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一口气在这吃了二十天的面,阿龙也就做了二十天。每次他把面一端出来,无双开始带着俏皮的馋相大吃时,阿龙阿凤就在一边陶醉地望着。一时间,看这个小可爱吃面,成了他们兄妹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那天,无双终于再一次放下了碗,她抬头,惊奇地看着阿龙阿凤伏在桌上都含笑痴痴地望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是不是吃相不太好看…”
“好看,好看…”阿凤一副看不够的样子。
“嗯,我该付账了,多少钱…哎呀?我的钱包…”
“啊?吃了二十天你和我来这一套?”阿龙的流氓本色立刻显现了出来,他一下蹦了过来。
二人再次四目相对。无双的眼中尽是惶惑。
阿龙很专注地望着无双,慢慢地说道:“你不用付了,我请的。”然后转身走开。
“太酷了…”无双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阿凤也愣愣地望着:“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风范的?”
江南,连绵细雨。
阿龙在小泉居内举杯浇愁。阿凤在对面发愁地望着。
“自从那位客官走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龙哥。”小泉居胖老板走到了阿龙身边,面带担心地低声叫着。
“不用管我,借酒浇愁愁更愁,不知梦中是他乡啊。我突然想喝醉,让我醉吧…”
“不是啊,龙哥,你自己有店,浇愁也不用在别人店里浇吧。你这样坐在我店里,所有的生意都赶到你店里去了…”
阿龙回头,龙凤店里坐满了人正看着他,一看他转头全部低头吃饭,阿凤笑逐颜开地四面招呼着。
“你管我!”阿龙转过头看着他的酒杯,忽然有了些悲哀:“他们不喜欢我是吗?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没有人会喜欢上我…”
小泉居老板笑得比他还惨:“哈哈哈哈…老哥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阿龙却举着酒杯入神了。
那时江南漫天飘散着花絮,无双要离开镇上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就此留步吧。”无双回身拱手。
“这位兄台…唔…”阿龙想了想“我妹妹很是…很是…唔,其实是我…与兄弟一见如故,不知可不可以结为兄弟呢?”
无双含笑看着他。
阿龙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就像…就像一只臭虫…当他看向我…阳光刷一下就照下来了…好亮…好刺眼…于是我发现了,我自己就是一只臭虫,他是一块美玉,我对着他,映出了我自己的样子,他用眼神对我说…”你很可爱,可是,你和我…绝不是能放在一块的…不合自然规律。“无双笑盈盈的,灿烂光线从她的笑容中流淌开来,弥漫在阿龙的脑海,使他眩晕了,眩晕了…
如今,他抬眼望着窗外霏霏之雨,长叹一声。
蓝天下,无双白衣白马,轻尘远去。
阿龙阿凤张嘴远眺,惊为天人。
阿凤:”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气派啊…“
阿龙:”神…神仙吧…“”神仙?“
这时小泉居老板张大了嘴看着对面。
阿凤惊喜地摔落了手中的碗。
众客人全部抬首惊望。
阿龙慢慢地回头。
天地间响起一道圣歌。纸伞下,已换成女装的无双正在低声问:”请问,还有位子吗?“
她那一转身,一微笑,美绝无双,顿时又成绝唱。
时间变慢了。
所有的食客摔落了手中的碗。
阿凤已经幸福地眩晕在地。
阿龙大吼着:”有——位——子…!“扑向了雨中。
所有的食客全部惊慌地站起,跑向另一边。
阿龙来到店口无双的身边站定了。
两人只距半尺相视着。他幸福地微笑,雨从他的头上淋下来。
变慢的时间中,大批人从他身边如慢镜般逃向小泉居。唯有这二人不动,痴痴相望。
无双微笑着,将手中伞慢慢移向了阿龙…
阿龙激动得一把将无双揽入怀中。
阿凤在店内纳闷地看着。
所有的食客在小泉居内鼓起了掌。
天空的阴云突然被刺破了。
阳光照下来,只照在他们两人身上,把四周的雨丝全照成飘然的金线。食客们惊奇地看着天。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
无双在阿龙怀中无限幸福地轻声说:“阿龙…”
“什么?”
“你不觉得这太像某个肥皂剧的情节了吗?”
“我也觉得,是有那么一点点…”
“这世上,会有这么简单的爱情吗?”
“我也纳闷,为什么你突然变成女人了?”
