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难波,南面高地上有一村落,沐浴在阳光下。家家户户都是桧皮屋檐,并且开了很多窗户。这里洋溢着的轻松明快是其他地方所少见的。或许这一带是在御堂的庇护之下,居民才得以安居乐业。再走近一些,会发现这庄子三面环河,而且住宅比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百姓的日子似乎都很殷实。据说,以前这里是造玉部,现在则是一个制造玉器的地方。
一直到走进这个村子,波太郎都没有回头。随风、阿俊和信近紧随其后,埋头前行。南面有一条河,走下去便能走到河边——这时波太郎却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道门。这一处宅子的院墙是用此地罕有的坚固的船板围成,院里植满松树。玄关吊着一个极少见的铁制六角灯笼,颇有些西洋风情。柱子是细长的圆木,墙壁则涂成暗褐色。右边一道石阶,下到尽头便是一条河。船只可以在此自由停靠,但它并非卸货的码头。这定是谁家的别苑,信近心中想。
突然,阿俊碎步跑到前面,喊道:“主人回来了——”玄关里面传来脚步声,隔扇打开了。八个和阿俊一样装束的女子规规矩矩伏在地上,迎接众人的到来。
波太郎不声不响地脱鞋,回头示意身后的二人尽管跟进,便走进了屋里。
“这个住宅倒与众不同。没有佛堂的味道,处处散发着麝香和海潮的气味。”随风脱掉已经破旧不堪的草鞋,放在玄关前的石板上,道:“听说海盗在陆地的住宅都很风雅。可是你这里的柱子细了点儿。”
他放肆地打量了一番众女子,便随波太郎进去了。信近还留在玄关,背对着女子们解鞋带。阿俊端来了洗脚水。好像是井水,冰冷的感觉穿透皮肤,猛地勾起信近的羁旅之愁。
阿俊嘴衔袖口,抓住信近疲惫的双脚。“藤九郎公子…”信近一惊。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藤九郎公子,奴婢第一眼就认出了您。”不是幻觉。说话的是俯着身子的阿俊。她将水浇在信近那双沾满泥污的脚上。“公子辛苦了。”
“不!”
藤九郎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什么藤九郎,我是小川伊织。”
“是。”阿俊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摩信近的脚踝,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了。
“变了。”阿俊再次小声说道“自从老城主百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信近再次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这里是谁的家?”
“是熊若官的府邸。那时…”阿俊顿了顿,像捧起一件珍宝一样,将信近的右脚捂在掌中。“那时,百合跟着于大小姐平安抵达冈崎…她现在也已离开了冈崎。”
“什么…你说什么?”
“冈崎的事,您还不知?”
“噢,你说于大?”
“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松平氏由于害怕今川家的猜忌…”
“哦,倒也难怪。”
“听说于大小姐已经被迫离开松平大人,受尽了折磨。”
“她离开了广忠?”
“是。”阿俊再次垂下头去,肩膀颤抖了一下,慌忙为信近擦干了脚。信近紧紧地盯住阿俊的脖颈。他刚刚听到于大产下一子的喜讯,可是…
进了客厅,信近依然无法平静下来,也无心加入波太郎和随风的交谈。
于大生了孩子之后便被疏远…这和他们的母亲的经历太相似了。母亲可怜,于大也可怜,于国一祥可怜,信近想到了男人,想到了整个世间。男人们也并不喜欢打仗或者折磨女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让女人受苦,往往都是为了避免争端…轻视女人的行径,或许就是为了减轻心爱的女人被人夺走之后的痛苦,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晚饭就已经端了上来。没有酒,但都是山珍海味。波太郎和随风依然滔滔不绝。这或许就叫做惺惺相惜吧。随风倾心于波太郎的见识,而波太郎对随风的话也大为赞赏。
随风道,真正的佛法应该面对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应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波太郎则认为,值此乱世,只能以武力来对抗武力。国风已然如此,需要尽快行动起来。
“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看谁能取胜。”随风笑道“我前去拜访天下所有的武将,让他们秉承佛祖的志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随风掰着指头放言道。波太郎则笑道:“我也会如此,但我只拜访其中一人。”波太郎不时微笑着回头看看信近。他似乎想让信近从中得到些什么。但信近对二人的谈论已感厌烦。波太郎或许有所察觉,撤下饭菜后,他把阿俊叫到身边,轻声吩咐道:“带小川去休息——你,今天就陪他。”
