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从宫中归来。板仓胜重已无暇再与忠辉分辩,他待家康擦干身上汗水,换上单衣,便诚惶诚恐禀告忠辉到来。
胜重深知,行动比言语更能体现一个父亲的苦心。家康今日让忠辉随他进宫面圣,便是父亲对孩子表示的歉意。因此,胜重并未如重昌那般对此事大感忧心。忠辉虽然争强好胜,但天分不愚,况且家康也不会被一时的爱憎左右。
“哦。令他进来。”家康让侍童用大团扇为自己扇风,悠悠喝了一口凉葛汤。见他并不太动怒,重昌亦松了一口气:若大御所避开责骂,平心静气劝说忠辉,或许更有效果。
忠辉进来,紧紧盯着家康“请父亲令他人回避。”
家康情绪甚好,可忠辉开口一言却太蛮横。
胜重心中正担心,家康却爽快道:“哦,看来上总介有话要说。不用扇了,都退下吧。”
“遵命。”虽不甚放心,胜重父子还是与其他人一起退到隔壁房中。
“父亲,您听说最近流传的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了?”
“谣言?这世上总会有谣言,要是在意,就没完没了。”
“但孩儿无法置若罔闻。谣言说,忠辉有意谋反,想推翻将军,取而代之,因此,在道明寺口一战之后,就再也未上前线。”
“哦。”家康发出一声奇怪的感喟,点头道“若说兄弟不和,我也听得多了。”
“孩儿颇为意外!而且还不仅如此!”
忠辉还要说下去,但家康轻声打断了他:“且等。为了消除谣言,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正是。关键不是谣言,是你有未做些消除谣言的事。嘴长在世人身上,默默将谣言消除,才是你应尽之责。上总介,为了辟谣,你都做了什么?今日真是去捕鱼了?”
“孩儿是去捕鱼了。”争强好胜的忠辉探出身子,犟道“捕鱼有何不是?这与放鹰一样,乃是去勘查地形,以防有变。忠辉今日诚是捕鱼了。”
“哦,捕鱼。”家康轻轻放下了手中汤碗,接着道“捕鱼并无过错,年轻之人嘛。但,在此之前,你难道无必须要做之事?回到刚才的话,你说有些谣言让你颇为意外,因此,你就应该努力辟谣。你说呢?”
“反正总有一日会真相大自。”忠辉大声道“如您刚才所言,嘴巴是封不住的。与其担心那些谣言,还不如抽出时日增进武艺,忠辉才去捕鱼…”
“住口!”家康突然抬高了声音,喝道“到底是谁说有这谣言的?是你!我才问你做了什么,做了,还是没做?回话!”
“孩儿说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鱼…”
“上总介,”家康的声音一下子变温和了“这么说,你是输给了谣言?你因谣言闷闷不乐,才去捕鱼散心,是这样?”
“不!”
“到底是怎样?父亲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给你忠告?”
“父亲您也信那谣言?”
“我不愿相信。但你这么一闹,我便寻思:无风不起浪。上总介,谣言必须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会被世人笑为糊涂,骂我只知大事,却看不清自家乱起;能对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却对自家骚动毫无察觉。”
“果然如此!”忠辉扭过头去“父亲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辉难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亲定是想,忠辉还会提出讨要大坂城,才满怀戒心。孩儿还欲问父亲的真实心思。”
家康瞪大眼,叹了口气:此子对大坂城果然还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让人心痛,他哪里知道,他现在的领地越后,对于幕府,乃是个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谦信占据那地盘之时,就连武田信玄那等名将都束手无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后地利,阻止伊达政宗向北陆扩张,但这些苦心却丝毫不被人解。此子难道真已被政宗夺去了?
家康一时无语。
目下最想得到大坂城的,实际上乃是伊达政宗,但他是想通过忠辉把大坂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时代,伊达政宗成了大坂之主,试想斯时会是怎样一番局面?那既无远见又无谋略的丰臣秀赖,怎能和伊达相提并论?手中捧着忠辉这元宝,伊达又怎肯轻易放手?
