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莉卡将咖啡杯放到桌上,站在窗边眺望旧城区。此时是上午九点。所有积雪都被新年的雨水冲走了。
“我一直很喜欢这里的景观,”她说。“我很愿意为这样的公寓放弃住在索茨霍巴根。”
“你有钥匙呀,随时可以从你那高级住宅区搬过来。”布隆维斯特说着把行李箱合上,放到前门旁边。
爱莉卡转身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不会是认真的吧,麦可,”她说。“我们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而你却打包要去住在乔塔赫提。”
“是赫德史塔。搭火车只要几个小时,而且又不是住一辈子。”
“你还不如去乌兰巴托呢!这样看起来好像夹着尾巴逃跑,你不觉得吗?”
“我就是。何况我还得坐一阵子牢。”
克里斯特坐在沙发上,却坐立难安,这是《千禧年》创办以来,他头一次看到爱莉卡和布隆维斯特产生如此大的分歧。过去这许多年来,他们始终形影不离,偶尔会有激烈冲突,但向来是为了公事,而且每次总会将问题解决,互相拥抱后回到各自岗位,或上床。去年秋天情况便不妙,如今两人之间更像是出现了一道鸿沟。克里斯特不禁怀疑《千禧年》是否已开始迈向结束。
“我没得选择。”布隆维斯特说:“我们都没得选择。”
他给自己倒了咖啡后到餐桌旁坐下。爱莉卡摇摇头,坐到他对面。
“你怎么想呢,克里斯特?”
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正担心自己迟早得表明立场。他是第三位合伙人,但大家都知道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才是《千禧年》的代表。他们只有在争执不下时才会询问他的意见。
“老实说,”克里斯特开口道:“我怎么想不重要,这点你们俩都心知肚明。”
他说完随即闭嘴。他喜欢摄影,喜欢做平面设计,虽然从不自认为是艺术家,却知道自己是个很棒的设计师。但换个角度看,他对谋略与政策决定却是一筹莫展。
爱莉卡与布隆维斯特隔着桌子互望;女的冷静又愤怒,男的则是埋头思考。
这不是争吵,克里斯特心想,这是离婚。
“好,我再重申一次我的状况。”布隆维斯特说:“这绝不代表我放弃了《千禧年》,我们为它花费太多时间与精力了。”
“可是从现在起你不进办公室,我和克里斯特就得扛起担子,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在自我放逐?”
“这是第二个原因,我需要休息一下,爱莉卡。我已经动不了了,精疲力竭了。在赫德史塔领薪休假,也许正是我需要的。”
“这整件事实在愚蠢到家了,麦可。你还不如到马戏团找份差事。”
“我知道,但我将能坐享两百四十万年薪,而且不会浪费时间。这是第三个原因。和温纳斯壮的第一回合结束,他打败了我。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他会设法让《千禧年》永世不得翻身,因为他知道只要杂志社存在一天,社里的员工总会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从过去这半年每个月的广告业绩就能看出来。”
“所以我才不得不离开办公室,我就像一块不断朝他挥动的红布,一牵扯到我他就起疑,所以只要我在这里多待一天,他就会不断找麻烦。现在我们得好好准备第三回合。若想有些微机会打败温纳斯壮,就必须先撤退,然后想出一整套新策略。我们得找到能够痛击他的利器,而那就是我这一年的工作。”
“这些我都懂。”爱莉卡说。“那你就去放个长假,出国去,在沙滩躺上一个月。去体验体验西班牙布拉瓦海岸的美好生活,轻松一下,去沙港看海。”
“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会有改变。除非我离职平息温纳斯壮的怒火,否则他还是会压垮《千禧年》。这你也知道。若想以其他方法制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的把柄加以利用。”
“你认为你能在赫德史塔找到吗?”
“我查过剪报了。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二年,温纳斯壮确实在范耶尔公司工作,他属于管理阶层,负责策略性的人事安排。他离开得很仓促。我们怎能排除他有把柄握在范耶尔手上的可能性呢?”
