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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彼得·梅尔Ctrl+D 收藏本站

献血与美酒

 本地广告业欣欣向荣。任何车辆,只要停留在市场附近超过五分钟,各种各样的传单便会一叠叠压在雨刷下——某处即将开幕、不可错过的大好机会、餐厅大特价、新奇花样推出等等,全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我们每次回到车上。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

 其中有一个消息说,卡维隆即将举行手风琴比赛,比赛中,还将穿插“可爱女郎的脱衣表演(出场12次)”以取悦嘉宾。一家超级市场风风火火展开“猪肉周”活动,宣称猪身上每一个可食部分,都将以令人难于信服的超低价卖出。

 有滚球比赛,有舞会、有自行车竞赛,有狗展。迪土科舞场聘专人主持节目。爆竹展,乐器演奏。一位法诺利夫人,说是会炼金,能透视,邀你参加法会,包你满意而归。夏娃姑娘形容自己香甜可口,正等着与你浪漫相会;露丝小姐说她透过电话,就能满足你所有的遥想——这项服务,露丝小姐神气地补充说,在马赛已遭禁止。

 有一天,突然有了一张极不寻常的传单,索取的不是我们的钱,而是我们的血。

 污脏的传单上叙述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他正准备到美国去动大手术,但在进入医院以前,他需要不断输血,才能保命。“急需大量鲜血,”传单上说。捐血站将于次日晨八时,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设立。

 八点半我们抵达时,村公所已经客满。十几张床沿墙摆放,躺满了人。从床上高吊的脚判断,各阶层的人都出动了:穿大凉鞋的是小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轻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农夫,穿拖鞋的是他们的妻。年长的妇女一手抓菜篮,另一只手握紧、放松缓缓地压缩血液流入塑胶袋。一边输血,他们一边争论谁的血最浓。颜色最深、最有营养。

 我们排队等候作血液检查。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个矮胖的红鼻子老头,戴着破帽,穿着工作服。护士刺不穿他姆指的硬皮,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要不要我找个杀猪的来?”他问。护士用力再刺一次。“妈的!”一滴圆鼓鼓的血出现了,护士迅速地导人试管,加上一些液体,上下猛摇。她的眼光从试管上抬起。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是怎么来的?”她问老头。

 老头放下姆指,说“脚踏车,”“从安贝村(LesAnberts)一路骑过来。”护士吸吸鼻子。“你没跌倒可真奇怪,”她收回目光看着试管:“你喝醉了。”

 “不可能,”老头说:“也许早餐喝的一点点酒让我的鼻头有点红,习惯了嘛。那算得上什么。再说,”他拿染血的大姆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点酒精,能让血球密度更高。”

 护士不信他。她请这老人再去喝点东西——这次是喝咖啡,正午以前再回来。他咕味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受伤的大姆指举在身前,像一面战旗。

 我们刺过手指,证明清醒,被带到床位前。血管与血袋相连,我们按照程序握紧放松拳头。大厅里洋溢着谈笑之声,平常在街上擦肩而过,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时由于奉献精神的影响,忽然间成了好朋友。或许,大厅尽头酒吧台四周,气氛异常祥和融洽。

 捐血大餐的故事

 在英国,捐一袋血得到的报偿是一杯茶、一片饼干。可是在这儿,针管一取出,我们就给带到一张长桌旁,有义工在那儿服务。要来点儿什么?咖啡?巧克力?牛角面包?奶油蛋卷?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肠?还是葡萄酒?多吃点!多喝点!补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肠胃填饱!年轻的男护士忙着拔酒瓶塞,穿白长袍的主任医师祝我们胃口大开。从吧台后面愈堆愈高的空酒瓶看来这场捐血运动不论在医疗上或社交上;都大获成功。

 许多天之后,邮差送来一份官方办的捐血杂志《血球》,说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得好几百公斤的血。但是另一个我感兴趣的数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杂志上却只字未提。或许是仅留作医学界参考之用罢了。

 社交礼仪

 我们的伦敦律师界朋友,英国人那种保守之风很深。坐在卡维隆的“世纪末咖啡馆”里,他注视着窗外他所谓“青蛙的滑稽动作”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大家推来挤去,一团混乱。

 “你看那边”一辆汽车在马路中央骤然停了下来,驾车人下车来拥抱路上相逢的熟人。“他们总是彼此伤害。看到没?男人跟男人亲吻。多不卫生呀。”律师朋友对着啤酒喷气。他严谨有度的礼仪观被这越轨的行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看来,这行为是太怪异了。