无双从阿龙的怀中脱身出来,望着他:“你不要再幻想了,好吗?这个世上,哪有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什么公主爱上青蛙了,皇帝喜欢民女了,那全是文人写来满足你们这些社会底层的人的空想的…你什么时候才能面对现实呢?”
阿龙一愣,她已经抽身而去。
阿龙愣愣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雨又重新落下来,这次全浇在阿龙一个人身上。客人们再次惊奇地看天。
阿龙仰天大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老天你为什么要捉弄我啊…”“啊,对不起,洒水装置出了点小问题。效果师你搞什么鬼…”天上有人说。
阿龙从幻梦中醒来,他还在小泉居内,抱着胖老板。
“真的,是幻梦一场吗?”
“你不觉得我的体重很真实么?”
阿龙悲哀地走回龙凤店,客人们全部端起碗溜入了小泉居,阿龙重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坐下来,充耳不闻阿凤的责怪。
“对不起…”门口有声音传来。
阿凤惊喜地叫起来:“公子!”笑跳着迎上去。
阿龙一转头,这回无双真的站在门口,还是男装翩翩公子的装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阿龙回过头,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哼一声走进了里间,把无双奇怪的眼光断在身后。
门外,阿凤和无双在聊着天。
“公子怎么又回来了啊?”
“哦,没走几天,就又想念这儿的小吃了,就又回来喽。”
“那就不要走好了嘞!”
阿龙一转身又从里面出来了,抱了两大坛酒重重往桌上一放:“来,喝酒!”
无双盯着那两个大酒坛:“这…”“怎么,大男人不会喝酒,来!”阿龙把酒碗伸到了她的脸旁。
醉了,醉了。
无双醉了,天上明月沉下来,静静倾听。
“我可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清醒的时候也看不到这么大的月亮。奇怪,人一醉,眼光就变得宽了,多远的地方也能瞧见…你看,我又看见天山了…我爬啊爬啊…”“那是我的耳朵…别拎着不放。”阿龙东倒西歪地说。
“我爬上了天山啊…我做梦也想去的地方…我还要去天池游泳…”无双揪着阿龙的耳朵大发畅想。
“行,到时我卖了店子,陪你一块去!”
“啊,不行,那我就吃不着这儿好吃的了。”
“那我们就背了店一起去,走到哪儿都有吃有住!”
“哈哈哈哈好主意,你背还是我背?”
“当然是我背啦,我大老爷们嘛。”
“蜗牛…大蜗牛…那我们全坐在店里吃,你背着…”无双笑得要栽到地下。
“好,我背着,我全背着…”阿龙也笑得不行,笑得要流出眼泪。
阿凤醉了,一抹红霞飞染了天边,夜空变成紫绛色的了。
“小的时候我哥就天天吹要带我出去玩,可到现在他满天下跑,我还一个人守在店里,以后我要嫁一个能走遍天下的人,跟着他…到哪儿也跟着…帮他拎着包,不,是他帮我拎着,我就拿块小手巾,走累了,给他擦擦汗,给他做点好吃的,我们就坐在草地上吃啊吃啊,一直吃。又不要走了,就在那儿开个店…咦,我怎么又跑回店里来了…”
“嘻嘻嘻,行,下次,我帮妹妹你挑个天下为家的夫君,包你想去哪就去哪。”无双笑着,摸着阿凤的头发。
“不要太帅的,像你这样就行了…”阿凤羞笑着。
阿龙突然暴笑起来,一口酒全喷到天上。
“小的时候我哥也天天说要带我出去玩,”无双看着天花板说着“可是现在我出来了,他还呆在殿里,唉,没办法,他不是他自己的,他是天下的,所以他没有自己…可怜…嘻嘻哈哈,我又想起他那可怜样了,谁让他笨啊,活该…”她看着天边,想想又笑。
“你哥也是开店的啊,原来俺们都是同行,一家啊。”阿凤说。
“一家一家。”阿龙和无双互相拍着肩膀。
阿龙醉了,整个大地酒气升腾起来,一片醇醇的雾氲,要把江南化了。
“人说天下皇帝最威,那是哄他玩儿的,天下最威属我小霸王了,想去哪去哪,想吃啥吃啥,就算是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皇帝不如你…”无双拍着阿龙的肩膀。
“啊哈哈哈哈…”阿龙再次喷酒“说得好,说得好,听听,皇帝都不如我,那我还求什么,啊?求什么?天下我最威啊哈哈哈…”“那你哭什么啊…”无双好奇地摸他的脸。他的脸很糙,像风沙流过的平原。