“可是就算是他在三十年前做过的事,如今也很难举证了。”
“范耶尔答应要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他整颗心都挂着那个失踪的女孩,这似乎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假如他必须为此毁掉温纳斯壮,我想他八成会做。我们当然不能忽视这次机会——他可是第一个愿意公开指证温纳斯壮的人。”
“即便你找到铁证证明温纳斯壮掐死那个女孩,拿回来也不能用。已经太久了,闹上法院他还是会大胜。”
“我脑海中也曾闪过同样念头,但是不对:女孩失踪时,他正在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发奋用功,与范耶尔集团并无关联。”布隆维斯特略一停顿。“爱莉卡,我不是要离开《千禧年》,但重点是要表现出离开的样子。你和克里斯特必须继续经营杂志,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与温纳斯壮停战就停战吧。但假如我留在编辑部,就无法停战。”
“没错,这种情况确实讨厌,但我想你去赫德史塔也于事无补。”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爱莉卡耸耸肩说:“我们现在应该开始寻求网民,从头调查来龙去脉。这次一定要做好。”
“小莉,那则报道已经没救了。”
爱莉卡气馁地双手抱头。再开口时,她起先并不想与布隆维斯特的目光交汇。
“我实在快被你气疯了!不是因为你写的报道毫无根据——我要负的责任和你一样多;也不是因为你要辞去发行人职务——以目前的情况这是聪明的决定;我可以配合让外人以为是我们之间闹分裂或权力斗争——你想让温纳斯壮以为我是个没有危险性的花瓶,你才是真正的威胁,这我能了解。”她说到这里稍停片刻,然后直视他的双眼。“但我觉得你错了。温纳斯壮不会上当的,他还会继续摧毁《千禧年》。唯一的差别就是从今天起,我必须孤军奋斗,而你也知道现在编辑部更需要你。没错,我也想向温纳斯壮宣战,但我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你弃船潜逃得太突然,你竟然在这情况最紧急的时候丢下我一人在风雨中飘摇。”
布隆维斯特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还有克里斯特和其他所有员工。”
“不包括达曼。顺便一提,我觉得你雇用他是雇用错了。他是有能力,但他带来的伤害比好处多,我不信任他。整个秋天你陷在困境中,他却到处显得欢天喜地。我不知道他是希望能取代你的职位,或者只是其他员工和他不对劲。”
“你说得恐怕都没错。”布隆维斯特坦承。
“那我该怎么做?炒他鱿鱼?”
“爱莉卡,你是总编辑,也是杂志社的资深合伙人。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就炒他鱿鱼吧!”
“我们从未解雇过任何人,麦可。现在你连这个决定都要丢给我。早上进办公室再也没有乐趣可言了。”
这时候克里斯特忽然起身,吓了两人一跳。
“如果要赶那班火车,现在该动身了。”爱莉卡正想开口反驳,他却举起手制止。“等等,爱莉卡,你刚才问我怎么想。老实说,我觉得情况烂透了,但假如事情如同麦可所说——他就要碰壁了——那么为了他好,他的确有必要离开。这是我们欠他的。”
他们俩诧异地瞪着克里斯特,他却尴尬地回看布隆维斯特。
“你们都知道你们两个才是《千禧年》的支柱。我是合伙人,你们一直对我很好,我也很爱这份杂志,不过我这美术指导的位子很容易就能找到人取代。但你们既然要问我的意见,我就说了。至于达曼方面,我同意你们说的。爱莉卡,如果你想炒他鱿鱼,就由我来开口,只要有可信的理由就行了。麦可现在离开,当然非常可惜,但我想我们别无他法。麦可,我载你到车站。爱莉卡和我会坚守城池等你回来。”
“我担心的是麦可永远不会回来了。”爱莉卡轻轻地说。
阿曼斯基下午一点半打电话来,吵醒了莎兰德。
“怎么了?”她还昏昏沉沉没睡醒,嘴里好像有股柏油的味道。
“麦可·布隆维斯特。我刚刚和我们的客户弗洛德律师通过话。”
“所以呢?”
“他打电话来说不必再调查温纳斯壮了。”
“不必了?可是我才刚刚着手。”
“弗洛德没兴趣了。”
“就这样?”
“他有决定权。”
“都谈好价钱了。”
“你花了多少时间?”
莎兰德想了一想。“整整三天。”
“我们达成协议的最高金额是四万克朗。我会开一张一万元的发票,给你一半,以三天的时间计算,这笔钱应该够了。他得付钱,因为这一切是他起的头。”
“那我搜集到的资料怎么办?”
“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没有。”
“弗洛德没有要求看报告。可以归档,以免他又跑回来。或者也可以销毁。下星期我会再派新工作给你。”
阿曼斯基挂电话后,莎兰德握着话筒坐了一会儿。她走到客厅的工作角落,看着钉在墙上的摘记和堆在桌上的纸张。她找到的多半是剪报和网络下载的文章。
她拿起纸张便往书桌抽屉里丢。她不由地皱起眉头。布隆维斯特在法庭上的怪异行为其实是有趣的挑战,何况她一展开任务便不喜欢半途而废。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要去发掘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