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过来。”氏真一边招呼阿鹤,一边走至院中。阿鹤的脸已羞得通红,因为今日所有被邀请参加赏花会的侍女们都在看她。
樱花间挂着纸罩蜡灯,使花朵仿佛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
“少主…”当走出众人的视线后,她迅速靠向氏真,死命抓住他的衣袖。氏真木然地回过头,脸上似笑非笑。他们沿着小溪,走入假山背阴处。
已经十七岁的阿鹤出落得艳丽动人,侍女们纷纷传言氏真已染指于她。但是事实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除了耽于蹴鞠和茶道,氏真还喜欢在内闱和侍女们厮混。今川义元因忙于政务,好像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个性阴柔的儿子。氏真便借此机会经常出入家老们的府邸。自春天以来,他已是第二次造访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了。
“到这边来。”绕过假山后,氏真站住,指了指身边的那块大石,对阿鹤道。阿鹤紧张地用双袖遮住脸,战战兢兢地在岩石上坐下了。氏真无论在谁面前都颐指气使、大大咧咧,这让阿鹤常常感到害羞和难为情。
“阿鹤。”
“在。”
“你喜欢我吗?”
“事到如今…您还说这种话!”
“除我之外,你还喜欢其他男人吗?”
阿鹤慢慢放下衣袖,露出脸来。
“有没有?”
“没,没有…”
“是吗?就我一个人吗?”
“少主。”
“怎么了?”
“阿鹤害怕侍女们的传言。”
“传言?”
“她们说我还没有经过大人的允许,就私自接受了少主的宠爱。”
“那不很好吗?我是嗣子。你并没做什么不忠不义之事。”氏真说完后,大大咧咧地在岩石一端坐下,一把揽过阿鹤“阿鹤。”
“嗯。”“你喜欢我吧?”
阿鹤没有回答,只是向氏真靠了靠。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托付你。”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听说义安的女儿要嫁到饭尾丰前那个浑蛋家里去。你能否,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只一次,一次…”
阿鹤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氏真所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和阿鹤容貌相当的阿龟。氏真竟然想通过她见阿龟。虽然广纳妻妾是贵人们的嗜好,但女人也有尊严。男人即使要纳妾,也应尊重家室的感情;就算对方早晚会知道,也应先有所遮掩。但此时氏真却赤裸裸地向阿鹤挑明了一切。不知他是对长相厮守感到厌倦,想要寻求新的刺激,还是想故意激起阿鹤的嫉妒心,以使她加倍爱他。这里没有光亮,看不清氏真的表情变化,但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羞耻,也没有一丝体贴。
“可以吗?”氏真又一次问道“如果不愿意,我不强迫你。”
阿鹤全身发抖“少主!”
“你愿意吗?如果愿意,今晚就去约她。我在这里等着。”
“少主!”她忍无可忍,将氏真抱得更紧了。如果不是氏真,她真想将其撕成碎片“你叫阿鹤到这里,就是为了那事?”
“嗯。对。”
“可恶…您…”她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氏真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阿鹤的怒气,他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在阿鹤背上。月亮就要出来了。氏真怀中的阿鹤几乎无法呼吸。男人啊…氏真果然是为了激起自己的嫉妒心,她刚才是误解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围逐渐变成了银灰色,松树的影子从头上淡淡地铺了下来。“少主。”
“什么?”
“请您尽早求得大人的许可…以便我可以早一点…早一点到您身边服侍。”
氏真不答,半晌,他突然放开阿鹤,道:“太热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是。”
“那么,刚才的事情…”
“阿龟?”
“不错,如果今晚见不到她,我决不出去。我在这里等着,你把她带来。”
阿鹤好似又被浇了一桶冷水。她飞快地挣脱氏真的怀抱,盯着银色的月光下氏真那苍白的脸。氏真道:“快点!我在这里等着。”
此时,假山顶上突然传来哈欠声。
“啊!”阿鹤惊恐地扑向氏真。氏真向山上高叫道:“谁?”