“我哭了嘛,我哪哭了,只不过是酒喝太多了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啊哈哈哈…”阿龙和无双又笑得钻到了桌下。
阿凤也笑着钻到桌下去找他们:“你们在底下玩什么啊,藏猫猫?我也来…”
他们渐渐飘起来了,飘到了外面。无双说:“从小到大,我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信不信,我让那月亮过来,它不敢不来。”
“对,叫它来一起喝啊…”阿龙伸长手举着杯子。
“月亮来啊。”无双喊道。
月亮真的就来了,刷一下来到他们头顶,一个人那么大,银晃晃地照着他们。
“啊哈哈哈,这回好了,店里省了蜡烛钱了。”阿凤拍手笑道。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算计这个。你也不想想让月亮太阳东升西落的,我们能收多少过路费…”阿龙骂。
“嗯不要不要,我要搬回家去…”
他们俩抢那月亮,无双在一边看着天上星星。
她伸手出去,星星一下全跑了。她追到水边,星星全在水中游着。她笑了跳下水去捉,星星在她身边游啊游啊,围着她,银华漫射…阿龙游了过来,他狗刨的样子很好笑…阿凤在后面追着,一只手还抱着她的月亮…
“给你们星星,给你们月亮,把我也给你们,我没有了,我和你们在一起…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啊…”无双陶醉地笑着。
他们一齐溶化在这片光灿灿的水中。
…
清晨,阳光照到了脸上,亮闪闪的,刺眼的。
无双醒了。
她还在桌子下面。阿龙也在桌子下面,睡得正熟。
她正抱着阿龙。
无双大惊,一把推开阿龙,转身抱住一旁的阿凤。
阿凤惊醒了,见白衣公子抱住自己,又羞又喜中,闭目装睡。
阿龙也睁开了一只眼,看见无双和阿凤抱在一起,无声笑了起来。
“完了完了。”无双一边洗漱一边心中慌乱“怎么会和他睡在一起,哎呀不知道这样抱在一起会不会有孩子呢?糟了糟了,我这样的金枝玉叶青春花蕾,还没有心理准备就这样开放了…回去如何与母后说啊,哎呀皇兄知道了又要坏笑…”
另一头,阿凤一边刷牙一边胡思乱想:“这位公子不会不认账吧,不过他这么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和他成一对不亏啊!嘻嘻,哎呀我又乱想…奇怪,他抱住我时,我的感觉好亲切,一点也不紧张,就像,就像小时和邻家姐妹睡在一起…啊?怎么会这样呢?”
心事很快就被快乐冲掉了。这些天,三人都快活地在江南清丽的山水间纵情狂欢着。
无双看见那阳光下闪烁着的水与山,不由得一下子跳了出去,把自己深化入山水之中。
她纵情地唱着歌:
用我一生去弹奏这天与地
河流也是琴线
树林也是琴线太阳与月亮里都是琴线
漂动而来的是我飘动而去的也是我
天地之间的都是我
龙凤兄妹看着她,觉得在看着画中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的快乐。但觉得,她快乐了,自己也就快乐了。
阿凤一高兴,也大声唱了起来: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无双拍手道:“好曲好曲,此曲只应民间有,天宫哪得几回闻…”
阿龙一急,也扯开嗓子唱起来:
“喂…一只蛤蟆四条腿啊,扑通扑通跳下水,二只蛤蟆八条腿啊…喂我还没数完呢,别拿水泼我…三只蛤蟆十六条腿…糟,数错了…”
“别唱了,蛤蟆全被你招出来了。”无双大笑。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阿龙笑看着无双。
无双忽然脸一红,跑开了。
“那不如唱这个吧!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词,俺小霸王的偶像啊…”阿龙看着她娇羞远去的背影,兴奋地大喊着。
他忘了还有下一句:“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这天正是县城的集市,热闹非凡。人流涌着热汗,不一会,蒸腾的人气就把忧虑冲淡了。可是心事却分外升了起来。
“咦?你来看,这娘娘殿中照姻缘的镜花水月盆,若是姻缘相合水波就会动的。嘻嘻,我们俩的影子在里面好般配。”无双拖来阿龙。
“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哪有两个男人照这个的。哇,这水动得好厉害。”阿龙一边说,一边晃来晃去地照了好久。
“咦,水中这个人,不像我啊?”