“啊…是。”阿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阿俊出身于被逐出水野氏的土方一族。于大出嫁时,她曾作为替身之一。当她被带到安祥城,织田信秀问她姓名时,她毫不畏惧地回答说:“我叫于大。”
当时她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杀掉,并且想象过所有残酷的刑罚。然而,信秀却没有杀她,而是将她交给了波太郎。然后,她和另外五个女孩一起被送到熊邸,守护神社。阿俊紧绷的心渐渐松弛下来。
水野忠政逝后,土方族紧接着便被赶出水野家,而下野守则投靠了织田。最让这个女子感到难过的,是波太郎之妹于国和下野守信元之间的情感纠葛。于国离开熊邸前往出云时,泣不成声。从那时起,阿俊的心凉了。她心中的信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满腹狐疑,找不到任何寄托。主公是什么?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于是波太郎将阿俊送到了大坂石山御堂,大概是害怕她的情绪影响到另外五个女子。
她的父亲权五郎也通过波太郎得以寄身御堂,若是以前的阿俊,定然会对波太郎感激不尽。但是现在,她甚至觉得波太郎的这些恩惠也不可信。波太郎乃是神职,供奉着神灵,却向一向宗的御堂施舍了大量钱财。这让阿俊难以理解。而且,说他追随今川氏,他却和织田相交甚好,而说他属于织田氏,他又经常保护权五郎和信近。波太郎的一举一动让阿俊无法理解。她更没想到,波太郎会让她陪信近过夜。此处原本已有专门陪客人过夜的女人。
如果波太郎吩咐那种女人去陪信近,说不定阿俊会提出自己前去。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信近,关于刈谷的,关于冈崎的。但她的心思竟被波太郎看了出来。她始终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到这里,阿俊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卧房已备好。”阿俊在卧房里熏了香,然后回到客厅。
波太郎对信近道:“你累了吧。先去歇息,不必客气。”他看都不看阿俊,继续和随风谈起了比睿山。
“请恕我先告辞。”信近起身到了走廊。阿俊站在那里。她看见信近消瘦的肩膀,突然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走到卧房门口,她跪在地上,让信近先进去。信近取下刀挂到刀架上。只听阿俊呼吸急促地说:“主人吩咐奴婢陪公子。”
夜已经凉了。
信近看了一眼僵伏在地上的阿俊。他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也并非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接待。可他今天一看到阿俊,便想到了刚刚生下孩子就被迫离开丈夫的于大。乱世中的女人…阿俊的身上也带着这样的悲哀。
“是波太郎吩咐的吗?”信近问道。阿俊没有回答,抬头看着信近。
“你…经常陪客人过夜?”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她的嘴唇动了动。
“波太郎肯定想让我们多谈一谈刈谷的事情。真热。把灯熄了,我们到窗边说话吧。”
阿俊进去,把灯熄了。窗子突然变黑了,在这个黑框中,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和信近的身影。
“于大小姐…”当知道对方现在已经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时,阿俊心里平静了许多,道:“奴婢的堂姐百合说,小姐也许会被迫和松平城主别去。”
“别去…”
“是。所以百合先小姐一步离开冈崎,到针崎寺落发为尼了。”这间卧房似乎靠着河岸,外面传来淙淙的水声,中间夹杂着夜行小船的桨声。信近点点头,看着阿俊。眼睛慢慢地习惯了周围的黑暗,阿俊的身影再次映入信近的眼帘。他再次想到了于大和于国。阿俊的声音跟于国很像。
“百合说,小姐和城主十分恩爱,连外人也觉得可怜…”
“哦。”
“可是…世道真是残忍。”
信近没有说话。阿俊已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下野守信元投靠了织田,今川肯定会派人到冈崎进行严正的交涉。松平广忠作为信元的妹夫,今川也必定要冈崎抉择。这样的话,广忠只有和于大散去,才能表示对今川氏忠心不二。
世事真是难料。广忠的父亲清康从忠政身边强行夺走了信近兄妹的母亲,而广忠现在却在今川氏的逼迫下要和于大各奔东西。这些悲苦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这时,伏在地上哭泣的阿俊突然扑到信近腿上。“公子…求求您…求求您了。您…您把我杀了吧。公子!”