“竹千代。”话音未落,今晚也被邀来参加赏花会的竹千代慢慢地从假山上走了下来。“月色不错。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小姐的声音吓走了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氏真问道。
“阿龟小姐。”竹千代冷冷地回答道。
听到“阿龟”二字,氏真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冈崎的竹千代?”
“是。”
“到这边来。你和阿龟,是在谈情说爱?”
竹千代走到二人身边,圆圆的脸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身体已然成熟起来,充满青春的活力,已到了追求异性的时候了。“不是谈情说爱。只是随便聊聊,等着月亮出来。”
“聊聊…你多大了?”
“十一。”
“十一了?”氏真恍然大悟道“该懂得男女之情了,该懂得了。”他看着阿鹤。阿鹤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立刻从这里消失。
“很喜欢阿龟吗?”
“阿龟小姐也说喜欢我。”
“嗯?”氏真皱起眉头,但很快又破颜笑道“那是她在向你表达爱意呢,竹千代。”
“是。”
“阿龟抱过你吗?”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氏真呵呵笑起来:“你也拥抱她了吗?”
竹千代歪头不答,像是在沉思。他这个年龄,还不能够揣测出别人的心思,他不知氏真究竟为何一会儿恼,一会儿乐。
“你没有拥抱她吗,竹千代?”
“是,因为我被她抱得太紧,动弹不得。”
“因为听到了我和阿鹤的声音,她才离开?”
竹千代天真地点点头:“不过我们已经看到了月亮,也聊过天了。”
“混账!”氏真突然尖声怪叫道。无疑,他想搞清楚的,是这个少年和那个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嫁出去的阿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偏偏被竹千代含糊地搪塞过去了。
“竹千代!”
“在。”
“当碰到你喜欢的女人时,应该这样搂着她。你看——”
阿鹤惊慌失措,想要避开,却被氏真粗暴地搂住了“就这样…这样…”
“少主…请不要…少主。”
月光下的竹千代毫无表情,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氏真一阵冲动,他猛地推开阿鹤,道:“今夜真没意思。居然被冈崎的小浑蛋抢了先。”然后,他沿着溪水,迅速离去。被扔到一边的阿鹤僵在岩石上,茫然地望着氏真远去的背影。
氏真的身影消失后,竹千代还怔怔地站着。阿鹤突然失声痛哭。竹千代隐隐隐约约地猜到,大概阿鹤将氏真习以为常的放荡行为当作了恋情。想到这里,他倒觉得不好立刻抽身离开,那对眼前这个女子过于残忍了。
“小姐。”竹千代向阿鹤靠近一步,将手放在阿鹤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着的肩上“不要哭。刚才我说和阿龟见面聊天,那是假的。”竹千代的确撤了个谎。因为他不忍看到阿鹤难过的样子,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男儿情感促使他毫不犹豫地撒了谎。竹千代喜欢义安的女儿。他感到,亭亭玉立的十五岁的阿龟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母性气息。阿龟的气质和美丽,总让他想起祖母源应尼。
早在是年正月,竹千代就在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里,向阿龟倾诉了自己的感情:“竹千代喜欢小姐。”他认为坦荡才是武将的作风。
“我也喜欢竹千代。”阿龟答道。
竹千代大喜,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于是他说道:“那我立刻向主公挑明,娶小姐为妻。”
听到这话,阿龟忙道:“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对大人提及。”
竹千代怔怔地点了点头,他以为阿龟是出于害羞才这么说。但自那以后,阿龟一直故意躲着竹千代,这令他悲伤不已。今晚,竹千代也曾邀请阿龟到假山上约会,但阿龟微笑着摇头拒绝了。
竹千代只好独自一人来到假山上,呆呆地坐着,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本多夫人和阿龟的面孔。女人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禁想着。就在此时,假山下发生的一幕,多少减轻了他的疑惑。
当听到氏真让阿鹤将阿龟带到这里来时,不知为何,竹千代竟感到身上发热。他十分敬重义元,但对氏真却没有任何好感。把阿龟给这样一个男人…一种莫名的反感促使他站到了氏真面前。但看到眼前痛不欲生的阿鹤,他又觉十分可怜。
“不要哭了。”竹千代轻轻将脸贴上去,附在阿鹤耳边,柔声道。但阿鹤突然举起衣袖,朝竹千代的脸猛扫过去,之后,她又伏身痛哭起来。
月光下伏身哭泣的阿鹤,身材玲珑有致。她只一味哭泣,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腿。竹千代沉思片刻,慢慢靠近阿鹤,轻轻替她拉下衣襟,遮住腿,又自言自语道:“我回去了。”
他听到从大门处传来氏真回府的吆喝声。一旦氏真回府,其他客人便会相继离席,竹千代则不便一人留在此地。他刚走了没几步,阿鹤突然高声叫道:“等等!”
