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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心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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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孕育

 人类有一种经常被忽略的特性,比使用劳动工具和直立行走更显著地把人从动物界中区别了出来,这就是人的两面性。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一个被我们认为彬彬有礼,和邻居和同事相处得很好,温顺得简直如同绵羊,与世无争,助人为乐的人,突然在某一天清晨杀了人,被杀的人既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儿子、父亲,也有可能是他的同事,更有可能是他的上级领导,还有可能是与他毫不相关的人。这个人杀人的结果和我们日常的经验发生了尖锐的对立和冲突,于是,我们唏嘘,我们感叹,我们表示难于理解…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这就是人。

 你难道没有看到吗?江洋大盗在不是江洋大盗的时候,很有可能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孝敬的儿子;笼罩神秘光环的政治家在非公开场合有可能是低级猥琐的恋童癖小人;从来不谈论庸俗话题、气质高雅的女人也许是一个暗中过龌龊生活的人;把你作为亲兄弟敬爱的人或许正在施展置你于死地的阴谋;让任何女人着迷的壮汉,浑身上下都显示男性魅力,却极有可能是一个性无能的人;冠冕堂皇地宣讲真理的人,暗中正在从事亵渎上帝的勾当;像模像样的学者其实是一个进行政治钻营的蝇营狗苟之徒;在同一个案件当中,胜利了的原告眼看着被告被押运到刑场枪毙,生者未必比死者的灵魂高尚;连续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的煤矿矿主,实际上是当地一位经常在大会上宣扬整顿煤矿生产秩序的政府官员;一个兢兢业业、跟任何人都笑眯眯的单位一把手,正在非常辛苦地把大量国家资财转移到个人手中;工程项目招标大会完全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滑稽表演,真正的中标人此刻正在一家高级酒店对负责这项工程的国家工作人员说:“那笔钱已经划到你指定的账户上了。”一向与你漠然处之的人,在你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却拍案而起,为你伸张正义;最富有的人反而更加吝啬,只有一个窝头的乞丐倒有可能把窝头送给一个比他更需要的人;一个从来不批评指正你,甚至于总是很欣赏你的才能的领导者,在既合法又合乎程序的政治运作中把你从现有位置上拿掉,当你被作为牺牲品献到这位领导者祭坛上的时候,你才幡然醒悟你像猎物一样身陷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之中…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相反相成。

 有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情——

 为了写一部电视剧,他曾经和主人公原形人物在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穷乡僻壤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个人当时正在作为优秀乡村教师在全国范围内被大肆宣扬,我的那位朋友是怀着真正的敬意接触他和了解他的,但是,在他和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师——他们已经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告别的那天晚上,教师竟然对他说出了这样一番令人振聋发聩的话:“其实不是我要当这个典型,是县教育局、市教育局以至于省教育厅那些主要负责人需要我这个典型,是他们不择手段把我树立成为了典型。就我个人来说,我既不喜欢教育,也不喜欢孩子…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政治上不说,就说这经济上吧,真的不错呢——荣誉有时候直接就是财富,我要是干别的未必能挣这么多钱…”后来我那位朋友没有完成那部电视剧的创作任务,尽管他比以往更为尊重那位不得不当典型的教师。另外的人写作了那部电视剧,电视剧仍然被拍了出来,在全国大小电视台放映,由此还红了扮演那位感人至深的乡村教师的男演员,电视剧获得了很多国家级奖项。

 没办法,人就是这样。

 所以,当我对读者说,作为大地主、土匪兼政客的井云飞回到靖州城的深宅大院以后,马上就会变成一个脆弱的、渴望女人呵护的人——就像我们已经在前面描写的那样——读者当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应当不会认为我在美化一个不该被美化的人。

 这是真的,井云飞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方面,石玉兰可以作证,假如这个处事谨慎的女人肯向我们开口的话。读者一定要嘲笑我狡猾了:你明明知道石玉兰不可能做这样的证明,哪怕她还活着。是啊!她不可能做这样的证明,她不会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做这样的证明。我们都知道,她的整个后半生用全部生命向人们掩饰的,正是这种能够让人联想到井云飞也是一个人的东西。读者前面已经看到,这对于她,对于她的儿子绍平至关重要。

 我们后面还有时间叙述这些东西,现在,我们仍然讲述她刚到井云飞家里时的情形。

 既然人都具有两面性,既然井云飞在石玉兰面前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男人,那么,毫无人生经验的少女石玉兰就无法在内心否认这个心事很重的男人唤起了她本性中一种极为崇高的东西:一个女人的母性。她用这种母性关心他,呵护他,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看成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人都有在某个时候不能说出真话的情形,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虚荣心,面子,小小的利益算计,为了掩盖某种意图或者某件事情的真相,为了友谊和爱情不被伤害…当然,也有人是因为身处绝境,而这个人又对家人或者朋友承担着保护的责任;有人为了团体或者个人的利益,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保持缄默…等等。但是,上面说到的所有这些算计都不在石玉兰的心中,她从里到外都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玉兰怀孕了。

 尽管玉兰知道井云飞盼望着儿子,在某种意义上,他之所以娶她就是想让她为自己生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但是她仍然为井云飞表现出来的那种巨大惊喜感到吃惊——他把她抱起来,在宽大的院子里来回旋转,发出高亢的欢笑和呐喊,就好像玉兰已经不是玉兰,是给他降临了甘霖的女仙。金花从来没有看到过表情严峻、总是心事重重的老爷如此失态,站在台阶上,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甚至忘记了作为下人这时候是应当回避的。

 井云飞把玉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陷入到多么难于应付的事情当中去,都惦念着她。她已经不仅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简直就是他的全部。在他和玉兰之间,总是有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以内取得联系,靖州最好的西医大夫白旭成天守候在她的身边,井云飞知道玉兰身体任何细微的变化和征兆。