 普罗旺斯人喜欢身体的接触,我也花了好几个月才得以适应。和一般在英国长大的人一样,我学会了很多社会礼仪规范。我学会与人保持距离,朋友见面时以点头代替握手,亲吻女士们如晴蜒点水,公开场合不对狗表示亲热。初到普罗旺斯,彻底搜索式的欢迎仪式犹如机场搜身一般,真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不但甘之如饴,而且对这项社交礼仪的诸多细节备感兴趣。肢体语言,实为普罗旺斯人际接触的要素。

 两个男人相会,至少会握个手。即使手上拿了东西,也要腾出一根小手指头握握。手若湿或脏,伸出前臂或手肘也是应该的。骑在脚踏车上或开着车,并不构成你不与人作身体接触的理由。所以你常会在拥挤的大街上看到危险的场景:一双双的手从车窗内把手伸出来,互相摸索搜寻。这还只是初步的、最起码的动作,比较熟悉、亲密的人见面,需要更强烈的表示。

 正如我们的律师朋友所见,男人互相亲吻。此外,他们会紧捏对方的肩膀,猛拍对方的背,拳打对方的小腹,指拧对方的脸颊。碰到一个久未相遇而且是你的普罗旺斯男朋友,你真有可能被弄得混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女士受到身体损伤的可能性就小多了。但是不熟悉礼节的人弄不清正确的亲吻次数,可能犯下社交大错。我初学此道时,遇见女士总是先亲一面。退后,观察对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脸颊。后来有人告诉我,伪君子才只亲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怜虫。

 在这之后,我以为观察出来正确程序:亲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来的朋友脸上尝试这种礼法,她说:错了。亲三下,是普罗旺斯人的粗鲁习俗,文明人亲两下就够了。下次我见到邻居太太,亲了她两下。“不对,”她说:“三次。”

 现在,我每见女士,密切注意她的头部动作。亲两下之后,若头部停止摆动,我就知趣而止。但我的头总保持机动,以备对方又偏过头去时,可续亲第三个。

 我妻对此同感困扰。她是受礼的一方,有责任估计扭头的正确次数,或究竟需不需要扭头。一天早晨她在街上听见一声大吼,转过头去,看见泥水匠雷蒙向她走来。他忽然停步,双手极尽夸张地在裤管上猛擦。我妻料想这是要握手的准备,于是伸出手去。雷蒙拨开它,却在她脸上热烈地亲了三下。所以你永远猜不准对方给予你什么样的礼节。

 嘴唇与手的使命

 见面礼结束后,谈话开始。菜篮子啦,大包小包的东西啦,都放下来。狗拴在咖啡桌脚,自行车和工具倚着最近的墙而立。这很重要,因为一场认真快意的谈话一定需要双手并用,加强语气。手势可以作逗号,作句号,作感叹号,甚至单纯用来装饰语词。因为言词仅是动动嘴皮子,不能让普罗旺斯人满意,双手于是加入,无声地交换着意见。连肩膀都富于表情。普罗旺斯人的谈话内容,你从远处便可根据表情动作,略知一二。

 有一句无声语言,以摆手开始。我们是从来家的建筑工人处学到的。他们只在谈到时间或价格时,用以表示否定。但这个手势其实用途无限宽广,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健康状况,你与岳母相处和谐与否,你的事业进展,你对一家餐厅的评价,或你对今年甜瓜收成的预测。讨论不怎么重要的事时,手只是随便摇摇,辅以眉毛轻蔑地上扬。谈到比较严肃的事情——如政治,某人的肝疾,本地赛车手在今年巡回赛中获奖的概率时,手摇的幅度就大了。手缓缓而摇,上半身随之摆动,愁苦的表情则集中于脸部。

 警告或争论时,使用的工具是食指,用法有三种:直指对方的鼻尖,表示提醒小心;像节拍器在胸前迅速摇晃,是提醒对方刚才所言完全错误;接下来他会陈述正确的理论,这时食指会由左右摇晃一变而为向前戳刺。若那不开窍的一方是男性,这一指便戳上他的胸肌;若对方是女性,指尖便在胸前数公分处打住。

