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城西苑。
院中,丰臣秀吉生前喜爱的白梅点点绽开,报知春日之信。天空碧蓝,阳光明媚,到处暖风洋洋,黄莺的歌声不久也要响起了。
北政所宁宁呆呆望着院中的一切,耳内却在倾听加藤虎之助清正的报告。眼下,宁宁最大的希望,就是严寒赶紧离去,平安地为太阁举办隆重的葬礼。春天的脚步实在太慢了,最好不要发生妨碍葬礼举行的不祥之事…
正当她默默祈祷,却发生了申斥家康一事。宁宁知此事时,承兑和生驹亲正已被选定为使者了。宁宁立刻慌了。其实还在秀吉生前,她就一直在关注太阁身后天下的归属。她甚至连丰臣氏今后的位置,以及能忍耐的最大限度都想到了。从实力上讲,秀吉故去之后,权柄自会落到德川家康手中,这比当初权柄从信长手里移到秀吉手里还要自然。当时的秀吉,还需将妻子和母亲置于死地,作殊死一搏,而现在家康根本无此必要。在宁宁看来,秀吉担心把家康放在东海道有虞,因而把他赶到了关东,这其实是莫大失误。家康力排众家臣异议,乖乖搬到关东,又以开发新领为名,巧妙逃脱了出征朝鲜的责任,最终在关八州成长壮大、无可撼动了。
关八州到底有多大,宁宁根本不知道。可是,每当从诸将口中听到那数目庞大的收入时,她都不禁计算这些收入究竟能养活多少百姓。作为在乱世成长起来的秀吉之妻,她一直有此算计。
三百万石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一万石若能养活二百五十名士众,三百万就能养活七万五千人马。而且,与秀吉不同,家康还有与他同心同德、世代效忠于德川氏的谱代大名。因此,家康的实力十分惊人,光旗本大将就拥有八万骑…十四岁就和秀吉生活在一起的宁宁,深知这个数字的可怕。天下大名就不用说了,都深知这个数字的威力。因而,只要一听到家康有动静,大半大名都会投奔他帐下。与此相对的,是自幼追随秀吉的老臣,他们的主力全部被秀吉动员去了朝鲜,连年征战,疲敝之极,现在恐怕连刀都抡不起来了。
宁宁最为担心的是,若家康也如当年信长公逝去时的秀吉一样霸气,该怎么办?若真如此,丰臣氏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因为有这些担心,宁宁才特意悄悄请清正等人赶赴伏见,守在家康身边。
“开始时,大纳言犹豫不决,细川大人也自食其言。”清正道。
宁宁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院中,但她其实没有漏掉任何一字。这一点清正甚是清楚,继续道:“细川大人已离开前田府,看来此次已通过利长说服大纳言。眼下,一旦前田和德川两家动起干戈来,天下就要一分为二了。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希望两家和解。否则,不但是前田一门,丰臣氏也会灾难临头…”
宁宁边听边不时轻轻点头。她若插言,恐会妨碍忠厚正直的清正说话,所以,她干脆一言不发。
“最重要的是,太阁在临终之前,急急把幼主的婚事定了下来,这究竟是为何?若仔细体会,就会明白太阁的良苦用心:绝不要和德川为敌。否则,丰臣氏就会危如累卵。当然,这些事不能明说,于是,太阁强行把幼主的婚约定下,才放心离去。”说到这里,清正悄悄擦了擦眼角。原来,说话时,他忽然发现宁宁双眼已绎湿润了,也顿觉心口难受,眼泪夺眶而出。“看来,是这事最终令大纳言心动了。太阁让幼主和秀忠的女儿结亲,是想让德川和丰臣合为一家。这样一来,就再也无内府与丰臣之分,只能凭借德才来遴选天下人了。太阁早已看透,想在自己身后谋求天下太平,除了这桩婚约别无选择…而一旦我们把德川当成敌人,不但不能实现太阁遗志,反而是背叛太阁。利长似是这般向大纳言进谏的。”
清正说完,宁宁转身对着他“我也经常这么说给阿松听。”
“阿松夫人?”