信近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到拼命抱住自己的阿俊,已经模糊不清的于国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她身体的味道,温润的小手,白皙的皮肤,颤抖的声音…
“奴婢不信什么佛陀的救赎,看不到明天会有幸福…这样下去,奴婢肯定会发疯而死。我不想活了,不想做女人。您把我杀了吧…求求您…藤九郎公子。”阿俊知道信近无家可归。他再也无法和亲人团聚。
信近被阿俊吓了一跳,不觉把手放到阿俊肩上。他害怕阿俊真变得神志不清,心中一时充满同情。见信近将手放到自己肩上,阿俊趁势依偎过来。她没有认识到,自己依偎过去的那一瞬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对旧主人的怀念和对信近悲惨命运的同情,竞变成了一股怪诞的情愫。
“求求您了…藤九郎公子。求求您了…”她的哽咽渐渐变成了娇羞和诱惑。信近想到了于国。于国也是这样抓住他,在乞求,在诉说。“藤九郎公子…”
“于国…”信近像是被幽灵附体一般叫出了于国的名字。但阿俊却没有发觉,仍旧哽咽不止。于国的面容浮现在信近眼前。她的气息,她的肌肤,她的喘息…他心底冒出一股堕落的念头。与其整日痛苦不堪,不如把这痛苦踩个粉碎!
“于国…”
“啊…嗯。”阿俊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信近怀里…
大概起风了,信近觉得头顶上的星星在歌唱。刚刚退去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不久,外边传来巡夜的更声。已经是亥时了。波太郎和随风的谈话或许还在继续,但在这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信近突然清醒过来,轻轻放开了阿俊。阿俊却似乎害怕他离开,又依偎过来。她自然也恢复了理智。不知是因为羞耻、惊讶,还是为自己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异性而惋惜,她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信近往后退了退,但阿俊依然不放开他。乌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刺激着信近的嗅觉。他再次忘情地紧紧抱住了阿俊。
理智偶尔会压抑自然的需求。反之,本能也往往会改变理智的方向。信近和阿俊都不想再活下去了。松开抱着阿俊的双手时,他这个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虽说自己被对方吸引,但和阿俊躺在一起时,满脑子想的却全是于国。这让信近开始鄙薄自己,心想:“即便是赎罪,也要…杀了阿俊,然后自杀。”
阿俊离开信近的怀抱之前,竟也是如此想。对于自己刚才的放浪,阿俊虽然感到羞耻,却并不后悔。当年她曾经在刈谷侍奉于大,偶尔会看见信近。就在她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时,却得到了信近的温情。“死也瞑目了…”她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方才满足地离开了信近的怀抱。
“阿俊,能点上灯吗?”
“是。”阿俊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拿了火石,轻轻撞击。美丽的火花四处飞溅。阿俊一阵激动。灯亮了。虽然灯很细,火苗却已照亮了屋子。信近肯定能够看清她——一个第一次将身体献出的女子。想到这里,阿俊羞得满面通红。
“阿俊。”
“在。”
“我不仅会把你杀掉,我也要死。其实…”信近闭着眼晴说道:“当初在熊邸,我决定活下来,便是一个错误。你我都是不幸之人,神灵不会眷顾我们。”
阿俊抬了抬头,又慌忙垂了下去。不知何故,阿俊觉得坐在窗边闭目的信近如此可敬可亲,她恨不得再次扑过去。“不,不行。”她低头说道:“我不能让您死。公子死了,我就成了弑主的罪人。”说完之后,阿俊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然而,这话让她下定了决心:“即便我死了,藤九郎公子也不会…”
信近凄然一笑,道:“你不用顾虑。我即便活着,也毫无用处,是我自己愿意赴死。”
“不,不行!那可不行!奴婢会死不瞑目。”阿俊缓缓朝信近依偎过来。
周围静了下来。信近心中突然生起一丝悔恨。阿俊如此招人怜爱。在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把无家可归的他称为主人。他想说,仅凭这一点,他也死而无憾了。但看着依偎在自己膝头的阿俊那认真的眼神,他无法说出口“你让我信近何以身处?”