“你叫我?”
“是。”
竹千代又大步走了回来。
“疼!我胸口疼…这里…这里。”
竹千代顺从地点着头,用手按住阿鹤的胸脯。
“竹千代。”
“嗯。”竹千代有点难为情,把头别开。
“这里,再用点劲。”
“这样好了吗?”
“好了…竹千代。”
“怎么?”
“你是不是在假山上都看到了?”
“唔,唔。”竹千代暧昧地摇着头“我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但什么也没看到。月光微弱,我什么也看不到。”
“撒谎…你明明看到了。”
“没看到…你真是位多疑的小姐。”
“不,你看到了,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那…我该怎么办啊?”
“不必担心。我竹千代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发誓!”
“一定要遵守诺言!”
“一定。你放心好了。”
“那么…”
阿鹤放下了心,紧紧抓住竹千代放在她胸口的手。突然,在离此不远的老樱花树下,有个人影一晃而过,是这个府邸的主人——关口刑部少辅亲永。
当亲永发现是阿鹤和竹千代二人,不知为何,倒压低了脚步声,匆匆忙忙回房去了。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站在走廊下的妻子身边,向她耳语道:“姻缘,又是一桩姻缘…”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虽说如此,十一岁,也未免太早了。竹千代,这个竹千代…竹千代…”
亲永眼中,双手按着阿鹤胸部的竹千代,俨然一个强壮的男子,非但没有惊恐战栗,反而极像一只堂堂正正征服对手后的雄鸡。慌乱的倒是阿鹤,她甚至有些惊魂未定。
“啊,女儿和竹千代…”夫人皱起眉头。
亲永赶紧微笑道:“这也是缘分,而且这个缘分绝无坏处。骏府里决计找不出像他这样有胆有识的少年。”
“虽说如此,但是大人已将女儿许给了三浦。如果女婿突然换成三河的孤儿,怎能让人放心?”
“不,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竹千代。你多费费心,主公大概也会同意。”
“但是,让我把女儿介绍给那个顽童…”
“我已经亲眼目睹了。啊,他们过来了。不要再说了。”
无论如何,阿鹤毕竟是义元的外甥女。如果传出她被十一岁的三河孤儿征服的流言,那么于整个今川氏的声名也是不好。亲永的夫人认为这样做不妥当。
当竹千代和阿鹤走近走廊时,亲永严厉地问道:“你们俩不去送客,在这里做什么?”
正如所料,竹千代没有丝毫惊恐害怕的样子“我们在假山下赏月。”
“一对年轻男女如此行事,若被传出去,如何是好?”
“难道一起赏月都不行?年轻男女…”竹千代说到这里,突然领会了亲永的言外之意。他虽十分尴尬不快,但阿鹤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他不得不去安抚她。“小姐没有错。是竹千代行为不端。”
“她也有错。”
“小姐没有错。请不要责备她。”他像个大人似的垂下头,回首看了看阿鹤,道:“竹千代已经道歉了。小姐请便。告辞了。”阿鹤的脸越来越红,她羞答答地垂下头。竹千代缓缓正了正衣襟,道:“那么,就此告辞…”
他挥手招过随他前来的内藤与三兵卫,径直出了大门。他的举止如此镇静,甚至有点可恶。亲永夫妇当然没有送行。竹千代之举让人感觉他把关口家的家臣也当作了自己的家臣。亲永却满意地笑了。他回头看着妻子。“怎么样?生性洒脱,光明磊落。不简单,不简单!”