 白旭医生信誓旦旦地告诉井云飞,玉兰怀的是男孩。井云飞就像向冯坤证实军事或者政治的某种严重事态一样,攥住白旭的衣领,问:“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白旭轻松地笑着,说:“不,我说的是真的。”井云飞就把白旭搂到自己的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很久没有分开;白旭就像是一个被绑架了的人,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井云飞不愿意让人看到泪水。白旭就此成了井云飞的朋友。

 怀孕的日子是凄苦的,也是幸福的。玉兰心境平和,起初身体症状也不怎么明显,但是到了后来,反应就开始强烈了起来,经常呕吐得一塌糊涂,吃什么都要吐出来。白旭医生赶来进行诊治,只给开了简单的药剂,认为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不用害怕。玉兰并不害怕,相反,在她的心底里,一种甜蜜的东西正在浸润开来,和身体里那个折磨着她的家伙产生某种联结…幸福不再是现实的图景或者体验,它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朦朦胧胧的想象,在这种想象中,那个被孕育的生命成为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玉兰消瘦了,红扑扑的面庞变得很难看,井云飞过来,她总是下意识地躲避着不让他看到她的面容,她总是把自己最鲜活的一面展现给丈夫。这个家庭(未出生的孩子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氤氲着一种温暖气息,她陶醉其中,用它来抵御剧烈的妊娠反应。她知道她经历的是每一个女人都要经历的,而且,她骄傲地想,这是只有母亲才能够经历的痛苦,在这个意义上,这不同样是一种幸福么?

 傅美珠平静地接受了井云飞和石玉兰的婚事。傅美珠为父亲傅善鸣奔丧回到靖州,才第一次看到玉兰。当时玉兰已经怀孕五个月,但是从身子上仍然看不出来。她出神地看着这个自然天成的漂亮女子,也就理解井云飞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佃户的女儿了。

 发丧了父亲,傅美珠在靖州又住了一个月时间,处理父亲留下的事务。现在,傅家在靖州事实上已经没有人脉了。傅老先生的长子傅家镛曾经被清朝政府选派到日本

 留学,他原本想学习工科,但是到了日本以后,他痛感“工业暂不济急,不如学陆军,异日庶可为国家效用”便进入东京振武学堂学习军事。一九〇五年八月,孙中山在日本组织同盟会,傅家镛加入了这个革命组织,还与其他人秘密组织了“陆军团”为回国推翻满清统治积蓄力量。一九〇八年十月,傅家镛毕业回国,在云南陆军讲武堂任步兵科教官。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爆发,云南的革命党人积极响应起义,傅家镛参加了云南著名的

 国民党首领唐继尧组织的秘密会议,和其他与会者一道歃血为盟,宣誓:“协力同心,恢复汉室;有渝此盟,天人共殛。”商定了起义事宜。十月底,昆明起义经过血战,终于成功,成立了云南军政府,傅家镛因为有重大功绩,被唐继尧任命为军政部副总长,地位十分了得。

 傅家镛忙于革命,很少有时间和家人联系,还是傅美珠通过龙翔的军界要人了解到了他的踪迹,并且迅速取得联系。傅家镛在一封给父亲的家书中说,如今乱世维艰,今日不知明日,天伦最为贵重,恳请父亲到昆明安度晚年。

 傅善鸣已经做了到昆明与傅家镛团聚的决定,正在做迁家准备之时,不想染了重疴,竟然就一命呜呼,驾鹤西行了。傅家镛悲痛欲绝,路途遥远,也不能回来奔丧,就把一应事情都委托给了傅美珠。井云飞尽管曾经因为傅美珠的事情慢怠过老人,但是,当那场风暴成为过眼云烟以后,他还是很敬重傅善鸣的,平时常来嘘寒问暖,遇到事情,也能够全力周旋,傅善鸣对于这个声名显赫的女婿感激不尽,在约束傅美珠问题上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老先生去世以后,井云飞将后事照拂得十分周到得体,傅美珠从龙翔匆匆赶来,看到父亲享受了别的老人从来没享受的哀荣,心里也就暖和了。

 昔日那个让人惊艳的女人经历了各种各样感情风暴的洗礼,见识了人的善恶美丑,对于人世间发生任何事情也都不再惊奇。当然,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不再对任何人有任何感情要求,她知道情场本来就是风花雪夜之地,没有什么是真的,即使完全退出,也没有任何牵挂,所以,最近倒落得个清闲,常常到龙翔城南面的著名风景区游览玩耍,心境就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那样。丈夫井云飞的事业在靖州发展顺利,很少有事情需要她在省城周旋,已经成为半老徐娘的傅美珠接受了父亲的教诲,回归了一个女人的善良本性,专门守候着两个女儿过着平静的日子。

 当时,傅美珠的大女儿飞霞已经被孩子的生身父亲唐纾接到上海,大概这个负心的男人不希望在他和傅美珠之间延续任何关系,孩子到了上海以后,也就等于断了联系。最初,她很是苦恼了一段时间,后悔把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消耗在了这个混蛋身上——那时候她是多么不懂事啊!——后悔没有强行把女儿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想前想后,她也就把事情想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吗?这样做有这样的道理和好处,那样做有那样的道理和好处,不说别的,单说把女儿留在身边,和井云飞的关系就不可能正常化,和艾婕和艾婧(她们姐妹俩目前都在上中学)也没有办法交代…罢!一切都由它去吧!