“上总介。”家康气得直欲大哭一场“你知为父今日为何想带你进宫面圣?”
“不知!”忠辉大声道。他绝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犟的性格不许他轻易低头“因父亲不欲给孩儿大坂城,见孩儿去捕鱼的时机…不,父亲许根本就知孩儿去捕鱼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儿觉得以父亲的智慧,自能想到这一点。”
“忠辉?”
“听说忠直挨了父亲责骂,甚至想去一死。父亲一旦对谁生疑,哪怕是亲生骨肉,亦断不留情。”
“哦。”
“对秀赖也一样。您故意把阿千嫁给他,待他放松了警惕,便随手把他消灭了。世人都说您城府如海,凡人无法参透您究竟所思何为,所虑何为…”
家康目不转睛盯着亲生儿子,不断叹息:秀赖的死果真在作怪…这愈让家康生哀。儿子闹些别扭也就罢了,再将秀赖的死扯进来,只能令人神伤。忠辉背后,定有政宗在唆使,但这话却不能随便出口。
“上总介。”
“何事?”
“父亲已然老了,或许无法知道年轻之人心思,我才想问你。你知这些谣言的根源吗?”
“孩儿不知!这些完全出于孩儿意料之外,孩儿也不想知道。”
“听说你以伤了你的随身侍卫为由,把将军家臣、血枪九郎的兄弟杀了。这算谣言之根源吗?”
“孩儿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长坂血枪九郎与我德川一门有着怎样的渊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样的家臣,只要敢对孩儿无礼,忠辉就不会放过他!”
“哦。”家康再次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好性情,为父比不上你。但,这都是谁教给你的?”
忠辉见父亲的语气格外平静,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为何不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忠辉若再老成些,许会发现这种冷静和忍耐才是山雨欲来,乃是惊涛骇浪掀起前的宁静。然而,他还以为父亲已承认了自己的能耐,已对自己宽和如昔。
“孩儿认为,孩儿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坏,都和父亲很像。”忠辉以为家康会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机会把话都说出来“忠辉不肖,以前向父亲提出讨要大坂城,但那绝非出于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亲缔造的太平能万世不衰。父亲,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没有俸禄的浪人吗?”
“有人说是三十万,有人说是五十万,应在两数之间。”
“据孩儿的寻查,约在四十万上下。”
“哦…”“四十万啊,与现在幕府治下武士总数相当。若放任不管,天下必会暴乱不断。因此,现在必须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儿正是出于这般算计,才讨要大坂城。”忠辉双目闪闪发光,接着道“父亲却不答应,还说即便向将军提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且等。”家康打断了忠辉,但声音甚是平静“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会令事情越说越乱。先把将军的事放一边,我问你,我若把大坂城给了你,你将如何治理那四十万浪人?”
忠辉以为,父亲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对此并无主意,亦是承认了他的才具,遂朗声道:“父亲亦知,将军规规矩矩、刚正不阿,但他不会眼观海外。因此,忠辉虽然不肖,但作为将军兄弟,却能弥补将军之不足,欲做一个总管海外诸事的总奉行。父亲也知,来到日本的洋人,分为两股,其一为南蛮人,其一为红毛人。忠辉自信能够游刃有余周旋于两方。父亲且看,现在孩儿一边和索德罗等南蛮人来往,同时也接见了英吉利商会会长考克斯,深得两方信任。故,孩儿想通过这两种势力,将那四十万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间各地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这便是忠辉想到的贸易救国之策,欲通过这一良策来治理浪人。”
家康始时被忠辉的话吸引了。此子所思高远,若步步为营,说不定真能让城池遍布世间。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道:“上总介,你是说,你要和索德罗等旧教徒,及英吉利、尼德兰的新教徒都友好往来,多方交易?”