亲永已经错误地认为这两个年轻人是两情相悦的了。“不要担心。”他对阿鹤道“我去向主公解释…但也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你年龄较长,不能让世人骂我强行将女儿送给三河人。”夫人沉默不语,阿鹤好像也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那天夜里,竹千代如同往常一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对于他来说,骏府这里既不是值得他怀念和留恋的土地,也不是让他感到委屈苦闷的地方,当然更非令他憎恨或讨厌。在冈崎时,姑祖母替母亲照顾、呵护着他,在热田和骏府,竹千代都凭借坚韧的性格很快适应了环境,在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竹千代这天做了个奇怪的梦。刚开始出现在他梦中的,是哭泣着的阿鹤。阿鹤一边哭,一边向他倾诉。他却异常冷静。但不久,哭泣着的阿鹤变成了阿龟。失声痛哭的阿龟令竹千代受到极大的震动。不知为何,他也变得悲伤起来,想要流泪。梦中,阿龟说过,她讨厌氏真。她这么一说,竹千代也开始讨厌起氏真来。在这种憎恨的心绪中,他反复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渐渐变得怒不可遏。当听到阿龟说是因为遭到了氏真粗暴的非礼,才伏在石上失声痛哭时,竹千代愤怒得全身发抖。这不仅仅令他愤怒,还强烈地震撼着他的身心。
“好了,不要哭了。”竹千代满腔激愤,一把抱起阿龟“这样做有负义元大人的恩情,但我竹千代为何要向氏真这个浑蛋屈服?你等着!我去削了那小子的鼻子,给小姐报仇!”
他豪气冲天地说道。就在此时,他突然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外面传来了鸟呜声。
竹千代并未像往常那样一脚踢开被褥,兴奋地站起来。梦里出现的阿龟的面庞,依然鲜明地浮在眼前。
“小姐…”他闭上眼轻声呼唤着,一种软绵绵的温柔的悲伤袭遍全身,他突然想流泪——我喜欢小姐。这就是爱恋吧?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姑祖母的脸,接着是热田的加藤图书的侄女的脸,然后是身边的人,本多夫人、阿鹤、阿龟…这三人如同三颗水珠一般,在他那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睑里,开始转动起来。本多夫人令人怜悯,他可以爱她。阿鹤有点让人恼火。还是…阿龟最好。关于阿龟的想象强烈地刺激着竹千代。
“好!”竹千代突然叫了一声,睁开双眼。自己怎么能够将阿龟让给氏真呢?这难道不也是一场战争吗…他猛地掀开被褥。
晨课开始了。
先在庭后靶场射三十次,然后练习刀木,至全身冒汗后,便到小佛像前打坐。平静下来,开始用早餐。仍是两菜一汤。主食是粗硬的糙米,只有两碗,且必须把菜碟子舔干净。早餐结束后,便携石川与七郎和松平与一郎前往智源院,听智源住持讲学。智源教得很认真,因为雪斋禅师每月都要检查两次竹千代的功课。
但这天到智源院不过一刻钟,内藤与三兵卫便来迎他回去,说是今川大人想见他。竹千代只得回到住处去换衣服。本多夫人还停留在此,她帮竹千代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服。
“怎么样?”竹千代问,然后又叹道“太招摇了,简直是成人的华丽服装…”
本多夫人远远地打量着竹千代,压低嗓门道:“这是鸟居伊贺守所赠。”
“是他?”
“是。但因为担心今川大人不快,在不事张扬的情况下,特意安排我送过来。”
竹千代点点头,正了正衣襟“你什么时候回冈崎?”