 傅美珠的全部意念都在艾婕和艾婧身上,是一个绝对合格的母亲。她的理想是让两个孩子都上大学,像傅家镛那样到外面去留洋——在中国这样一个混乱黑暗的世界里,她看不到任何希望。艾婕和艾婧很爱自己的父亲,每一次井云飞到龙翔来看望她们,她们都像过节一样高兴,这种父女间的亲情甚至打动了傅美珠——四口人聚在一起,或者到餐馆吃一顿饭,或者在龙翔热闹的大街上徜徉,都使得傅美珠产生一种亲切的归属的感觉。她的心离井云飞越来越近了,就像所有热爱自己的丈夫的女人那样,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

 艾婕和艾婧对于穷乡僻壤的靖州完全不感兴趣,无论井云飞怎样要求她们回来看一看,她们都没有做到,固执得简直像是大人,弄得井云飞心灰意冷,但是这无法减弱井云飞对艾婕和艾婧的溺爱。从前,井云飞一直认为自己的家在靖州,在玉兰那里,现在,由于女儿的存在,他明确意识到了能够让他归属的家就在龙翔——他暂时还不承认傅美珠所起的作用——这使得他回龙翔的次数增加了,在龙翔停留的时间延长了。他遵照父亲的意愿,开始向龙翔转移财产,虽然说不上金山银山,让傅美珠母女三人过上较高水平的生活,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井云飞设在龙翔的几家店铺,目前经营状况很好,井云飞打算再投一部分钱进去,扩大经营规模。在他和傅美珠之间,温馨的话题越来越多了,他感念在他遇到危急的时刻傅美珠所给予的周旋和帮助,这差不多已经等于在赞赏他以前一向深恶痛绝的傅美珠在龙翔的交际。

 心境很好很健康的傅美珠和玉兰相处得也不错——她已经完全理解了井云飞为什么要娶这个三房。她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她的行为的结果。她对出身贫贱的玉兰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劲头,但是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并不过问她不想过问的东西,对玉兰很淡漠,但是并没有明显的敌意。或许是因为和井云飞恢复了正常的夫妻感情的缘故,或许是为了一种身份的证明,傅美珠来到靖州,理所应当地占据着第一夫人的地位,不让玉兰和井云飞住在一起。井云飞答应了她,向玉兰解释,玉兰通情达理地说:“我知道。”玉兰就搬到最前边那个院子去住了——井云飞早就让人把这里收拾好了,傅美珠不在靖州的时候,他和玉兰有时候也住在这里。

 傅美珠感觉到井云飞对于玉兰肚子里的孩子怀着巨大的希望,因为他已经确信白旭医生的话,认为即将诞生的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和井云飞之间业已建立的和谐关系——她不知道如果玉兰真的生一个儿子,井云飞还会不会是现在的井云飞?在一些时日里,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的“冷和平”状态。有的时候,就连石玉兰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客气的冷漠,她好几次看到井云飞脸色苍白地从院门走出去。

 金花经常忿忿地说:“这么一个守不住的女人,要她做甚?老爷为啥不休了她?!”玉兰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尽管她并不知道傅美珠以前在省城所做的事情,并不知道是她构造了井云飞庞大家业发展的依托,她也从来没有真的想井云飞有必要或者没有必要延续与傅美珠的关系。她自己并没有争这个东西。在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身上,社会规范所要求的就是她内心所要求的,她还没有任何把个人企望加入到那里的愿望和动机。这样,这里就没有出现有的豪门人家通常出现的妻妾争宠,打得鸡飞狗跳的局面,日子平静而安详,但是远远说不上幸福。这也是井云飞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他的事业上的原因之一。

 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明确的目标才去做事情,做事情成为了做事情本身,成为了目的,或者说成为了安妥灵魂的一种方式…这样的时候,人往往会对所做的事情的实质和意义失去警觉和判断。

 井云飞的危险性在于:他的财富和权势都在积累,但是他忽略了财富和权势积累隐含着的巨大危险。在连续不断的奋斗和努力中,他把祖父井观澜的遗训完全忘记了,等到意识到这些遗训对于他的深刻意义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不过这是后话,这里暂时按下不表。

 傅美珠返回龙翔以后,井云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对玉兰的珍重也仿佛比以前更是增加了几分。井云飞把亲爱的玉兰搂在怀里,就像同时搂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

 “玉兰,”井云飞说“我经常以为你是老天眷顾我,派到我身边的一个仙女…”

 玉兰说:“胡说哩,世上哪里就有仙女?那都是人胡说哩!”

 她刚刚弄清楚,井云飞给她讲的关于黄河九十九道湾的故事中,那个百花仙子并不是实实在在的人物,仅仅是

 神话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她很为井云飞如此轻易地让她相信了这个虚构的传说感到羞愧,就像是一个经常为黛玉唏嘘慨叹的少女终于弄明白这个值得同情的弱女子不过是一个叫曹雪芹的老人写出来的人物、生活中并不真的存在一样。

 28。降生

 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农历一九一七年二月十二)凌晨,玉兰突然出现临产征状。一阵剧烈的腹痛把她折磨得脸色苍白,一开始她用手抓紧被褥,坚持不让自己出声,但是,她没有坚持住,终于嚎啕起来。幽深的大院里回荡着玉兰创造生命时的激昂呐喊。一直服侍着玉兰的金花赶忙去喊叫白旭医生。白旭医生半个月以前已经住到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宅院,井云飞把房子租了下来,请他来专门照料玉兰。

 这天彤云密布,在很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道闪电,照亮了一部分大地和天空中流动着的云彩。大地由于已经苏醒而强调自己的职责,坚硬地舒展着,好像在等待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必要的话,它还能够做出自己的反应。空气中有一种甜丝丝的春天的气息,但是极为稀薄,稍微有一点风儿,那种气息就被吹散了,代之以早春天气特有的料峭的寒意。寒意是没有味道的,就像冰雪没有味道一样,但是你能够感觉到它。

 金花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到附近那个宅院把还在睡梦中的白旭医生喊了起来。白旭几乎一路小跑,来到玉兰跟前,以一个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稳健姿态,有条不紊地做着必要的准备。白旭医生让金花烧了一大锅开水,金花应了一声,去了。

 玉兰的阵痛持续了整整两个钟头。当灿烂的太阳把第一缕光线从窗户投射到炕上的时候,孩子终于露头。白旭医生让玉兰抓住自己的手臂。从来不大声说话的白旭医生用很大的声音命令已经疲惫不堪的玉兰使劲。孩子终于顺利产出!

