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拂晓,由于羽柴秀吉一方的高山、中川勇猛进击,两军决战的前战开打。
最先发起进攻的高山右近,进入通往京城的狭地山崎町,占领了关隘。后面的中川清秀也不甘示弱。“看来不能跟在高山的后方。”他一展武士的豪迈气概,在天亮的时候,一鼓作气拿下了山崎左前方的天王山。
明智光秀和秀吉的军队不断展开激烈的混战。一听说山崎和天王山被敌人攻取,坐在床几上的光秀陷入了沉思。
本来梅雨已经停了,可是,十三日的黎明时分起,又淅渐沥沥地下了起来。下鸟羽的天气原本十分闷热,如此一来,光秀的大营又像蒸笼一样热了起来。“看来,我不亲临前线是不行了。立刻传令,让主力部队即刻赶往胜龙寺城前方的御坊塚!”光秀下完命令,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叹了口气。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在战术上逊于秀吉。可是,等到双方一交手,他才发现,处处都让对方占了上风。
秀吉从中国撤回来以后,十一日抵达尼崎,十二日到达富田,十三日进攻山崎,攻势如此神速,实令光秀意想不到。更严重的是,对方步步紧逼,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光秀于初八从安土城出发,返回坂本,初九接受王公大臣的迎拜,进入京都。然后,向皇宫敬献白银五百锭,向五山寺庙和大德寺各捐献一百锭,绐作为敕使来到安土的吉田兼见白银五十锭。谨慎的光秀在捐献赏赐的时候,秀吉还在中国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到了初十,光秀从京城出发,到达山城八幡附近洞岭之时,光秀满以为会从大和赶来投奔的筒井顺庆却没有到来。十一早晨,反而听到秀吉已经抵达尼崎的恶讯。
事已至此,在洞岭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布阵。于是,十一日,光秀再次返回下鸟羽,重新部署所有兵力。连接胜龙寺和八幡的线路——山崎狭地已经被扼制,这样,向对方挑起决战的余地也没有了,局势已经演变成光秀要如何、在哪里防止秀吉攻入京都。
清晨,光秀一直默默不语,没有迅速前进,是因为一直在等待近江的援军。可是,援军没有到达,却传来了中川清秀已进攻到天工山的消息。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御坊塚,在河对面的淀城和胜龙寺一带阻击敌人的进攻。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人们恐会笑话光秀是根本无法和秀吉相比的凡夫俗子。
“已经准备就绪。”
“好。”光秀站了起来,望着天空的霏霏淫雨,想起自己现在竟然连块固定的阵地都没有,仿佛听见众将士的怨言从四处传来,心口不禁一阵发闷。他最大的失算就是低估了信长的“人气”
对于光秀而言,信长是一个残暴无比的暴君。不仅如此,在细川、筒井等光秀的亲戚们眼中,他更是一个暴君。甚至在家康、柴田胜家、现在的秀吉看来,信长也无疑是个猜疑心重、穷兵黩武、令人一刻都不能麻痹大意的暴君。
林佐渡、佐久间信盛、荒木村重等,被信长抹杀功勋的家臣已有无数。可以说,光秀既为上面这些人报了仇,又消除了现在战战兢兢服侍信长的人们心中的不安,使他们得以安心地经营领地,所以,虽然表面上他们的态度不甚了了,可是内心,应该对光秀万分感激。
如果这样一想,弑主不但不是恶行,反而成了除掉暴君的义举。他应该给人们留下这样的一个即象。可是事与愿违。正当光秀为皇宫、大臣、京都市民的感情,还有一些琐碎之事而担忧时,讨伐逆贼的大军已铺天盖地杀到了眼前。
信长似乎不像光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令人人不能自安的无道暴君。被信长杀掉了亲生儿子的家康没有动,光秀坚信必定会和自己结盟的细川父子也没有动。岂止这些,就连一直对自己死心塌地、已经从大和向近江出兵的筒井顺庆,到了九日,态度突然大变。光秀已特意出兵到洞岭催促,他却依然没有出来接应。
光秀一边驱马向久我畦奔进,一边思索。想给秀吉迎头一击,那无论如何得夺回天王山。一方面,在天王山压制秀吉的左翼,另一方面,从淀城出兵,压迫秀吉山崎官道的主力…这样,秀吉腹背受敌,进军速度自然大大减缓。在此期间,他的重将明智左马助春光会率领援军从近江赶来。然后双方展开决战。
光秀先在心里勾画了一副详细的作战图,反复思考之后,他把一直跟着的沟尾胜兵卫叫了过来“胜兵卫,敌人的大致数目,你估计有多少?”