宁宁轻轻点头“阿松和利长母子心心相通,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下明白。正是由于利长,才让大纳言泪流满面,改变了主意。真不愧是大纳言啊,一旦回心转意,就雷厉风行。在与德川大人交换誓书之前,大纳言先亲赴伏见拜望内府。这样一来,一切隔阂都娴消云散了。”
“大纳言亲去?”
“是。尽管大纳言病痛缠身…因此,连利长也吃惊不已,不得不加以阻止。这也难怪。至于内府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德川氏的那些旗本大将却已个个刀剑出鞘,慷慨激昂,杀气腾腾…”
宁宁忘情地探身道:“那么…大纳言大人究竟如何回答?”
清正又拭了一把泪“大纳言大人责备利长。”
“那是为何?”
“大纳言斥责道:他有三个儿子。可太阁却只有幼主一个,而且,世上还有人豁上性命也要保护遗孤。他理解儿子的心情,可他即使在伏见遇刺,也绝不后悔。只要是为了幼主,无论多么危险,他也要去,绝无顾忌…”
“利家竟是如此忠心!”
“是,他还说,再阻止他,便是不明他的忠心。如他在伏见遇刺,兄弟几个要么和德川决一死战,要么就撤回老家,任凭他们自己抉择。”
宁宁许久无言。还叫犬千代时的利家,她就甚是了解。正因如此,她还稍微有些惭愧。因为在此之前,她还经常怀疑利家:太阁难道真如此信赖这个昔日好友?或许是因为太阁临死时,实在无人值得托付,才不得不把利家定为托孤老臣。可她万万想不到,利家竟然为了信义,死且不惧。他定是预感余日无多,才想尽最后的忠心。
“太阁真是结交了一个好友。”宁宁叹道。
“是啊。”
“三成若能有利家心意的一半,便能和内府相安无事。”
听提到三成,清正慌忙把话题岔了开去:“大纳言拜访伏见一事已决定下来,大意已通过堀尾大人转达给内府。”
“大纳言何时动身?”
“他想尽快消除天下人心惶惶之气氛,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正月二十九便要出发。”
“二十九?”
“是。待双方言归于好,就由堀尾、中村、生驹三位中老在四大老和五奉行之间斡旋,好让双方互递誓书,平息事态…否则,太阁的葬礼便无法在二月举行。这也是大纳言原话。”
“他的病情无大碍吧?”
“大纳言说,即使死于途中也无所谓,该做的必须要做!”清正语气十分严肃“关于此事,在下还有求于夫人。”
“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说。”
“大纳言赶赴伏见,希望夫人允许在下和浅野幸长、细川忠兴三人陪同前往。”
“要你们陪同前往?”
“若让前田家臣陪同,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若有我们三人同去,无论德川家臣怎么闹事,也绝不会让他们动起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说着,清正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当然,所有的侍女都已被打发出了这个房间。坐在近旁的,只有那个半睡半醒、毕恭毕敬的老尼孝藏主。
“什么原因?”宁宁有些纳闷“我不明白。”
“除了为大纳言壮行,还有牵制的意思。”
“牵制?”
“是。此人在下不提也罢。在幼主身边,有人总想煽动大纳言,挑起事端,然后以太阁之名大肆煽动、拉拢天下大名,发起纷争。”
“这事我也略知一二。”
“一旦此奸佞之徒获知大纳言的随行只有前田家臣,不定会玩弄阴谋。可若在夫人的吩咐下,由我们三人随行,料此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我们三人并非出于私念,而是为了丰臣氏大业,在夫人的吩咐下才去的。希望夫人能够理解。”
听清正这么一说,宁宁欣慰不已:“我明白。若不如此,你们三人的好意反而会被误解,甚至被污蔑为私结同党。我完全明白,就正式着你们三人护卫大纳言同去伏见,为了不辜负大纳言大人的深明大义,你们切切要照顾好大人。”
“是。”
“另,主计头,你能不能单独去见内府?”
“但凭夫人吩咐。”
“内府和利家,分别是伏见和大坂的主心骨啊。”
“夫人明鉴。”
“其中一方主动拜晤另一方,另一方理应回拜才是,你说呢?当然,我的意思,并非要他们在针锋相对之时就互访。但如果内府亦到大坂答礼,也算是对得起利家苦心了。”
“这,可是…”
“你的意思,是德川家臣不会答应?”