 白旭医生用双手托起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看男孩还是女孩。在高亢嘹亮的哭声中,这个孩子宣告了自己的性别。白旭医生继而向站在门外的金花宣布:“男孩。”就好像降生这个男孩是因为他接生的缘故,脸上充满了职业性的骄傲和自豪。正在准备温水的金花凑到跟前来,带着从来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女人的好奇神情,看着颜色暗红的胎儿。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男人此刻紧紧地闭住双眼,两只小手捏攥成拳头,扎叉着四肢,可着劲儿哭。金花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地哭,她觉得孩子怪可怜的。白旭医生脸上洋溢着笑意,并没有想办法不让他哭的意思。极度疲惫的玉兰这时候没有气力去看看孩子,她觉得自己像被火烤的蜡一样被融化在了广漠的空间里,但是,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最初像游丝一样微弱,逐渐扩大,最后演变为充斥在整个世界的喧嚷…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所有这些在场的人的意识里,包括孩子的母亲,都还没有从一个独立生命的角度去看眼前发生的事情,好像所有这些事情和孩子自己反倒没有了什么关系。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对的——人对于自己的降生的意义的探询和理解要发生在很多年以后,目前,这个柔软的肉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这样,我们也就无须给这个孩子的大声啼哭赋予什么特别的意义,它没有意义,它仅仅是脱离母体的生命为了维持生命所进行的一种转换,从现在开始他就要自主呼吸,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了,他就开始作为人“存在”于这个他没有丝毫准备的人生舞台了。这还是一个空瓶,究竟用什么东西来填充它,严格一点儿说,既不是这个孩子也不是周围的这些人、包括他的生身父母所能够决定的。

 “赶紧去叫醒冯坤,”白旭医生对金花说“让他马上去告诉老爷!”

 金花应声去了。

 井云飞不在靖州,他目前正在洛州为成立靖洛联合商会的事情周旋。

 所谓周旋,就是把两个州政府和原有的民间商会拉到一起,进行新的谈判。这是一个费心费力的过程,你必须照顾各方利益,不断督促人们达成某种妥协,从而让所有人都感觉能够从联合商会的管理中得到安全和利润。这方面,井云飞掌握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要说他的团总身份和麾下的五千名团丁,就是论财富,目前在靖州和洛州两地,也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够和他企及。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的家业并没有因为豢养民团而被消耗,相反,他的财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增长。

 靖州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中,井氏家族正在成为最有权势的家族。在那个年代,财富和武装是强人立身的根本,这些东西还会给主人赋予一种政治力量,让他在靖州地盘上发挥豪绅和国家地方政权的职能。民国初年的地方政府普遍软弱,有很多地方出现了被豪绅们的联盟替代的严重情况,这也是辛亥革命以后出现的行政管理权散乱、军阀割据现象的微观反映。

 井云飞在洛州为成立靖洛联合商会的事情所做的周旋,牵涉各方利益,难度很大,最大的难度还在陆相武——他不愿意眼睁睁看到井云飞的势力进一步坐大,他想利用眼下商人和士绅间的脆弱平衡进行拖延。但是,不管靖州还是洛州的士绅,显然无力抗拒井云飞提出的条款,所以,尽管谈判仍然在继续,但是已经能够感觉到大多数人的妥协姿态,陆相武无能为力,现在,他想的更多的是将来如何与庞大的井云飞和平相处的问题。

 冯坤急急火火赶到洛州军政府豪华宴会大厅的时候,与会者正在为刚刚签署靖洛联合商会章程而举杯庆贺。被推举为商会会长的井云飞面色微醺,竟然跳到一把红木靠椅上,挥舞着手臂向大家通报了这个消息。人们恭维他,为他喜添贵子祝福,就像罗汉章在陆省三的官邸接受人们对他喜添贵子的祝福一样…宴会陡然有了一种摆脱开严肃议题的色彩,变得热闹而没有节制。

 在这种乱哄哄的气氛中,陆相武执一杯酒,特意从人群中挣脱出来,站到井云飞面前,平静地说了很多这个场合应当说的话,然后,满含着真诚的笑意,让这个年纪不轻的父亲和靖洛商会会长把酒饮下去。

 井云飞接过酒杯,另外斟了一杯酒递给陆相武,说:“相武所言极是,我们生为靖洛人,死为靖洛鬼,一切着眼于未来…这杯酒,我们干了!”

 两个人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很响亮地碰杯,很响亮地把酒喝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在靖洛的地盘上,这两个强人的宽容和解甚至于相互欣赏对方,是未来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保证,这杯酒非同小可。

 随后,井云飞与所有在场的人碰杯,第一次以靖洛联合商会会长的身份表示,将竭诚努力,为士绅服务,为靖洛两地百姓谋福…人们频频点头,热望着井云飞,喝干了杯中的美酒。

 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成为士绅们长久的话题,直到以后很久,人们还说:“井云飞会长喜得贵子那天…”

 这通常是指靖洛两地长达十余年和平发展时期的起始时间,这也是那个还没有名字的人毫无准备地来到这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世界的第一天。

 井云飞当天晚上启程,在冯坤的陪同下,星夜赶回靖州。井云飞推开房门,顾不上玉兰,直接扑向卧在襁褓之中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个柔软的肉体表达爱意,害怕因为莽撞磕碰了他。他决定只亲亲他的脸蛋。他趴伏下身子,轻轻亲了他。孩子睡着了,并没有在意父亲的第一次亲吻。玉兰的手向井云飞摸索过来,井云飞握住它,看着玉兰疲倦的面容,看到她眼睛深处的骄傲和幸福,也趴伏下身子,亲吻了她。

 …

 井云飞为孩子取名绍平,井绍平。

 每当我们无奈地说到世事变化的时候,总要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但是很少有人从这个简单话语中确认某种无情的、会将你的人生整个逆转的重大事实。是啊!人生尽管会有各种各样的变故,一般来说,真正经历翻天覆地一般大起大落的人终归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在平淡中度过平淡一生的。这些人没有极端的幸福,也没有极端的苦难,尽管时间改变了一切,但如果把生命比喻为一颗在轨道上运行的星球的话,很少有人脱离轨道,疯狂地在广漠的空间横冲直撞或者在完全失控中飘飘摇摇。很少有这样的人。