“正是。父亲现在不就已开始了?孩儿乃是追随父亲。忠辉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头巷尾的浪人前往异国,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况且,这些事若要一一麻烦将军,可能会出现偌多波折。因此,忠辉才想入主大坂城,在大坂帮助将军治理天下。这样,在两三年之内,便可以贸易所得解决浪人之厄,国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断了忠辉:“刚才你说,你有与南蛮、红毛两方友好往来的自信?”
“是。”
“那么我问你,你凭什么和南蛮人交往?”
“信奉。”
“哦,那红毛人呢?你应知,前者视后者如海盗,后者视前者为恶魔,二者势如水火。他们只要碰面,便会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儿有办法。”忠辉抬起头,颇为自信道“我们以信奉与南蛮人结盟,以武力与红毛人联合。这便是孩儿的两把钥匙。”
“红毛人为新来势力,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便需以武力扬威。”
“一方是以信奉结盟,必无阻碍。但重要的却是和红毛人联手。在红毛人中,父亲只知有三浦按针,但孩儿却与英吉利商会会长及偌多属员交往,熟悉红毛人详情。”
“哦。”
“他们要在世间各地开辟新的据点,故水军强盛,陆军不足,应该与他们缔结武力合作的条约。”
“且等一下,上总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结盟的南蛮人?”
“哈哈。”忠辉不由得放声大笑“父亲对世间的情况还不熟悉。红毛人在开辟据点时,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南蛮人,还有当地的土著。”
“我非在问这个。”家康脸上依然平静如水“我是问,南蛮人的船若进了红毛人的地盘,你会助哪一方?”
忠辉嘿嘿一笑,道:“帮胜利一方便是。败则败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将与红毛人联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蛮人发动进攻前,便可从他们那里获得消息。此所谓稳占先机。”
忠辉甚是得意。家康亦觉得,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主意的确不赖。
“父亲。”忠辉扬扬得意道“孩儿觉得您过于谨慎了。南蛮人也好,红毛人也罢,他们表面上是传教,是做生意,实际上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于这些伪善之狼,如何阴险毒辣都不为过。况且,让浪人去到海外,对维持国内的太平,大有好处。孩儿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家康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知你这个主意了。你说将军无法胜任?”
“正是。父亲您也知,将军乃是不懂随机应变、老实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总介,你看得很准啊。将军的确是个正直之人,从来未跟为父顶过嘴,也从来未向为父讨要过什么。”
“他是从心底里畏惧父亲。”
“这么说,你不畏惧?”
“是。我尊重父亲,但生身父亲,有何可惧?”
“哦。既然不惧,我问你话,直说便是。”
“是。”
“霸道和王道,你知二者的区别否?”
“应知一些。”
“南蛮人和红毛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即便欺骗他们亦无妨,你觉得这是霸道还是王道?”
“这…这是霸道。”
“这么说,所谓的霸道,就是为了取胜而欺骗别人。那么王道又如何?”
“父亲经常对孩儿讲,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肠和仁德之心治国。”
“好,你还都记着。我再问你,父亲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劳,是霸道还是王道?”
“当然是王道。”
“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丰臣太阁晚年的失策。若让太阁领兵打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后,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气,最终生出出兵朝鲜之策。你的主意虽好,但也是霸道。父亲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将军深知为父的心思,才要做个谦谦君子。”
说着说着,家康深觉惋惜:此子若生于乱世,所领必是虎狼之师…
忠辉却顿时有些不快,这不快却是出于年轻儿子的纯真之心。因父亲称,那个刚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继承了大志,还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辉如刺在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为“霸道”他对儒学的感悟还不甚深,还无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别。解决掉国内浪人之困,消除引发战乱之源,难道不正是对苍生的慈悲?况且,此举大有助于维护父亲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此时,家康又说了一句让忠辉更为不快的话:“上总介啊,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和太阁的颇为相似吗?”