“是,世间正为此事沸沸扬扬呢…”
“所以你才责任重大。无论如何,太阁大志只有一个,便是天下安泰。因此,我希望他们二人因此彻底和解…你能不能告诉内府,就说是我的请求?”
清正没有回答。他甚是清楚宁宁的心绪,但觉得一旦真那么做,反会引起骚动。如果三成派人在路上袭击家康,便会成为战乱的源头。
看到清正沉默不语,宁宁继续道:“既然利家都拖着病体前去拜访了,内府若不答礼,世人就会认为是利家向内府屈服。这可是事关两位大人清誉,也事关丰臣氏啊。”
清正正了正坐姿,闭上眼。事关丰臣氏…听北政所这么一说,他心里不禁一紧。“是啊,大纳言特意赴伏见拜晤,若内府坦然接受,在外人看来,大纳言的确像是屈服于内府…”
“正是。”宁宁往前挪了挪“忠厚正直的利家,为了尽忠,连世人风评都毫无顾忌,我这样说并不过分吧。可是,世间却不这么看,浅俗之人只是认为,利家终于向内府屈服了。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纷纷倒向内府,丰臣氏亦会日渐败落。”
“唔。”
“不知治部是否意识到这些。幼主身边的近臣对内府愈来愈怨恨…若这种怨恨最终引发大乱,才违背了太阁遗志。”
“…”“主计头,若丰臣氏拥有战胜内府的实力,我也不会这么说;若有实力,我早就前去狠狠申斥他了…所以,你定要好好思量。”
“是。”
“就连太阁如日中天时,都没能除掉内府,我们还能拿他怎样?”
“此事不要再说了…”
“不,我们决不能忽视这一点。这才是关键。他是太阁都奈何不得的内府,而且他已被改封到关东,实力增长了数倍。太阁把对手培育得如此强大,自己却先去了,亲信又在朝鲜之战中疲敝交加。这种情势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若无自知之明,便会铸成大错。”
“是。”
“大纳言也深知这些,才亲自赶往伏见。丰臣氏能给大纳言的答谢,却只有让内府回礼。”宁宁忍不住咬着嘴唇,泣不成声。清正眼里也滴下泪来。
“因此,你切切要如此告诉内府:希望能遵太阁遗愿,让丰臣氏和德川氏永远和平共处。为了天下太平,两家定要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宁宁因此再三请求。若内府向大纳言答礼,那无异于向天下宣示两家和好,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讹传也就自然消失了。你定要告诉内府,就说我恳求于他。”
“我明白!”清正深受感动,伏在地上“我明白…这、这才是太阁真正的遗志啊。”
宁宁忽然双手掩面,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她尽情哭泣了一阵,脸上方现出了平静的微笑“主计头,当年太阁把大政所送到冈崎为质时,我还讥讽他没骨气、懦弱。”
“夫人说笑了。”
“我是真心话。为了天下,他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对于此人,我一生都在战战兢兢,以诚相待。”
“…”“现在,我却诧异地发现,这才是太阁非凡之处。天下没有不想念父母的孩子,也没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
“夫人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太阁还是咬着牙把母亲送给内府做了人质,还把朝日姬嫁到三河…这绝非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是。”
“太阁如此一忍再忍,无非为了创造大平盛世。既不能削之灭之,就把他放在那里,隐忍顺从…这便是太阁夜不能寐、历尽煎熬想到的办法。从那时起,太阁就已不再把内府看作敌人,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般的、无比能干的左右手…你明白吗,主计头?”
“是。”
“想一想太阁当年那般痛苦地隐忍,现在又算得了什么?与把生母送去为质相比,这又能算什么?”