 谈话结束时,要保证时常联系。中间三指蟋起,以直立的大姆指和小指作电话状,举至耳旁。要道别了,再握一次手。包裹、狗、脚踏车-一就位,往前走不到100公尺,遇到另一个熟人,一切又重新来过。难怪有氧运动在普罗旺斯流行不起来:聊上10分钟的天,运动量就足够了。

 邻城风光

 邻近市镇与村落的娱乐活动,我们参与的不多。每天找上门来的事就够我们发挥冒险探索精神了,普罗旺斯有名的花样反遭忽略——至少我们在伦敦的朋友是这么说的。他们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恼人态度,不时提醒我们:距离尼姆、亚耳和亚维依那么近,去野生动物保护区看火鹤或去为赛港喝海鲜汤也都非常方便。当我们承认一向只在家附近打转时,他们都露出惊讶而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不相信我们说的,没时间去别处,不想参观名胜古迹,无意当观光客等等。不过有一个地方例外,有一个地方我们百去不厌——我们都爱埃克斯。

 去埃克斯总是走山路。迂回曲折的山道通不过卡车,也不宜有急事待办的人。除了孤伶伶一间农舍,养着脏兮兮的一群山羊之外,一路上只见陡崖、灰岩与橡树,在明亮异常的光线下,线条特别清晰,光影特别分明。山道向下,穿过卢贝隆山南侧,即并入汽车大赛时采用的国道7号路线了。

 埃克斯的主要道路是全法国最漂亮的大街。米拉波林荫大道(CoursMir。beau)风景秀丽,但春秋之间最佳。这时候,行道树形成500公尺长的绿色隧道,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四座喷泉排列在大道中央,马路的宽度恰如达文西所说:“要与两边房屋的高相仿。”空间、树木与建筑的搭配完美,让你忘乎所已。

 许多年下来,埃克斯的正经行业和嬉游活动间逐渐径渭分明。大街上树影摇曳的一边是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中介业、律师楼等,阳光照耀的一面则是咖啡馆。

 我光顾过的每一家法国咖啡馆,差不多都喜欢。就连小乡村里,苍蝇比顾客还多的破烂小馆,我也喜欢。可是我特别钟爱散落在米拉波大道上的咖啡馆,其中又以“两个男孩”(DeuxGarcons)咖啡馆令人留恋。这家阅历有年的咖啡馆坚持不翻修,因此也就没有弄得到处都是塑胶制品和奇怪的灯具,内部看起来好像还是50年以前的样子。

 天花板很高,被几十年来的无数支烟熏成淡褐色。吧台是磨得发亮的铜色,桌椅古香古色,不知承受过多少臂部和手肘。服务生恰如其份地穿着围裙和平底鞋。室内阴暗而清凉,适合静坐思考,喝上一杯。又有阳台,精彩的节目就在这里演出。

 大学女生

 埃克斯是座大学城。漂亮的女姓显然喜欢在课余时到“两个男孩”的阳台上去坐。我认为,她们来此是为受教育,并不是好玩:她们一定是在修一门“咖啡馆礼仪”的课,此课大约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抵达

 愈引人注目愈好。顶好是坐在一辆鲜艳的川崎750摩托车的后座抵达。摩托骑士要从头到脚黑色皮装,留着三天没刮的胡子。下车后先站在人行道上挥别,目送他噗噗噗地驶下大道,去寻访他们的理发师。不过,这是奥佛涅(Auvergne)地方来的小女生玩的把戏,城里的女学生没空玩这一套,她的心思集中在下一步骤。

 第二部分:进场。

 太阳镜不能取下,直到认出馆内坐着熟人为止。可是不能表现出是在找人的样子,必须让人以为你走进咖啡馆,只是为了打电话给某个贵族身份的意大利追求者,而无巧不成书,看见有朋友在座的样子。太阳镜这时候才取下来,头发往后面一甩,应友人之请坐下。

 第三部分:亲吻仪式

 亲吻在座的每一个人,至少两次,通常三次,特殊情况下多达四次。被亲吻的人坐着不动,让新来的那位弯下腰来,-一啄击。接着她再甩甩头发,向路边的服务生示意,巧妙地让他们知道这里多了一位客人。

