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竹千代转眼已离开尾张三年,时入天文二十年春。
那古野城织田信长的房里,城主信长凝视着院中樱花,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甲,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平手政秀劝他戒掉这一不雅习惯,他反而次次故意如此。
“您在想什么?”浓姬在一旁问道“樱花正含苞欲放呢。”
“开了就会落。”
“这…”浓姬温柔地一笑,道“您老是扫兴,让人家说不下去。”
“什么?”
“若刮风下雨,它们会凋落得更快。”
信长又咬了咬牙,盯着浓姬,突然道:“你还记得竹千代吗?”
“三河的松平…”
“嗯。现在他应住在骏府。竹千代送给我一件棘手的礼物。”
“礼物?”
“岩室。”
浓姬不语,装作毫不知情,走到一边。每当想及此事,浓姬心中比丈夫还难受。岩室乃是信秀的爱妾。她年仅十八,最近刚刚为信秀生了个儿子。岩室为热田加藤图书助之弟岩室孙三郎之女,信秀对她一见钟情,正是因为当年竹千代被安排在图书宅中的缘故。安祥城陷落,信秀到图书家中商议人质交换之事,正好碰上岩室。关于人质交换一事,信秀没有理会信长的建议,但他将当时年仅十六的岩室纳为了侧室。
信秀当时已经四十二岁,却沉浸在对十六岁女子的宠幸中,不能自拔。以岩室家为首,要求废除信长嗣位的呼声逐渐高涨。但浓姬担心的并非这些声音,而是担心信长怒从心起,杀了岩室,他与他父亲之间的隔阂必将更深。
“阿浓,必须这样。”
“什么?”她装作漫不经心,心却突然一紧。信长冰冷的眼神,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信长如果目光似火,倒不要紧。可一旦作出决定,眼神便会变得冰冷。浓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必须哪样?”她抑制住内心的不安,问道。
“若不把父亲赶出末森城,尾张必将大乱。”信长的语气坚定而冰冷。
末森城城主乃信长之弟信行。信秀以信行未婚为由,让岩室住进了末森城内庭,自己自此很少到古渡城去了。如果信长要去劝谏父亲,浓姬当然没有异议。但信长的举动往往出人意料。他究竟想做什么?“把父亲赶出去”这话实在令人心惊。
“末森城附近最近聚集了太多浑蛋,林佐渡、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兄弟,以及犬山的信清等。若坐视无为,将出大乱。”浓姬很清楚,信长提到的这些人,正在和岩室夫人密谋废掉信长,并不断劝说信秀。他们想驱逐信长,立信行继承大业。
“您怎么劝说父亲大人?”
“劝说?劝说根本不起作用。”
“您…”
“将岩室赶走!”
浓姬脸色苍白。信长哈哈笑了。“你怕了?你的嘴唇在发抖。”
浓姬双唇发抖。
“我乃尾张第一的浑蛋,和父亲争夺爱妾,想必无人会大惊小怪。”
“您…那样做…”
“若是别人,他定斩不饶。但若是我,则另当别论。”
“那样…是故意对父亲大人不敬…”
“阿浓,你好啰嗦!”
“我是为您着想呀。”
“无妨无妨。”信长挥手道“你听着。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还迷恋美色,还要在我和信行之间挑起争斗。为了家族和领民之长远计,这种无道之人,尽早杀了为上。我要将岩室赶走,你明白了吗?我只会呵斥他一句,他若不明事理,定会挺枪刺我。”
“那怎么办?”
“打仗!打一仗,父子兄弟情分全然不顾,都是为了大业和领民。你明白吗?我要出发了,拿衣服来!”信长站了起来,利落地系好衣带。但浓姬却没有起身,她很不安。
信长欲要离去,浓姬抓住他的衣袖:“少主,不能再加深众人对您的误解了。请您慎重一些。”
信长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浓姬,浓姬死不肯放手。“现在他们已很难明白你了。如果他们以您故意挑起争端为口实,对您进行攻击,您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嗯?我故意挑起争端?”
