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九月十五,除了南宫山和松尾山,关原处处皆人喊马嘶,杀声四起。
岛左近胜猛负伤,给了石田三成沉重一击。三成对岛左近信赖无比,有时甚至以师礼待之。可刚刚开战,他便倒在了黑田的枪弹之下。
岛左近胜猛骤然从战场上消失,亦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中。对于他的消失,世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后来一直在帮助三成;也有人说,他中弹当时还活着,不久之后便气绝身亡了;还有人说,他一直活了下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去了…
胜猛的女儿后来成为柳生石舟斋嫡孙之妻,生下了剑圣连也斋和如流斋利方兄弟,他的血脉长流于世。此为后话,不表。
三成正为岛左近胜猛的负伤而愕然,又传来一个不祥的消息,说是小西行长似毫无战意,导致相邻的岛津义弘和岛津丰久亦只采取守势。
小西摄津守行长兵力合计近七千人,与石田属下和宇喜多所部,乃被三成寄予重望的三大主力。
当东军的寺泽、一柳、户川、宇喜多直盛四队人马发起进攻时,行长的先头部队始时还顽强抵抗,行长巡视过后,士众竟松懈下来。其实,行长并非怯懦之将。朝鲜之战时,他曾与清正争当先锋,骁勇无比。或许自从他主张据守大垣城,等待毛利辉元前来救援,却被三成拒绝之后,他就愤愤不满,亦开始生出懈怠之心。
三成亲自骑马向东军突击队方向奔去,并向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大谷吉继、小早川秀秋等处派去使者,催他们出战。
此时驻于柴井的藤堂、京极等部,也向大谷吉继和木下赖继等发起了攻击。但藤堂高虎并不像福岛正则那般一开始就进行肉搏,他一边令人用弓箭枪炮射击敌人,一边不断向驻扎在松尾山下和中山道左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各部派去密使,不消说,是去劝说他们倒戈。
正如小早川秀秋所料,他驻扎的这座松尾山,果然是观看决战的绝佳位置。从雾气散开的那一瞬起,山下两军的一切动静均在眼前。谁士气旺盛,谁彷徨退却,都一清二楚。小早川秀秋似可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飘飘然,而大笑拊掌,嘲笑山下之人的愚蠢,但现实却未必如此——双方势均力敌,从早至今,即使过了巳时,他恐也无法预见何方会胜。
尽管是坐山观虎斗,但他脸色苍白,额冒冷汗,比战阵上的人还紧张。
眼皮底下,西军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皆无动弹的迹象。他们定是受大谷吉继指使,在这里监视他。这些,小早川早已想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除了这些人,还有两人竟高举利刃,对他虎视眈眈。其中一人,便是家康家臣奥平藤兵卫贞治,另一人则是黑田长政家臣大久保猪之助。
由于小早川秀秋是在黑田长政的劝告下,表示永不背叛高台院,故,让他与东军保持联系的自然就是黑田长政。为了防止小早川爽约,长政早已暗中向他阵中派来了杀手。不仅如此,家康也以联络为名,派来奥平藤兵卫,在一旁虎视耽耽。想起来真是可怜,坐山观虎斗、以求见机行事的小早川秀秋,得到的竟是所有人的不信任。
秀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智者的同时,内心却甚是痛苦。虽然重臣平冈牛右卫门和稻叶内匠头正成并未把那二人安排在秀秋身边,但与他仅隔了一重帐幕。
二人也和秀秋一样在观望山下局势。大久保猪之助面无人色、心急火燎地闯到秀秋身边时,已是巳时四刻。家康选人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他选派的奥平藤兵卫则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似坚信,小早川秀秋必会随了东军。或许,他是先稳住秀秋,一旦事情有变,自会血溅五步,一刀结果秀秋性命。
大久保猪之助与秀秋早就相熟,他是在秀秋的推举下才为黑田长政所用。正因如此,他左右为难:秀秋若不投东军,不仅会直接关系决战的胜负,还有损黑田长政颜面;到那时,黑田长政即使战胜,在家康面前也抬不起头。
“你想干什么?”一人忙拽住了猪之助的衣袖,此人乃小早川家臣平冈赖胜。
“闪开!在下有话要对金吾大人说。”
“有话由我禀报即可。你神色可疑,究竟要干什么?”
“你再阻拦,休怪我翻脸!”秀秋近在咫尺,大久保才故意大吵大嚷“照此下去,午后也决不出胜负。金吾大人为何还不出手?现在下山,一举击溃大谷所部,胜负立判。再推三阻四,便是欺诳我家大人。”
“冷静些。这可是在阵中!”
“你休要拦我!原来金吾大人的一切约定都是谎言,真不知羞!你闪开,我有话与他讲!”
“不得吵闹!谁爽了约?至于出兵之令,到时我平冈牛右卫门会代主公下达。”
当初三成以十万石引诱平冈赖胜,他不为所动,如今他又死死拦住了猪之助。
“阁下言之有理,可就此干等下去…”
“闭嘴!”赖胜拍胸道“该出手时自然会出手。这事只管交与我赖胜便是。”
此时,奥平贞治插言道:“大久保大人,一切都交与金吾大人家老吧。中纳言有如此出众的家老,怎会欺骗内府和黑田大人?”