 石玉兰却是这很少的人中的一个。

 身为靖洛联合商会会长的井云飞身不由己,在玉兰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公众和家族事业上,在靖州和洛州与各种人物周旋,经常往返于靖洛—龙翔之间,为了靖洛两地的发展殚精竭虑,就连从来不赞赏和钦佩什么人的陆相武都感慨说:“井云飞前辈为靖洛两地士绅和黎民百姓,尽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儿子绍平是井云飞的精神支柱,那个在襁褓中等待长大的孩子却无法成为他生活中的切实内容,他不得不在一种想象的状态中体会父亲与儿子、丈夫与妻子的感情生活。是的,井云飞周到地做了安排,亲自嘱托白旭医生照料玉兰、绍平母子的健康,但是这无法取代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目前他无法百分之百地履行这个责任,这就隐隐地造成了一种危险:在非常需要丈夫呵护的玉兰的心中,井云飞离她越来越遥远,她经常感到孤独,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和这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她经常坐在窗前,落寞地看着阳光从院子的花草树木之间移动过去,她觉得自己就像浮尘一样漂浮在空中,即使想落下来也不知道该落到什么地方。

 绍平成为依托着她的唯一力量,正是从儿子的身上,玉兰才寻找到抗拒虚弱抗拒孤独的力量,她才能够让自己相信,所有的幸福都是真实存在的,她仍旧像以往一样幸福。她让自己在幸福中回忆往事——那是地地道道的往事,因为她的记忆回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回溯到了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贫苦的日月中经历的甜蜜,是一个生命对眼前这个陌生世界的奇妙感知…如果这个时候她被什么事情打扰,蓦然坠落到现实之中,她总会感到惊愕,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白旭医生隔几天就来看望玉兰和绍平,有时候还和玉兰拉两句家常。白旭医生见多识广,竟然知道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叫袁世凯的人死了,另一个叫张勋的军阀进军北京,宣布被推翻的宣统皇帝复位;而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俄国),穷人打倒了富人,自己掌握了政权…这些事情对于石玉兰来说过于遥远了,她无法从这些事情当中感觉历史与人的联结,她当然更不知道这些看似遥远的事件正在通过一种被称之为历史的东西把可怕的力量传导过来,从而改变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命运。因此,她没有在意这些事件,更没有在意井云飞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之中在为这个家族奔波。

 白旭医生曾经跟玉兰说,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穷人才有富人,换一句话说,是因为有了富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穷人。一开始玉兰并没有弄明白这句很拗口的话究竟什么意思,经过反复咂摸,她突然从自己的浅显经历和父亲的命运中咂摸出了其中的道理:是啊,没有父亲这样的佃户春种秋收,哪里就会有地主陆子仪巨大的财富?没有陆子仪把穷人家的财富聚拢到他的手里,穷人怎么就会如此艰难?

 初为人母的玉兰,竟然像哲学家那样在思考。当她把这种思考跟白旭医生提起的时候,白旭医生淡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夸奖她的领悟,她甚至从白旭医生淡淡的笑意中,感觉到某种无法言传的阻拒进一步交谈的意味。是的,白旭医生不可能和井云飞的太太在这方面做深入交谈,尽管他知道玉兰来自一个贫寒的家庭;同样,一个被井云飞的财富供养的佃户的女儿,也很难和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谈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必须把精神探求的渴望转向自己的内心,转向那个连自己也很少触动的地方。

 一个人如果进入这种状态,就像自然界中的生物一样,就意味着一个成熟季节的来临,任何外界条件都无法阻止结果的发生。事实上,所有人的精神生命都是在这种连续不断的阶段性孕育中一步步完善和充实起来的。石玉兰并没有因为一场奇异的婚姻而中止精神成长过程,这个过程甚至也不能够被伟大母性的复苏而中止,在她幸福地成为母亲的进程之中,精神成长也在同步进行,只不过她自己不曾清晰地意识到罢了。

 白旭医生当然不知道,他那句简简单单的话语,竟然点燃了一个渴望精神成长的人的心——既然这个人的内心被点燃了,既然这个人的生命进入到了一个精神成长的过程之中,那么,一切发生的就都是必将发生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些必将发生的事情发生。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她那单纯得就像一泓清水的心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些与丈夫井云飞走动的豪绅都是被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佃户供养着的地主,地主正是父亲痛恨的人;目前成为丈夫的井云飞,本质上和陆子仪没有任何区别,她曾亲眼看到一个人殴打一个欠租的佃户,据说这个佃户正在领导集体抗租,是佃户的一个代表,就像当年父亲石广胜作为佃户的代表出现在陆子仪面前一样;靖州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号突然被大火烧成了灰烬,那是井云飞为了报复另一个豪绅挑战了他在农村进行捐税收集的特权…一个佃户的女儿,一个从小就过着贫穷生活的人,一个知道是什么人造成了她的苦难的人,现在竟然置身于与她对立的人群之中,竟然要把被人们称之为“地主”、“土匪”的人接受为用整个青春和生命热爱着的丈夫…这对于她也的确太艰难了。

 她仿佛突然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山野上的花花草草都是陌生的,丛林中穿行着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天上的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竟然散乱着粉红色的光泽,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大地,却恶意地播撒了无数旱魃,那些像猴子一样的东西嘶叫着,攀缘在树木上,隐藏在石缝里,游荡在平原上。她必须在精神领域回答很多问题。如果回答这些问题,她必然要进行常人难以想象的内心挣扎,她的灵魂世界命中注定要充满喧嚣。

 有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身边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她凝视着绍平红扑扑的脸蛋,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儿子么?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认为地主兼土匪井云飞的儿子是他的外孙吗?如果这个娃娃是大地主井云飞的儿子,那么他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我的儿子呢?如果井云飞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个儿子与我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她怔怔地看着怀里的绍平——她何尝不想把他作为自己的惟一依托呀!可是,总是有那么多的东西恶意地离间着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在纯粹的母爱之中,总是有一种声音在说,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你什么都没有了。既然这样,你又有什么爱这个世界的理由,有什么爱这个家庭,包括这个孩子的理由呢?