“两三天内就回去…田地里的庄稼活马上就要开始了。”竹千代出了卧房,领着内藤与三兵卫直奔内城。因顾及义元对他的看法,从未谋面的母亲和冈崎的家臣,为了维护冈崎的名誉,特意给竹千代做了这件衣服,这上面凝聚着母亲和家臣们对他深厚的感情。
不能输给任何人!他暗暗发誓。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然成了这座城池的主人,让氏真等浑蛋跪伏在自己面前。
幻想尽可以天马行空,但眼下却远没有那么尽如人意。二人正要迈进大门时,与三兵卫被挡在了外边,一个与竹千代年龄不相上下的侍童将他引进房间,让他在那里等候。此处有些侍童深得义元和氏真的宠爱,因此竹千代不便以下人待之。
不过今日等的时间却不长,不一会儿,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进来道:“竹千代公子,主公在卧房等着您。”这个侍童也视竹千代为乡下佬,经常嘲笑他,但竹千代从不理会。侍童道:“你今日的衣服可真华丽!”
“哦。春天到了,便换了这件衣服。”
“这边请。”竹千代在菊丸的带引下到了卧房的入口。
“噢,竹千代来了。我公务繁忙,许久不曾与你见面,没想到竟长这么高了。”义元的声音裉是柔和“不要客气。过来!”
竹千代顺从地走到义元身边,坐下。义元刚才似乎在写什么,此时他将砚台推至一边,示意收拾下去。
“竹千代,听说你漂亮地驯服了刑部少辅的那匹烈马。”
“关口大人家中并没有可以称得上烈马的马。”他歪头想了想,认认真真答道。
“嗯?我认为有…而且你驯服了她,对吗?”
竹千代在脑海中逐个回想着亲永马厩里的马,然后答道:“是!”说“漂亮地驯服”有些勉强,但是因为亲永让他试骑,他便对马厩里的马匹都有个大体的印象。
听到竹千代若无其事的回答,义元“哦”了一声,眼睛眯得更细了。他有点不快,虽然表面上非常冷静,脸色也未见异常,然而嘴角却在微微搐动——他分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竹千代,刑部少辅之妻是我的妹妹,也就是说和我有血缘关系。究竟是谁鼓动你去驯服那匹烈马的?”
竹千代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只好沉默不语。
“是鸟居伊贺,还是酒井雅乐助?总有人让你做这件事吧。”
“没有。”
“什么?没有…那么,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家臣们时常到我这里来,哀求将领地和你这个小主君还给他们。因为可怜你父亲,我才特意收留了你,代管了你们的领地。我并没说不返还,但你的那些家臣却误解了我的好意。”义元讪讪地笑着,仿佛在说,那些伎俩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我想可能是有人给你出了那个主意。首先,你已不是孩子了;而且通过娶我的近亲,以表明绝不背叛骏府的决心…他们大概是想给我这样的印象,以便早些将你赎回冈崎。”
义元大概是从关口亲永口中误解了阿鹤和竹千代的关系,所以竹千代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竹千代,你可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这…”“这不怪你。人人都会因一念之差而犯错,此乃人之常情。我只会付诸一笑。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复又严厉起来“加此一来,你便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反而不能将你送回冈崎城了!你尚年幼无知,怎能守得住这么重要的要塞。尾张的信长已不足为患,那个浑蛋自从父亲死后,便无法摆脱家族的内部纷争。但美浓的斋藤山城却不可小觑,越后的上杉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甲斐、相模…都不乏猛将。能够保护你免受欺凌的,除了我,还有何人?”