“大概会有三万七八。”
“你是吓破胆了吧,是不是草木皆兵了?”
光秀正要发笑,表情却奇怪地僵住了。他所有兵力,不足一万五千。山崎正面的中路军,斋藤利三、柴田源左卫门、阿闭贞征等部大约五千人;靠山的先锋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等部拥丹波人马约两千;主力右备军,伊势与三郎、诹访飞騨(da)守、御牧三左卫门尉等部约两千人;主力左备军,津田与三郎手下大约两千。主力光秀的亲兵约五千…即使一人也不损,顶多也只有一万六千人。
未几,天王山那优美的弧线在光秀面前浮现出来,松树林中的圆明寺在细雨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天王山别名宝寺山,高约九百尺,山上松树茂密,山脚缓地一直绵延至淀川,在山与川的中间形成了山崎狭地。因此,先占领此兵家必争之地,从山顶向山崎道上的敌人发起攻击,这已成了战术上的固定模式。所以,光秀在昨日就已命火枪队主力松田太郎左卫门行动起来,火速占领天王山。可是,已经迟了。秀吉一方和高山右近长房抢功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已经在夜里一鼓作气攻占了天王山!
这样的攻防战,己方到底会损伤多少?光秀一直认为比自己小八岁的秀吉在战场上是一个幸运儿,却从未想到他会是夺取天下的大器。可是,一旦在这里取胜,这个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就会完全取代光秀。
八日迎来敕使,十三日就溃败而去,仅仅做了四天的天下人!这种深具讽刺意味之事,也许会记在史书上…一股不祥之兆突然袭上光秀心头。这时,沟尾胜兵卫催马过来道:“我们进不进胜龙寺城?”
“什么?”光秀严厉地瞪着胜兵卫“现在不是时候。速速向松田太郎左卫门传令,就说我明智光秀进了御坊塚,决不会后退半步。让他立刻给我夺回天王山!”
“是。”胜兵卫看见光秀凶狠的目光,立刻向前奔去,早就被雨淋湿了的盔甲铿锵作响。胜龙寺城已经出现在光秀的左首,近在咫尺,就连城里士兵的影子都看得非常真切。
雨仍然下个不休,道路泥泞难行,两边的水田已经变得像湖泊一样。在水田的尽头,御坊塚的绿色重重叠叠。它距离天王山大约有二十余町的路程。二者之间有一条圆明寺川。就在这二十余町的范围内,光秀将和秀吉一决雌雄。
经过胜龙寺右侧时,在前方大山崎安营扎寨的斋藤利三派来了使者。
“报。”光秀只觉得心底一颤。“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他没停下马,径直向设在坟冢之间的大营走去。一定不会是好消息!光秀老是有这种感觉,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听到噩讯。
“报。”使者顾不上擦一擦帽子上滴落的雨水,光秀在营帐里刚一落座,他又追过来报告。
“说吧,什么事?”
“我家主人斋藤利三请大人速速赶回坂本城。”
“什么?要我撤回近江…”光秀愤怒至极,额头青筋暴跳。他早已下决心再也不进胜龙寺城。他绝非一名普通的武将,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把大营设在御坊塚,要把这里作为和秀吉决战的战场。可是,作为左膀右臂的斋藤利三却让他避开决战,退回坂本!
“告诉利三,我今晨在下鸟羽接见了从京城带着礼物来参见的市民们,才发兵的。我向市民发过誓,决不让敌人的一兵一卒进入京城,方才出来。”
“这是斋藤大人的口信。我方…”
“快说!”