 她奶水很足,常常等不到绍平饿了,乳房就胀得不行,她就把奶水挤到碗里倒掉。给绍平喂奶的时候,她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情不自禁想向他说些什么,她向这个弱小的生命诉说她的苦闷,诉说她的家事,诉说她想诉说的任何事情…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她把对别人不能说的话都向襁褓中的儿子诉说了。

 绍平有的时候会突然停止吮咂的动作,用非常富于人性内容的目光看着她,好像真的听懂了母亲的诉说。玉兰就紧紧地抱住他,说:“妈什么都没有了啊!妈只有你了啊!”她的泪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孩子的身上。但是,当她意识到这个儿子和她没有本质上的关系的时候,她那颗柔软温热的心又会突然变得僵冷起来——不,他不是我的!我仅仅是井云飞雇用的一个奶妈!绍平把乳头嘬得疼了,她会暴躁地把乳头拔出来,不让他吃。她看着他哭,心里居然十分平静,没有一点儿心疼的感觉。

 是井云飞发生变化,所以才导致玉兰的心灵动荡了吗?这是一个很难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井云飞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在一定意义上“是”或“不是”都不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全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人类的所有精神探求实际上都在抽象理念领域里进行的,这种抽象理念放大了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实,却又把另一部分真实忽略过去,以至于最后造成这样一种结果——仿佛生活就是抽象理念所认为的那个样子,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在说明着抽象理念。

 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这是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出现危机的表现。

 29。争夺

 日月是那样艰难。短暂的幸福与浪漫在绵延无绝的思虑中像风中的彩云一样飘散了,留下来的只是可怕的空漠与孤独,是对死去的父亲无边无际的怀念。石玉兰总是不由自主把父亲的死和她爱着的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尽管她已经知道那不是井云飞的意图——和井云飞在一起的时候,她驱赶不掉那种罪恶的感觉,就好像她正在做对不起父亲的事情。

 在一个清明节,玉兰提出要回老家崤阳去拜祭父亲,在夕梦山,在熟悉的石家坪,在父亲的坟茔前,她思绪万千,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对还是不对。你早已经不是贫苦佃户的女儿了,你衣食无愁“井云飞太太”的身份让所有人都对你敬畏三分,在你的行踪中,总是有许多荷枪实弹的人进行护卫。即使你不让那些狐假虎威的人跟着你,小时候的那些伙伴也远远地看着你,不敢再和你搭言,即使你想亲近她们,她们也紧张得说不出话——她们面对的再也不是那个活泼漂亮的玉兰了,你是大地主井云飞的太太呀!

 她失去了一个世界,一个她自认为还能够倚靠的世界。你到了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永远离开了那个世界,它们不能够彼此交融。只有现在她才知道,她失去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她不能够融入到丈夫井云飞的世界中去,即使她想,也做不到,她鲜明地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人,她和那些搔首弄姿、满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们完全不能够交流,总是竭力避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把自己封闭在深宅大院之中。

 站在这个深宅大院里面,她产生出有一种身在地狱的感觉,没有一点儿光亮,没有点儿声响。在这可怕的死寂中,玉兰时时感到冰冷彻骨,感到窒息和绝望。她害怕见到井云飞,大门被打开的声响,已经不是对即将来到的幸福的惊喜,那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和恐惧。玉兰对人生所有的幸福想象都疲软了,她把自己交给了未知名的主宰,她也不再整天品味自己的不幸了。她倒是可以走出院门,去靖州城外的河边或者小树林里逛一逛了,她手下有供她随便驱使的仆人,金花总是十分周到地伺候着她…可是,她内心的孤独与凄苦,向谁去诉说呢?她能够跟金花说她不幸福吗?她能跟人说她仍旧想做佃户的女儿吗?

 石玉兰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这种感觉在一次小产中得到进一步加强。

 绍平一岁多一点儿的时候,玉兰又怀孕了,这次的妊娠反应不像上次那样强烈,就她内心来说,对于孕育新的生命似乎也不像怀上绍平以后那样带着强烈的新奇渴望。这让她很惊恐——这不是一个母亲的态度。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种样子。她在照看绍平的同时,总是让自己和身体里那个新的生命对话,试图建立其当初那种和绍平建立起来的甜蜜联系。

 那段时间井云飞不在靖州,在龙翔,说是要建立一个新的规模很大的商号,经营从上海贩运过来的洋布。这件事在玉兰的潜意识里引起的回响是:井云飞正在和傅美珠过他的幸福生活,他把她和绍平完全忘记了,毕竟,傅美珠是他的正房,我不过是一个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无关紧要的佃户的女儿…这种想法像毒素一样侵蚀着她作为一个期待新的生命降临的母亲的幸福。没有了丈夫的呵护和赞赏,怀孕的幸福会打很大很大的折扣,她几乎是在枯燥的等待中完成整个孕育过程的。

 白旭医生最近对玉兰过于平静的妊娠状态有些不放心,曾经让冯坤往龙翔捎信,希望井云飞能够在玉兰生产的时候回到靖州。冯坤信誓旦旦说口信捎过去了,但是没有得到井云飞的消息。

 小产发生前也没有什么症状,一天夜里,玉兰像正常临产的孕妇那样突然腹痛起来,下身出了很多血,就连很少惊慌的白旭也失却了冷静——她并不是一个正常临产的孕妇,孩子怀孕刚刚八个月,所有这些症状都在说明正在发生不正常的事情。但是,白旭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守候在玉兰身边,等待着生产,就像等待正常的生产一样。好在玉兰并没有出现更严重的情况,孩子也正常娩出,但是,孩子是死的。这是一个女孩,根据白旭医生的经验,这个孩子不是死在临产之前,她早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就死了。