“啊!”无双吓一跳,再看看“是你,嗯,又不是你…比你多了些沉毅博学清雅,嘴边还有沧桑感的微笑…这决不是你!”
“让那家伙去死吧!”阿龙指着水中影大骂。
“什么啊,什么啊…”阿凤冲过来一把推开阿龙“咦!我们在里面也好贴心。”
“可是怎么微澜不生呢?”她失望地说。
无双:“你旁边那个也不太像我…倒好像…”
“皇兄?”无双惊地猛回头,集市上人来人往,哪能看到正德天子。
“吓我一跳,没道理啊?明明看到了他那猥琐的坏笑…”
“你看见什么了,黄兄?”阿龙问。
“啊,不是,以为看见姓黄的熟人而已…”无双嘿嘿笑着。
阿凤在街头心事重重地漫走,不觉独自走远。
忽然哎哟一声怪叫,有人大叫:“哪个瞎了狗眼的,本公子也敢撞?”
阿凤一抬头一斜眼,公子正在四处寻找目标,路人躲之不及。
“比我哥哥还霸道啊。不过霸得好恶心…”阿凤想。这时路人全躲开了,只把阿凤留在街心。
“啊…是你啊嘻嘻嘻…小娘子你是不是看我风流帅气,故意撞我?”
阿凤向后退着。
“其实是我撞的你…”旁边一脏脸乞丐站了出来,阿凤感激地看着他。
“滚一边去!”恶少推开他又转向阿凤“嘿嘿嘿嘿,这么多人小娘子你偏偏撞上我,真是有缘啊!嘿嘿嘿…”为什么天下坏蛋笑声都像是一个艺员学校练出来的呢?
“真的是我撞的你啊。”臭烘烘的乞丐又凑上来,被斜眼公子一脚踢开。
“那位老兄,你的好心我领了,不过你不用帮我,我才不怕他。”阿凤说。
“可是真的是我撞的嘛,为什么就没人信呢?”乞丐纳闷说。
“你再罗嗦!天下还有自己找揍的人,我打!”
他上去拳打脚踢,可惜不习劳作,软弱无力,看起来好像搔痒。
“不准打脸啊。”乞丐犹自狂呼。阿凤看不下去:“你怕他什么?还手啊,不一定打不过他的。”
“我长这么大,没和人打过架的…”
“真是没有见过这么窝囊的人,唉,只有使用我的绝招了——呼叫哥哥!阿哥快来——!”阿凤发出几百分贝的信号。
阿龙嗖地一下就出现了,嘴边还挂着没啃完的肉串:“什么事什么事?…唉,以后这点小事不要乱呼我好不好?”他一边啃着肉串,一边上去就照那斜眼公子一脚,那位一下和墙来了个贴面。
“哇,这一脚好威武,简单直观而效能一流,不知有何名称?”乞丐面露喜色。
“哇,识货,这就是我江南小霸王独创的无双无对龙式一脚,专在人背后使用,对恶棍的屁股有特效。”
“你是什么人,也敢称江南小霸王?”那斜眼跳起来气势汹汹地叫“你不知现在江湖评选江南十大恶棍之首便是我吗?”
“哎呀?几年不回江南,新人辈出啊,现在的年轻一代恶棍都这么没素质没修养吗?我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恶人!”阿龙上去又是一顿暴捶。
旁边围观的众人拍手叫起好来。
阿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打人时还有大家喊好的,顿时精神焕发,抖擞身形,振奋意志,上三下四左右开弓前踢后踹打了个满堂开花,引起四周叫好声一片。远处的当是演什么杂耍,全部凑过来跳着看。
“喂,前面的看什么呢?笑得那么厉害…”
“看打人表演啊,喝,打得真漂亮…好,再来一个…”
“啊?现在这都有表演?喂,前面的让一让,我带我妈进来看…”
一通拳后,外加鞋底、板砖、扁担,各种街头武术用具七七四十九式全部打完一套,阿龙终于收式收工,向四下抱拳致意。四下纷纷有钱丢来,砸得他满地乱跳。
“怎么了怎么了,这么多人聚众妨碍交通?”衙门差人呼啸而来,挤入人群“咦?耍把式的?啊!地下这个猪头是谁?会影响市容吓跑投资,快拖出去人道毁灭。”
“死贺老六,是我啊,你家公子爷,哎哟,刚才忘了说不准打脸了,原来那乞丐才是挨打高手…”
“啊?公子?嗯,这身衣服倒像…啊!是谁打了俺家县太爷的宝贝公子!”