究竟谁的话更有理,一时尚难判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正听着他们对话的小早川秀秋,面上甚为尴尬。他正浑身战栗,紧张地盯着山下。
“既然奥平大人这么说,且交给你。”猪之助并没立刻闭上嘴“鄙人乃黑田大人精心挑选,我家大人亦对鄙人寄予厚望,说万一有变,绝不能袖手旁观。”他在胁迫秀秋。
“哈哈。”奥平贞治笑了“是啊,鄙人也一样。若在山下,此时在下早已拿下许多敌人首级,如今却在这里无聊观战。唉,万一有个风云突变,在下岂可两手空空下山?”
东军派人监视秀秋一事,大谷吉继和三成毫无觉察。假如西军先派人监视秀秋,结果又将会如何?吉继和三成确是疏忽大意了。自以为聪明绝顶、妄图见风使舵的秀秋,此时不得不品尝苦果。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还在犹豫不决时,南宫山情形又如何呢?
南宫山山顶,吉川广家、毛利秀元、宍户就宗、福原弘俊等人面向北边垂井,一字排开阵势。东山麓,长束正家、安国寺惠琼、长曾我部盛亲等人则纵向排阵。
山上的吉川、毛利等当然岿然不动。但山麓情形就截然不同,因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等部在向他们逼压过来。最为慌乱的当数安国寺惠琼。三成已数次派人到他阵中催战,同时责问吉川和毛利为何按兵不动。也难怪惠琼会受到责难,当初三成决定发动此战时,他曾信誓旦旦表示,定会把毛利诱出来。当时惠琼满怀自信,他认为战场上的人与平时不一样。只要开战,年轻的秀元定按捺不住。而只要秀元应战,一切就好说了。
可秀元一见惠琼,却没精打采道:“小将尚年轻,不能指挥毛利全军,因此只好委托与吉川广家大人。”
惠琼陷入了苦闷。一个饿极了的人,面前摆满山珍海味,却不允许吃上一口,心中之焦急不难想象。今晨惠琼正有这种心绪。
事实上,让毛利驻扎南宫山的正是惠琼。他坚信,即使毛利辉元不亲自出马,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照样是毛利氏。只是,他没料到家康会西进,且即使家康来了,他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一败涂地。
一旦开战,就非让毛利参战不可。只要拥有这种自信,尽可先让三成着急一阵子。因此,为了不让这些珍馐贬值,惠琼力阻毛利进入狭小的大垣城,也未让他们匆匆去进攻赤坂,而是把他们留在了南宫山山顶,想于恰当时机,卖个好价钱。惠琼的算计自是无错,因为三成急得直跳,两军诸将也全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山顶。事到如今,各方均意识到了毛利军队的价值。战后的毛利辉元自将手握重柄,他等着沾辉元的光。到时候,安国寺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他惠琼既是将才,亦是圣僧。
吉川广家却一直让安国寺深感头疼,虽然他乃毛利氏人,却显然心向家康。此际一听秀元要将责任推给吉川广家,惠琼大急:“这算什么话?今日阵中,大人代表中纳言,又是已故太阁养子,还代表少君,乃两军总帅,嗯?值此决战之际,您却要把指挥大权交与吉川大人,如何使得!万一失利,您就甘愿自戕?到时,世人定会说,大人胆小懦弱,把指挥权柄让与他人,最终落入敌手,被人耻笑。难道大人甘愿忍受此奇耻大辱?”
能言善辩乃是惠琼最拿手的本事。在惠琼的再三责问下,秀元理屈词穷,只好答应出兵:“是我不对。我立刻出兵,从背后袭击敌人。”
“理当如此。家康都已把手伸到了关原。你从背后发起攻击,金吾中纳言则从松尾山袭其侧翼,如此一来,我方自可大获全胜。”
惠琼的话的确入情入理,毫不夸张,却只是纸上谈兵。不但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怎么也不下山,南宫山上的秀元亦按兵不动,结果惠琼自己成了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攻击的靶子。
说惠琼喜逞口舌之利毫不过分。他的见地和算计、对毛利氏的诚意、对丰臣氏的好意,实无可挑剔。但,在池田和浅野的猛烈攻击下,他的不懈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听到枪声,惠琼面无血色地从床几上站起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慌慌张张奔向长束正家阵地。
他原本对长束正家并不怎么看得上眼。尽管正家把古已有之的面积计量单位“反”由三百六十坪一反改为三百坪一反,结果让日本国领土数目增大不少,但这无非些许小聪明。作为一员堂堂武将,他充其量只是二三流角色。
惠琼奔到长束正家处,恳求正家去劝说秀元下山。惠琼之急,便是正家之危,故正家一口答应,立刻派家臣小西治左卫门上山。
此时秀元依旧不动。他并未欺骗惠琼,事实上,答应惠琼之后,他当场就向吉川表明了下山之意,却被吉川断然拒绝。
吉川的理由无懈可击:“我们早就和三成约好,负责在大垣城附近抵御东军。三成却擅自爽约,为保住他的老窝佐和山城,竟让全军出兵关原。这是他自作自受,与我们何干?我们凭何要让将士白白送命?”