 白旭医生把那团血污放到襁褓里包裹起来,没有告诉玉兰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玉兰处在一种浅度昏迷状态,虽然有意识,但是说不了话。她的身子底下老是不干净。白旭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措施,玉兰的境况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下去。

 六个小时以后,白旭医生说出了实情,并且问玉兰孩子怎么办?玉兰痛苦地闭着眼睛,一滴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落到枕头上——她毫无缘由地认为自己为孩子的死负有责任。

 按照规矩,小产的孩子不能葬在祖坟,因此,这个孩子被埋在城北的一个沙岗上,那是普通人家的墓地。玉兰的身体刚一恢复就去看她,为她烧一些怀孕的时候缝制的小衣裳之类的东西,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默默地垂泪。金花怎么劝慰都没用,她就是认为这个孩子是因为她太不经意才死的,这种良心上的重负一天天沉重起来,甚至蔓延到了井云飞的身上——如果他像一个父亲那样守候着她,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吗?让她气愤的是,井云飞回到靖州,竟然一句也没询问关于孩子的事情,搂抱住绍平说这说那,仿佛绍平就是他的一切…玉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

 孤独容易让人产生极端的想法。

 现在让我们站在井云飞的立场来看一看时间带来的改变。

 他是在感觉到石玉兰的改变之后,才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某种东西发生改变的。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那个在井云飞身子底下因为没有经验而恐惧得颤抖的黄花闺女,成了一个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的过来人;纯洁得就像一钵清水的女人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一个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妻子现在成了知道他很多根底、并且不断提出令人烦心的警告的人。井云飞觉得什么东西都被改变了。

 一个掌管着势力范围跨过几个省区庞大家业的人,一个必须用全部精力在权势人物中间进行周旋的人,一个把商业触角伸到K省省会龙翔的人,一个为了公众利益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庞杂事务的人,会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一个好丈夫呢?在外面无休无止地进行拼杀的井云飞经常感到心烦意乱。

 通常,井云飞用两种方式来消解内心的烦乱:一是和自己的儿子绍平在一起,和他在宅院的砖地上摸爬滚打,让儿子骑在他身上,为儿子模仿各种鸟兽的叫声,或者给他讲民间故事——绍平已经能够听懂了。那些故事以前大都曾经给玉兰讲过。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会默然离去,就像是一个刚刚做过桑拿浴的人,带着舒适的疲惫,到他该去的地方,去做他应当做的事情去了。再有就是长时间在玉兰的身上消磨,就像玉兰刚来的时候那样。不同的是,他改变了以往必须点着灯,看着玉兰的眼睛行房的习惯,总是在完全漆黑的时候要她。他什么话也不说,完全不顾及玉兰的感受,和玉兰没有任何情感交流,好像在蹂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使用的手段也千奇百怪,有的时候简直就像某种狂暴的畜牲,经常把玉兰折磨得遍体伤痕,然后,他就倒头大睡。早晨起来,得到解脱了的井云飞不因为虐待了玉兰向她表达歉意,只是冷冷地吩咐金花说:“金花,给玉兰拿饭,莲籽羹。”玉兰倚靠在炕上,怔怔地看着井云飞。

 她不知道过去的井云飞和现在的井云飞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更不知道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井云飞和以前自己心目中的丈夫井云飞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她不知道。反过来说,井云飞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眼睛深处带着戒备的人是不是他的玉兰?他那个单纯得就像一只小鹿的玉兰到哪里去了?他还能够把她找回来吗?他还能够让她回到他身边吗?找不回来了,即使黑着灯行房,他也找不回来了。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在天龙寨做荒唐的事情,畜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他甚至忘记了天龙寨是祖父视为神圣的地方,那个长眠地下的人如果知道他的孙子在这个地方胡作非为,一定会震怒起来。但是,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龙寨成为井云飞消磨生命和消解人生旅途疲惫和烦恼的地方,至于他从这种堕落生活中是不是真的得到了慰藉,只有他自己知道。

 玉兰对于有关的传闻采取漠然的态度。这是一个人的心冰冷了的标志。

 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消解母子之间天生的情感和心智的联系,哪怕这种力量来自母亲的内心。

 无论历史怎样有声有色地发展,无论外面的世界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井云飞要保存和扩张自己的势力要经历多少次拼杀和制造多少次阴谋,无论他面临多少次险峻的局面,处理和化解多少复杂的事物,在这个静悄悄的深宅大院里,日子一如既往,平静如流水。这非常有利于自然情感的成长。

 在对自己的儿子轻轻的诉说和只有曲调没有

 歌词的吟唱中,在对绍平的照顾和呵护中,在绍平像羊羔一样对于她的眷恋和依偎中,石玉兰心中那种广大无边的爱,从井云飞身上,从树木花草、山川土地上,从迷离的夜色和晴朗的天空中,全部回缩到了孩子身上。绍平就是她的一切,绍平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绍平能够坐立了;绍平会叫“妈妈”了;绍平蹒跚着走路了;绍平会用眼神和母亲交流了;绍平会说话了;绍平知道为母亲搬小板凳了…所有这些,都是母亲必将经历的,这是上帝对于崇高母爱的报偿,是一个女人在消耗掉自己的青春之后的必然收获。但是,对于石玉兰来说,这些不为人知的小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是她心灵幸福最为直接的方式,是她对于周围的一切进行感知的价值尺度,是她整个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唯一证明。

 绍平的身体端正而纤弱,看上去让人感觉在这个健康的躯体中,生命仿佛很脆弱,就像本来生活在暖棚里突然被移动到了气候寒冷的室外一样。但是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优雅的气质,他穿的衣服,无论多么简单,看上去也总是让人认为只有那件衣服最适合他。他的头发漆黑,就像锦缎一样光滑。他不是那种总是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矮凳上看眼前这个新奇的世界,哪怕是一只花朵,花朵上的一只蜜蜂,或者天上的云彩,都能够长久地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皮肤就像

 瓷器那样白皙,他那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总是发出一种探询的光亮,好像要急于弄清什么事情,他和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接触,仿佛都让他惊讶得叫起来。尽管他从来不淘气,但是他也像所有孩子那样精力旺盛,在有弹性的身体中,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精力被抑制着。在他那无比柔和的性情之中,潜藏着幽灵或者说黑夜的意味,反映着白昼的余晖和即将到来的黑夜的深不可测。

 井云飞经常来看孩子——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地看问题,那么我们就应当认为井云飞的这种亲子的愿望和感情是正当的。他在外面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没有这个孩子,他还有那样大的动力出入于黑道与白道之间,出生入死地做那些事情吗?