 第四部分:餐桌礼仪

 落座之后,太阳镜应该推到头顶,以便仔细观察映照在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倒不是自恋狂,而是查核自己的面部表现是否得当,点烟的姿势、用吸管喝薄荷茶的样子,或捏起一块方糖的优雅动作。如果这些表现都符合规矩,眼镜便可微微向上调整,让它滑落在鼻尖,看起来俏皮可爱。这时候,注意力才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这样的课程从早上十点钟左右,反复进行到晚上七八点,我百看不腻。我猜想,在热烈从事社交研究之余,一定有些空档让她们作些学术工作吧;可是我从来不见咖啡桌上摆着任何一本教科书,也不曾听见有谁谈起高等微积分或政治学什么的。学生们全心专注于仪表风姿,大学之道在此因而显得装饰性十足。

 花上大半天时间一家接一家“泡”咖啡馆,是不会让人厌烦的;但既然我们前往埃克斯的次数并不多,早上的光阴我们便充分利用。去意大利路酒贩处取一瓶烧酒,去马赛路向保罗先生买一些乳酪,去看看精品店的橱窗内新到了什么货色,去花市凑热闹,去美丽的喷泉边小想一会儿,然后在中午以前赶到老顾餐厅(ChezGu),以免客满无座。

 美食岁月

 埃克斯尽管有很多比老顾的饭馆大,装演漂亮,口味又好的餐厅,可是自从我们在一个雨天钻进老顾饭馆后,便成为他的忠实顾客了。老顾亲自招呼客人,亲切殷勤又多话,嘴上的山羊胡子是我所见过最宽、最浓、最飞扬得意、最意气风发的。它不断顽固不化地,向老顾的眉毛靠拢。

 老顾的儿子负责点菜,厨房里则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一切。有时也会出现一些鬼鬼祟祟、想必从事什么不法勾当的男女,放着菜不吃,在那里窃窃私语。酒是以陶罐装的,包括三道菜的丰盛一餐只须80法郎,所有的座位在中午十二点半以前一定坐满。

 每次,我们本想迅速简单打发掉一餐,在喝了第一罐酒之后便忘怀初衷,互相宽慰说这是假日嘛,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赶回去,也没有急切的商务约会等着去赴。明知身边的这些人饭后都要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我们却可以续上一杯咖啡,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这让我们心中暗喜。

 埃克斯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可是一顿饱餐使我们懒怠活动,胃里的乳酪如果再经历一下午的闷热,恐怕也会发出抗议的气味。不如看看城外的一个葡萄园吧,我一直想去探访的;不然,就去我们进城时注意到的一个奇怪地方,像是中古时代的垃圾场,散放着许多巨大的古物和残破雕像。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我们一直想要的古董和石制花园长椅,说不定人家还情愿付钱,让我们把它搬走哩。

 花园里和凯旋门

 在7号国道旁,有个叫做“旧料场”的地方,像一座大墓园那么宽广。在这个极力防范盗贼,防盗器材销量居欧洲第一的国家,这里不同寻常地完全开放:没有围墙,没有警告标示,没有拴着的凶恶狼狗,也没有大书主人名号的牌子。我们停车时心里想:经营企业却不设防,多么肯信赖别人呀。但我们随即明白为什么主人如此放心。所有展示品都重五吨以上,要有十个人外加一付绞盘,才搬得动任何东西,还要一辆重型卡车才运得走。

 有心建造一座仿凡尔赛宫的大庭园的话,在这儿一个下午就能买齐所有需用的物件。想要一只由整块大理石凿成的浴缸?角落上就有一个,活塞孔内已经长出荆棘来了。需要一座通往门厅的楼梯?那儿有三座,长度不同,旧石头磨成优雅的孤度,每一层价梯都有一张餐桌大小。宛如巨蛇的铁栏杆躺在旁边,有的柱头雕成凤梨状,有的没有。现成做好的整个阳台,飞檐上小天使足有肥硕的成人那么大,仿佛得了腮腺炎似的嚷着嘴。陶土做的双耳瓶,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磨坊轮盘、廊柱、媚梁,还有底座,这里石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庭园长椅。

 “您好,”一个年轻人从一座大雕像后面走出来,问我们想要什么。长椅?他把食指挂在鼻梁上思索,然后抱歉地摇摇头。他这里没有长椅,倒有一座精致的18世纪露台,巨石刻制的。如果我们的花园够大的话,他有漂亮的仿罗马式凯旋门,10公尺高,两辆古战车可以并列通过。他说这种东西很少见,一时间,我们想象着福斯坦每天早晨驾着牵引机穿过拱门前往葡萄园的景象而悠然神往。他的草帽上环绕着一支橄榄树叶编成的花环。但我妻看出,这250吨重的东西不合实用。我们答应,想买一座城堡的时候,会来找他。