“不觉得!”忠辉怒道“太阁所为,是因为他缺乏谋略。他让诤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杀,又毫不熟悉朝鲜和大明的情况,便妄生战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却误以为朝鲜国王会唯唯诺诺听他调遣,为他引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绷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于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于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迟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我年轻时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战。”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于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于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欲望…是,若无了欲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于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于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欢心。
但家康哪有欢心?他脸庞因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拼命思量什么。良久,他方道:“如是通过不当手段聚敛财富,这财富必定沾满了罪过。通过杀人,通过抢掠,通过折磨别人而聚敛的财富…怎能让人安心?此种财寓无法构筑净土。”
家康的语气虽然已变得缓和,但眼睛里依然隐藏着某种厉光。忠辉屏住了呼吸,不语。
家康眯住眼,似在寻找敌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间缔造一方净土,就须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丝不苟。我缔造净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战乱。”
“嗯…”忠辉胡乱点了点头。消除战争,怎么可能?他依然无法同意父亲,却不敢说出。反正父亲已来日无多,他的附和并非向父亲献媚,只是一种体恤。
“我原本以为,在关原合战之后,战争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错了,才有去岁今年这两仗。但这两仗之后,又有新的怨恨扎根了,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离开主家之人,被人杀掉父兄之人,失去了亲人之人…他们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这仇恨一旦和野心纠缠,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于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于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于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罢了罢了,”家康擦了擦泪水,松松肩膀“这也难怪。我要让你明白,是因为…”
“…”“这次战事便是对父亲的指责。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赖性命,他却切腹自杀了。”
“此事并不怪父亲…”
“是我的错!”家康厉声道“本想救他性命,却眼睁睁看他自杀,这就说明,我的心愿被拒绝了。拒绝我的心愿的,并非秀赖,而是神佛。”
“哦。”
“不,若仅仅如此,秀赖怕还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责…”
“哦?”“秀赖之死乃是一错,但下一错可就不这般简单了。”
“何事?”
“你终不会明白。故,我才问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别。你说将军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锴,但,神佛责我:将军也有实施霸道之危。”
忠辉再次感到了厌倦,不由皱了皱眉,旋又绷紧了面皮,他感到父亲又要泪下。但家康却未落泪,他紧紧盯着儿子,眼里渐渐失去了刚毅之色,似是说话稍不小心,便会号啕大哭。
忠辉咬着牙,默默忍着不语——我不抗颜,不再讨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亲辩了。父亲已然累了,不,已经老了,成了一个不得不由儿女悉心关照的老朽,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忠辉忽在内心反省:在父亲走向经常挂在嘴边的“净土”之前,自己定要压抑住不快,对父亲笑脸相迎。
“上总介。”家康变了称呼。当他叫“忠辉”或者“辰千代”时,定是要对忠辉厉声责备;当他呼儿子为“上总介”时,则是承认儿子已为堂堂男儿,此中亦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父亲心情似好些了,忠辉想。
“为父目下正在进行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苦思,苦思自己应如何应对神佛的指责。”
“这是父亲…”
“秀赖自杀,都因父亲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却连丝毫疏漏都不放过…”家康说到这里,勉强苦笑,以止住泪下,然后,又是连连叹息“上总介啊,看起来你已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违逆我了。”
“孩儿正是此意。”
“唉!”
“在父亲面前,任何虚荣和谎言都是小把戏。”
“你想学习将军,做个孝子?”
“正是!”“好了,你这般说,在我看来,你也是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还有话要对父亲说,父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家康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忠辉不由得心头一惊,道“不,没有了。父亲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无话说了?”
“是。孩儿就此告退。”忠辉站了起来,但因双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他皱着眉,讪讪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并不看忠辉,他拍了拍手,板仓重昌进来。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亲!你退下!”
胜重进来时,家康已伏在扶几上,痛哭不已“胜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胜重不语,只将额头低低抵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