“哈哈,有人打了县太爷的公子?”
阿龙四下看,被差役一把揪住:“是你小子打的?”
“哦?你说这个啊?我那不是不知道是县太爷公子吗?”
“要知道如何?”
“要知道,就再多打一遍!老子最恨这种仗着老爹横行乡里的霸王了,俺当年虽然也横行乡里,可一不靠着老爹——老爹死得早;二不轻薄民女——太小还不懂;三不杀人放火——没找着机会。全是自个儿打拼,做的就是占山为王的大事业,哪像现在的恶霸,越来越没出息!”
“哈,原来还是个山贼,走,县衙里去收拾你!”
“去就去,怕谁?你们家公子当街欺侮我妹妹,这么多人都看见的…”
他一回身,四周千百人一下散个干净。
“我靠!刚才喊好,现在就全溜了?那儿还有个乞丐被他打,总能作证…”他往地下一指,地下却空荡荡,乞丐也不见了。
“没义气啊!”小霸王恨不能赶上去把那乞丐也暴捶一遍。
“少废话,你说了去的啊,不准拒捕,带走!”
“大丈夫说去就去,怕你们不成?”
“不好了。”阿凤找到镜花水月前发愣的无双“我哥打了县太爷的公子,被衙役带走啦,怎么办怎么办,可能会被用刑打死的啊,呜呜呜…”
“啊?他们敢!”无双细眉一立,忽然又慌了,心中暗惴:“糟了,我不能去暴露身份啊,会被太后发现带回宫处罚的…”
她转了三个圈:唉,豁出去了,回宫就回宫吧。
无双白衣风行如火,来到了县衙前。大门紧闭,有一群人在外面张望着。
“让开让开。”她挤到守门差役前“我有要事,叫你们县太爷出来见我!”
“哈,你是谁?”
“我就是…”无双忽然愣住。自己连证明身份的龙符玉佩都没带,想自暴身份都不行了。
“我是…你们带去的人的朋友,要请你们县太爷…手下留情…”无双咬了嘴唇说。
“滚一边去,再吵连你一块儿抓进去!”
无双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说这都是谁家的天下啊,回去一定要抓了皇兄暴打出气,看他手下的这帮东西吧。
“你还不走?”差役们恶眼一瞪,乱棍挥来,无双被赶下阶来。
阿凤赶来,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无双。
“阿凤,对不起…”
阿凤看着她,眼泪慢慢流下来。
无双急得在街上乱走:“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我就算说自己是大明的长公主也没人信啊。”
“我信啊。”忽然旁边有人说。
无双抬头一看,是一卖糕老头。
“你信有什么用啊?”
“我也信啊。”旁边一挑水老太太走过路边忽然凑过头来说。
“你…”老头忽然眼中精光闪烁,一下跳了过来:“在下御前一品带刀侍卫零零义,有请长公主回宫。”
老太婆也身手利索地丢下水桶:“在下御前一品带刀侍卫零零恶,有请长公主回宫。”
“啊?太好了,快去帮我救人啊。”
“太后有令,此乃宫廷机密,长公主出宫一事,不得惊动地方,尤其不得让下方官员知晓。草民的事,长公主还是不要管了,我们只负责请长公主回宫。”
“啊?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无双吓得拔腿就跑。
“啊?长公主跑了?”零零义说“快用千里传音术给二号监视站,通知长公主去他们方向了。”
“那我们这边可以收工了吧。”零零恶说“长公主走了,所有化装保护的大内收工了!”
“发盒饭喽!”整条街的行人全欢呼起来。
无双跑到镇另一头,走入一家小店躲起来,还惊慌地向外张望。小二快步跑了过来:“长公主,您要点什么?”
“随便来点…咦?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公主?”
“小的是大内密探零零灿啊。”
“看你的奸样就像啦,可你也不用喊这么大声吧。”
“这儿没外人啊,长公主。”
所有店里的客人一下站起来:“参见长公主,请长公主回宫!”