“夫人不要再说了!清正定会把太阁遗志转告内府。”
“那就拜托了。为了天下太平,连太阁都一直那般隐忍。可以说,这次也轮到内府了。你告诉内府,这些话都是我亲口所言…也要告诉他,继承太阁遗志的丰臣后人也不会轻举妄动,致天下大乱。”
清正盯着宁宁。她的眼角依然残留着泪痕,可是,那温和的微笑和坚定的话语,却让清正仿佛又听见了太阁的声音,既亲切又安心。夫人敏锐的目光看透了世事,该说的,她都斩钉截铁,言无不尽,恐连太阁都会自愧不如。
“夫人,清正也已痛下决心,要昂首挺胸和内府交涉。”
“好。从今往后,诸事我都不会再插嘴。”
“真让夫人为难了。日后的事,在下定尽力而为。”
“早日安葬太阁。太阁葬礼后我就剃度,所有事情不闻不问,专心为太阁祈祷冥福。”说完,宁宁忽然把脸转向院子,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可背后却隐藏着无尽的悲伤。
宁宁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将清正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甚是羞惭。身为男子,应给在迷惘中痛苦挣扎的夫人以鼓励和安慰才是,可他却让这个女人来启发自己…
正如夫人所言,如仔细思索太阁遗志,就不难明白小牧之战后太阁与家康合作的艰辛,然后蓦地发现,太阁竭力促成双方合作,其中已隐藏着他最大的志向,丰臣和德川其实早已殊途同归!
太阁故去之后,由家康执政。家康再继承太阁遗志,遴选那些有能有才者治理天下…当然,之后的接班人到底是家康之子秀忠,还是太阁遗孤秀赖,则要取决于二人德才,这二人也并非毫无关系,秀忠乃是朝日姬养子,其长女又嫁给了秀赖。太阁早已考虑到这些,把秀赖和千姬的婚事定下来才瞑目而去…明白了这些,就会解得太阁的良苦用心,知晓绝不可和家康一战。
“在下已明白该怎么做了。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在下如梦初醒,心中清明。”清正道“我们日后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把幼主培养为天下第一有德才之人。”
“是啊,因此,我才让家康回礼。”
“清正明白。若内府担心自己安危,我们三人就‘护送’内府赴大坂城。”
“那样再好不过。”
“那么,在下先告辞,赶快将夫人的意思转告给浅野、细川。”
“你一定要说清楚,以免他们产生误解。”
“遵命。告辞了。”清正施了一礼,站起身。一直在旁打盹的孝藏主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把他送了出去。
清正一离去,屋子里冷清起来,寒气袭人。大厅里只剩下宁宁一人,她长长舒了口气,合上眼。她十分清楚家康豁达的气度。如果利家拖着病体前去拜访,家康绝不会不还礼,他不是那种小器人。只有这样做,秀赖才会在大名眼中树立威信…
孝藏主回来前,宁宁一直坐在那里,静静数着念珠。
秀赖从伏见搬过来,宁宁立刻麻利地搬到了西苑,颇为痛快地把本城内庭让给了淀夫人。她之所以这般做,当然不是因为惧怕淀夫人,而是想为秀赖增添威严。
刚刚七岁的秀赖,不谙世事。听常来的片桐且元说,秀赖生性虽不愚钝,却也不具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聪明。如此一来,就更有必要与德川交好。就算秀赖不入家康法眼,起码也是丰臣之主,是德川家的女婿啊,至少可以保个平安。若不知满足,在贪欲的支配下轻举妄动,不仅会招致天下大乱,甚至会自取败亡之祸。
孝藏主回来,轻轻坐在宁宁面前。宁宁依然陷在深深的沉思当中,自从搬到西苑,她已下定决心,不再管任何俗事,可如今已顾不得诺言了。
“夫人。”拳藏主恭敬地将手炉推到宁宁面前“本城内庭好像向前田府派出了使者。”
宁宁睁开眼,有些不解。
“但不是去阻止大纳言伏见之行的。”
“哦,是做什么?”
“前田大人为了幼主,竟还拖着病体出访伏见。使者好像是去犒赏前田大人。”
“哦!”宁宁不禁赞道“不愧是淀夫人啊,去得真是时候。你从哪里听来?”
“是片桐托人带的口信,让悄悄告诉夫人。”
宁宁使劲点了点头,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看来丰臣氏还是有人在啊!“淀夫人派遣使者去慰劳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轻轻把手中念珠贴到额上,露出了微笑“师太,我真想早些出城。看来,葬礼不会发生纰漏了。”
这是宁宁衷心的愿望。她想通过自己弃城的举动,明确地告诉世人:身为太阁夫人的她鞠躬尽瘁,决不辜负太阁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