“在这里,我家主人会代替大人充分展示明智的威力,请您暂且撤回坂本城。这样,我家主人反而能在这里上演妙计…”
“呵呵呵,这个我倒是想听听。如果我光秀在这里,会碍手碍胛,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光秀不禁自我反省起来,如果斥责使者,就会被人看出内心的动摇,影响士气。
“哈哈哈,利三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总是这样,豪气冲天,我已经记在心里了。可是,光秀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才来到最前线的。全军的行动由光秀自己来指挥。斋藤的人马要时时保持和柴田、阿闭的联系,松田、并河的两部进攻天王山之后,要他立刻渡过圆明寺川,向敌人的中路发起攻击。”
“是。”
“靠近山一侧的军队稳住阵形之后,光秀也会一马当先,迎头痛击敌人。”
“大人的意思,小的会一一向主人转达。”
“好了,你去吧。”刚说完,光秀又叫住了使者“即使我明智光秀会一马当先,可是,在靠山的部队向敌人发起攻击之前,一定不要放松警惕,要统一行动。在此之前,要严密监视敌人的动向,千万珍重。好好把这些话告诉主人。”
“是。我会告诉主人,在向天王山进攻之前,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使者离去之后,光秀叹了口气。“给我拿些粽子来,空着肚子可没法干活。”
侍从心领神会,立刻端来一盘京城市民到下鸟羽参见时带的粽子。光秀拿起一个,剥掉竹叶,咬了一口,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竟已五十五岁了。
在见识和经验上,他决不会逊于秀吉,可是,如果驰骋疆场,他确实有些老了…
混账!光秀又生起女婿细川忠兴和筒井定次二人的气来。若他们能为他冲锋陷阵,自己早就忙着制定治国方略、筹划领国分配了。
“报,淀川一侧的津田与三郎送来消息。”
侍从的声音又一次怦怦地敲打着光秀的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光秀自责起来。为什么每次报告来到,自己总有不祥之感,是不是得了心神不宁之症?虽然敌人在数量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可是,在军队质量上,自己并非处于下风。
“津田与三郎的报告?让他进来吧。”光秀故意挺起胸脯,夸张地大口嚼着手里剩下的粽子。粽子上似乎残留着一点儿竹叶,差点卡在嗓子里,他慌忙吐在手中。
“报。”
“哦,听说河道上的敌人——池田的人马已经行动了?”
这个信使看来在什么地方跌过跤,身上粘着不少泥巴,甚至还有草叶。“不,池田的军队还在与我军对峙,看样子是在等候主将秀吉到来。可是,河对面的洞岭上旗帜林立,旗徽却是大和的筒井顺庆,主人便令小的赶紧向大人来报…”
“筒井顺庆?”
光秀不禁从床几上探出身来,笑了。“这样一来,就用不着我去催促他了。他只要来到这里,就足以牵制敌人。但是,告诉津田,万一筒井有异常举动,立刻报告。”
“遵命。”
信使离去之后,光秀又偷偷笑了。筒井顺庆现在的心情,光秀了如指掌。他在洞岭安营,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战乱波及大和,另一方面则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光秀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对光秀存有二心的顺庆,对秀吉来说,更是一个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这样一来,在河道旁边安营的池田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天王山方面怎么还没有听见枪声?去催催松田。”
“是。”
“还有,天王山到手之后,我也要把大营转移到宝寺之内,告诉弟兄们。”光秀目前还没有越过圆明寺川到对面去的打算,他觉得应该先在这边给士兵们打打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由于下雨路滑,行动不便,直到申时,正面阵地终于响起了枪声。
“哦,终于听见了。”光秀站起身来,从帐篷里探身往外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引线也不再有障碍了。而且,胜龙寺城的松田太郎左卫门早已摸熟了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光秀认为,自己抓住了向敌人冲锋的机会,就等于抓住了胜利。中川濑兵卫定慌了手脚吧?
光秀在满心欢喜,只听前方阵地枪声响作一片。当然这不只是己方的枪声,这一定是秀吉一方的高山、堀和己方的斋藤利三、御牧三左卫门、阿闭贞征等人交了火。
光秀命人牵马,看了看刚刚放晴的天空,登上一座能看清天王山的小山正。难道这座小山就决定天下最终的归属?这种感情忽然之间紧紧地攫住了光秀的全身,令他呼吸困难。“哦,山顶上还云遮雾罩…”
枪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敌我了。只听见两军呐喊之声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到耳边。敌方与我方的阵钲声交织在一起,进攻的大鼓敲得震天响。泥潭中两军格斗的场面,仿佛浮现在光秀的眼前。照这样下去,天黑之前大局就会定下来。
光秀的判断果然准确。
向天王山发起挑战的部队,还未真正与敌交火,精锐部队斋藤利三的主力已经军心动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论如何,此时还不能通过枪炮决出胜负。人的动向常常跟士气联系,士气可以在一瞬间成为崩溃的原因,也可以转变为制胜的力量。
“报!”
