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莫不是老了罢?这十年,怎么就觉着比前边二十来年过得还快呢。”劲瘦的右手,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火焰随即微微爆响,氤出龙涎香的浓馥芬芳。
对面之人却不答话,只是拈着一枚黑子沉吟。室内绝静,良久,一声脆响,原是手中黑子终于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六七,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竟是扑朔迷离。
“这一手,打入太急。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棋枰对面的男子面容清峭,气度却沉静老成,惟有微笑起来时眼角一丝细纹,看得出年岁经过的痕迹。
沉思片刻,男子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男子的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帝都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
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回话呢。”海市搁下棋子,说了一句:“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辈子,再也不回天启。”男子眉间蹙出的纵纹转瞬即逝,依然低垂了眼,右手棋子轻叩棋枰,只是不肯落下。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等着。男子抬头望着他们并肩在夜色中远去,终于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张开右手,手心中,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一道诡异新伤。
一痕鲜血,遽然划过纵横纠结的掌纹,嗒然滴落于青衫上,晕染出不祥的赭红。
往霁风馆前庭的路上,海市与濯缨并肩走着。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他们二人,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一句两句私语,却随风送到了两个习武的人耳中:“那就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两个义子?嘻嘻,果然年长的气宇轩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说不准能做个对食呢…”对食,即是宫人与宦官如夫妻般同寝同食,聊慰寂寞而已。
“哟,你这蹄子好没志气!如今方濯缨就在羽林军里当差,哪天能放我们出宫婚配倒好。”海市戏谑地望着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却还是隐隐听见了——“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唉唉,倒不如对食的好。”这一回,海市的麦金面皮上,微微透出了红。濯缨浑忘了自己方才难堪,无声地笑了。
海市困窘已极,悻悻地道:“当年初入宫的时候,我问众人说什么是对食,也不知是什么人,居然告诉我对食就是一男一女,对面吃饭——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样。”濯缨长笑,二人加快脚步向前庭走去。
织造坊主事施霖见他们来了,忙不迭搁下茶碗,起身来一揖,也不多言,从绢纸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们抖开了,面团似的一张脸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缨脱口而出。
原是一件烟灰缎子箭袖短袍,显是海市的尺寸,后背使各色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无不逼真飞扬,眼里点了一点翠色,灵光闪动。凤庭总管方诸得势,连带两个义子,大的进羽林军当差八年,不到二十四岁便授羽林千骑的正六位官职;小的今年武试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黄泉营参将。他们织造坊向来是着意逢迎,一应衣物被服裁剪针工都是顶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戏子似的,到了黄泉关人家非笑话不可,却怎么带兵?”施霖撺掇着海市就便换上试试,海市接了衣裳,避进厢房。
濯缨的衣裳则是羽林千骑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底子,绣丹紫色飞廉神兽,下襟滚青碧白三色海浪纹。濯缨只穿了身紧窄箭袖衣袍,当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长,未戴武冠,只结上五色绦络,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十分华美。
正赞叹间,海市从厢房出来,那短袍正掐着少年纤细腰身,体格秀挑,肤色倒比濯缨还深些,光丽动人,那背上绣的苍隼竟是活了一般的,一对锐眼似盯着人不放。
“前阵子昶王闲走到我织造坊,看见柘榴起的绣稿,硬嚷着说柘榴是照着他养的那只隼绣的,这件衣裳该归他。嘿,不要说祖宗规矩不准携鹰犬进宫,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见了?我好说歹说,这件绣品是用西南雷州注辇国贡上的精细铜线绣成,虽然亮闪好看,却沉重得很,又粗喇喇地扎人,武将穿着倒也罢了,万万配不上昶王那矜贵气度。还是等新丝缫出来,叫柘榴绣个细软密实活灵活现的给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这才舒坦了。这位王爷啊…”施霖一面唠叨,一面将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应他的话,只得笑笑罢了。帝旭至今没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国,自乱离中统一起来不过十四年,倘使帝旭出个岔子,竟无人堪可继承。
濯缨并不说什么,只是探手抚着海市后背的苍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着说:“不敢怠慢了大公子,您袍子上那只飞廉也是出自柘榴手下,这丫头为了两位公子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埋头只管绣哇。”“那可不成,累出病来怎么办!”濯缨脱口而出。
海市转回身去,看定了濯缨,只笑眯眯地不说话,直看得濯缨雪白的脸皮潮红起来。
“小公子明日随军驻防黄泉关,闲杂人等不能前去相送,这儿先给您道个吉利。二位公子也代我向方公公带个好,我这便告退了。”施霖啰啰嗦嗦说罢,拱拱手,转动敦实矮胖的身躯退出门去。
浓碧的水流穿过指间与发间,万千银砂般闪亮细碎的气泡摇曳着汩汩上浮。
而她在下坠,在没有声音与光亮的粘滞的海水中,像是为无形的手所牵引,向着窅暗的不可知的深处缓慢沉落下去,却永远无法到达海底。
海市茫然仰头,浊绿海面如同异色的天空,越来越高,渐渐不可触及。闪耀钢青光泽的巨大身躯无声经过她的面前,消失在黑暗深处。一道殷红颜色丝丝缕缕蔓延开来,随着水波荡漾拂过她的脸颊,留下冰凉腥腻的触感。
琅嬛向她伸出手来,绝美的面孔上有焦急神色。