 回到家,录音电话红色的小眼睛眨呀眨的迎接我们回来,表示有人对它说过话。有留言。

 首先是一个法国人的声音,我听不出他是谁。他疑虑重重地独白,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机器讲话。我们在录音电话中要求来电者留下联络电话,这让他觉得好笑极了。我已经在跟你讲话了,为什么还要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他在答录机中等待着口答,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谁在听电话?怎么回答沉重的呼吸声持续。哈-?哈-?妈的。哈-?答录机设定的录音长度到了,他的咆哮声突然中断。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接着是狄第埃的留言,轻快而条理分明地通知我们,他准备率领其他工人,恢复在我家的工作,敲打楼下的两间屋子。“正常情况下”他们明天一定会来,不然就是后天,还有,我们想不想多养几只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有段艳遇,怀孕了。

 泰德与素珊

 然后是一个英国人的声音,我们记得在伦敦见过他,记得他是个乐天派,其他就一无所知了。不过我们即将熟悉他,因为他和妻子要来拜访。他没说何时来,也没留下电话号码。也许,他们是那种云游四海的英国游人,会在某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来与我们共进午餐。我们已过了一个月清静无为的日子,家中既少访客,也无工人,可以接受有人来家作客小住。

 他们在薄幕时分抵达。这一天我们正在庭院中,准备吃晚餐。泰德与苏珊,满含歉意,兴致勃勃。普罗旺斯让他们兴奋,拉大嗓门大谈这个初次游历的地方。我们的房子,狗,我们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也都极好。见面才几分钟,他们便说了好几遍“棒极了”他们的愉悦让人心情轻松,他们说话像演对口相声,一搭一档全无缝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许我们插嘴。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我们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对不对?”

 “绝对是的。你们一定最讨厌这样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话就妙透了。”

 “亲爱的,你看那游泳池,漂亮吧?”

 “你们可知道,梅纳村的小邮局印了地图,指示到你家的路径?那家英国人,他们这么称呼你们。他们就从柜台底下抽出这份地图。”

 “我们本来早就该到了的,只是我们在村子里撞倒了一个可爱的老头…”

 “…呢,其实是,他的车子…”

 “是啊,是他的车子,可是他真客气,亲爱的,是不是?而且其实也没有真的撞到,碰一下而已。”

 “所以请他到咖啡馆去,喝了一杯酒。”

 “喝了好多杯哪,是不是啊,亲爱的?”

 “还请了他的几位滑稽朋友。”

 “总之,我们现在来啦。我得说,这里实在棒透了。”

 “我们就这样闯了来,也真亏得你们高人雅量不见怪。”

 接着他们喝杯酒,喘口气,四处走走,不时发出赞叹之声。我那细心留意别人是否吃饱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们尚未开动的晚餐上。

 她询问,愿不愿与我们同桌共食。

 “只要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一片面包,一块乳酪,就可以了。也许再来一杯酒。”

 泰德与苏珊坐下来,继续谈话。我们搬出香肠、乳酪、沙拉,还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鲜热番茄酱。他们吃得如此欢天喜地,让我不由怀疑他们上一顿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顿又打算到什么时候开始。

 “你们准备住在哪儿?”

 泰德斟满酒杯。呃,并没有预订旅馆。“我们这些人总是这样,全无计划。”只要一间小客房就好啦,他们想。干净,简单,离我们不远。因为,假如我们还能忍受的话,他们盼望第二天再来瞻仰一下我们的房子。一定有好几家小旅馆,我们可以推荐给他们的。

 是有几家,可是现在十点都过了,普罗旺斯人差不多该上床了。这时候去敲打人家关好的窗,锁上的门,惊醒旅馆看门的狗,可算不识时务了。泰德和苏珊只好在我家过夜,明早再去寻个旅馆吧。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像演戏似地表示感激之情,直到他们的行李都给搬上楼。他们从客房窗口道了最后一声晚安,我们就寝时仍听到他们唧啾个不停。他们像两个兴奋的小孩子,我们想,留他们住几天会很有趣的。