竹千代紧紧盯住义元,沉思。连义元都对此事如此重视,可以想见它有多么重要——虽然竹千代已猜测到事情的重要性,但还是没能领会义元的意思。他只弄明白一点:义元决不会向自己的内兄——甲斐的武田让步,更不会屈服于他的舅父——相模的北条。
“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努力,成为一员猛将,直到我认为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守护冈崎城…那之前,我会保护好你。这也算我回报你父亲的情义。”义元语气严厉地说到这里,忽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微笑道:“你说没有任何人挑唆你…但如真有人指使你,你有必要好好训斥你的家臣。你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却不能尽早返回冈崎城,反而要长期滞留。我怎会轻易让心爱的外甥女婿随便离开呢?你的家臣们可能会说要带你回冈崎城举行元服仪式,但我不同意。我会寻机为你举行仪式。即使举行了仪式,我也不会放你回冈崎城,我要待你成长为可以保护冈崎城的大将。我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吗?你去告诉他们,休要胡闹。”
竹千代凝视着义元,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他知道家臣希望尽早迎他回冈崎城。义元的意思好像是说,冈崎的家臣们认为,只要竹千代成了义元的外甥女婿,就可以快点回去了,但他义元却更加不愿意。
外甥女婿?他歪头想着。只听义元又道:“但是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几分不一般。”
“…”“阿鹤虽是我的外甥女,到底是匹烈马…连我都认为,替她找夫家颇为棘手,况且她年龄也不小了,但你却说她不是烈马。小小年纪,竟然轻轻松松地驯服了她。哈哈哈!”
竹千代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这才明白义元话中的深意。他明白了义元所谓的“烈马”不足亲永马厩里的马,而是阿鹤。
“大人!”竹千代高声叫道。他全身冒汗。真是可笑!义元认为竹千代已和阿鹤私订终身,于是义正词严,而竹千代却在想着马厩里的马…竹千代想说义元误会了,但终是忍住。他的内心,各种想法如电光石火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警惕之心。这究竟是义元的误解呢,还是一个阴谋?
若他回答不当,将被义元逼到更加尴尬的境地,那些为他呕心沥血、苦苦挣扎着的家臣们,将如何是好?
“哈哈哈…”义元放声大笑“看你脸红成那样,好好…不愧是阿鹤。”
其实,义元除了想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度量之外,还饶有兴趣地想从这个异常冷静的小家伙身上窥探一些女人的秘密。部分原因是义元自己的夫人也像匹烈马,经常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大概由于她是武田信虎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勇气之故。
“别碰我,去找你那些侍童吧。”
心情不快的时候,她总是直率地拒绝义元。因为曾经在寺院待过的义元耽于男色,宠幸许多侍童。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义元更加觉得女人难以理喻,从而越来越喜好男色。侍童对于主人的感情是出于渴慕和忠诚,是一种奴隶式的献身行为,但女人的感情却绝非如此。女人喜欢耍弄手腕,争风吃醋,且目光短浅。就连氏真,也开始厌烦起女人来,感慨“还是男人好”在义元眼中,长大成人的阿鹤,是具有典型女人气质的女子,而这三河的小家伙,居然轻易就驯服了她。
“她最初是不是很老实,渐渐就不听话了,或者,在你面前特别顺从?”
竹千代一边匆匆忙忙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一边嘴上胡乱应着:“是。”
“是?那么老实…最初是你主动搭讪的,还是她?”
“啊,这…”“是阿鹤吧,她毕竟年龄大些。”
“不…是竹千代主动的。”
她和氏真一起坐在岩石上…一阵剧烈的冲动,让他真想解释这一切,但他很快在内心作出了决定。
他背后,是每天忍受着流民般的痛苦生活、一心盼望他能够早日回藩的家臣们。他绝不能因言语不当而惹恼义元。既然义元喜欢那种事,误解、撒谎又有何要紧?一旦作出决定,竹千代顿时心头一松“竹千代记性不好,已经记不大清了。”
“你这个小子,”义元笑了“好辩才,老成得像个老头儿。如果不是你的家臣们唆使,你会轻易忘掉?”
“不关他们的事。”
“到底是谁主动的?”
“就请大人明察。”竹千代尽量扮出一个卑微的臣子的模样。一定要忍耐…他叮嘱自己,但同时,一丝霸气涌上心头,他鄙视眼前威镇八方的人物。
义元突然眯起眼,击了击掌“我想起一件大事,你先下去吧。”竹千代郑重地施了一礼,跟在侍童身后,向门口走去。究竟是纠正这种误解,还是随它去?竹千代心中犹豫未决时,已经到了走廊下。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转过身来,小声问道:“竹千代公子,主公是不是让你到他身边伺候呀?”他眼里充满嫉妒之色,竹千代没有看他,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