她亦竭力向琅嬛伸手,却只是在海水中抓了个空,依然缓慢而无可挽回地下坠着。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幼小柔软,恍然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纪,昏暗中,手心亮起朦朦白光,一笔一划,眼看便要完成两枚娟丽的字。
海市猛然睁开双眼,手足冰冷,微寒的风如水拂过面颊。十年了,这个噩梦还在纠缠着她。
她在枕上稍稍转侧,望见卧房窗扉大开,茫茫夜色中,无数灯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与永乐两条帝都大道。
“也该起来了。”方诸穿着苍绿唐草纹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转回头来。
海市静默了片刻,低声道:“又做梦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噩梦么?”男子微微笑着。
海市垂头看了看自己毫无异状的手心,终于还是披衣起床,走了过去,与他比肩而立。因黄泉营、成城营、武威营定例的每五年换防之期将届,今年边关吃紧,又各增兵三万,共十八万兵马明日一早在朱雀门外受阅,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天启,越发喧嚣了。
端朝末年,北陆右金族再破天启。其后西端军、勤王军与各路义军流寇往复攻守,至未平十三年,这座曾经宝相庄严的千年古都,已损毁得面目全非。端朝的末代隐帝牧云笙最终退出天启的那一日,秋高风疾,午后不知何处起了火头,到次日拂晓前,城中焰炎已光照百里。自殇阳关北眺,整片帝都盆地遍布尘灰,唯有天启城是一蓬跃跃的红,犹如硕大毒艳的食人花,在满目荒烟里轰然绽放出来。牧云笙倾尽心血督建的霙琳宫亦不能幸免,铺砌的云母、凉波银与销金玉等种种宝饰,纵然数万乱军与流民彻夜劫掠,也不过自火中抢出了十之一二。
徵的都城亦定于天启,只是这天启,已是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旧日的天启,连同传说中霙琳宫深处那些夜半下纸添香的画妖,还有这个端朝一起,全都化为乱石枯炭,深埋在新天启城之下。极尽宏丽工巧的霙琳宫,吞噬了无数工匠的性命,在天启城中却不过矗立了短暂的数年。然而那蜃气楼台般的美丽,与础石下成河的血流,已足够令人永志不忘。
她轻声叹息。当年烈火焚城的那一夜,天色怕也不过如此吧?宫中也不安宁。禁城中遍植了枫槭诸木,每每秋到浓处,深邃青天之下,一丛一簇赤霞朱锦地燃了起来,映着玄黑粉白的宫室楼阁,静穆中平白显出炽烈的美。现下是夜里,宫中盏盏琉璃提灯穿梭如织,树影摇曳,照得红叶繁华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宫一派寂寥。虽则朝臣都已起身整装,却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阅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难说他或许心念一转,真要摆驾朱雀门阅兵,因而偌大天启中依然彻夜人马调动,洒扫帐幔,惟恐有失。
“为了天子说不准的一个念头,竟有这么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丽。”海市叹道。
“你也该整装了。中夜宁正时分便要入营调兵往朱雀门列阵,虽然有老参将照拂,你也不可怠慢。”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与五重由浅至深的青纱内袍一并齐整放在床头。她抖开最内一重烟青色内袍披上,试着将内襟丝带交叉绕至背后。自六岁起女扮男装,绝不要人贴身服侍,然而朝服重叠繁缛,无人帮助却也极难穿着。
“义父…”海市为难唤道。夜风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长发,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颜,此刻却是娟好入骨。
方诸将头偏向一侧,道:“我叫濯缨来替你收拾。”海市微微笑道:“您一向当海市是儿郎,不是红妆。”“纵使你十年来习武游猎,与濯缨厮打到大,到底也是个女孩。怪我将你养野了,待你从军归来,还是要好好地选个人家,为你送嫁。”海市忍下满眶的泪,含笑说:“义父在宫中当值时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们起居?濯缨哥哥好歹是个男子,于礼法多有不妥,还是请义父帮我罢。”——好歹是个男子。听在宦官耳中,怕再没有比这更犀利嘲讽的言语了。
方诸眼中,却仿若镜湖冰封,不动声色,只是绕到海市身后,为她系紧袍带。
正是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寒露节气的凉风吹送,不知何处宫人消磨长夜,隐约弹响琵琶一声两声。海市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方诸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稳健温暖,即使是一滴灼热沉重的泪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双手停了停,并无颤抖。她满头檀乌发丝亦被他细细挽起,罩上玄黑缎子的武官冠戴,系冠丝绦分做五色,一一在颔下结紧,最终将佩刀与镶金狻猊腰牌悬于她腰间。那腰牌穗子上一线缀着三颗黄豆大的珠子,幽暗灯火下荧然含光,海市认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时候鲛人赠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已分明是个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样,目光冽如寒霜,再无分毫缱绻。
方诸与濯缨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宫,预备侍候帝旭起身。
澜中时分,宫中传出话来,皇上昨夜批阅奏折劳累,今日不到朱雀门阅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泼墨,十八万精兵跪地山呼万岁,十里钺声铿锵,城头火把连绵,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涛翻涌。旌旗引领下,大军分部依序离开天启,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向西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行至歧钺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马。自天启向北,铭泺山脉形若一弯强弓,成为帝都盆地的天然屏障,只有山脊正中这一个宽阔隘口可以翻越,正隔海遥指着黄泉关。“过了这里,就再也看不见天启了。我十五岁第一次去黄泉营的时候,还是个小小步卒,走到这儿便哭了。”张承谦与海市并辔而行,眼望着天说道。这张承谦三十二三岁年纪,是黄泉营本营派来交接名册粮秣的参将。
“怎么,张兄那时害怕?”海市漫声应道。
张承谦笑出一口白牙:“哪里,终于不必在乡里跟父亲学杀猪,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兴得都哭了。”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顾沉睡,晨曦中,承稷门外一带丹枫如烟。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看见帝都的红叶。也罢,说了那般尖刻的话,纵再相见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拨转方向,催马一路小跑绕过隘口,将天启抛在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