吉川的话不无道理,决定出兵关原时,毛利氏无一人在场——“用得着毛利氏时,让我们做总大将,作决定时却尽施阴损之招,我断不会让士众前去送命!”
秀元无言以对。
被吉川拒绝,秀元又受到长束正家使者的严厉诘责:“我们对您如此信任,难道您就忍心坐视不理?我们眼看就要与池田、浅野展开白刃战了。”
听着使者的哭诉,秀元渐渐烦躁起来,他气呼呼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后来愤然走到外边。小西治左卫门刚想追出去,又停下。再苦苦相逼,秀元定会勃然大怒。
走出大帐,秀元在濡湿的草地上转悠起来,眼睛径直盯住脚尖。未久,他愤愤返回大帐,对小西治左卫门道:“有主意了。你回去复命,说我马上让士兵们用饭,然后立即下山。”
“用饭?”
“是。吃完之后立刻下山。”
由于秀元这句费尽心思的回话,日后便生出一句谚语,流传后世:参议大人的餐饭——莫须有。
但凡人,心思总是变化万千,私心与情绪的激流常常会冲垮誓约的堤岸。毛利秀元原本对三成就无好感,但他有甘愿为丰臣氏卖命的心意。因此,当惠琼劝说他时,他已有了下山的打算。但长束正家的使者来了之后,这种想法却又消失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以吉川广家为首的重臣们绝不会有所行动。
事实上,他们断无行动的可能。吉川广家早就背着秀元,与福原弘俊、宍户就宗等毛利氏重臣商议过,并于昨夜向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四将去书求和,连誓书都送去了。
此刻,这封誓书恐怕就在井伊直政手上。直政究竟如何与家康商议,后果难料,但只要毛利氏不主动下山,东军主力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就不会进攻南宫山。
誓书的内容与吉川广家说给秀元的话几无差别:“三成爽约,从大垣城向关原出兵,为一己私利,竟要祸及他人。毛利氏既无出战之意,也不为此负责。”这恐就是一开始就对家康怀有好感的吉川广家,为了毛利氏而苦思冥想出来的秘策。秀元也似觉察到了这些,才有“士兵要用饭”一说。
长束正家的使者无言以对,失望而去。正家的使者刚回去,在吉川广家授意下,秀元的使者就立刻驰向惠琼与长束阵营,表示:“秀元早想下山,也一再下令,但吉川、福原、宍户等人皆无意出兵。其中缘由,秀元也不甚明了。还请贵方相机行事,莫要对我部抱太大希望。”
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冷酷的言辞?秀元难道就不是毛利氏的指挥者?惠琼的勃勃野心,就这样被吉川广家的鞭子击碎。
敌人步步逼近,自己的阵地被枪林弹雨横扫。不只惠琼,长束正家和长曾我部盛亲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开始时,进攻者还有所顾忌,一边进攻一边观察山上动静,而现在,他们似已全然不顾,使出浑身力气猛烈进攻。
两军相遇强者胜,但强者不参战,胜负自明。时已近午,关原一带陷入混战之中,谁还有闲暇来考虑这些?
鲜血染红了枯草,疯狂的杀戮充斥战场,这些寻常生活中懂得自我克制之人,除了毛利和小早川秀秋,还有心存理智之人否?当然有。其中一人乃是正在阵中默然打坐的岛津义弘,另一人则是小西行长。
此时的岛津义弘,究竟在思量什么?
三成接连派人催促,但义弘却连面都不见,即使侄子丰久或重臣来了,他也不发一言。或许他心中早就另有打算,只要南宫山上的吉川和毛利不动,他便按兵不发。但他与吉川、毛利却大有不同。
吉川和毛利乃旁观者,只要他们不下山,就不会损失一兵一卒,但岛津义弘却非如此。他已深陷战火的旋涡,不管他动与不动,他的士兵都会伤亡不断,他的人马只会不断减少。他坐在这里按兵不动,就形同束手就死,只会毫无意义被杀。尽管如此,他仍是默默端坐。
即使他束手息兵,岛津氏也不会因此安泰,士众也不会因此获救。他的属下正在浴血奋战。而他静坐于此,漠视忠烈的部下一个个战死沙场。
小西行长却是出战不力。他的背后与右边皆靠山,左边则是岛津阵地,唯前边是如蚂蚁般的敌人,他却七分佯战三分真战。他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而出此下策?眼下他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被敌人逼上山头,损兵折将。纵然固守大垣城的意见被三成拒绝,心存不满;他也不该坐以待毙。究竟是什么压制了一员骁勇虎将的烈性?
午时,双方将士的体力已达极限,泥泞的地上,陆续有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