“救命啊!”无双冲了出去。
“零零狮零零武,长公主去向你们方向了…”
无双气息未定转过一街角,向外张望无人。一回头,一啃手指头的三岁小孩正看着她。
“你也是大内密探?化装得真像啊!怎么能化得这么小的?”
“不是啊…”小孩憨憨地说。
“哦,吓死我了…”
“我是大内儿童团零零发…负责在这儿给他们发信号,我现在要喊了…长公主在这儿啊…”“天哪…”无双夺路而逃。
路边的跳绳的儿童边跳边唱着童谣:“你拍一,我拍一,长公主跑向镇子西…”
路上轿夫们抬着轿中的大胖子富商吃力而行,忽然一挑担的小贩跑过:“长公主向那边去了…”“什么?”所有轿夫们把轿子一扔,任凭大胖子摔在地下大骂,全部跟着跑去了。
路边台上黄梅戏正唱到高xdx潮,一人跑过:“长公主过去啦!”
“什么?”龙套和锣鼓全跟着跑了,只剩下一青衣在台上亮着相发愣。
路边的猪倌赶着猪走来,一人跑过:“长公主过去啦!”
“什么?”猪全跟着跑了…
无双在这全民皆兵四面围堵下,又被赶回了县府门前,只见四周黑压压无数奇装怪扮的大内们拥了过来,一步步地靠近着。
“发生什么事了?”差役们惊异地看着。
“事到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无双横下一条心,冲到衙门前。
“你又来干什么?不怕打吗?”差役骂道。
“好啊,打我啊?”无双冷笑道。
方圆十丈内至少有一万把各类暗器一触即发。
“不敢打吗?我先打了!”趁着差役发愣,无双照他鼻子就是一拳。
“哎呀。”四面一片惊叫。
“你?你?打我?”差役捂着脸怪叫着“带进去!”
无双得意地回首扫了一眼,昂首走进县衙。
“这回怎么办哪?”零零恶问零零义。
“太后有令,长公主到哪儿,我们也跟到哪儿,长公主进了衙门,俺们也进衙门…”
“那我们怎么进哪?”
“笨蛋!和长公主的法子一样不就行了…”
“明白!”
于是一大群人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几个差役刚喊了一声,就被淹没在拳海中…“哎呀,让一让,让后面的也打一下。”“不要乱,让妇女和小孩先打…”
无双走进大堂,阿龙正趴在那里,已然被拷打得浑身是血。他抬头和无双对视了一眼,一个眼中充满了惊奇,一个眼中充满了怜惜。
“你怎么来了?”
“我和你一起来受刑。”无双也在地上坐下。
“别傻了…你,你这样的弱身子骨,怎么撑得住…”阿龙焦急地说。
无双眼睛一红,忽然想哭出来。她发现,所谓皇宫贵族,千万娇宠,也抵不上这种境地里这样一个坏男人的关心来得实在。
“这家伙殴打公差,着实无法无天!”带她进来的那个差役说。
“老板,不管她要打多少下,全算在我身上!”阿龙急着说。
无双没哭出来先笑出来了,这坏小子,他当是饭店付账呢,打成那样了还死撑。她笑着笑着把眼泪流下来了。
“这两人分明是目无本官,戏耍公堂!”县太爷气得胡子发抖。
忽然门外一阵巨响,大门轰一声倒了,一群人摔了进来。
“干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打官司的这么多?”
“你看你们,说了排队一个一个打吧,还非要挤,挤什么!一听说打人,组织纪律性全丢光了…零零九三七,把你的臭脚从我头上拿开…”零零义回头大骂。
“你们来得正好。”无双站了起来“这县太爷想打我板子,你们看着办吧。”
零零恶跳起来:“哪里的堂口,连我们主子都敢打?过来对切口!”
县太爷吓得不轻,连忙凑了过来:“不知这些位是何方神圣啊,要说黑话还是说官话?”
“说什么随便你,我们还怕了你?”
“原来是上面有面子的人啊,不知是哪家山头?”
“这个…朱…高老庄朱家。”
无双心里这个气,心说回头就让皇兄送你去高老庄。
“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家中兄弟?”