“哪里来的?”光秀望着逐渐黑下来的山脚,肩上还扛着大刀,催促着伏在面前的探马。
“河边的津田方面来报…”
“怎么?”
“由于河对面有筒井的军队,非常放心,却不料…”
“不料什么?”
“是!筒井好像不支持我方,而是敌人一伙。”
“我…与三郎败了吗?”
“是,由于麻痹大意,他正在全力以赴地防备池田信辉五千人马,不料加藤光泰的两千军队却想方设法,从河边迂回到了斋藤大人主力的背后。”
“妈的!”一瞬间,光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胜负没有在他集中全力的天王山上决出,反而出乎意料地在河边决出。
“加藤光泰的部队用无数船只把兵力运送到徒步无法到达之处,眨眼间就过来了。看到这些,筒井的人马仍岿然不动…这样,既要防备水路,又要防止筒井偷袭…”
这时候的光秀早已听不清探子在说什么了。秀吉这贼,实在可怕!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秀吉的厉害,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他没有注意到秀吉控制了河道的堺港、淀屋,可以任意使用船只,也就罢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秀吉竟然利用了筒井,这令他战栗,又令他感叹:这只善战的猴子!
如此说来,光秀的主力就更要军心动摇了。大刀拼杀的声音渐渐向御坊塚这边逼过来。光秀原本希望,筒井顺庆只要来到洞岭,就能有效地拖住秀吉的部队,让他动弹不得。可是,没想到秀吉看出筒井只是坐山观虎斗,就迅速地攻上来了。
既然是见风使舵者,就决不会背后偷袭,随便行动。这早被秀吉看透了。如果他要动,那肯定是胜负已定,战胜方和他取得联系之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打了光秀一个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光秀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天王山,却疏忽了河防,这看来也已经被秀吉看穿了。
吼声和悲鸣声混杂在一起,从左边传来。
恐怕此时加藤光泰和池田信辉的河道部队已经乘势绕到斋藤、阿闭、御牧等背后,同时,中路的高山右近和堀秀政定也一举发起了总攻。想必这时坐镇指挥的秀吉,一定兴奋得涨红了猴子脸!
“我现在就给右府大人报仇雪恨,逆贼光秀,看你还往哪里逃!”秀吉一定正在这样大声地叫喊。他那扬扬自得的样子不断地在光秀的眼前浮现。
“怎么又来了!”一会儿,光秀发现又有一个报信的正在呆呆地看着他“滚…我都知道了,快滚…站住,与三郎的人马可能已经…让他们撤到胜龙寺去!”
“是。”此人刚出去,又有另一个人与他擦肩而人。“大人在哪里…大人在哪里啊…”四周已经黑了下来,隔着四间远的距离,就已经分辨不清人的面目了。
“是御牧三左卫门吗?”
“哦,原来大人在这儿。大人,敌人已经渡过了圆明寺川…”
既然率领两千部队、和斋藤利三共同防守中路的御牧三左卫门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中路军已全部溃败了。
“三左,大局已定了吧。”
“真是耻辱!居然让敌人的沿河部队给击败了。大人,赶紧撤到胜龙寺城去!”
“三左!”
“末将在。”
“我决不进入胜龙寺城,还用说第二遍吗?”
“大人,我御牧兼显带领二百余骑人马赶回这里,就是为把大人平安地送进城里去。我决不会让一个敌人靠近大人半步…快,不撤就来不及了。”
“不行。”
“大人何出此言…这可不像您啊…”“不行!”光秀又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光秀绝非无耻之徒。我输给猴子了!输给了那只猴子!”说罢,光秀竟然放声大笑,但转眼却又哭了起来。是哭还是笑,他分不清了。
御牧兼显大声地喊着,拽着光秀的铠甲。“大人怎么还不明白!难道您不是天下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仔细听听,攻打天王山的部队已经败溃,敌人冲上来了。快逃,向龟山那边…”
“我决不会动。哪怕在这里战死…”
“不!”御牧三左卫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奔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沟尾胜兵卫垂着头站在了光秀的身后。
“胜兵卫,您求一下大人吧。”御牧兼显去外面察看了一下,又折回身来继续恳求“这里有在下代替大人,请恕我顶替大人战死。无论如何,请胜兵卫保护大人进城,如果城池难保,再护送到坂本去。啊,敌人渐渐过来了,若是不走…”说着,御牧兼显消失在了帐篷外面。他带着二百多名士兵,杀向了渡过圆明寺川后一气追来的池田和高山两队人马。
不用说,他们从一开始跟随光秀来到这里,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没有一丝后悔。
接着,向天王山进攻的部将之中,诹访飞騨(da)守战死,伊势与三郎也被山上攻下来的中川部队打死,这样,明智方败局已定。
“不能让御牧三左卫门白白地送死!”又过了一个时辰。光秀茫然地坐在胜龙寺城用榻榻米围成的大厅里。他是被沟尾胜兵卫硬架到这里来的。胜兵卫告诉他,退到城里的人大约有九百。若真有九百多人,这座小城里应该处处都有人影,可奇怪的是,这里冷冷清清,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追杀到城外的敌军人马之声。
“主公,我看还是按照斋藤所言,暂且退到坂本城去吧。”此时,站在光秀身边的三宅孙十郎、堀尾与次郎、进士作左卫门、村越置十郎等人,脸上都阴沉沉的。
“即使下雨,十三日的月亮照样还会出来。再黑暗也不至于连脚下都看不清楚。请主公痛下决心!”