“是。妾身认为您是主动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钻。他们认定了您按捺不住。倘若…倘若人家已有准备,少主怎么办?”
“阿浓!你变得越来越胆小了。”
“妾身是为您着想。”
“你莫要忘了。你本是奉命来杀我的。”
“少主!”浓姬声音尖锐,眉毛倒竖“您何出此言…是真心话?”
“倘若是真心话,你便要动手不成?”
“您不该这样。一旦因此失去人心,您便是拔了毛的凤凰。”
信长动了动嘴唇,眼神变得柔和。不卑不亢、苦口婆心的浓姬,终于打动了他。“哦,这样不好?”
“先不要着急。沉着些。”
“这样真的不好?”信长又重复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浓姬的肩膀。“哈哈哈。我没想到你如此害怕。如此,我更有了自信。阿浓,休要担心。我绝非那种自投罗网的有勇无谋之徒,我不会上权六的当…”他笑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这次事件的主谋是柴田权六。“我说夺走岩室的话,不过是戏言,想试试你的反应。快拿衣服来!快!”
浓姬如释重负地松开了信长。她虽比信长年长三岁,但渐渐忘记了差距和隔阂,完完全全变成了信长的妻子。不过,她仍然认为信长天生喜欢揶揄和挖苦,容易在不经意间树敌。
浓姬取来衣物,信长利落地穿上。“犬千代,马!”他对着走廊大声嚷道。浓姬还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他似不会去夺走岩室夫人。她捧着刀,一步步将丈夫送到内庭门口。
“不要担心。”信长低声说道,然后疾风般冲向大门。
大门前,犬千代已经牵来了信长心爱的连钱苇毛驹和他自己的坐骑。平手政秀命令前田犬千代必须时刻跟在信长身边。
家老和家臣们看到信长,纷纷跑了出来,跪伏行礼;信长看也不看,飞身上马。他未向犬千代交代一句话,凝视了片刻春日的天空,扬起马鞭。前田犬千代赶紧纵马跟了上去。
出了城门,信长和犬千代取道奔热田而去。究竟是去古渡城,还是去主公和岩室夫人所居的末森?犬千代纳闷不解。樱花还没开,但热田的树林里,已点缀着野梅和桃花。
“少主!”犬千代叫道。
“嗯。”信长回答,却未放慢速度。
“您到底要去哪里?”
“加藤图书家助府上。”
犬千代甚是不解。自从松平竹千代离开,信长从未造访过图书助的府邸,今日怎突然想起来要到那里去呢?不久,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门。犬千代慌忙纵马超过信长。“开门!”他一边叫一边飞身下马“那古野城的少主来了,开门。”
门应声而开,信长伏在马背上,飞驰进去。
信长的意外造访,令众人都吃了一惊。主人加藤图书助眉头紧皱,满腹疑虑,匆匆忙忙来到阶前迎接信长。
“图书,进去!”信长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恭迎少主。”他嘴上兀自说着,却依然满脸的不解,随信长来到厅里。
“哦。”信长在厅门口停下脚步“女孩节的桃花饰已经做好了。”
“惭愧,是小女亲手做的。”
“是插花。她入道了?”
“尚不熟练,还未入道——”
信长背对插花,在上首坐下。“竹千代在时,我常来此处…今日有事前来。”
“少主有事找在下…是何事?”
“女人的事——你的侄女。”
“我侄女?”图书微微歪起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信长淡淡道:“就是令弟岩室次盛的女儿,叫什么雪的。我要了。你可明白?”
“啊?”图书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那个侄女嫁给了信秀,已生下了孩子…他为难地望着信长,嘴唇抽搐着“少主是说笑…少主真会捉弄人。在下还以为舍弟另有一个女儿呢。”
“我捉弄你?”
“是。在下胆小,少主把我吓坏了。”
“你没明白我的话。我戏弄你做甚?”
“那到底是何事…”
“你们是否已将她许配他人了?”
“您又在说笑。”
“图书!我今日不要求你立刻答复。你且考虑三日。无论如何,我要得到她。”
“少主!”
“到时我会全副武装前来接她。你明白了?”
