监督不可,得让她明白是谁在作主。于是他告诉她这次改在他位于欧登广场的家中会面,而不在办公室。莎兰德听了之后,在电话另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同意。她原本计划在他办公室与他碰面,就和上次一样,如今却被迫到她不熟悉的场地去见他。会面时间定在星期五晚上。他跟她说了大门密码,她在八点半按了他家门铃,比原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她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在黑暗的楼梯间把计划重新想一遍、考虑替代方案、让自己狠下心来,同时鼓起足够的勇气。
八点,布隆维斯特将电脑关机,穿上外出服,留下工作室的灯没关。外头的天空群星闪耀,但夜寒逼人。他快速爬上山坡,经过范耶尔的屋子,走上通往“东园”的路。过了范耶尔的住处后他左转,循着较难走的海滨小径。亮灯的浮筒在水面上明灭不定,赫德史塔也在黑暗中闪烁着美丽的灯火。他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但最主要还是想避开伊莎贝拉监视的目光。在离马丁的屋子不远处,他又重新回到大路上,抵达西西莉亚门前时刚过八点半。他们直接进她的卧室。
他们每星期幽会一两次。西西莉亚不仅成了他在这个放逐之地的情妇,也成了他开始信赖的对象。和她谈论海莉要比和她叔叔谈论更有收获。
计划几乎一开始就出错了。
毕尔曼打开公寓门的时候穿着浴袍。他不高兴她迟到,粗鲁地挥手让她进去。她穿着黑色牛仔裤、黑色T恤,当然还有黑色夹克。脚上一双黑靴,还背了个小背包,背带横过胸前。
“你连时间也不会看吗?”毕尔曼说。莎兰德没有回答。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由于先前研究过都市规划局的建筑平面图档案,公寓的格局与她料想的差不多。家具全是淡色系的桦木与山毛榉。
“来吧。”毕尔曼的口气转为温和。他搂住她的肩膀,带引她走过一条廊道进入公寓内部。闲聊也省了。他打开卧室的门,莎兰德得提供什么服务是再明显不过。
她很快地扫视一圈。单身汉的室内陈设。一张双人床,高高的不锈钢床架。一个低矮的抽屉柜,兼作床头柜。光线昏暗的床头灯、衣橱的一侧有面镜子。一张藤椅和小桌放在门旁的角落。他牵起她的手,拉她到床边。
“告诉我这次为什么需要钱。又要买电脑产品?”
“食物。”她说。
“对呀,我真笨。上次会面你没来。”他用手扶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以便看着她的眼睛。“你还好吗?”
她耸耸肩。
“我上次说的话你考虑过了没?”
“什么话?”
“莉丝,别装傻。我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互相帮助。”
她没有出声。毕尔曼真想赏她一巴掌,为她注入一点生气,但还是强忍下来。
“你喜欢我们上次的成人游戏吗?”
“不喜欢。”
他不禁扬起眉毛。
“莉丝,别傻了。”
“我需要钱买食物。”
“我们上次不是说了吗?如果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可是你如果只想惹麻烦…”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但她使劲地扭开。
“我要我的钱。你要我做什么?”
“你知道我要什么。”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向床边。
“等等。”莎兰德迟疑地说。她用认命的眼神看看他,然后敷衍似的点点头。她脱下背包和铆钉夹克,环顾四周后,将夹克披在椅子上,背包放在圆桌上,迟疑地朝床边走了几步。接着她忽然停下来,似乎胆怯了。毕尔曼靠上前来。
“等等。”她又说了一次,口气听起来像是想和他说理。“我不希望每次需要钱的时候就得替你吹喇叭。”
毕尔曼听了脸色骤变,用力甩她一个耳光。莎兰德眼睛睁得大大的,但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抓住肩膀往床上摔。这样的暴力让她始料未及。她正试图转身,他却将她压在床上并跨坐到她身上。
和上次一样,她的体力不如他,唯一可能的反击就是试着抓伤他的眼睛或使用某种武器。但如此一来,她的计划便全泡汤了。该死!T恤被扯破时她暗咒道。她恐惧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是无能为力。
她听见他打开床边的抽屉,接着是一阵金属的“哐啷”声。起先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后便看到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住。他拉起她的手臂,将手铐绕过一根床柱后再铐上她另一只手。没多久他便扯下她的靴子和牛仔裤,接着脱掉她的内裤拿在手中。
“你要学着信任我,莉丝。”他说:“我现在要教你怎么玩这种成人游戏。如果你不好好对我,就会受到惩罚。你若对我好,我们就是朋友。”
他再次跨骑在她身上。
“你不喜欢肛交是吗?”
莎兰德张嘴想要尖叫。他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将内裤塞入她嘴里。她感觉到他不知用什么缠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腿分开后绑起来,她于是彻底无助地躺在那里。她听到他在房里走来走去,但因T恤蒙住眼睛看不见。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她几乎无法呼吸。随后他不知用什么猛然插入她的肛门,让她感到一阵锥心刺痛。
西西莉亚依然规定布隆维斯特不能过夜。凌晨两点过后不久,他开始穿衣服,而她则裸身躺在床上微笑地看着他。“我喜欢你,麦可。我喜欢有你作伴。”
“我也喜欢你。”
她将他拉回床上,脱去他刚穿上的衬衫。他又多待了一小时。
稍后当他经过范耶尔的屋子时,他很确定看到楼上某扇窗子的窗帘动了一下。
莎兰德终于可以穿上衣服。那是星期六早晨四点。她拾起皮夹克和背包,躇姗地走向前门,毕尔曼已经冲过澡,穿着整齐地在那儿等她。他给了她一张两千五百克朗的支票。
“我开车送你回去。”他开门说道。
她跨过门坎,走出公寓,转身看着他。她的身子看起来好脆弱,脸因为哭泣而肿胀,当他们的目光交会时,他几乎畏缩了一下。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如此炽烈的恨意。莎兰德的模样正如档案簿中所写的一样精神错乱。
“不用了。”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一只手按着她的肩。
“真的吗?”
她点点头。他的手抓得更用力。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下星期六你还要再来。”
她又点点头。顺从地。他这才放手——
注释:
①海伦·洛夫(HeleneLoow),历史学博士,专研瑞典右翼极端主义。
②伊瓦·克吕格(IvarKreuger,1880—1932),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欧洲最有影响力的商人,控制了全世界三分之二的火柴产量,人称“火柴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