 三点刚过,狗吠声吵醒我们。是客房传出怪声,吸引它们的注意:呻吟声加上冲水声,似乎有人病得很重。

 享受普罗旺斯

 我一向不知道别人生病时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时宁可一个人静静躺着。总记得多年以前,一位叔伯辈告诉过我:“不要当着人呕吐,好孩子。没有人想知道你吃过些什么。”可是有些人生病时喜欢有人陪伴在旁,给予同情的安慰。

 呻吟声持续不断。我上楼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忙。泰德忧愁的脸出现在门口。苏珊吃坏了肚子。可怜她肠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她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时候苏珊又大声呕起来。我们只好回去睡觉。

 狄第埃如约前来,七点多一点,倾倒砂石的巨声响起。他们拿着大格和铁钉乒乓乱敲。他的助手,抛掷一包包的水泥入搅拌器,让它开始转动。我们的病患者苏珊,摸索着缓缓走下楼梯,眉头在嘈杂声和明亮的阳光中紧蹩而却坚持说她可以吃早餐。她错了,眼见她匆匆离席冲进卫生间。

 这是一个无风,无云,无色澄蓝的美丽早晨。我们却四处奔波着找愿意出诊的医生,又到药房去买退烧药。

 在以后的四五天里,我们渐渐与药剂师混熟了。倒霉的苏珊仍在与肠胃作战。大蒜使她的胆汁分泌异常,本地出产特别浓厚的牛奶让她的大肠骚动不已。橄榄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适应;在太阳底下待20分钟就能晒出水泡。她对南方过敏。

 这情况并不罕见。一北方人每当受到普罗旺斯的震撼:每样事物都血脉贲张。气温高可超过摄氏37℃,低又低到将近零下30℃。雨下起来狂泻不羁,把路基都给冲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关闭。西北季风最是残暴不仁,冬天严寒刺骨,夏天干热炙人。食物口味浓烈,习惯清淡饮食的肠胃无法消受。酒的后劲强,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食物与气候和英国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普罗旺斯没有温和的东西,别人也可能和苏珊一样弄得很惨。她和泰德终于动身前往比较温和的环境去休养了。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我们有山羊的体质,皮肤又经得起晒。作息方式已随着气候而改变,大部分时间待在户外。早上穿衣打扮30秒就够了,早餐吃新鲜无花果和甜瓜,清扫之类的琐事趁阳光还未炙热以前完成。到十点钟左右,游泳池边的石板已经发烫,池水却还冷得让人入水时冷得哆嚏。不知不觉间,我们养成地中海人睡午觉的好习惯。

 活着便是幸福

 穿袜子这件事已成遥远的记忆,手表躺在抽屉里也很久了。我发觉,凭着庭院中树影的位置,我可以大致估算出时间;至于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记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快要变成安份守己,无欲无求的院中蔬菜了;与现实世界的偶然接触,仅仅限于在电话中与远方办公室里的人交谈。他们总是羡慕地问起天气如何,回答则让他们郁郁不乐。他们宽慰自己的方法是警告我会得皮肤癌,又说太阳晒多了头脑会迟钝。我并不与他们争执;他们也许说得很对。只不过,变笨也好,增添皱纹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罢,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快乐幸福。

 工人们做工时把衣服卷起到腰际,和我们一样享受这天气。他们对热浪的最大让步,是午间休息的时间拉长了些。我们的狗分秒不差地关注着,一听到食篮打开的声音,盘碟刀叉摆放的声音,立即拼命地奔过庭院,占据餐桌边的有利位置,这是从前只有我夫妻二人进餐时,它们从来没有的表现。耐心守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人吃下的每一口,带着卑微的表情。这一招总是奏效。午餐终了,他们便潜回花丛下的隐密处所,偷偷嚼着干酪什么的。狄第埃说那是不小心掉下的。

 房屋改建工作依进度进行——就是说,从工人们复工那天算起,到我们可以搬进去住为止,每个房间需时三个月。曼尼古西答应给我们装的暖气机,到八月间也该有了。若是在别处,在天气没这么好的地方,所有的等待可能让人气闷烦躁,在这里却不会。阳光是极好的镇静剂,时光在欢愉中股陇过去。活着是如此的美好,其他都无足挂念,漫漫岁月几乎是无知无觉地流逝了。

 我们听说,一直到十月底,大约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又听说,七月和八月间普罗旺斯人多嘈杂,聪明的本地人都避到别处,比如到巴黎去。我们却无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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