图书顿时失色。他突然明白了信长的心思:信长想要父亲的爱妾。但岩室夫人毕竟还是涉世不深的女子。图书知道她得信秀的宠爱,也听闻过反信长派正在密谋。陷入纷争旋涡的信长,如今却要来娶岩室夫人,甚至要全副武装前来。图书再愚笨也明白过来了,但此事来得太突然了。
“明白了?我今日先回去,三日后再来。”不待图书反应过来,信长已起身离开“犬千代,走!”
大门外,犬千代正牵着两匹马候着。他比浓姬更明白少主的性子。“少主回府!”他冲着大门叫道。当信长翻身上马时,犬千代也已骑在马背上。信长扬起鞭子,二人疾风般奔上春光灿烂的大道。
“少主!”
“噢!”
“现在去哪里?”
“去会那心思恍惚的女子。”
“心思恍惚的女子…”
“你懂个屁!只管跟着我就是——去末森城。”
“末森城…”犬千代一边纵马急驰,一边嘀咕“是末森城那个让主公神魂颠倒的女子…”
看到犬千代那副天真模样,信长开心大笑起来:“岩室孙三郎次盛之女,名阿雪,正当青春年少。我要她做我的侧室。”
“啊?”
“哼!我要去向她倾诉爱慕之情。我也开始喜好女色了。快!哈哈哈哈!”
犬千代没像浓姬那样吃惊。凡事出人意料的信长,在外人眼中甚是怪诞,但贴身侍从犬千代却认为,其怪异行为背后往往暗藏玄机。渴慕父亲的爱妾,这听来荒诞,但犬千代并不认为那是信长的真心话。那么,信长究竟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不安,但又充满好奇。
还未下雨,但阴郁的云层越来越低,天也越来越闷热。
来到末森城的大门外,隐约听到城内不断传来钟磬钵笙的声音。为了预防战事发生,信秀命令修缮末森城,但那不过是借口,因为无论美浓或是三河,眼下皆无任何进攻尾张的迹象。实际上,他要为年轻的爱妾修建住所。
“犬千代,他们正忙着呢。”
“少主是指修建城池吗?”
“不。那不是修建城池,他们在为父亲修建坟墓。”
犬千代吃了一惊。这时,信长一边谩骂,一边踏上吊桥,纵马进了城。
“啊!那古野的少主!”
“这时候来干什么?”
“看看他,难怪有人要闹着换嗣。”
工匠们没有一句好话,守门士兵也面面相觑。犬千代追了进去。
“犬千代,马——”信长在本城犬门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犬千代,手提鞭子,大步向里面走去。当值的武士惊恐地跑上来迎接,信长也不搭话,只管往里闯。
“少主…”接到消息,一个人慌慌张张出来挡在了信长前面,正是被勘十郎信行任命为末森城家老的柴田权六郎胜家。“勘十郎公子刚刚外出巡视,现不在城中,请少主暂且到书院歇息。”
“权六!谁说要找信行了?”
“那您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去了古渡——”
“我知道!”信长用鞭子拍着衣服,戏谑地伸长脖子“权六,几日不见,你好像变成了个大人物啦。”
“少主您又捉弄在下…”
“不,不是捉弄。听说你散布传言,说我要娶姐姐为妻…”素知信长脾气的权六满面通红,后退了一步。
“我听到此事,心里很是欢喜,你不愧是我织田氏的柱石。”
“少主,请您注意这场合…大家会嘲笑在下。”
“嘲笑…这城里大概不会有人敢嘲笑我信长对你的感谢之情吧。对吗,权六?”
“是。”
“你也知道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除了十个兄弟和十三个姐妹,听说我又多了个弟弟。”
“是,是十二男又十郎公子。”
信长不耐烦地摇手道:“我不问那劳什子事!兄弟姐妹那么多,我身领嗣位,自会有很多麻烦。亏你体谅我的难处,要另立一个人以为我解除烦恼。你的忠诚真是难能可贵,哼!”柴田权六一度涨得通红的脸渐渐没了血色。信长好像已经知道信秀拒绝立勘十郎信行为嗣的建议。
“我为此热泪盈眶,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忠诚。”
“少主!”