听到信近的话,阿俊才体会到方才那句话的分量。不让信近死,难道自己也要活下去吗?为什么活?和谁一起活?怎样活?阿俊轻轻将手从信近膝上拿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侍奉信近,其实心底究竟在作何想?但她绝无肮脏的算计,而是出于一种由衷之情。即便是让对方为自己而活,也要活下去。自己也活下去!想到这里,阿俊幡然醒悟“这是爱吗?”
“你怎的不说话!难道你自己想死去,却要我活着?”
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
“小川,你睡了吗?”是波太郎的声音“我心里很乱,想找你说说话。要是睡下了,就明天吧。”信近慌忙起身,打开隔扇“还没睡。我们谈了一些刈谷的事情。”
“会不会打扰你们说话?”波太郎似乎看透了二人的心思,脸带微笑,露出一个酒窝。信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便自己进了屋。“听了随风的那些豪言壮语,你有何感想?”
“随风…”
“对。他决定从甲斐的武田开始游说,向各地有名的豪强宣扬佛祖的心志,以此来平息乱世,唤回太平。他还称,天海大法师将要重振佛教…这个梦想真够雄阔,不,应该说是有趣。”
阿俊整理了一下被褥,她比信近沉着。波太郎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微笑着道:“随风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随风担心…我…伊织?”
“对,他说,你已心如死灰,如有可能,不如也落发为僧,跟他一起去游说…这真是随风的想法啊。”
“随风想让我出家…真是意外。”信近僵硬地看了一眼阿俊,阿俊也瞪大了眼睛。波太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声笑了起来。阿俊和信近屏住呼吸。
“随风的想法虽然可笑,却也值得一听。”波太郎晃了晃肩膀,继续道:“你…小川伊织,你明白出家的意思吗?”
信近和阿俊再次对视了一眼。信近道:“我以为,让我伊织出家,是让我第二次看破红尘,遁身世外。”
“哈哈哈…看来你也认为出家就是遁世。我因此被随风狠狠责斥了一番。他说,出家绝非遁世,而是无法忘记现世的习惯,为了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而离开家,成为名士。”
“名士?”
“哈哈,这种说法自是有些古怪,不合常理。我也表示不解,然而随风却有他的道理。他说,出家二字,从字面上看,是走出家门。这个‘家’,是包含着各种现世矛盾的家,舍弃这个家,乃是为了达到一个新的目标…只知出家之标而不知出家之本,则是愚蠢之极!”
信近不言。这理论不无道理,但那个“本”又是什么呢?
“我说,出家是为了能够摆脱烦恼,走进逍遥自在的光风霁月之境,大彻大悟。但仍然被随风狠狠骂了一顿。这个小和尚实在口不饶人。”波太郎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想法不过是脱离现世,逃匿苦痛。若佛法只是为了这种小小的满足,佛祖为何还要苦修呢?佛祖认为,不把人类从所有的欲念中解放出来,争执便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他决定首先舍弃自己的欲念,经过几十代几百代坚持不懈的努力,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他自己是一个革新者,而且让追随自己的人也成为革新者,甚至连穿着打扮都和世人有别。听了随风之语,我也不禁叹服。你愿意和随风一起去寻觅乱世的大器么?这很有趣。要是走错一步,不定会寻得一个如清盛人道般脑满肠肥之君,但若手持念珠,也比地狱的武将要好。”
信近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出家的真意。“随风愿意收我为徒?”
“无所谓弟子和师父。只是像风一样游历诸国。生活在地狱中的每一个人都向往极乐。只要你剃了头发,那些以前闭门不见客的人也会以礼佛的名义见你…哈哈,这也是随风的策谋。”
信近低头向波太郎施了一礼。“多谢!那明日我就和随风师父一起…”
第二日晨,波太郎醒来时,信近和阿俊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们二人似乎单单选择了一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