 这种理智支配下的感情,自然要将对玉兰的爱降低到从属的位置——不,那不是降低,那纯粹是一种排斥。惯于在风月中行走的井云飞,对姿色渐消的石玉兰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保持最初的感情热度呢?当这个权势极大的人把另外一个因为紧张而浑身颤栗的黄花闺女裹到身子底下的时候,石玉兰在他心中又能够占有多大的位置呢?这样的事情在大户人家经常都在发生,道德已经麻木到从来不对此进行谴责的程度,很少有人关切到一个被人遗忘的女人的切身感受,这些感受都在这些深宅大院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流失了。

 石玉兰也是这样。实际上,在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后半生中,很少回忆起自己在生下绍平以后的艰难,作为一个正当年华的女性,在对儿子的爱面前,个人的幸福渴望和对于情感慰藉的要求,都消逝了,儿子取代了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才会产生出一种极端的感情——绍平是我的孩子,他不应当这样亲近他!

 每一次井云飞走以后,她都要上上下下地检查绍平,好像在怀疑井云飞是不是弄伤了他。更为严重的是,石玉兰惊恐地发现,每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对绍平的那种广博无边的母爱就会受到冲击,好像绍平也成了独立于她的个体,这个个体游离开她,去和别的人亲近去了。这种痛苦没有任何来由,石玉兰多少次对自己说,事情不是这样的,绍平永远是我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够阻止内心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她常常为此感到愧悔。

 谁都无意,但是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却仿佛在对儿子进行一场激烈的旷日持久的暗中争夺。井云飞把绍平看成自己的命根子,他要时时事事用自己的操行来影响他。他为绍平请来老师教他读书认字,他要用文化开启他的心智,让他知道人生还有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方式。那些方式将不断修正你对日常事物的看法,让你比别人看的高远。他教他打枪,在玉兰看来,简直就像是在认真培养一个土匪。只有井云飞知道,他并不是想把儿子培养成土匪,他是想让儿子成为这个社会需要或者说能够适应社会邪恶的人。祖父井观澜古典主义的道德教条能够让儿子应对人心的险恶吗?父亲井宽儒在善恶之间的羞羞答答的徘徊,不是正在说明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立身,你就不能不向恶妥协,你不可能坚持很久。所谓的善,越来越具有技艺的性质,这不是一个人的变化,这是整个世界的变化啊!

 他把他带到士绅们中间,让他感受成人之间进行交往的艺术。他试图告诉儿子,这将是他未来主要的生活方式,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得周旋在这些人之间,只有在这些人中间如鱼得水了,你才能够守护住财富,你才能够增加自己的财富,你才能够活得像一个人。这些人既可能是给予者,也可能是掠夺者,全看你怎样和他们相处,全看你以什么样的实力和他们相处。

 石绍平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发出的探询的光亮,照亮了父亲试图要他了解的事物,他已经看到了轮廓。虽然他还不知道那件事物具体是什么,但是他已经从旁人的谄媚中,从父亲的矜持中,感觉到这个人的力量和尊严,感觉到他在那个未知世界中游刃有余的智慧。很显然,父亲正在成为这个孩子心海中的灯塔,尽管它若隐若现,但是他知道它在引导他。

 玉兰则教导儿子要有同情心,同情穷人“没有穷人,哪会有我们这些富人的日子?”绍平歪着脑袋,用探询的目光看母亲,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母亲就告诉他,我们是靠佃户的地租生活的,佃户正是因为向我们和官府交纳了地租,才永远是穷人。

 “不,”绍平坚定地说“不是这样的。”玉兰异常惊讶,问儿子:“那…你说是咋样的呢?”绍平很羞涩,没有正面回答母亲。他不想用父亲的话回答母亲,他已经知道,在这些问题上,父亲和母亲的见解是不同的。他不想说他们见解不一样的问题。

 一个叫马玉林的生意人在宁夏遭到土匪打劫,身无分文,求讨到玉兰这里。玉兰接待了他,给了他一些废旧衣裳,给了他五块大洋,打发他回家去。“为啥?”少年绍平极为不理解母亲的大度和慷慨。玉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崤阳县的人,我就是那里的人,是我的老乡哩!老乡遭了难,不是得帮他一把?你爷爷常说,得帮人处就要帮人,这是积德行善哩!”绍平完全不能了解母亲。但是,他不再询问什么,就像知道了母亲的意思一样。

 …

 我们能够确认,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的确在进行着一场争夺儿子的战争,参加战争的双方是如此坚忍,如此不做退让,这就注定了双方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也不知道曾经付出的代价全是因为对方的坚决。他们都严格地在自己的领地进行思考,有的时候甚至不把对方作为参照物。

 玉兰暂时还没有告诉绍平她是如何来到井家的。她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难道你想让儿子充当命运的裁判者和调停人么?当这个裁判者真的站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怎样向他诉说你的案情呢?你能说那是一场错误吗?你能说你没有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吗?你能说井云飞没有像一个优秀的丈夫那样爱你吗?你究竟有什么冤情要诉?你想抱怨什么?你期望自己的命运发生改变吗?那将是什么样的改变?

 所有这些,都是石玉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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