“听着。听说父亲拒绝了你的建议。我为你难过。连你这样的忠诚之言都不被理解,父亲也太过无情了。他虽是我的生父,我也为你抱不平…可是,权六!”
“是…是。”
“我若是你,绝不会就此罢休。无论你多么忠诚,若就此罢休,就非一个真正的男儿。”权六已经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知信长想说什么,感觉信长和信秀似已势不两立。
“若是我,就起而反之。我若是你,就会怂恿信行,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少主…请您慎言…”
“听着!兄弟那么多,若携起手来,自可无坚不摧。但倘若让兄弟相互残杀,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会一个个倒下。唯一令人担心的,便是他们的父亲…但父亲也有一处致命弱点,那就是喜欢女人。授之以女人,让他和女人一起躲到城里去。哈哈,这样一来,尾张就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了…权六,我若是你,怎不会这般行事?”
“少主!”
“你竟然没这样做,你真是个忠臣。记住了,我——”信长猛地转身走了。
“少主!那里是内庭。”
“知道!老子就是去内庭!”
“请稍等…在下…在下先去禀报…”
“你担心个鸟!我到内庭里有事。”
“如果有事,在下替少主办去。请问少主有何事…”权六喊着追了上来。
信长忽然一鞭子抽了过去“混账!我是去见那个女子。滚。”
“女子…”
“岩室夫人。”信长大笑,很快消失在内庭。
信秀已经去了许久未回的古渡城,不在内庭。岩室夫人从乳母手上接过出生不久的婴孩。“又十郎,笑一笑。”她逗着孩子。
这是织田信秀的第十二个儿子,岩室夫人为此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这两三年间的突变,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生在一个古板的侍奉神灵的家庭,在嫁给信秀做侧室之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貌。以前她曾经在伯父家中为信秀念过连歌,送过果品。但那时候她不过十来岁,根本没有引起信秀注意。她只听说,伯父有个连歌友人乃古渡城主,还因此而自豪,除此以外,她并无特别的记忆。
但因为伯父与信秀大人的交往,三河的松平竹千代被信秀送到图书家中。那时候,她也只是对大名家的孩子有些兴趣,但并未要接近他们的意思,也根本没想过可以接近他们。她常常看到一个举止粗暴、时常皱着眉头的少年前来造访竹千代。那少年来时经常在腰间挂些什物,有时骑着马嚼着饭团便过来了,随后和竹千代一起吃饭团,吃完后,在走廊尽头撤尿,有时候还粗野地吐着瓜子壳。
不久,竹千代离开,那个少年便也不再来了。就在竹千代回去时,她见到了经常来访并和伯父议事的信秀。后来,她被接到了古渡城。但因为在那里遭到另外两个侧室的妒忌,不久就搬到了末森。当她知道那个粗暴少年竟是嗣子信长时,方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少年的姿态和动作,在这个少女心中激起美好的幻想。他难道真的是少主?但自从搬到末森,她遇到了一个和她幻想中的少年一样的公子。一张俊秀的面孔,礼节周到,衣着华丽,举止得体,对家臣也甚是体谅。就是那个粗野少年的弟弟信行。既然有这么杰出的一位公子,为什么要让那个面貌丑陋的人做嗣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没有什么野心,总是面带微笑,只是对自己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主君之子感到不安。她再一次吻了吻那婴儿。
“少主到!”耳边传来家臣的声音,岩室夫人听得真真切切。
“岩室夫人?”从走廊中传来一个男子粗野的声音。
岩室夫人抬起脸,回头问乳母:“是谁?”
那人和信秀的声音很像。但已过不惑之年的信秀到内庭来时,从不那样粗声大气。难道他有烦心事?