“你…”“你公报私仇,乱设公堂,滥用刑讯,恐吓百姓,纵下行凶,白色恐怖,还说没犯错…”无双跳起来说。
“啊?这些都被您知道了?”零零恶大惊。
“不是说我们锦衣卫,是说那个小官。”零零义暗地里掐了零零恶一把。
呼,零零恶擦一把冷汗,指向县官:“听见没?说你呢!…来人啊,拖出去,让这种不入流的小贪官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皇家正宗东厂名牌出品的滥用刑讯…”
“我下辈子不当官啦…要当只去当大内…”县太爷哀号着被拉了出去。
阿龙被搀了起来,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内们的搀人手法还是习惯性地在地上拖,无双愤愤地推开他们,自己搀住了阿龙。
“长…”零零义嘴张得老大。
阿龙也惊奇地看着她。
无双对他一笑,轻扶着他仰首走了出去。
一到门口,只见一片金光晃眼,竟然不知何时外面站满了文武官员,金甲武士,锦衣侍女,旗号招展,伞盖翻动,一片皇家气派。
阿凤站在这一片金光中,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阿龙这时忽然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他愣愣看着前方说“原来真是一场梦。”
他挣脱了无双的手,向前走去,却腿一弯摔倒在地。
腿竟已被打得瘸了。
阿凤无双惊得同时抢上扶他。
无双一把扶住阿龙的双肩,盯住他的眼睛:“阿龙,我要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阿龙冷冷地说“你在梦里早就告诉我了。”
一个梦,做了多少天,如果太沉醉太美好,为什么要醒来呢?
无双愣在那里。
“阿凤,扶我走吧。”阿龙看也不看无双。
阿凤扶起了阿龙,纳闷地看了无双一眼,二人向外走去。
“我费了那么大劲想护着她,真是傻子。她会需要我这老百姓的保护?”阿龙边走边说。
百官们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两人在一片金黄之海中艰难行进着,他们本不属于这片锦衣繁华。
无双一直呆呆地愣在那里。
江南风沙起。
庞大的皇家车队就要启程了,无数镇上百姓来到镇外围观。
无双从明黄轿中向外张望,却唯独没有看见龙凤兄妹的影子。
冷寂的村中心,跛了的阿龙拄着一根拐杖张望着。
“与其在这里望,为什么不去村口望呢?”阿凤在一边嘟囔着,手里把一片树叶揉了又揉。
“她不会希望看见我们的,和我们在一起,会成为她一生的丑事。她还小,不懂其中厉害的。相信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会希望再听到我们俩的名字。”
“有什么啊,他怎么也是个王爷之子吧,就算是皇帝吧,来江南玩一趟又如何呢?而且…而且他那天那样…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你真笨,你难道就没看出…”阿龙刚要说什么,忽然村口烟尘大起。
“皇上进村啦!”小孩们飞跑回来。
接着是无数村民拥了出来,在村中央围成一圈,像等看大戏似的。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明黄旗飞扬。皇家大队拥进了村里,当先一匹白马,上一锦衣少年,神采飞扬,却正是男装的无双。
她策马来到阿龙身边,一收马缰,白马高立高嘶,她正色喊道:
“江阿龙你听着,一个男人,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我不会一走了之的,我想你也不是胆小鬼,若我是那个男人,我不会计较那女子的名声地位,只要我喜欢,我便会一心待她好,天塌地陷也不怕!我不怕!你又怕什么?”
阿龙怔怔站在那里。
阿凤却早已喜笑颜开了,她迫不及待地向无双扑了过去。
无双跳下马来,阿凤将她一把搂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不会抛下我的…”阿凤说着说着眼一红,哭了出来。
“我不想走,不想抛下你们…”无双也痛哭。
阿龙却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阿凤回头说。
阿龙看着她们,忽然笑了笑:“不了。”
无双却走向了他。
他们再次四目相对。
无双眼中盈满泪光,几欲扑入他怀中。
阿龙忽然又倒翻了出去。
“电,又被电了…”
无双破涕为笑,她回头翻身上马:“我回去奏明母后,就会再回来的,等着我吧…”她一扬鞭纵马而去。大队人马转身跟随。
“帅呆了…”四周的村民全惊叹“人说当今皇帝怯懦猥琐,今日一见,全然不是那回事啊…”“我崇拜当今皇帝!好好威风,好好潇洒,我回去就把墙上梁朝伟的画像全换成他的…”姑娘们雀跃着说。
“最有福是江家阿凤,这回立马就要入宫,贵为皇后喽!”