可是,光秀一言不发。说句实话,这位五十五岁的老人的心力,在这一个月里,早已被纷繁芜杂的事情给耗尽了。尤其是最近的十三天,从初一在本能寺逼信长自杀以来,光秀已经身心俱疲。令人痛心的是,这种辛劳的结果竟然是今日的惨败。到了现在,难道自己还有力气逃回一家老小所住的坂本城?
光秀的眼前浮现出信长的面容,浮现出秀吉的面容,连来到安土的敕使吉田兼见的影子都浮现出来了。
“主公,快下决断吧。”胜兵卫再次加重了语气“我军已经完全溃败,藤田的进军鼓、三宅藤兵卫的阵钲也都听不见了…还有…”说着,胜兵卫与垂头丧气的进士作左卫门及村越三十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报告说,洞岭的筒井顺庆也很快下了山,已经向我军发起了挑战。”
“什么?顺庆…”光秀不禁怒目圆睁,接着,嗓子如漏了气似的,他旋又笑了“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等事来…他终于做出来了,这个浑蛋!”虽然光秀咬着牙在笑,可是,再也没有比筒井的背叛更能打击他的了。
不仅是战败,被盟友们抛弃的孤独感也在不断地刺激着他,他有如百爪挠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的战斗,以可怕的速度,把他五十五年来的生涯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噩梦,是无比凄惨的噩梦!
为信长的短视而愤怒,进而举兵讨伐的光秀,原来竟比信长还没有眼光,性子比信长还要急。信长死后,有为他报仇的家臣,还有几个儿子,可是,光秀死后,有人为他收尸吗?不仅没有为他报仇的家臣,反而留下一个逆贼的名声,连女婿都背叛了他,给一族人制造了莫大的悲哀。他目光太短浅了,短浅得无以复加!
为信长的冷酷而愤怒,招来了十多天难以计量的劳苦、废寝忘食的努力——若是这些努力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信长所奉献,那又当如何?起码不会留下骂名,也不会抄家灭族。他的算计,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
“好。”过了一会儿,光秀对胜兵卫道“全部撤出本城。”
“主公终于想逃了?”