“岩室夫人在何处?”声音越来越近,还传来拉开隔扇的声音。
“抱着他…”岩室夫人道。乳母伸手接过婴儿。
“那人好像喝醉了。到底怎么回事?”夫人纳闷起来。这个时候,隔扇被拉开。一刹那,岩室的眼睛瞪圆了。因为惊恐,她张开的小嘴半晌没有合上。
“哈,你便是岩室孙三郎的女儿?”信长挺身而立,注视着岩室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那古野的信长公子…”
“对。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家中。”
岩室夫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她不知道信长是说他们二人第一次见…还是信秀第一次见到她。
“懂得男人的心吗?”
“…”“发什么呆?好!我坐下。你也坐下。”
“是…是。”
“你有点发抖。不要拘谨。我决不会抛弃痴情女子。你放心回答我的问题。”
岩室夫人静静坐下了。面对信长的大嗓门,她无丝毫还击之力。她听人说,信长不仅粗暴,而且轻率。若是他冒冒失失向她说些失体话,她该如何应对?
“你!”
“少主…少主。”那乳母声音颤抖,低下了头。
“真是不懂规矩。出去!再慢吞吞的,我杀了你!”信长猛地一抖腰中的刀,那乳母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了出去。
信长道:“好了,岩室夫人。”
“少主。”
“房里没有其他人。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明白男人的心思吗?”
岩室夫人双手伏地。“明…明白。”她呆呆地回答。
“哦?那我就放心了。哈哈!”信长突然狂笑起来。“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定要得到你。”
“…”“你喜欢还是讨厌,我也不管。”
“…”“我事先见过你的伯父。”
“我的伯父…”
“对。你的伯父很不爽快,但我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我的目的。”
“少主…那…那太荒唐了。”
“等等!我还没说完。说完后你再回答。我心已定,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畏缩。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便杀了他,不论他是柴田权六还是佐久间右卫门。”
岩室夫人惊恐地看着信长的眼神。那的确不是常人的眼睛,放射出疯狂的凶光。岩室不觉颤抖起来。信长似乎打算抓住她不放,这种预感令她惊悸不已。
“好好听著。这才是男人之爱。即使我那傻弟弟信行喜欢你,我也不会放过他。就是父亲,也不行!”
“啊?”
“你回答我,是想让我和他们斗上一斗,还是从我?”
岩室夫人不断后退,惊恐万状。她想说话,但麻木的嘴唇怎么也张不开。她甚至已忘了呼号,也忘记了逃跑。她只以为自己将被杀掉,恍恍惚惚地看着信长。
“哈哈哈…”信长大笑。
岩室夫人痴呆地闭上了眼睛。笑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完全无法料到…正在极度绝望时,忽听头顶一声炸雷。
“三日后!”信长道“我来听你的回话。你仔细思量了。”
她顿时瘫软在地,模糊地感觉到隔扇开了,接着又重重地关上。脚步声匆匆远去…
有人走近了:“夫人!您醒醒,醒醒…”她清醒过来,乳母正扶着自己,旋又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
“夫人醒醒…醒醒…”
“哦!”岩室夫人望着被扔在榻榻米上的又十郎,瘫在乳母怀里“信长…公子呢?”
“他回去了,来去如风。”
“太可怕了!真是可怕!”
“醒一醒。”
“啊,多么可怕…”岩室小鸟般依偎着乳母,全身颤抖。
信秀从古渡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柴田权六赶紧向他禀报了信长来末森城一事,近来明显发胖的信秀听后,淡淡地“哦”了一声,进入内庭。
信长哪里明白父亲的心思!信秀比谁都清楚织田氏内部的明争暗斗,反信长一众已经蠢蠢欲动。刚开始时,信秀并未放在心上,但那声势愈来愈大。如今,连身在那古野的信长以及信行的生母土田夫人,也开始支持信行。现在只剩下信秀自己和平手政秀主张依然立信长为翩。甚至连负责培养信长的四家老之一林佐渡,也不知不觉倒向了信行。
回到岩室夫人房间,更过衣后,信秀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岩室夫人如同一个撒娇的少女,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信秀。信秀单是苦笑着点头。“唉,这信长…你觉得如何是好?”
岩室夫人好像极为不满。她本以为信秀听后会大发雷霆。“大人说应该怎么办?”