阿凤扭着草叶,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想想又笑,想想又笑。
这么风流帅气的少年,温柔体贴,极通人意,而他竟然还是当今皇帝,坐拥天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事呢?
她却从未想过,最浪漫的也最可能是泡影。
阿龙还怔怔跌坐在那里,仿佛还没从被电中缓过劲来。
从小阅尽世事的他明白,人生从来不是美梦,人生只是一个又一个美梦破灭的过程。
他仰天长叹,天空万里无云。坐拥天下又如何,即便是皇帝,又真得能主宰自己吗?
和他一起望天长叹的还有一边墙角那个脏脏的乞丐。
…
从那天起,阿凤便开始在店边痴痴地张望了。
童谣唱:“云起了云又落,眼望不穿天边,其奈何?”
“唉,”阿龙走过她的身边“别等了,难道你一直盯着,她就会来?”
“从前娘说过,若是你想着一个人时,就站在门边一直念着,他就会被你的心挂住,就走不出你的眼界去…”
“巫术啊,这你也信…”
“当年,我和娘也是这样挂着你的…”
“…洗菜去洗菜去!”阿龙大喊大叫吓跑了阿凤。
阿凤洗完菜回来,阿龙正在门边睁大了眼望着,口里念念有词。
“阿凤啊,你就要成皇后啦哈哈哈…咦,皇上怎么还不来接你呢?”阿凤走到哪儿,都有人这么问。
“哎,山高路远,再说皇家大婚你当是我们穷人娶媳妇,听说宴席就要准备一年呢,要等天下各国的使臣来贺,你想想,路上也得走半年啊…”总有人替她答着。
“好命呐…”白胡子老头坐在树下笑嘻嘻的。
阿凤总是不说话,笑一笑便慌乱地走过去了。
白云越积越高了,会不会下雨呢?
“你还站在这儿看啊!”阿凤骂门口的阿龙“三个月都没眨眼了…”
“睁得太久,闭不上啦…”阿龙圆睁两眼痛苦地说。
“我想,他们现在正在准备成亲的衣服吧…”这一天,阿凤说。
“是啊是啊,你想啊,娘娘的凤帔是要用百鸟的羽毛来织的,现在他们一定正在很辛苦地四处打鸟…”
…
“他们应该已经打了78只鸟了吧…”这一天,阿凤说。
“嗯?这你都算出来了?可是还要拔鸟毛呢…”
…
“又这多天了,鸟毛该拔完了吧?”阿凤托着下巴看着晚霞染红的天空。
“嗯,还没下锅煮呢…”阿龙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那什么时候能煮…喂,为什么要煮?”
终于有一天,阿龙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啦!”
他跨上他的马“我要去北京城看看。”
“哥,你的腿!”
“都好了,骑马没事的…”阿龙策马驰远了。
阿凤又坐下来呆呆地看天。
路人走过,看着阿凤。
“唉,这小姑娘,好可怜哪。”
“被花心大皇上骗了,还傻傻等人来接她入宫呢?”
“乡下土丫头,想上金銮殿…嘻…”阿凤充耳不闻,她只默默地等。因为她知道,自己等的并不是皇帝。
而是一个诺言。
“去看正德皇啊,正德皇帝来喽…”这天忽然有小孩子在镇中乱喊着。
阿凤一怔,惊喜地冲了出去。
可是,她看到的只是一群小孩围着一个戴草冠的乞丐嬉闹着。
小孩们看见她冲来,一惊,然后哄堂大笑起来。
“哇,连后宫娘娘也来喽。喂,正德皇,你的娘娘来找你回家吃饭了耶。”
乞丐拨开乱发从发缝中偷眼望着。
一边围观的村民也哄堂大笑起来。
“阿凤,你硬是想新郎想疯了啊…”阿凤又羞又气,转身就走,没几步眼泪就掉了下来。
“正德皇,正乞丐,快去追你娘子啊…”后面小孩犹自不知轻重地起着哄,直到被爹娘一个个赶回家去。
那乞丐却真的怔怔地慢慢迈着步子跟去了。
“你…你跟来干什么?”阿凤回头一跺脚“我打你走了啊。”
“饿…饿了…”乞丐发出枯黄的笑容,伸出了黑乎乎的手。
“真无赖…”阿凤一扭身进店去了,再不理他。在店里偷偷哭泣。
乞丐叹了一口气,在阿凤门前坐了下来,一会儿,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