“这不是逃。是为了下一步的打算,才退到坂本城。若非如此,我死不瞑目。”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们立刻去准备马匹。设若让当地的百姓知道了真相,会添不少麻烦,片刻不得耽误。”
光秀在三宅孙十郎和村越三十郎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听说光秀答应了逃跑,比田带刀和三宅藤兵卫把城里的残兵败将都召集起来,佯装向南口驱进。就在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光秀主从六骑,一共三组,悄悄地溜出了久我畦口。
如果就这样死去,对自己一族不免太冷酷了。所以,能活下去就暂且活下去,必须为大家打算。最前面的是沟尾胜兵卫和村越三十郎,其次是光秀和进士作左卫门,断后的是三宅孙十郎和堀尾与次郎。
雨停了。
十三日的月亮不时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从最令人担心的久我畦到伏见,一路畅通无阻。
清晨走过这条路时,光秀反复思量的,是如何取得战斗的胜利,可是现在,他思来想去的,竟是如何节省体力,平安返回坂本。“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他回头问进士作左卫门。
“不久就到大龟谷了。”
“到坂本还很远啊。”
“往前走,翻越桃山之北的鞍部,从小栗栖到观修寺、大津,估计在夜里会赶到大津。”
“大津…”听到这个,光秀一声不响了。现在,为保存体力,无用的话他一句都不想说。
到达桃山以北的时候,雨点又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此时,四周已经模糊起来,稍不留意,前面领路的两匹马就看不见了。
赶到小栗栖附近的时候,雨又止了,天空的云彩慌慌张张地向北退去。
“比预想的要平安,看来主公的武运还没有尽啊。”进士作左卫门刚说完,后面突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难道是追兵来了?二人慌忙藏进了路旁的树丛。
可是,近前一看,追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把断后事务委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赶来的比田带刀及四五名随从。
“主…主公…是比田带刀赶上来了。这样就放心了。”负责断后的堀尾与次郎催马过来报告光秀。
“什么,常刀追过来了。”
“是。”说着,黑影靠近了光秀。
“那就边走边…”
这一带没有村落,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可以二人并行的赤土路。
“三宅藤兵卫说,现在正是需要人手之时,大家都得返回坂本保卫主公,一名士兵都不要落下,于是带领大约一百人出了城。可是,路上这么黑,这个掉队了,那个走丢了…”
“带刀,不用说了。”光秀道“散失的人就散失了吧。剩下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人了。那些人躲过敌人,落荒而逃反而是好事。”从胜龙寺出来的时候,光秀还讨厌这种说法,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说起“落荒而逃”来。带刀的心头蓦然升起一股悲伤,与光秀并行的马落到了后面。
这时,不知哪里的树丛刷刷地响了起来。定睛一看,路的两侧原来是浓密的竹林,一眼望不到头。刚才的声音似有些异常。由于走过的路都比较安全,带刀竟没有发现竹林中有人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
往前走了一段路,沟尾胜兵卫停下马。“奇怪,竹林里动静不对,怎老是发出怪声…”他走上前去,正跟光秀说着,突然,光秀的坐骑竟飞跑起来。
“主公…”胜兵卫更加疑心,大声地喊道。
“嘘。”比田带刀阻止了他,自己追了过去。
竹林又静了下来。带刀想,光秀定是察觉了林中有伏兵,才跑了起来。
胜兵卫也立刻明白了带刀阻止他的意思,特意回头看了进士作左卫门一眼。“主公,林子里可能有伏兵,多加小心。”他故意大声道,周围都能听到。
“知道了,大家注意。”为了保护主人,作左卫门扮成光秀的声音。
天空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竹林中的路依然黑洞洞的。看见人影,却也分不清盔甲的颜色和面容。
光秀、带刀在前,作左卫门、胜兵卫在后。大约又走出了七八间,右面的竹林里忽然沙沙作响,以里面竟伸出竹枪来。进士作左卫门闪身躲过,一刀砍掉了枪尖。此时他仍然惦记着光秀。
“哎呀!”作左卫门装作受伤的样子。这一招果然奏效,把伏兵都给欺骗了。
“哇哈!”近十人的声音从路两侧响了起来“不要怕,大将模样的人被我刺了一枪。”
“都出来,大家一起上!”
“再不上就没机会了。”
这些动静和声音,明明白白地将其伏兵身份告诉了作左卫门和胜兵卫。
“是乱民,快跑!”胜兵卫大喊道“不要怕。伏击者是打劫流浪者的强盗。”
“哦!”从后面赶来的三宅孙十郎持枪,堀尾与次郎则持刀警戒着,黑影立刻围起来,堵住了道路。
“交给你了,多保重。”这时,胜兵卫从作左卫门的旁边擦身而过,留下了一句自己人才明白的话,向前疾驰而去。
月亮又暗了下来,啪啦啪啦地打在竹叶上的,也不知是雨点还是什么。
已经接近人家,到处是竹篱笆。胜兵卫已经不敢再喊主公,快马加鞭往前奔。“快!快!”他上身紧贴马背,盯着前面勉强能看清的地方,追赶着光秀。
在一道弓形的竹篱笆向右拐的地方,胜兵卫发现有一匹马的影子挡住了去路,心里咯噔一下,下了马。
胜兵卫沿着路拼命地找,走出四五间,他发现光秀已经落马,正手捂着肚子,蜷缩在那里。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胜兵卫赶紧跑过去,把光秀抱了起来。此时,光秀还略有意识。
“主公!”胜兵卫大声喊着,光秀微微点点头,黑暗中,可以觉出他正在努力地睁开眼睛。他一只手紧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朝天举着,不停痉挛。
“给我介错…”
胜兵卫明白了光秀的意思。可是,光秀似乎还想诉说另外一件事情,不是别的,只有一句话:“我——太累了。”
光秀的一生,是心无宁日、极为紧张的一生,是小心谨慎、压抑不平的一生,是危如累卵的一生。但,他最害怕的崩溃,在他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断——讨伐信长的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了。
虽然先前也是不辞辛劳,可是,跟这十三天的艰难相比,那算得了什么?虽然不能说一切都是失算,可他太相信自己的性子和实力了。正好和秀吉相反,光秀的见识、教养,既不能化为力量,也不能成为欢乐的源泉,反而成了他辛劳和不平的根源。
“这里…这里…”光秀的嘴唇微微地动着“这里是宇治郡醍醐村的小栗栖一带。美浓的…出生在明智的村里…和山城小栗栖的露珠一起消失吗?”