“他既然这么痴情于你,你便到那古野城去好了。”
“大人!”
信秀默默地喝着酒,叹了一口气。
“大人!”
“嗯?”
“信长公子太可怕了。那只会让众人人心涣散。”
“哦?”“信行公子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拥戴。”
“有人暗中中伤信长…”
“信长公子回去后,信行公子特意派人前来安慰妾身。”
“哦。”
“大人!柴田大人和佐久间大人都说信长公子是故意胡作非为。”
“哦。”
“他明白这个道理,却还说不惜与大人一战,大人能够宽宏那般大逆不道?”
信秀又沉默不语。气温从白天就开始下降,这样下去,今夜可能有雪。春寒料峭,注定战事频繁。今年难道也是多事之秋吗?到了戌时四刻左右,信秀终于放下了酒杯。“又要开战了。歇息吧。”他看着岩室夫人。她化着浓妆,娇嫩的脸上洋溢着娇媚的颜色。
“是。”
二人相拥进入卧房。
“这个无知的小女子。”信秀看着身旁的岩室夫人。虽然被信长惊吓成那样,但睡在信秀身边后,又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每天只是在等待着信秀。她还不知道嫉妒和憎恨,也不知道家族中的纷争。只因为她最接近信秀,才被各种势力利用。
“岩室,你知我为何只亲近你吗?”
“知道…不。”
“你还天真,还不懂世事艰难啊!”“是。”
“我有二十五个儿女。我与他们的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听到诅咒、嫉妒…”
“嗯。”“战事已经多得让人头疼…连年征战,我已厌倦了。还好,美浓和骏河暂时不会再发起进攻…但谁又能料到往后的事呢,没有了外忧,却起了内患…”信秀习惯性地将一只手臂搁到岩室夫人柔软的肩膀下。岩室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脸紧紧贴在信秀宽阔的胸脯上,均匀地呼吸。
“一旦有事,我必须返回古渡城。”
“那时候…请大人带上妾身。”
“你能忍受那里的生活?”
“您是说…信长公子?”
“不是信长。是许许多多的女人的眼睛和嘴巴。”
“妾身不害怕。有大人在我身边。”
“岩室。”
“嗯。”“如果有战事,我便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大人?”
“我若发生意外,你便去找信长,休要去找信行。懂吗?”
“为…为何?妾身以为信行更谦和。”
“不错,信行对谁都谦和有礼。这种人,一旦情况紧急便不中用,他们会被人利用,惶惶无措。信长虽然捉弄了你,但他实际上是劝谏我。他那样对你说,等于告诉我,不要疏忽大意,导致家族混乱,人人都盯着我。”
“啊…”岩室夫人依旧迷惑。但信秀却开始沉默不语,凝神良久。岩室夫人欲言又止,她若先开口,定会提到信长。
对信长的恶念,她怎么也抹不掉。实际上,她的想法背后,隐藏着信行、权六和右卫门对信长的感受和厌恶。若信长继承了家业,织田氏立时会分崩离析,他的威望怎及其父?另,清洲、岩仓和犬山分别盘踞着织田宗家,而信长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总、神保安艺、都筑藏人、山口左马助等,都对信长不满。她甚至听说信长的妹婿——犬山的织田信清,发誓一旦信秀身死,会立刻前来攻打那古野城。
大人为何要将大业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岩室夫人觉得信秀迟早会意识到他的错误,不久就会清醒…丑时的打更声响了,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回荡。看似熟睡的信秀突然喃喃而语:“岩室…”
岩室夫人没有在意。“哦,真冷…”她靠向信秀。
“信长…”信秀又道。
“您说什么,大人?”
“啊,啊,啊…”“大人,您是做梦吗?”
“岩室…我要回去…要回去了。”
“大人要回哪里?”
“古渡…本城…”
“什么?”
“你叫他们来…柴田权六…佐久间…”
岩室意识到信秀的声音不对,赶紧掀开被褥“大人!您哪里…哪里不舒服?”
“噢!”被褥揭开,信秀停止了颤抖,却手指痉挛,狂抓肥胖的脖子,又猛挠后脑勺。岩室夫人顿时惊慌失措。
“来人啊!”岩室夫人大叫着,想要跑出去,信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他挣扎着,嘴唇僵硬,口中开始吐白沫,喘息道:“信长…不要惊动…回古渡…回古渡…”
“大人!”岩室在枕边坐下。她察觉到事态的严重。酒和饭菜里应该没有毒,难道信秀的死期到了?
“大人!您不会有事…”事情太过突然了,岩室夫人甚至来不及流泪。
但她隐约猜到信秀正在想什么,要对她说些什么。显然,信秀不愿死在末森城。他想赶回古渡,向信长交代后事;还有,若立刻公布他的死讯,必将引起大乱。
“向信长…”信秀又道。但此时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光芒渐渐散去,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岩室胸前。岩室夫人看到信秀强壮的胸膛猛烈起伏,越发感到不祥。
“岩…岩…”这耐,信秀的身子蜷了起来,右手突然狠狠抓住榻榻米上的藤条,大肆呕吐起来,吐出的尽是黑色的血块。
岩室慌忙抱起了信秀:“大人!您要挺住呀…”
信秀浑身颤抖,四十二个春秋,留下了无限的憾事。他深深的长叹,迅速被粗重的喘息声所代替。
“大人!大人!”岩室狂乱地摇晃着信秀的身体,失声痛哭。
当柴田权六和佐久间右卫门两个家老赶来时,乳母和几个侍女已经将呕吐的脏物收拾干净,以一床白色被褥盖住气息越来越弱的信秀。
“主公!主公!”权六呼唤着。信秀的呼吸声还是那样粗重,嘴角时而痛苦地抽搐。
“谁去那古野和古渡——”佐久间右卫门对匆匆忙忙赶来的勘十郎信行道,和权六对视了一下“拿纸笔来。”他吩咐勘十郎的下人。下人们拿来端砚和纸张。权六将纸笔强行塞与脑中已经混乱的岩室夫人。“遗言!快,我来问,你记。”他厉声命令道。
“主公,遗言…”岩室夫人茫然地接过纸笔,柴田权六将耳朵贴到信秀嘴边。信秀依然在粗声呻吟。
“什么?您说什么?改立勘十郎公子为嗣。在下明白…”权六转过身对着岩室夫人:“快,准备好了吗?第一,将家督之位传与勘十郎信行。赶紧写下来。”
这时,信行和佐久间右卫门已经离开,屋内只剩下濒死的信秀、权六和岩室夫人。
“为何不写?这是主公最后的遗言!”
在权六严厉的催促下,岩室夫人猛地惊醒过来。信秀夜里还清楚地说,要将家业交给信长。而且,信秀仿佛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情势,警告她,一旦有万一,不要相信信行,而要依靠信长。
“你为何不写?”权六又催促道。
“不能写。大人什么也没说。”
“什么?”
权六谅讶地死盯着岩室夫人,似要把她吃掉一般。“你难道怀疑我的耳朵?主公的确那样说…你也应听得很是清楚。快写!你难道不想想又十郎公子?难道不惧信长?”
岩室夫人颤抖起来。柴田权六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可怕、这样卑劣。这岂不完全是个大阴谋?他们显然一开始就设好了毒计!岩室夫人猛地将笔扔到榻榻米上。她突然冲动不已,想和信秀一起死去。正在此时,信秀大声呻吟着,又剧烈痉挛起来。
“唉!”权六慌慌张张抱住信秀。“主公!主公!”他连唤了两声,然后粗暴地扔开了信秀。与美浓的斋藤、三河的松平和伊势的北畠(zai)针锋相对,并为此征战了几十年的织田弹正忠信秀,留下了无限遗憾,魂归黄泉,是为天文二十年。
天蒙蒙亮时,医士来了,接着,重臣们也陆陆续续抵达了末森城。信秀的遗体被移到本城的大厅。信秀和十八岁爱妾同床共枕时断气的传言,让每个人都唯有暗自苦笑。
天色大亮。虽然已经进入樱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却落了一层霜。生命如同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