“主公,伤很浅。”
“不。”
“村越,村越在哪里?”胜兵卫低声喝问的时候,前后又响起了呐喊声,可是,光秀已经听不到这些了。原来,当光秀的马受惊,他已被左边的黑暗中伸出来的竹枪刺中了,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了起来,本以为到了这一带可以松口气了,不料再次受到乱民的袭击,落下马来。
胜兵卫匆忙把马拴住,然后检查光秀的伤口,发现他左腹和后腰各中了一枪。“主公,您要挺住。”胜兵卫用一块白布把光秀的伤裹了起来,又大声地喊了起来“来人…”
光秀已经停止了呼吸。不知是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四周又亮了一些,胜兵卫可以看清光秀的面容了,可是它苍白、虚无,已经变成了一张死人的脸。
“哇哈!”身后又传来袭击者的呐喊。
胜兵卫慌忙把尸身拉到路旁,放在一处破损的篱笆上。“您不是说让我介错吗?好,我也决不会让人看见尸身…”胜兵卫嘴里念叨着“恕我放肆了。”施完一礼,他一下把武刀举过右肩。
一瞬间,四周变得一片静寂,连竹叶梢上滴下来的露珠声都能听到。
沟尾胜兵卫砍下光秀的人头,包在马毡里,然后在尸体的怀中掏摸着。
他觉得光秀一定会留下遗书。
“真有…”
〖逆顺无二门,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但是,胜兵卫现在没空读这些。四周的竹林一带又喧哗起来。尽管如此“逆顺无二门”这句偈语是可悲的,这表明了光秀自己对弑杀信长的感悟,正是这种感悟,延误了后来的战机,先拘泥于敕使,后来又拘泥于京城市民的人气,结果成全了秀吉。
胜兵卫把文书藏到怀里,后面又跑过来两条黑影。“谁!”
“哦,是沟尾啊。进士作左卫门和比田带刀。”正说着,二人被光秀的尸体绊了一下。“哎,这是什么?”说着,二人倒在了地上。看来他们都受了重伤。
“是主公吗?”作左卫门轻声道。
“首级在这里。”胜兵卫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把首级拿给作左卫门。
左卫门慌忙摆了摆手。“时间紧迫,只能把首级带回坂本。”
“剩下的事交给我了。不,我决定在这里陪主公一起死。沟尾,快!”
带刀抱起无头尸体。他泣不成声。“武运不济…如此的名将…”
“在这里!在这里!”后面又传来了乱民的声音。看到他们落荒而逃,早已堕落成强盗的乱民迅速增加。他们向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当权者复仇的唯一机会,就是打劫落难者。“啊,找到马了,一定是有名的大将。”
“武刀不错,捡起来。”
“把盔甲扒下来。”
在袭击者哇哇大叫的时候,为了不让强盗得到尸体,带刀抱起尸体就向声音稀少的丛林中跑,进士作左卫门则提刀在后面掩护。此时,抱着光秀首级的胜兵卫早已快马加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活是那么漫长,死却是如此迅速而脆弱。
不久,这不幸的一夜结束了。光秀的尸体歪在丛林中的一条小沟里,四脚朝天,半截身子埋在泥土中。路边,有两具被剥光衣服的尸身,已经分辨不清哪一具是进士作左卫门,哪一具是比田带刀,惨不忍睹。
清晨,小鸟对人类世界发生之事丝毫不感兴趣,愉快地在林子里啁啾。
天空露出了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